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雨下了一阵,又停了,天仍阴沉得毫无起色。 两排灰溜溜的平房,并肩趴在深褐色的泥地上。每一个暗绿色的单扇门上,钉 着一个写红字的小木牌。这个街道办事处也毫无变化。 一年半,能有什么变化呢? 那次来是冬天。在化雪,地面也是湿漉漉的,但很坚硬。冷丝丝的空气里充满 着清新的泥土味儿。残存的白雪衬着红砖墙。 那些细小的瞬间,从来也没有要记住它们,但这会儿,却突然从记忆的底层翻 上来。来得这么清晰!推也推不去! 是他填的登记表,蘸水笔有力地划过纸面,笔尖承受不住似地,吱吱叫着。那 头厚实、蓬乱的黑发随之晃动。我忽然很想把手伸到他的头发里,慢慢地把它们梳 拢顺。那些总也不听话的头发!和善而淡然的老办事员在叫我签字,不知怎么的, 我却一下子一点儿也不想动。他替我签的字。办事员去隔壁盖章。“怎么了?”他 在我耳边低低地问。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转过头去,凝视着对面墙根下一小 片白雪,那上面闪着星星点点和光,有许多融化时特有的蜂窝状小洞。我的思绪也 象那雪,似乎闪烁着什么,似乎什么也没有。 “……人家说,结婚时不大快活,倒是以后幸福的预兆,有我在呢。”他抚摸 着我的手背,他的手很温暖……。 现在,这挂着“民政组”小牌的屋子锁着门。我从窗户望进去,一片昏暗。 一个带罩袖的姑娘哼着歌儿走过。 “这儿的人呢?”我迎上去。 “都休息了,一个产假,一个高烧。” “什么时候能来?” “起码一周,办结婚手续?等几天呗!”她说话也象唱歌,一串顺畅的上行音 阶。 “我想办离婚,尽快!” “那,那找我们头儿去!”她小心翼翼地象要绕过一滩积水。 “头儿”,一个中年男人,有着心广体胖的身架,却拧着个操劳多事的眉头, 和一个民警谈完话,又回身接待我,他听得很认真,甚至可以说很有兴趣,红红的 脸上放着光。 怎么了?我不象是在诉苦,在说他怎么不好,却象是自己站在被告席上,象是 在自己出卖自己……。 我怎么就到这儿来了?怎么就办这样一件可怕的事呢! “离婚”。气急了,第一次冒出来时,心里吓了一大跳。后来,吵起架,都挂 在嘴边。再后来,认真地想了,还是离开他好。可是,现在,真的就坐在这儿,就 这样说出来了吗? ……这是第几遍的重复?在第几个地方了?听说,在美国,可以用通信的方法, 不出面而请律师代办的方式,在几小时内办完离婚手续,那也许是另一种社会的不 幸。可这样向单位领导讲,向街道办事处讲,向一切需要证明自己的确不幸的人讲, 本身也是一个不幸!一个人的痛苦似乎也象自己的私藏,向朋友和亲人讲讲,或许 起一点情绪转移的作用。其实,说完了,还剩下自己面对一切,而对陌生人摊牌, 就必定全变了味儿!即便那是一个需要忏悔的错误的结合,也是由无数的瞬间、细 节、片断组成的生活呵!我机械地重复着讲过数遍的话时,忽然有一种忽略了什么, 遗漏了什么的惶惑,开始渗入心里。 假如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这一切,从头至尾,该怎么说?怎么一件件的 理清互为因果,推向破裂的事情? 顾不上想,街道办事处的领导不是心理分析专家,我也不是一个抑郁症的患者, 要在他那儿弄清自己的病源,我们彼此一样。把复杂的感情也作为一件事情,公事 公办地谈论着。总算全说完了。 那领导一一研究了我的户口本、工作证、介绍信。象海关检查员一样仔细、认 真。然后,抬起头笑眯眯地说: “按上级规定,最好到你的户口所在地去办。” “可,可我是在这儿办的结婚手续!” “别急。离婚不一样,也没那么简单。还要调解,还要调查,还要排队,眼下 办离婚的也不少。假如到那儿不行,我们再研究。” 助人为乐似的心满意足,似乎我不过跟他问了个路! 路面上每一瞬间都一边生出无数小水泡,一边飞快地流向马路两边,迅速消失。 