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种女孩子,求她办点儿事,就算是被缠上了! “……你还答应给我画张虎的。” “我记得。” “还是给我画个猫吧!” “趴在沙发上的吗?”我知道,她只要懒得坐起来,这电话就会一直打个没完。 眼下,还可以让她在那儿自我欣赏一会儿。 “去你的!嗳,下午干吗?” “画画。” “晚上呢?” “画画。” “去国际俱乐部跳舞吧,老外的舞会,我可以找到舞票。” “我看你再找个伴儿也不难,我跟不上你的‘迪斯科大全’。” “嗯哼,你?整个儿一个现代节奏,有感觉就行,……”我感觉该放下电话。 她大概以为,我也跟她一样,打算哼哼唧唧地打发掉一个早上。 我把电话筒架在肩上,任楚云云去展示她那娇滴滴的声音,一边打开记事本, 看看昨晚写下的,今天必须办完的事,计算着跑这些地方最经济的路线。 1.王处长家,调动问题,带画。 2.给对调人找房子。 3.自行车。 4.画店,二张。 5.出版社,大平。 6.楚?! 7.方便面。 8.给刘的画,交周秘书。 9.电视台 10. ——还是不能决定,要不要回去看看……晚上再说。一上午跑完这些地方,危 险。“电视台”……,不,还是去一趟!最要紧的是第五项,得想办法认识总编楚 风之,但是,怎样做最合适呢?…… “哎,你千万别忘了!”现在能做的,是提醒她一下。 “什么呀?” “刚刚跟你说的,请你父亲看看我的画。” “哪儿跟哪儿呀!人家问你去不去橝柘寺呢!你那个出画册的事,不是定了吗?” “你记着说就行!” 但愿她的脑子象腰、腿、胯一样灵!我挂上电话。躺着去吧!定了,哼!那画 册不到上机器开印,不到摆在新华书店的柜台上,就不算定了,不论办什么事儿, 不到放在面前、抓住手上,都不算定!楚风之办公室的电话号码就在记事本这一页 上,却不能打。对女人直接进攻有效,对老人慢慢搔痒更好。还是应该通过吴大平 了解画册的情况。 “令儿还往外跑?调工资出二榜呀。”每天出门,传达室老高总要说句什么。 “上次没调,这次总跑不了吧?” 骑自行车出大门了,老高才又想起什么,拉开小玻璃窗,用哑嗓子追上我的车 轮。 “喂!昨儿,还有个人给你打好几回电话。” “谁?”我跳下车。 “一个女的,象有挺急的事儿。” “什么事?” “没说。” 重新骑上车的时候,我猛然想起又一件要办的事,该请吴大平吃顿饭。无论从 他是老同学,总在他那儿蹭饭吃,还是从他是我的责任编辑这一点,都要请。今天 中午!同时,弄清今年的出版计划,瞧瞧我那本画册的左邻右舍挨的是谁,但愿不 是那些有名气的老头儿,他们的招牌一晃,就会挤垮我的小铺。 最先要办的事,却是得赶紧修修我这辆破车。 该上班的时候,车铺外边挤着一堆人和车,在轮着打气。车铺里倒还冷清清的, 我象是第一人顾客。老师傅蹲在一个吊起后轮的车边上补内胎。小师傅正对着玻璃 窗研究脸上的粉刺。就是个脚镫子和闸的毛病,要等中午取,说是活多。 “劳驾,借个搬子!”我说。 老的象要抢他的饭碗似地盯着我,那小青年倒指个地方。我抄起工具自己修起 来。有十分钟就行,脚镫子是昨晚散的,骑得太猛。十一点关大门,一到那时候, 老高就成了最有权威,最需要记得的人。这下,剩了几根光秃秃的棍儿,橡胶的脚 镣不知扔在什么地方了……没个车简直没法在北京办事,太大,太散,从一个地方 跑到另一个地方,光跑路半天没了。