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小草对大地的心情(1) 第十七章小草对大地的心情 想起了海子的诗:从明天起,关心蔬菜和粮食…… 一 头语 朋友,你可能又惊异了:听说过聋哑人用的手语,海军在船舰上用的旗语, 再有,就是用眼神表达意思叫目语,凑近别人耳朵小声说话叫耳语,这怎么又来 了个“头语”? 哈哈,告诉你,这是我的首创! 从无菌舱出来回到家乡以后,我一直跟侯叔叔同住一间病房。我靠窗,他靠 门。 侯叔叔跟爸爸同岁,人很瘦,瘦得像非洲难民。他的头发也很少,少得像被 河水冲倒疲惫地躺在河床上的几根草,风轻轻地一吹,他的头发就会散落到脸上。 每当这时,他都会动作优雅而坚持不懈地把它们捋顺,再送回到原来的地方。实 际上,你从他的五官和眉宇间去想象他当年是怎样的英俊,怎样的神采飞扬,是 丝毫不困难的。 你说奇怪不,我跟侯叔叔同住一室连发烧都“传染”:经常是我的烧刚退, 他就开始烧,或者调过来。 说到这,真要感谢我的主治医师王伟,他在这间有4 张病床的1 号病房只安 排了我们俩。因此爸妈陪护我、史阿姨陪护侯叔叔都有了可以休息的地方,因此 还减少了交叉感染,在这么热的天儿又很大程度地降低了燥热。 这天,我的烧刚退了一会儿,侯叔叔就蒙上了大棉被——也烧起来了。 我看了一眼侯叔叔,心里突然一阵紧缩:他不像别人发烧那样躺着,他是坐 着,一床大棉被从头顶蒙下来,整个人在里面蜷缩地坐着,身体还微微地摇晃。 他的两手在里面紧紧地揪着被子,好像生怕再透进去一丝凉风。大棉被裹着他那 张非洲难民似的瘦脸,两只眼睛显得更大了……此时,侯叔叔一会看看我,一会 看看爸爸,爸爸正在给我洗擦汗的毛巾,侯叔叔的眼神里好像有种渴求,让爸爸 帮着做什么又张不开口。他是要爸爸去找他的爱人史阿姨?可他知道史阿姨回家 去取榨汁机了(要给他榨胡萝卜汁喝)。他见爸爸看不见他,又把目光转向我。 突然,我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我赶紧冲爸爸摆摆头…… 爸爸一脸的困惑。 这几天,我都是靠头部的动作来表示肯定或否定、这样或那样的意思,因为 我的口腔里尽是溃疡,说话发声很不好受。可我现在的动作代表什么,他没见过, 他犯寻思了。 我又着急地向窗子撇撇头。 爸爸迟疑地走过去,试着关上了一扇窗,再看看我——我笑笑,点点头。 他懂了。 我看了一眼侯叔叔,又冲爸爸向开着半边儿的房门扬了扬头。于是,爸爸又 走过去轻轻地关严了门。回身再看看我——我又满意地点点头。 爸爸站在屋子中间像摄像机一样摇动着的目光看着我们,隆起的喉结紧了又 紧,想说点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 他后来写道: 我一时愣在了屋子中间…… 泪水一下涌了出来,我急忙转身拭去,又瞥见了门口的老侯。只见他紧紧蜷 缩在严严实实的被子里,露着瘦削的脸,可他那双大眼睛正扑闪扑闪地投过来感 激——他,早看懂了一切! 两个病若游丝的人,却依然有着健康美丽的心灵!一个从不肯麻烦别人,一 个用头表达着心思:就那样地一摆、一撇、一点、一扬……小小的动作,深深的 情爱! 我们谁都没说话,谁也不用说,谁的心里都懂! 以往我以为儿子只是改变了我的眼光,继而,认识到他改变了我的人生态度, 如今,我意识到,儿子也改变着我对事物的认知——原先我只知道有聋哑人的手 语,水兵的旗语,说悄悄话的耳语……现在儿子告诉我,这世界上还有一种美丽 的语汇——头语! 看看儿子,看看老侯,我忽然有了种领悟:纤弱也美丽! 感谢爸爸能有这样的描述和理解。 那以后我特别关心天气了。海子在诗里说:“从明天起,关心蔬菜和粮食… …”呵呵,我再给他加一句:也关心天气预报! 从那时候起,我跟侯叔叔开始用上了“头语”。一个靠窗,一个靠门,发烧 和没发烧的时候都是这样:一个“管”开窗、关窗,一个“管”开门、关门。 呵呵,在这儿我也要坦言:爸爸认为我改变了他,其实,我也在改变着我自 己…… 二 改变自己 本来只有“魔鬼兄弟”折腾人,现在倒好,桑拿热的天气和蚊虫叮咬像两个 帮凶,匆匆赶来助阵;每天夜里,还有一名成年男子定时发出的叫喊来推波助澜 :“哎呀……我的妈呀……疼死我啦……怎么没人管我啊……” 这刺耳、钻心的声音,在由内科楼、外科楼、综合楼和新门诊楼围起来的空 旷天井里久久回荡……日复一日。 