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红旗大坝车站是从龙泽县城到西川矿车站这条路线上的一个大站点,上车下车 的人都很多。 春芬热情地一一和乘客们打着招呼。 开了这么长时间的车,崔师傅此刻本来是可以休息一会儿,可他却没有能闲着。 车停了下来,这时,就有不少的人跑到长途汽车的驾驶室前,和崔师傅握手告别。 一直是沉默寡言表情沉闷的崔师傅,现在开始淡淡地笑着,心情似乎也好了许 多。这么多的人都跑来和他一一握手,这并没有让崔师傅感到不耐烦,他却是很乐 意也很配合地和乘客们一一握手告别。 崔师傅当然知道,乡民乘客们和他握手,当然还有另外的含义。乡民们和他握 手,可不仅仅是握着他的手。崔师傅他自己的这一双手并没有什么了不起,重要的 是,关键的是,这双手可是曾经和毛主席握过手的,这双手可是沾有仙气的啊!人 们握着他的这一双手,似乎也想沾一点仙气回去。 这是春芬非常熟悉而且见惯不惊的一幕。 看见那些乘客争先恐后地和崔师傅握手告别。春芬的目光中透出无限的崇敬之 意。崔师傅真的很了不起,崔师傅真的是他们龙泽县长途汽车站的骄傲,甚至还是 他们整个龙泽县的骄傲。正象车站的王队长所说的那样,崔师傅可是他们车站甚至 是全县的一份巨大的财富啊。 春芬不禁想到,人的一生就是应该这样度过。人的一生能够达到这样光荣的高 度,才能算是没有虚妄地度过。 长途汽车在红旗大坝稍稍停留了一会,然后又重新启动,继续开始他们的旅程。 离开了红旗大坝车站,山路变得越来越难走。崎岖、不平、蜿延、曲折,崔师 傅全神贯注起来,他并不因为是对这条路很熟悉而敢有丝毫的大意。他驾驶长途汽 车总是那样地认真,总是给人以信任感和安全感。 沿着盘山公路蜿延而上,青翠的山峰有时候会因为盘旋的山路忽然遮挡了人们 的视线,但转过一个弯之后忽然又扑面而来,向人们展示了它壮美峻峭的身姿。在 春芬和车上乘客的眼中,沿途的风景不断地变换着,象电影一样播开一格一格奇妙 的画面。 几十公里的公路,因为阳光照射的角度不同的原因,还有云彩飘动遮掩不定的 原因,每一段每一段的景色,都会呈现出不同的迷人的风景和变幻不定的画面。在 山路陡峭峻险之处,有时候还能看到由青色的花岗岩石所形成的悬崖断壁雄壮奇美 的情景。近处山崖上的那些凹凸不平的奇石,在不同的光线下,给人以不同的朦胧 和幻美的视觉的冲击。 就在这时,空气中又出现了另一种淡淡而幽微的清香,那是大山和森林的气息, 是泉水、岩石和雾气如此等等混合杂糅的气息。 春芬知道这种感觉,那与油菜花地浓郁而甜美的芳香不同,但它却具有另一种 奇妙的令人神清气爽和振奋精神的力量。 从龙泽县城到西川矿车站,只有亲自经历过那趟奇妙的旅程的人们,才会真正 地知道,那确实是一趟奇妙的芳香之旅啊!即使在很多年很多年之后,春芬都不会 忘记,那种深处的记忆,嗅觉上特殊的记忆,并不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有丝毫的 减弱。 长途汽车继续行驶着,然而,空气中那种奇妙的气味,又在不知不觉中继续地 变化和转移着。 大约中午稍后的时分,长途汽车转过了一道山口,春芬和乡民们就能看见,前 面的不远处出现了一个规模不算很小的村庄。 在袅袅升起的淡淡的饮烟中,村庄的那些红砖青瓦的屋顶在树林中隐约可见。 而远山深绿的青翠,在这里渐渐变成一片嫩嫩的浅绿,其间还有一大片一大片如云 雾如白雪的梨花盛开的树林。 然后,扑面而来的,就是那梨花盛开的,幽微而绵长的芳香的气味! 这梨花的香味,和油菜花地四周那浓稠的甜香具有完全不同的效果,她是清淡 的、素雅的、若有若无的,但在感觉上又是那样的执着和尖锐的。