大雨中,我急急忙忙赶向另一个街道办事处,为了再对一个办事的人去讲我的事。 但愿他们别下班了!雨水拼命地敲打着我的雨帽,仿佛天地间只有这雨声。偶尔, 一辆公共汽车从身边经过,溅起一排水花,改变一下这雨声的单调节奏,水落在我 裸露的腿上。 路边的商店屋檐下,站着躲雨的人,但我没有停下来的念头。好象去哪儿也并 不重要了,所有的,就是这样飞快、机械地蹬着。 也是在一场没完没了的大雨中,他就突然插入了我的生活。 后来,我也是在大雨中走,坝子里一处处竹楼,野地里一棵棵象撑开的巨伞一 样的大青树、一丛丛弯弯的凤尾竹、四周连绵的群山……一切有形有线的景物,都 被雨水淋得朦朦胧胧。地面翻着泥泞,稍不留神,就摔一身泥。但我却怀着模糊、 跳跃的兴奋。也许,常常是个人对生活的主观感受,在用变色的笔涂改了生活本身……。 是雨,把我和乔亚光引到他借住的竹楼。没有人,有画。水墨写生、炭笔速写, 很多,象是见什么画什么。就这样偶然地注定了! 在那僻远的地方生活时,我们不得不抓住一切和文化艺术沾边的东西,来抵抗 精神的崩溃和生活的贫瘠。一个能把全套《基度山恩仇记》背下来的家伙,就成了 我们几个月里的精神支柱,每天中午收工,顶着大太阳跑到分场卫生所去会半个小 时的怕爵。为了一个在大城市放映过一年半载的“新”片子,我们肯翻山越岭。这 个不知名的人的画,也使我感到新鲜! 相遇的契机完全在自己。 多么奇怪,就在那些简练、流畅、渗透着强烈个性力度的速写线条中,我立刻 被触动。我觉得很熟悉!我似乎能感觉这个人的气质。怪了,亚光那时已开始在 《边疆文艺》和省报发表小说,我每篇都读,只觉得他能发表,很不错。而在这些 速写中,不知为什么,我尝到一种挑战的意味。那是在我心底时时涌动的、秘密的 不安。我默默地在想,但我知道都是不属于能够写出去的。不过,假如我也能随时 地把自己的感受记下来,而不是闪过了,就流失了,我会比他有更多的积累! 我就这样跪在竹楼的地板上,看着,想着,直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我背后说话。 “嘿,怎么样?” 他站在我身后。一回头,我就断定这是他。破得稀烂的裤子上全是泥,夹着雨 衣,光着上身,雨水从厚实的胸脯上滚下,胡子和头发连成一片,他的眼睛有些特 别…… “怎么样呀?” “嗯,不错。”我光顾打量他,破例当面给人一个恭维。 “不,这些更好!”他蹲下来,打开雨衣,从里面抽出一叠新画的水墨写生。 我一张张翻看,他时而用手指掸掸一张,又迅速点一下另一处。 “这儿,这儿,怎么样?” 我笑了,好一个绝对自信! “……这一张,是在寨子外边,你看,这是放牛人的小棚子,他还在里面睡着, 瞧这些牛,多安详,象是在回忆过去的时光……” “这是刚刚在雨中,我躲在树下……” “……噢,瞧这栖鸟,神气活现的!在河那边一片雨林里,该死的蚊子把手都 咬得回不过弯了,对不起。” “抹防蚊油。”我头也不回的边看画边建议。他好象在换衣服。 “……画家是辛苦,不过还是当画家好。”亚光在跟他说话。 “我不是画家,无业游民。” “没地方管你了?” “有,大自然……” 我自顾看下去。我熟悉这里,抬头、低头,天天见,我为它们流汗、吃苦。可 在他的笔下,在他的嘴里,一切变得更有韵味儿。这个鲁滨逊!……一股难闻的焦 味儿,什么东西烧了? 他在把从腿上拍下来的几条旱蚂蟥扔到火塘里。 雨还是下个不停,我们三人聊起天。围着火塘,我正对着他。 亚光掏出“金沙江”,里面只剩一根烟。 “一人一口。” “不,我没瘾。” “很多时候是很难捱的。” “也许,我抽第一根烟,还是头一次到车站扛大件的时候,扛大件……”他的 眼睛似乎在问我:“你懂吗?” 我用眼睛回答:“当然,彼此,彼此。我们什么都见过、经过……” “……我累得差点趴下。一个弟兄,也是剩了一根烟,让给我。吸了一半,他 又拿过去,倒竖在地上,说,要是能燃到头,我们的生活还能变变花样。