乱,简直乱到了一起。 大走廊两扇对开的大门,也不甘寂寞,总是在夜里发出“深沉的呼唤”:我 住在1 号病房,紧挨着大门,两扇门推开走过,必定连续响起因亲密接触而发出 的“咣当”声。白天还好,两扇门被反绑在两侧墙壁的铁钩上,晚上虽然锁在一 起,可哪锁得住?走廊里半截儿是心脑血管病房,因这桑拿天好像每天都有急救 的,而且都发生在后半夜,又必有亲友接二连三,进进出出,于是那“咣当咣当” 的呼唤声就伴随着“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停不下来。 天天如此,不得休息,内心焦躁,想宣泄是自然的了:各个病房传出了各样 的声音……但,我始终没吭一声,连议论一下都没有,因为我把自己说服了…… 可爸妈觉得老这样,儿子哪能睡好觉,哪能恢复体力,哪能有精神再坚持? 睡眠是人体器官和组织的自我修复。 这天晚上,天井里又回荡起撕心裂肺的叫喊,爸爸忍无可忍要去对面楼看个 究竟,再跟医院反映,被我拦在了床头:“爸,你别去了。他喊出来,宣泄一下, 他的疼痛就会减轻一点。” “天天,你……”月光下,爸爸的眼里似乎有了泪水,“你自己忍着疼不吭 声,却容得别人这样喊叫,可医生总该管管,帮着解除痛苦啊!” “医生是不会看着病人这样痛苦不管的。医生一定有自己的道理……也许需 要计划着打止疼针,也许是家属不同意用麻醉药。” 爸爸无语,连连点头。 我没再说什么。我想爸爸应该能想到:他的儿子知道自己的痛,又怎么能不 知道别人的痛呢?感同身受啊! 3 天后的下午,侯叔叔的亲友来探视,向我们传递了一个能获得帮助的消息 …… 实际早在春天的时候,王阿姨就告诉爸爸这个消息了,并且主动要帮忙。可 爸爸觉得,非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张口的:高尚的东西有时候只能仰望、远视,他 觉得这事也不便跟我说。可这时候,事情明摆着了,那亲友说得又有偏差,他就 觉得不得不讲讲了…… “哦……”爸爸迟疑了一下,说道,“那是长春光机学院一名叫张海星的女 大学生。她在南京实习期间突发白血病,遂立下遗嘱,在自己身后把眼角膜捐献 给需要光明的人。《新文化报》报道后,立刻在社会引起强烈反响,人们纷纷捐 款挽救这位令人崇敬的大学生。但谁都无力回天。当她知道自己来日无多时,就 再次立下遗嘱,请学校代她把大家捐献剩下的20多万元,用于和自己有同样遭遇、 同样命运的人……” “哎?”那亲友惊异,“你儿子不就跟她同样遭遇、同样命运吗?” “哦,我一直觉得,这件事……”爸爸跟那亲友聊起来。 这番话让我陷入了沉思:张海星的行为无疑是非常崇高的,她又是那么的淡 定、从容——让人敬仰!实际上,我也可以捐献出我的器官以至全部的身体。这 对我已经不是什么问题了。也许有人以为我在唱高调。不是的。你想,我目睹了 那么多死亡,又有过亲身经历,我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那么多人在帮我,不惜 心力,不吝钱财,更有的人要为我献血,献骨髓,我又为什么不能为别人做点什 么呢?能够为别人减少一点儿痛苦那将是我的快乐,这不仅仅因为别人曾为我减 少痛苦。 “如果需要,我也可以献出我的一切!”憋在我心口的话一下子冲了出来。 如一声炸响,满屋子惊愕的目光一齐投向我! 大家都不说话,好像都被突然的爆炸惊得心神不定了! 我知道,他们不曾想我会这么说,不曾想我会毫不忌讳地把他们认为大得不 得了的事情说得如此轻松——好像那只是向贫困山区的孩子捐几本自己喜爱的书, 只是送给同学几张自己制作的光盘。 “实际想开了,”我平静地说,“人,在自己死后,还能做点儿有益于别人 的事,值得。他的器官能够救活别人,不也等于他自己生命的延长嘛!” “得了,天天,快别说这些了,妈妈听着难受。” 好,不说了。儿子这轻轻的一句,是砸在妈妈心上重重的一锤呀! “看,还是咱儿子看得开吧!”爸爸冲着侯叔叔的亲友显得很轻松地说。但 我知道他也是想转移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