即使是那些不太 善于感受,感觉上有些迟钝的人们,都不能不在此时将他们蛰伏的精神气唤醒。 春芬知道,这是梨花村车站就要到了。 伴随着这袭人的梨花的香气,长途汽车开始减速,缓慢地开进了梨花村车站。 从龙泽县到西川矿车站,梨花村车站是另一个较大的中转站。梨花村本身并不 是一个很大的村庄,但它的地理位置却很特殊。这一带绵绵的大山之中,如果要想 到龙泽县城,或者到西川矿,都要到这里来中转,而长途汽车也会在这里停留较长 的时间。乘客们、售票员和司机要在这里吃过午饭,才会继续向前行驶。 当长途汽车稳稳地在梨花村车站停下来之后,车站里的那些等车的乡民们似乎 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一起都涌到了车门前。 这一天到底是一个什么样不平常的日子呢?说实在的,这一天的乡民乘客们确 实要比往常多。或许是这一天的天气特别的好吧?人们都是静极思动,都想在这个 美好的天气中出门去走走。 看到了眼前这种有些混乱的场面,长途汽车的售票员春芬同志当然知道应该怎 么去应付。 车门打开之后,春芬第一个先跳下了车。然后春芬熟练地开始维持着秩序,向 大家打着招呼: “梨花村到了,先下后上,大家不要急。” 在春芬的指挥和疏导之下,拥挤和躁动的候车的乡民们安静了下来,秩序也好 了许多,不在争着向车门前挤去,而车上的乘客,也就随即一个接一个地下了车。 等车上的乘客下完车之后,春芬这才又招呼等车的乡民们上车。乘客便一个接 一个开始上车,同时还往车上搬行李。 这时,春芬看到一个向前走来,肩上扛着一个大包的乘客,春芬便对那位乘客 说道: “劳驾,请您把大件放到车顶上去。不用急的,车要等一会才会开呢。” 对那些拿着大件物品的乘客,春芬自然会指挥安排他们将行李放到车顶上去。 有一位乡民,居然带了一头小猪来乘车,春芬指挥着乘客将小猪的四蹄捆了起 来,然后把小猪也要放到车顶上去。那位乘客将小猪的四蹄捆好了之后,拎着小猪, 从车后的铁梯子往车顶上爬。那头小猪看上去足足有四五十斤,那位乘客拎着小猪, 显得有些吃力,春芬便从后面帮助那位乘客将小猪往上面拎。乘客一步步爬上车顶, 春芬也跟着一步步爬上了铁梯子,卖力地使劲,要将小猪推上去。 这时,小猪忽然挣扎起来,往前一窜,把春芬撞了一下。春芬没有准备,叫了 一声,掉下了梯子,眼看就要摔一个大跤。 在春芬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忽然出现了一双手扶住了春芬。有一个人 在下面接住了春芬,春芬没有摔下去。 事情的发生是非常的突然,春芬完全没有准备。从她被小猪撞了一下,到她从 车后的铁梯子摔下来,又到有人用双手扶住了她,一切发生的都是那样的没有预料, 春芬甚至都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 春芬在地上重新站直了,并没有住后面看看是谁接住了她,让她避免摔了一大 跤。她心中想着的是她本份的工作,还是那只捣蛋的小猪,那小猪还没有被送上车 顶呢。 虽然还在下面接住了她的那个人又对春芬说了一句: “小心点,售票员同志!” 但春芬还是没有在意,她只顾着自己的工作,甚至都没有顾得上回头去看看。 她又爬上了梯子,再次用力地帮那乡民把小猪往车顶上推。 这一次终于成功了,先爬到车顶上的乡民已经把小猪按住了。那乡民嘴里面还 不知在叽叽咕咕地说着些什么,大概在咒骂那不听话的小猪吧。乡民重新系紧了小 猪身上的绳索,小猪嗷嗷叫了一阵,然后终于老实下来了。 