那半支烟 燃了一会,灭了……后来,他被压死了。” “在火车站?”我问。 “不,在另一个地方。” 我们又说起别的。 他说话时,眼睛直截了当地看着我。 我也直截了当地看着他,我看清了他的眼睛。他的眸子是淡黄色微带绿,瞳孔 非常清晰,不知怎的,叫人想起猫在暗处的眼睛,又没那么柔和,有股光在闪烁。 我就不回避他的目光,象是不肯输给挑战的对手。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目光是画 画的人总在敏锐地摄取对象特点的职业习惯?还是一个男人的穿透性的目光? ……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一个个夜晚,我开始趴在蚊帐里,就着油灯写个不 停……。 雨仍然下个不停。 当初所遇到的他和现在的他,是一个人吗?我怎么会那样地被他迷住?可我就 从那儿走到了这儿。 我的小屋被笑声掀翻了。 开学的前一天,我终于拿到了通知书。车间里、厂里的朋友们来了,邻居们端 来晚饭,各式各样吃的,只好在桌上、椅子上到处摆,大家七手八脚帮我收拾东西, 我没干什么活,可也一刻没闲着,象是临时组成了一个百花奖评选委员会,大伙儿 边忙活边挨个评价电影。两个男孩子被说起的“功夫片”勾得手痒,练开了武打, 一回身撞翻了一碗饺子。技术处的小贞在学某个女明星嗲里嗲气的表演和那个著名 的媚眼,笑得我直不起腰来,突然响起彬彬有礼的敲门声,大家不由怔了一下,推 门进来的,是表情严肃的乔亚光,所有的人一齐笑。亚光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笑了。 姑娘们的注意力公开地,或者悄悄地转移到亚光身上。难怪,他的谈吐、风度 越来越有魅力了。而且他最近发表的一篇小说有希望得今年的短篇奖,两个星期前, 我到座谈会上找他,正瞧见他在同时和两三个人交谈,谈着几个不同的话题,话头 接话尾,从一个命题的论据跳到另一个命题的论点,忙得活象架被人摆弄着的录音 机,不停地快进,快退,寻找出所需要的那一段落。他现在就这样对付着一帮姑娘 开的玩笑,微笑着说了句小小的幽默的话,所有的姑娘都乐了。我也笑了,亚光也 笑着,忽然扭过头关心地看了我一眼。 一下子,我发现我心里原来并没有多少欢乐,而是空荡荡的。 我慢慢收拾着小小的零碎。原来证明他存在过的迹象还是那么多。窗台上扔的 废刮胡子刀片,我为他打的,才一半的毛衣,怎么办呢?……抽屉里扔着一盒“中 华”,他仍然没有烟瘾,可每次出去办事都要带烟……。曾经组成一个家庭的每一 样东西,都归在一起了。当初,厂里对我们也说是暂借三个月,我们打算象别人那 样,永远地暂住,这么快,却自动交出了钥匙—— 惠萍挺着肚子,带着孕妇特有的懒散,慢腾腾地,但也不停手地收收这儿,弄 弄那儿,还特别轻手轻脚,好象需要照顾的倒是我。她也默默地看着我。她是羡慕? 还是在为我难过?半年以前,她还天天早上起来跑步,发誓今年决不结婚,又买了 一本英语广播讲座第一册,重新跟着学。春节才过,她那个工农兵学员的男朋友一 毕业,从外地回来,她就经受不住爱情的冲击波,急急忙忙地结婚了。到现在没有 房子,而且和丈夫的工作单位离得极远,每天下班,骑一小时自行车,到可以叫中 间站的婆婆家吃顿合家团聚的晚饭,然后,又跑回集体宿舍来住。她怪她的丈夫太 弱、太无能,我怪我的丈夫太强,我和她都活得很卖力,很认真,却都很难……我 们再也没有工夫坐在各自的床上,抱着被子交流对男人、对家庭的看法了。 小贞正当着唯一剩下的一个男人亚光,滔滔不绝地发表她的新见解。她的言谈 举止是她爱情风波的晴雨表。当她和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小提琴手恋爱失败时,她 再也不拉琴了;后来又和一个搞英文的交了朋友,就老打算用英语跟人对话。