第53节:生命中的轻与重(3) 一刻钟过去了,半小时,一个小时……疼痛依然不肯退去! 爸妈在病床两侧一刻不停地给我按摩,减缓着疼痛…… 渐渐地,按摩倒成了疼痛的助推器,推着疼痛全身跑…… “吃一点‘吗啡’好不好?”妈妈趴在我的耳边劝。 我轻轻地摇头。 “打一针‘杜冷丁’吧?”爸爸小声问。 我又摇摇头。 “我去问问大夫,看有没有别的什么办法,啊。”爸爸出去了小一会儿举着 一个小药袋回来,哑着嗓子喊:“天天,有了!……正好主任值夜班,给你拿了 一种新的止疼药!” 黑灯瞎火,我把药吃下去了。大约一刻钟,疼痛缓解了。 后来才知道“上当”了,那药叫“美菲康”,是“吗啡”的学名。 老爸后来在《痛苦中阳光照耀》一文中写道: “那能不疼吗?”病房主任感叹道,“癌细胞都满了,冒漾了。你知道不, 谁也受不了哇!这孩子,也是太刚强了!”他摘下眼镜,重又拿起骨穿报告单看 了一遍,说:“你不是吃过大骨棒吗?看见大骨棒中间有一条白筋了吧,那就是 神经,周围都被骨髓包围着。骨髓中的癌细胞急剧增生,向外有骨壁顶不动,就 只有向里去挤压神经。那是怎样个疼法呀,我敢说,全世界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 捱得了那种疼!……别让孩子再忍了。用点‘美菲康’,打点‘杜冷丁’吧。” 明白“上当”了之后,我拒绝再用。 可又怎么才能忍得住,怎么才能挺过去呢?黑暗中,我紧锁眉头,紧闭双眼, 努力去想我曾经经历过的美好时光,去想那些让我崇敬的人,去想那些令我感动 和振奋的话语:“绝望到了尽头往往就是希望”(白岩松语),“我竟是上帝最 可怜的造物……隐忍!多伤心的避难所!然而,这是我唯一的出路”(贝多芬语), 额头冒出了汗珠,手心攥出了汗水…… 然而,我真的忍过来,真的挺过来了!所以也才有了后来围绕我而发生的那 么多故事。 有人认为我捍卫了生命的尊严,而我更乐意说,我是不想让别人跟着感受痛 苦,不肯相信自己不可救药。我的确怕麻醉药伤害记忆——因为任何知识无非都 是一种记忆——因为我还梦想着再回到大学校园去读书……当然,不肯用麻醉药 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原因:家里为我已经欠了太多的债了,我真舍不得再去吃那 104 块钱一小片的吗啡。 也许有人会说我傻,但我当时确实是那样想的,也是那样做的。 酷热的7 月,疼痛刚退下去,魔鬼兄弟的老二——发烧——又赶来火上浇油。 “天天都烧到45℃啦!”这天,我朦朦胧胧就听见妈妈在电话里对回去给我 熬药的爸爸喊,“你快点回来吧!” 爸爸来了,见我还瑟缩在被子里,马上说起了外面的热……随即又苦笑: “唉……我怎么忘了,发烧开始都是冷啊!” 他捏起体温计才弄明白了,原来是妈妈看错了,错把42看成了45。想想也是, 体温计的最高值也才42啊。 “烧到顶了,体温计都快烧爆炸了!”一个病房的陪患史阿姨无比惊愕! 说话间,我开始退烧了…… 这又是什么情形呢?整个人,像是刚从浴缸里出来,水淋淋的:床单、枕巾 全都被汗水湿透了,没有看见过的人恐怕无法想见:汗水是从滚烫的身体的每一 个毛孔里迫不及待涌出来的,一粒粒,齐刷刷,个个比过黄豆粒儿。爸妈一起忙 着给我擦汗,可是刚擦掉,就忽地冒出一层;再擦掉,忽地又冒出一层,擦得慢 一点就成了水流,一条条水流快速地向身体下面流去…… 爸爸在后来的日记里这样写道: 我看着儿子,看着刚换下的被子上儿子清晰的汗痕,肠子都扭成了绳!我一 只手给儿子擦汗,另一只手在狠狠地拧自己的腿:我无比追悔,悔不该在儿子那 么小的时候,就给他灌输“宁肯身上受苦也不能让脸上受热”。所以,儿子才这 样隐忍,说什么也不肯吭一声。儿子啊,你喊吧,你叫吧,什么情感都需要宣泄 啊,什么情绪都得有个出口啊!谁会笑话你呢?谁又会笑话如此承受着人间苦难 的人呢? “天天啊,难受你就喊吧,”史阿姨连连劝道,“别憋着……喊出来,就能 好受一点儿。啊,天天……” 爸爸的文字戛然而止。他也许是写不下去了。 终于,这一轮最凶猛的高烧,在持续了整整21天以后,开始退却了。一系列 的药物也许都有作用——犹如吃3 个馒头饱了,前边两个也有用——然而我更相 信精神的力量。 书上说,发烧是人体抗御细菌侵害的自卫,那么,我就是打赢了反击战! 主治医师连连称赞:“奇迹,真是奇迹!” 我今天讲起这些过去的事,并不是想唤起你对我的同情,也不是想让你觉得 我有多么刚强,那对我已经没有意义;我也不是单纯地想让你了解苦难,使你更 加珍惜你的幸福;当然也不仅是想让你“祸水未来先垒坝”,防微杜渐;而是想 让你了解一下病痛者,知道我们还有这样的同类。正是他们的存在,正是因为他 们的疼痛,才为医学科研和医学临床解决我们更多人的防痛、减痛、镇痛,乃至 无痛——提供了可资参照、借鉴和研究的范例与经验,我们应该尊重他们的价值 与存在。自然,为他们做些什么,更是人文关怀与人道精神的体现。 五 给别人的快乐 在那些苦乐相伴的日子里,我常常会吟诵普希金的诗句: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会过去 而那过去的 将变成亲切的怀恋 每当这时,就会有一种曼妙而温馨的情韵,像一缕缕裹着草木与江水的气息, 穿游在我的思绪里。于是,平静的内心就会轻轻地荡起一波波涟漪,那种感觉如 云如雾般久久萦绕不去…… 腊月二十九(这年的除夕)了。 妈妈去大走廊用IC电话机给单位打电话。 爸爸在床边翻着一堆报纸,弄得稀里哗啦地响。 我站在病房的窗前向外张望,不知怎么,觉出爸爸好像有点心不在焉,于是 回身招呼他:“爸,你看……” “怎么啦?”爸爸一激灵! 我指指窗外:“你看,这多像咱们家那的松树上,还没完全融化的一片片白 雪啊!” 爸爸走过来瞧一眼立刻说:“像,真像!” 看来他不是敷衍我,你看,他睁大了眼睛,直直地看着,那么惊喜,显然被 我的情绪感染了。 北京一直没下雪,那“白雪”又是怎么回事呢?呵呵,是楼上的孩子在投纸 飞机呢!一架架纸飞机纷纷落在窗前的大雪松树上了,大雪松树那一片片硕大的 枝叶就全成了停机坪,层层叠叠地落上了雪白的“飞机”——远望着,真就像早 春时节松树上残留的片片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