春芬站在车后面的铁梯子上,让车顶上的乡民让开,然后抖起了麻绳大网,罩 在了小猪身上,再仔细地把麻绳捆好。 事情总算解决了,这下没有问题了,春芬这才松了一口气,她这才回头看去。 春芬忽然象被电击了一样,整个身体动也不动,一下子变得僵直了起来。她的 视线象是中了魔法般地,被眼前的一幅画面紧紧地固定住了。 这一天是怎么样奇妙的一天?这不寻常的一天,是不是早已注定就要发生什么 不平常的事情? 春芬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幕,不会忘记那片刻,那刹那之间的场景,一切都象 雕塑般固定了下来,一切都成了一个定格的画面。那画面是如此的令人印象深刻, 终其一生,即使老去,都将从此收藏在春芬记忆的最深处。 春芬到底看到了什么呢? 就在春芬的眼前不远处,在一棵如白雪一样盛开的梨花树下,一个英气逼人的 年轻男子,如玉树临风一般,站在梨花树下,浑身上下透露出一种说不出的英俊爽 朗的帅气。那年轻男子俊雅的气质给春芬的印象太深刻了,太特殊了。虽然他只是 漫不经心的,随随便便的,站在那里,但他气质上的清新绝尘,儒雅文静,和四周 的那些朴实而粗糙的乡民们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 年轻男子有着细高瘦削的身材,英俊秀气的仪容,还有着在当时的那个年代颇 为时尚和雅致的衣着。年轻男子贴身穿着一件火一样热情的红背心,外面套着一件 梨花一样洁净清雅的白衬衣,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的乡下人。那年轻男子脸还戴着 一付眼镜,更增添了他儒雅的气质。 这样的穿着,这样的打扮,这样的气质,春芬知道,只有从大城市里来的大学 生,知识青年,才会有。 帅气的年轻男子站在梨花树下,他在欣赏着梨花。突然间,他轻盈地跃起,从 高高的树枝上摘下一朵梨花。他的这轻轻的一跃,姿态是那么的舒展和优美,那样 的充满了青春的生命不可遏止的活力,最是能让善于怀春的少女动心。 春芬真的愣住了,真的被那年轻的男子的气质和风度吸引住了。 这是一个梦境吗,这是童话中白马王子的传说吗? 这是少女的春芬心中一直以来朦朦胧胧地倾慕和怀想的意中人的形象吗? 像是在梦中一道迅疾划过的闪电,刺目、耀眼、惊心动魄,一切忽然变得是那 样的清晰和明白。 春芬不禁意乱情迷,心旌动摇起来。她的思绪随着那梨花的香味漫无边际的开 始扩散和飞翔。 然而,这时,春芬突然听见了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春芬这才猛然一惊,象是 在梦中被唤醒一样,她这才回到了现实的世界。 春芬回过神来,她发现是崔师傅在喊她,叫她下来帮忙。 倏然间,春芬不禁脸红了起来,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忽然间自己会变成这 样。她赶快转过脸去,收回了目光,加紧了手上的动作,系紧了网罩,然后急急忙 忙地从铁梯子上下来。 当春芬在那里发愣、走神和做梦的时候,而在另一边,一群人正围在了长途汽 车的车前,远处还有一群孩子正兴奋地往这边跑来。那些孩子们一边跑还一边喊着: “毛主席,毛主席……” 崔师傅正在那里忙得是不可开交。他将车头的车盖掀了起来,打开了水箱,正 在给水箱里加水。崔师傅的四周围着的那一群人,正都饶有兴致笑眯眯地看着他干 活,而且不时还有人不失时机地伸出手来,要和崔师傅握手。 这一会崔师傅可没有空,他忙着干活呢!崔师傅只好无可奈何地一次次推开向 他伸过来的手。