那晚报的记者一本正经地问我,在事业奋斗上, 最深的感触是什么,真应该实实在在告诉他,是骑着自行车到处跑,是风和沙。 脚镫子有了模样,闸也灵了,把擦油污的棉纱一扔,我立刻又奔起来。 从电视台到画店,路很近。电视台那帮家伙不错,毕竟是同辈人,办事痛快。 本来是单位联系的,介绍那摊科普性的动物绘画,看了我带的国画,看看虎,来了 兴趣,觉得可以拍个专题介绍,很快就敲定。收获超过预算!坐着是等不来的。 刚踏上画店台阶,活动门“哗啦”一响,徐飞从里面出来,偏在这儿遇见他! “著名青年画家”,报上这样介绍。不过,前边总注明他是谁的儿子。听说刚蹭了 一个什么文化交流代表团从国外回来,浑身上下,象进窑烧了一道的瓷釉,土模样 披了变窑的效果。 他盯了我一眼,我也盯了他一眼,时间相等,位置亏一点。在任何场合碰面, 几乎都没说过什么话,可我跟他就是有一种生来冤家路窄的感觉!瞧着他那副懒洋 洋的、拿眼皮看人的劲头,牙根儿就痒。真有本事,尽管不屑一切。他自己有什么? 不过是靠他父亲的名声,靠久居京城的捷足先登。象这台阶上的位置,他在上,我 在下,完全是偶然。 他似乎也闻出什么味来,把那双眼睁了一下。我们冷漠地擦肩而过。他直奔停 在路边那辆到处闪着股冷冷的不可一势劲儿的“铃木100”。我进了画店。 营业厅体面而冷清,满墙挂着标价的国画。迎面就是徐飞一幅五尺宣的大画。 我最见不得的,还不是他那个人,而是他这点儿破画!要笔没笔,要墨没墨,这年 年印成挂历,到处挂! 出来时,营业部主任头一回送我到门口,走过徐飞那张画,我微微冷笑。等着 吧,门外橱窗里要挂我一张虎!女人之间弄成了对头,只会另拉一个小圈子叽叽喳 喳,一会儿又挽着,搂着,和好如初。男人和男人之间,只要恨上了,咱们就默默 咬着牙一直干下去。 赶到四川饭店的时间卡得不错。才过一会儿,椅子背后,就开始有人“站岗” 了。 几口五粮液,两筷子东安子鸡下去,大平那一脸疲惫相,被酒劲和辣味慢慢润 开,冒出一层细汗,又依稀有点小时候熟悉的影子。才几年,他的头顶都开始秃了, 话说得慢了,可话多了。 “……我注意到了,好几家杂志都发表了你的画,国画界、出版界都有人在注 意你,跑得太快,要招风呀!要是光听人家说,我都认不得你啦,调过来才几天, 四面出击,不得了!你变得厉害……” 我吃着瞧他,也觉着人的变化不可思议,善飞的信天翁飞不过大西洋,人改变 性格不过象穿过一条小巷。小时候在一块儿,他也是个没人管得了的家伙。我们一 天到晚摽在一起,走到哪儿,搅得哪儿鸡飞狗跳。我那会儿是个光长个儿的细高条, 他胖墩墩的,拳头很结实。攒下吃早点的钱,逃学出去看电影,差两分钱,撅着屁 股满地找,真找着了!我们看了契尔卡索夫扮演的《堂·吉诃德》,倒被愚蠢而绝 对真诚的骑士精神迷住。我以“堂·吉诃德”自诩,他自动充认“桑·乔”。我们 带着弹弓,向大街上所有长得面目可憎的人挑衅。我崇拜的不是什么公爵夫人,而 是艺术女神……常常,在傍晚,我们俩坐在郊外湖衅,看着一片片白帆渐渐消融在 夜色中,这儿,那儿,一处处渔火跳亮,我谈绘画的劲头,决不在堂·吉诃德谈骑 士史的劲头之下。鸟儿归巢了,草丛里,小树后的恋人们都回去了,我们却抱着脚, 披着降下的露水,一直说到天亮,等着看湖面上第一缕晨光…… 那是一幅被遗忘的画?