现在, 她准是跟个持新家庭观点的大学生之流打得火热。因为她在说: “惠萍,你真傻,干吗要孩子呢!一点儿也不合算。怀孕就非常难受,对吧, 生孩子,又要经历九死一生的危险和痛苦,我可不是吓唬你!一个灵魂出世,教育 是最大的问题,而且,他或者她是不是有出息,跟你本来的愿望和努力程度,并不 成正比,况且现在工资都低,连孩子要这要那的小小虚荣心都很难满足!就算甚至 牺牲自己,真把他教育成器,找个对象也不一定告诉你呢!你别难过呀……” 我淡淡地笑了,她不知哪来这么多严密细致的推断,真好象过来人似的,唉, 当我二十三岁的时候,想得一样多,一样具体,更自负呢!不过,我很想知道,她 是否真爱过什么人?当一个人真爱起来的时候,才能知道,所有理智、冷静的分析, 不如那么一个冲动的念头更坚实有力。 ……可是,在爱情的冲动后面,生活还是生活…… 姑娘们走了,走到楼梯拐弯的地方,还仰头叫着,将来拍了电影,别忘了请她 们看。我笑着应着,亚光也笑着。 就剩下我们俩,我们一下子都沉默起来。 我提着东西跟着亚光走下楼,走到楼外面、过门前那道排水沟的时候,他扶了 我一下,好象我倒是客人。我真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忽然告诉他我要结婚,忽然又 找他,我要离婚,他都默默地接受了,一样地帮忙。我们从小是好朋友,又一块去 边疆,当初还是亚光先认识他,是亚光怕我闷的慌,找出了他的画来。我为什么一 直没有爱上亚光,而是去爱……而亚光找了一个不能理解他的,却绝对温柔的小姑 娘。他永远不会知道,假如他不写小说,我本来也许会爱上他的。他的小说比他人 要浅。我现在却闪过:这有什么关系呢?他却能体贴人呢…… 亚光瞧着我,动动嘴,好象要问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问,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我突然觉得害怕极了,我想跟亚光说,我不!我本来想和他,和我的爱人走到 底。不管生活怎么难。可就已经到了这一步。象是儿时不由自主地参加了一个可怕 的游戏,说不远,想回家,已经晚了……但我也只是叹了口气。 我们不禁一齐向楼上望着。 这儿曾经是一个集体宿舍楼,现在,每一扇亮起的窗子都代表着一个家庭…… “哟,忘了关灯!” “我去吧。”他把手上的东西递给我。 “还是我去。” 我又跑上楼。 象是走进了一个从来也没有住过的地方。全空了,两张并排摆着的单人床上光 秃秃的,只剩下床边墙上,还钉着两大张淡绿色的厚纸。为了不让时常剥落的墙灰 蹭在被子上,他喜欢绿色,我也喜欢。我扶着,他按的图钉。墙很硬,他的手劲儿 大……。现在起下来也难,干吗起它呢?马上要搬进一对新人来了。可也许,他们 不把床摆在这个位置上,也许,他们将钉上更鲜艳的花纸。 楼下有自行车越过排水沟发出碰擦声……楼梯口有脚步声,又消失了,再不会 是他。 那时候,他每天总是回来得很晚,为调动工作的事在外边跑。我听着风声,看 着书,或者写着什么等他。约摸他该回来了,便倒好洗脸水,用另一个脸盆扣上。 听到他的脚步,先去试试水温,凉了,再加上一点热的。我并不想当个做好事受表 扬的好孩子,可他从来也没对那热水说过哪怕一个字,他总觉得这是理所应当。我 其实总有一点暗暗伤心。因为我老在为他分心。干着事情,老不由得想着他怎样在 路上骑着车,也到了什么地方……每当有自行车越过排水沟发出声响,我心里总是 一动。直到那独特的脚步声响起来,是重而迅速的大步,象趟河,毫无顾忌,那就 是他回来了。 非常安静,安静极了。 明天,一切将从零开始。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gd.cnread.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