但崔师傅还是很有耐心,态度很好地向大家说道: “大伙等等好不好,你们没看我这儿正忙着呢。” 崔师傅推开那些人伸来的手,那些人也不以为意,只是呵呵地笑着,看着崔师 傅在那里忙上忙下。 崔师傅终于给水箱加满了水,然后拿起了扳子,把水箱上的卡子拧紧了。崔师 傅放下了车盖,歇了一口气,回过身来,摘下了手套,然后这才对着围观的乡民们 憨厚的笑了,围观的乡民们也一起跟着笑了。 随后,崔师傅的手一次又一次地被人们握住了。 此刻,崔师傅真的象一个从战场上凯旋归来的英雄和将军一样,接受着大家的 欢呼和祝贺。 崔师傅笑眯眯的一边和大家握手,一边又朝自己汽车的驾驶室走去。崔师傅终 于走到了驾驶室门前,打开了车门,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一直到此刻,乡民们还簇拥在驾驶室车门的外面,一双双手还争先恐后地伸进 来,争要和崔师傅握手。崔师傅此时的感觉真是好极了,这些荣耀使他感到幸福、 满足和陶醉,但他还是很谦虚很诚恳地对大家说道: “行了,行了,我没啥,这都是毛主席给我的光荣。” 终于又到了汽车要重新出发的时候,春芬已经回到了车里,并在自己的售票员 的位子上坐好了。 崔师傅开动了汽车,汽车缓缓前行,但那些热情纯朴的乡民们,还依依不舍, 一双双手还在车窗外挥动。 要是在平常,春芬会对这一幕场景饶有兴趣地看着,也许心中还会生出许多的 感慨和赞叹。但现在,春芬却完全没有了心思,这到底是为什么? 春芬觉得自己变得有些紧张和不安,但内心却又另有一种使神经中枢兴奋的感 觉,似乎有一种热流,伴随着那梨花的香味,正在她身体的血管中急迫地涌动,然 后又扩散到身体中的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让她浑身上下,又是舒服,又是暖 洋洋地虚脱和乏力。 这究竟是怎么样奇妙的一天?究竟是怎么样的一次奇妙的芳香之旅? 虽然是尽量地克制着,控制着,但春芬的眼光却忍不住地要向后面看去。 就是那个刚才站在梨花树下的那个英俊的年轻男子,他也上了这辆长途汽车, 他就坐在长途汽车车厢的最后一排。车上的人很多,那年轻男子把一个药箱放在自 己的双腿上,他双手撑着药箱,正捧着一本书在看,而他的脸却完全被书挡住了, 春芬想看却没有看着。但春芬越是没看着,就越是忍不住地一次又一次要回头去看。 汽车离开了梨花村,穿过山脚下的一段绿色原野的道路,继续向远方的山峦不 急不徐地驶去。 已经离开了梨花村很远很远,但那幽香的梨花的芬芳,却依然萦绕在车厢的空 气之中。这和以前春芬所熟悉的情景完全不同,为什么会这样呢? 春芬回头,再次注意到,那英俊的年轻男子刚才在梨花村采下的那一枝梨花, 就插在他座位脚下的一个挎包里。 春芬的脑海里突然想起了她小时候背诵过的那首唐诗的两句: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春芬的学识并不高,但是她还是知道这两句诗写的是雪景,并不是真正在写梨 花。但此刻,她却觉得这两句诗是多么的符合她现在的心情啊。梨花一般的白雪, 白雪一般的梨花,那种洁白,那种幽香,那种清冷,那种圣洁,是不是它们之间真 的有着神秘和不可知的联系?它不仅仅是一种比喻,不仅仅是一种修辞,它更多的 是传递着一种隐秘的情绪。 “忽如一夜”,它来得是那样的突然,那样的难以预料,那样的完全的让人没 有心理的准备。但它却是确实来了,不期而遇,带给了少女的春芬隐秘的惊喜的情 绪,带给了她旖丽但又是纯洁的暇思,带给了她梦幻般的迷茫和心乱。 