而不是我和他。 大平慢慢啜着酒,很有兴趣地谈着他的全部苦恼。小女儿该上学了,从妈妈那 里接来,又没人照顾;儿子上三年级了,还是不知道用功,打骂都不能叫他开窍; 老婆上班的地方太远,调呢,找的单位又不理想,奖金也少…… 旁边桌上一个等菜的人,在翻报纸,眼随意一瞟,是《广播节目报》。我喝着 酒,想起来,电视播出前,要登节目预告,是不是应该请他们写条短短的节目内容 介绍?……这次卖画,每尺宣纸的价格从最低价提高了一块钱。这说明路没有白跑。 我的工作调动也得这么干。事业上要发展,也得跑。现在认名气,名气是可以用舆 论捧起来的,但舆论并不会对每个人的才气和努力作恰如其份的评价。非得把自己 摆到舆论眼皮底下。楚云云象孔雀开屏似地展示她那条嗓子,我也得展示自己的一 切长处,来挣得和努力相等的承认。 “喂,最近没看见你爱人,她好吗?” 我微微哼了一下。 “你们怎么样,该有孩子了吧?” 我摸出两根香烟,扔过去一根。 “有啦?” “画册的事没有什么变化吧?”我打断他的关心。 “变倒没变,大概稍稍推后一点,不急,争取再搞几张质量高一点的画上去。” “怎么回事?”我盯住大平。 “徐飞的画册插到你前边了。” “他也出画册?!” “他能画什么!倒也赚不少了。哄外国人行,印出来,看谁买吧!”他还在精 心地对付那根已经很干净的鸡脖子。 “究竟他怎么搞上去的?” “不知道。谁推荐的吧,反正副主编拿来的。唉,排是排上了,画还没影儿呢! 听说他最近花得很,不知什么时候能拿出画稿来。” 这小子!怪不得在画店门口眼光那么得意!诅咒他的存在又有什么用,世上本 来就没有那么多便宜事合理均摊。我狠狠吸着烟……好吧,我直接找主编楚风之, 刘副主任和他熟,可那老头儿是不是要睡午觉?找周秘书,马上。 前面又是红灯!我用脚支着马路沿。 天早就阴下来,阴得很匀,压得很低。象一大张用淡墨齐齐刷过一道的宣纸, 湿漉漉、沉甸甸地压在头上。柏油马路也是那么个死灰的色调。眼前闪过匆匆来去 的车辆和人,一大片自行车流中,有无数同样飞快转动的两条腿,人们怀着各式各 样的欲望,被压在这个狭窄、扁平的空间里,上足发条似的机械运行。 突然,十字路口的对面,被截住的人和车流里,我看见了她! 她推着自行车,从后面一直钻到停车线前,仰着脖子,只顾看自己头顶上的灯 标。还是那么股傻认真劲儿!还是分手那天穿的淡绿色短袖衫。不知为什么,显得 有点肥大。她用手划拉着吹到脸上的头发。我觉得她手臂上、身上那些熟悉的线条, 似乎有了某种变化…… “走不走,愣着干吗!”后面的人不耐烦地吆喝起来。 绿灯已经亮了。她骑上车,我的脚也离开马路沿。 隔着密集的车流,我们相对驶过。一辆塞得满满的公共汽车开过,她随之滑去 的身影又是一闪。我一下知道了她的改变在哪儿。她是明显地瘦削了!心突然动了 一下,我不由叫了她——声。 我犯了一个真诚的错误,在繁忙的十字路口中间,是不可能停下来相会的。我 已经骑过去,却看到她跳下车,在一股向另一个方向涌去的自行车流中,徒然想调 转车头,招来一片埋怨。她惊慌失措地掂着脚四处张望,象只留在洪水中、不知该 朝哪儿飞的小鸟,女人毕竟是女人! 我飞快地穿过左右车流马上要组成的封锁线。 她从马路对面推着车奔过来,一副着急的样子。 “我到处找你!”她气喘吁吁地说。 “噢?!……我没丢。