想到了梨花,想到了白雪,而长途汽车已经行使到那巍峨高耸的西川雪山的山 脚下了。 凡是见到过西川雪山的人,没有人不会被它的肃穆和壮美所打动。那是在群山 连绵地环绕的中心和最深处,西川雪山高耸入云,它是这一带群山中最高的山峰, 它完全地凌驾于周围的山峦和山峰之上。那西川雪山最高峰的峰顶,闪耀着皑皑白 雪。在灰蓝的天空之中,峻峭的雪峰挺拔而出,似乎有着一种神秘不可知的力量, 让人敬畏,让人心服,让人又怀着无限的想往。高高的雪峰上面是云遮雾绕,阳光 在上面变幻着色彩,永远是那样的神秘和不可捉摸。 现在长途汽车已经行驶在这雪山的山道上,道路的两旁时常能看到披着毡袍的 牧羊人,赶着羊群走过。 车厢内的气温骤然下降,车窗的铁皮缝里吹进雪山的冷风,呜呜作响。 从龙泽县到西川矿,雪山的山路是最难走的一段路,那里的路况和气候条件都 是最差的。现在,四月里明媚的阳光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天空变得有些灰暗和阴 冷。 气温骤然地下降,让车上的乡民乘客们都有些不太适应。车厢里的女人们都纷 纷把脖子上的围巾戴到了头上,而其他不少的男人们也纷纷戴上了帽子。甚至售票 员春芬同志,也将围在脖子上的那一条花格围巾裹在了头上。 然后春芬她又一次回头看看后面。 春芬又一次失望了,那年轻的男子是依然将头埋在书后,没有抬头,似乎看书 已经看得入神,全然没有注意到周围环境的变化。 长途汽车终于翻过了雪山山路,来到了大山另一侧半山腰的西川矿终点站。 经过了一天艰苦的旅行,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旅程终于得以圆满结束。 长途汽车停靠到终点站,那些乡民们,还有那些远道探亲回来的矿工们,各自 拎着自己的行李货物下了车。 临行前,不少的乡民和矿工们纷纷再次上前和崔师傅一一握手。有的矿工还拿 出从家里带来的礼物要送给崔师傅,崔师傅坚决地拒绝着。 这些朴素的感情,动人的场景,春芬却并没有去注意,她的心思却在另一边。 春芬坐在车上售票员的位置上,迟迟没有下车,眼光却追随着窗外遥远的地方。 远处,那个英俊修长的年轻男子,拎着挎包,背着药箱,已经走得很远很远, 背影也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 少女春芬的内心,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忧伤,这和她白天里热烈快活的情绪成 了鲜明的对比。 为什么会这样,春芬还从来没有这样心事重重,体验过那种忧怨的情感。 这真的是奇妙的一天,不平常的一天,这是春芬永远也不会记忆的一天。 春芬坐在汽车上,迷茫地望着窗外,她胡思乱想了一会之后,轻轻叹了一口气, 终于也下了车。 毕竟是年轻,毕竟是少女的心中旺盛的生命力有着不可抑止的热情,毕竟向上 和开朗是她此时人生中的主调,灿烂和明亮是她此时人生中的背景。没过多一会的 时间,春芬便恢复了过来。当她看到西川矿黄昏中美丽的景色时,春芬的心情又变 得好了起来。 西川矿的山脚下,是一条宽阔清沏的河流,此时,长途汽车“向阳号”就停在 河边。 渐蓝的暮色中,春芬挽着裤腿,光洁秀美的裸脚踩在河滩的浅水中,嘴里哼着 那个年代里流行的“麦苗儿青来菜花儿香,毛主席来到我们村庄”的歌曲,一付兴 高采烈的样子。她又在工作,又在忙碌。 工作中的人们总是幸福而充实的,总是会忘记生活中的那些忧烦和不快的。 春芬精力充沛地跑来跑去,用水桶从河里打来水,用心而卖力地冲洗着汽车。 她喜欢她的工作,她热爱她的生活,她要把“向阳号”洗得干干净净的,她希望自 己也要象崔师傅那样,认真、勤恳,把自己的工作做好,为人民服务,让群众、乘 客、领导,当然还有崔师傅,都对她的工作感到满意和骄傲。 春芬仔细冲洗着车子,她已经完全忘记了那英俊的年轻男子离开时带给她的淡 淡的失落和忧伤的情绪。她从车厢的前边、后边、左边、右边的车窗里伸出脑袋, 擦着一只只车窗,她往玻璃上哈着气,擦得仔细极了。 西川矿山,有着另一种美丽之处,让春芬感到舒心和惬意。 夕阳西下,虽然远处的天边并没有那种阳光照耀下的很灿烂的红霞,但天际飘 动着的一抹抹细细的云彩却是柔和而纯净的。远处的高大耸立入云的雪山,细微地 闪耀着一种耀眼刺目的白光,山顶的四周,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轻烟般的雾气。而近 处的山峦,幽深苍翠的山林,随着黄昏的逐渐深入,奇妙地变幻着深浅不一的或浓 或淡的神异的色调。 西川矿山脚下的河水,舒缓地流动着,浪花冲击着浅滩上的卵石,发出悦耳好 听的歌唱般的“哗哗”的声音。河岸有老黄牛在悠闲地吃着草,浅滩中还有数名赤 裸的孩童在嬉戏。 好一派优美、宁静而怡人的田园风光! 春芬终于擦好了汽车,干净的汽车和窗玻璃在黄昏的映照下,新崭崭的,闪射 出一种奇妙和神秘的光线来。春芬略略感到有些疲乏,她慵懒地趴在车前,眼神有 些迷离地。春芬看着眼前的这辆长途汽车,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眼前的这个既熟悉 而又有些陌生的庞然大物,刷着锃黄的油漆的金属外壳的里面,蕴藏着有什么样神 奇的魔力呢,怎么会在崔师傅的驾驶下,就能载着这么多的人和货物跑起来的呢? 春芬毕竟还只是一个乡下姑娘,只是一个才工作不久的长途汽车的售票员,她 实在不是太懂,也不是很明白。她对崔师傅的那种崇拜和艳羡,真的是发自内心。 春芬暗自里也会梦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不会有这么一天,她也能够学到崔师 傅的本事,能够让眼前的庞然大物,乖乖的听自己的话,自己也可以开着它东奔西 跑。 这一刻,崔师傅正钻在长途汽车下,他在检查、保养和维护这辆已经跟着他安 全无事故跑了三十多万里的汽车。 春芬凑了过去,站在一旁,想看崔师傅是怎么工作的。 崔师傅整个身体都在车下躺着,看不见他的脸,但是可以想象他工作的神情一 定的非常的认真和专注。崔师傅发现了春芬在旁边站着,便将手伸了出来,伸出了 四个指头,向春芬比划着。 春芬跟了崔师傅已经有一段日子了,她已经很熟悉很默契,她连忙从旁边的工 具箱里翻出了四号扳手,递给了崔师傅。 今天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春芬老是会走神,老是会冒冒失失的出错。这不,这 次她把四号扳手递给了崔师傅,板手却是反着递过去的。 崔师傅接过扳子后,看也不看,拿着板子,掂了一掂,然后将扳子往空中一抛, 扳子在空中优美的转身旋转,落了下来,手柄正好被崔师傅接到了。崔师傅这一熟 练的动作,杂技一般精巧和准确,春芬在一旁看得是更加的服气。毕竟是全国劳模 啊,崔师傅的技术真的是没话可说。 崔师傅躺在车下自顾自地忙碌着,春芬看了一会,知道这里已经没有她什么事 了,她便拿起抹布,边擦着手,边哼着歌,离开了崔师傅,走进了车厢里,收拾着 自己的票箱。 春芬忽然象是想到了什么,她向窗外看了看,看到周围都没有人,她便迅速地 钻到汽车前面的驾驶室,兴奋而有些紧张地坐到了崔师傅的驾驶座位上。