谢谢你,心里还有我。” “我是有事找你。” “哼,我真自作多情!” “你要真有情,才不会成这样!” 我突然很想紧紧抓住她两条胳膊,让她乖乖闭嘴,老实站会儿。我却一下看到 了她那细脖子下松松垮垮的衣领。燃起来的火被扑灭了。 “……不碍事的话,再接受几滴鳄鱼的眼泪:你身体怎么样?” “还过得去。” “需要我做点什么?” 她眼圈红了,过了一会儿,慢慢讲起电影学院的考试。 怎么,她能考上! ……老天爷,她那么些努力,总算是得到报偿了!我真想给她一下,可惜,是 她!我不由一下长长出了口气,天都好象凉快了一些。仿佛是我突然得了个从天而 降的福气。……我本来想,叫她试试好了,等到她自己碰了壁,自然会想清楚她能 做什么,她该做什么。……我没想到。她真行!她可太能干了!我瞧着她,光想笑, 可她的脸色还是暗淡的! “怎么啦?” “因为结过婚,学院里不能录取,刚刚下了文件。” “别急,想想办法,需要不需要找找什么领导?” “没用,卡得很死。” “那,离婚,用这个办法行吗?” “你同意吗?” 她的口气很急切,太急切了!我沉默了。“离婚”。一个月前分开时,都很认 真地说了这两个字。可是,真的吗?!我看着她的眼睛。看不到更多的悲伤和烦躁, 但她紧拧的淡眉,鼻子上几根细细的皱纹和嘴唇上执拗的曲线都是我太熟悉的。是 她下定决心时的表情。决定嫁给我的那一刻是这样,去医院前她独自坐在那儿也是 这样,可我匆匆奔出去办我的事,竟没顾上留神……我突然觉得上了当。 “你还到处找我干什么,你不是已经想好了吗?” “可上次是你先说的,既然我们彼此都想分手,就别再拖了。” “没那么容易!我辛辛苦苦在外边跑,你就那样自作主张,你!” “你为你自己跑,从来不为我想……” 一个老太太推着辆儿童车,从我和她之间大摇大摆地穿过去,原来我们是站在 菜市场门口。她不作声了,头随着那辆儿童车转过去,我也不由自主地转过去。 车上,一头放着黄瓜、青椒和西红柿,一头放着个白胖的婴儿。穿着白色的小 衣服,戴着顶白色的小帽,圆滚滚的小脖子上扑着痱子粉,手里攥着袋大米花。米 花不听话地往路上撒着:一粒、一粒,白生生的…… 我们的目光又不期而遇了。 “你说吧,怎么办?” “你说。”她瞧着我。 “你不是打好主意了吗!到哪儿办?法院?” “听说,双方自愿到街道办事处就行。” “好吧,问清楚了,通知我一声。” 我骑上车,没回头。但凭感觉,知道她一定也上了车,朝相反的方向去了。 她使这个带来坏消息的倒霉的阴天,变得更加阴沉、烦闷。我的生活已经够紧 张、够乱套的了,她还来添乱!当初那样地爱她,想她,究竟为什么呢?我们的结 合,象是拼凑了一个两头怪蛇,身子捆在一处的两副头脑。每一个都拼命地要爬向 自己想去的地方,谁也不肯为对方牺牲自己的意志。她也许真能干出点儿什么,可 做一个老婆,却是太糟了! 闷热的风迎面扑来,夹着沙,人和景向后斜去。最初几滴雨试探性地落下来, 在马路上留下几个零币大小的湿点。我又超过一个骑车的人,他倒知趣地早早穿了 双雨鞋。 ……她的脚上是双塑料凉鞋。见鬼!为什么会想这个!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gd.cnread.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