趁着现在 没有人的时候,春芬也想体验体验,这坐在驾驶座的座位上的感觉是怎么样的。 春芬一边轻轻哼着歌,一边随便乱动着主排挡和方向盘,她还是在奇怪,还是 搞不懂,这些看上去挺复杂挺神奇的机器,崔师傅怎么就能轻松自如毫不费力地掌 握住它们,然后就能将汽车开动呢? 春芬正在胡思乱想,玩得开心,忽然崔师傅出现在车窗前,对着春芬说了一句: “不要乱动。” 春芬吓了一跳。被崔师傅看到自己这样顽皮,春芬有些不好意思,便调笑似地 向崔师傅吐了吐舌头,笑了一笑。 看到春芬在驾驶座上玩,崔师傅并没有真正显出不高兴的样子,他也对着春芬 笑了,很憨厚的样子,然后对春芬说: “把摇把给我拿来。” 春芬应声清脆而响亮的回答道: “是,师傅。” 春芬从驾驶室里翻出了摇把,然后从驾驶室里跳了下来,绕到了汽车的前面。 崔师傅要从春芬手里接过摇把,春芬却撒娇似的哼了一下,不给崔师傅,把摇 把藏在身后。崔师傅摇摇头,也笑了。 那个年代的汽车,和现在的汽车不同,是要从车头的发动机孔里,用摇把将发 动机发动起来的。当然,这些老旧的事情,现在的人们,是很少有人知道的。 要用摇把发动汽车,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不仅要有一把力气,而且还要 有经验和技巧。平日里这件事都是崔师傅做的,今天春芬却自告奋勇,想在崔师傅 面前表现一下。 春芬将摇把插入了汽车的发动机孔里,然后开始用力地摇起摇把,旋转着,想 发动汽车。可是春芬摇了半天,用出浑身的力气,脸都憋红了,可还是没有用,汽 车却还是没有发动起来。 春芬终于泄气了,歇了下来,抬起了头,一幅可怜巴巴没有办法的样子,望着 崔师傅,想让崔师傅来帮她的忙。 看到春芬这个样子,崔师傅觉得有意思极了,他忍着笑,却假装看不懂春芬的 意思,目光里还遮掩不住一种得意的神情。 春芬没有办法,咬咬牙,只好再次叉开了双腿,调整了姿势,把吃奶的劲头都 使了出来。这次还算不错,春芬终于将汽车的马达摇响了。 春芬松了手,又是疲惫又是兴奋的样子,用不甘示弱挑战般的眼光看着崔师傅, 那意思似乎在说,怎么样,你不帮我,我不还是行了吗? 崔师傅微微露出一丝笑容,却没说什么,并没有去夸奖春芬,那意思似乎也是 在说,这次虽然不错,可还是差得远呢,还要努力呢! 春芬站在那里,得意的笑着,但她的笑容忽然慢慢僵住了,她的脸色忽然奇怪 的变化着,她的腰弯了下去,用手捂住了肚子,脸上露出了痛疼的表情。 崔师傅马上露出关切的表情,询问道: “春芬,怎么了?” 春芬咬咬牙,摇摇头,说: “没,没事。” 春芬说完后似乎不想让崔师傅担心,便转身慢慢向向阳号长途汽车站旁边的值 班室走去。 黄昏渐深,夜的凉意已经慢慢升起。但是直到这时,西川矿的矿区,却还是一 副热闹、喧嚣和有着勃勃生机的样子。那矿区里高大的烟囱,还在冒着滚滚的浓烟。 矿区的大喇叭里,正播放着那个年代里的工厂和矿区最流行的《咱们工人有力量》 的歌曲。 “咱们工人有力量, 嗨!咱们工人有力量! 每天每日工作忙, 嗨!每天每日工作忙, 盖成了高楼大厦, 修起了铁路煤矿, 使得世界变呀么变了样! 哎嗨! 发动了机器轰隆隆的响, 举起了铁锤响叮当! 造成了犁锄好生产, 造成了枪炮送前方! 哎嗨!哎嗨!哎呀! 咱们的脸上放红光, 咱们的汗珠往下淌! 为什么?为了求解放! 为什么?为了求解放! 哎!嗨!哎!嗨! 为了咱全中国彻底解放!” 《咱们工人有力量》是一首催人奋进的战歌,激越的词曲讴歌着获得解放的中 国工人阶级顶天立地的英雄形象。崔师傅最喜欢《咱们工人有力量》这首歌,歌声 激昂、慷慨而铿锵有力,似乎在鼓励着人们积极向上,有所作为。 西川矿车站值班室旁边的厨房里,值班的李大妈正在往锅里下米做饭。而春芬 则是蹲在灶膛前,一边快乐地哼着歌,一边帮着烧火。 看上去春芬现在已经完全没事了。春芬也不知道,刚才她为什么肚子会疼得那 么厉害。也许是用摇把发动汽车用力太猛的缘故吧?现在没事了,春芬也就没有放 在了心上。 从厨房的窗子向外看去,正好能看到崔师傅坐在路灯下面,在那里写着什么。 李大妈一边做饭,一边在向春芬说着闲话: “崔师傅又写上日记了,多少年了,一天不落。” 春芬却继续在那里哼着歌,李大妈说的话,她仿佛并没有听见,她的心思似乎 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窗外崔师傅继续在写着他的日记,但他却会不时地抬起头来,看看窗户里的春 芬这边的动静。 时候已经不早了,李大妈已经做好饭菜,她在往两个饭盒里盛饭盛菜。她在其 中一个饭盒里装满了红烧肉,而给另一个饭盒里装的红烧肉却少得可怜。 春芬在旁边看着,发现了这个不公平的细节,脸上露出了不满的表情。春芬忍 不住对李大妈说: “李大妈,为什么崔师傅的饭盒里那么多肉,我的却那么少?” 李大妈却不以为意,满不在乎地说: “崔师傅是全国劳模,领导交待过要特殊照顾。” 春芬摇摇头,似乎想反驳两句,但想了想,又闭上了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饭菜已经盛好,门外的崔师傅还在那里埋着头写他的日记,春芬便跑到门口喊: “崔师傅,吃饭了。” 崔师傅写得正起劲,好象没有听见的样子,没有回答。 屋里,李大妈便对春芬说: “春芬啊,你师傅的日记还没有写完,你给他送过去吧。” 春芬回答说: “好的。” 春芬便端着两个饭盒,走了过去,将饭盒放到崔师傅面前摆着日记本的小桌子 上。 看到春芬走了过来,崔师傅赶紧将日记本合上,似乎不愿意让春芬看见他在写 什么。 收好了笔和日记本,崔师傅拿起筷子,打开饭盒,开始吃起饭来。 春芬坐在崔师傅的旁边,也拿起饭盒,也吃了起来。 崔师傅吃饭很有军人作风的样子,吃得很快。春芬在旁边却吃得慢吞吞的,筷 子拨拉着自己饭盒里的那几块少得可怜的红烧肉,似乎舍不得将红绕肉一下吃完。 崔师傅吃了几口,停了下来,发现了春芬在那里慢吞吞似乎有什么想法的样子, 便看了看春芬的饭盒,又看了看自己的饭盒,忽然发现了他们两人的饭盒的区别。 崔师傅又看了春芬一眼,然后就往春芬的饭盒里连续夹了几大块肉进去。 崔师傅的举动,让春芬吓了一跳。春芬忽然觉得很不好意思,赶忙要将红烧肉 夹回崔师傅的饭盒里。可是,崔师傅往春芬的饭盒里夹了几大块肉之后,已经站起 身,离开了,有意无意地,似乎是为了不让春芬感到尴尬。 崔师傅走远了,到一旁去吃饭了。 春芬看见崔师傅已经走远,就不再客气,不在假装,终于开始狼吞虎咽地吃了 起来。而与此同时,有一种温暖的感觉慢慢升到了春芬的心里。春芬心里在想,别 人说得真的不错,崔师傅真的是一个好人,和崔师傅在一起工作,真的是她的幸运。 一天的旅途和奔波,春芬终于感到有些累了,夜里,在值班室的宿舍,春芬睡 了下来。望着窗外朦胧的月色,山林模糊的影子,听着一阵阵轻微的林涛声,春芬 迷迷糊糊的想去睡,但却总也是睡不熟。白天在梨花村,她见到的那一位英俊年轻 男子的面容和瘦削优雅的身影,总是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的心情再也不能像 以前那样平静。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