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五点半。昏暗中,我睡意朦胧地努力辨认着表盘上时针和分针的位置。再 睡十分钟!我的动作可以再加快些。我把手表放在枕头上,冰冷的表壳贴着脸,听 得见表走动的声音…… 才一小会儿,我又醒了。天花板好象亮了一些。天啊,已经差七分六点了!我 立刻掀开被子,急忙从上铺爬下来。 象鸽子笼一样塞得满满的宿舍里,一个个上铺、下铺中,姑娘们还在静静地闭 着眼睛,柔和的晨光透进窗子。这种甜丝丝的宁静有点儿使人感到意外。导演系的 女同学向来象是在赛着,看谁睡得最晚、起得最早。只因为上午是学院的秋季运动 会,停课,大家都要去参加比赛,才睡了一个难得的懒觉。每个人乱糟糟的桌面上, 书本堆上,都放着一张写着阿拉伯数字的牛皮纸,是运动员号码。 我把运动衫套在里面,飞快穿好衣服。去洗漱间的短短几步路,用梳子梳着头 发。刷牙的时候,脑子里把一天要干的事情迅速过了一遍。安排得满当当的,还是 弄不完。……晚上,是晚会,可以用上……。想轻手轻脚,脸盆放到床底下的时候, 还是响了一下。 睡在下铺的路露闭着眼小声说话了。 “嗳,咱们还跑吗?” “说实在的,我真怕跑不下来,三千米!” “我都不想跑了。” “我也是。到时候看吧……” “你还去?” “我赶得回来。” 我跑到楼上去叫摄影系跟我合作的男同学。在门口转了几圈,不知道怎么叫好, 敲门,会惊了旁人的好梦,门自己开了,一个校运动队的同学拿着跑鞋出来。我请 他叫醒邓小达,并让他告诉他,我先去了。 在师大门口站了一会儿,邓小达骑着车来了。他是摄影系年纪比较大的同学, 我们简单地谈过几句在社会上遇到的事情,感觉差不多,就一下接近了。他总是一 副不紧不慢,心里有数的样子。话极少。跟他合作,商量问题,他往往只是说: “可以”。或者不吭声。再多问几句,他便微笑着:“行呀,我没说不行。”有时 也谈起另一种设想。他这副劲头有时候弄得我不知所措,显得我好象怪沉不住气似 的。但他那种并非是由于谨慎,而是过份与人无争,随遇而安的气质,倒也有一种 精神稳定作用。 他不慌不忙地下了车,不慌不忙地说了句:“你真快!”倒更象是在用他的节 奏对我说,“何必呢?”我递给他一个烧饼,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有两个 油饼。我们嘴里嚼着,靠着树,眼睛盯着学校大门。 正是早上锻炼身体、念外语、买早点,一些学生回校的时间,进进出出,各式 各样的年轻人。可要找几个合适的青年演员,真难!表演系的同学是会演戏,太会 演了一点,而且太漂亮了,漂亮得总让人感觉长相差不多。生活里一人一个模样, 不少人长得就很有形象感,但是一旦认真寻找起来,却好象找不着了!我们昨天已 经来过两次,没发现一个合适的!这是第一个用摄影机拍的导演小品,不过一本胶 片,十分钟的长度。 “导演系,真能折腾。”邓小达吃着,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说。 “那怎么办,大家一天到晚嘴上挂着新浪潮派、意识流、生活流,现在都得从 这个小品开始慢慢熬,而且,每个人都说:‘何苦不吃不睡的,不是想不开吗?’ 可每个人都在拼命……”我看看表。 “不过,用功归用功,女同志当导演很困难。” “是呀,我现在才知道,拍电影其实是一个生产过程。那么多的事务性工作, 各方面复杂的人与人的关系,需要很好的组织能力和体力……想起来我报考的时候, 回答老师问题的口气,真够傻的!” “你总是这么精神十足吗?”他突然问。 我沉默了。急忙更仔细地四处寻着。我发现一个端着碗的男同学,好象行!我 拉了邓小达一下,赶紧跟上去。 我跟那人平行。他没注意,用筷子敲着饭碗只管走。只能看清侧面,还可以。 小达跑到前面去看。我继续跟着。那个人发现了,扭头看了我两次,等我对他的形 象看清楚,并且又一次失望了的时候,他已经非常惊诧地站住了。尽管我跟人家解 释了,可一刹那还是被对方猜疑的目光弄得很窘迫。幸亏邓小达给我解了围。 “你看……。”剩了我们俩时他说。 “算啦,你又要说女的不行。等会遇个女孩子,你去试试!” “我是说,这些小小的心理障碍还是可以克服的,你干吗要脸红呢?” “是吗?!”我笑起来,“这可是没法子克服的……” 他笑着。我突然从他的脸上什么地方勾起一点模糊的触动……,是什么呢? 我们又发现了一个女同学。是邓小达上前的,我在不远的地方看着那个女同学。 小达从容地和她交谈起来。他也许要解释一下,不过他就是说点儿别的,她也会乐 意听。……我对她的形象气质都很满意。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我跟那个女同学谈话多用了十几分钟,只好使劲骑车 往学院赶,把小达也扔在后面。我想,最好是这个“三千米”已经跑完了……骑到 运动场边上,老远,班里同学招手跑来:“快!快!正在检录!”“四个人取前三 名,只要上,咱们班就能争一分!” 正在环形跑道中间做准备活动的路露跑过来。我焦急地告诉她,我忘了带比赛 的号。 “管它呢!上吧!”别看她平时挺文气,到时候也有一股子劲儿。 我匆匆脱掉外衣,奔到起跑线上,左右看看,知道我是绝对没“戏”。报名的 时候,这个项目还有不少人,到现在都退下去了。剩下的四个人,一个是校队的; 一个是表演系的,高高的个于,大洋马似的;还有路露和我。她比我跑得好。蹲下 去的时候,我小声说:“陪太子读书。”她也小声说:“我陪你。”没想到校队的 那位和表演系的大洋马也在说:“……悠着点,别跑太快,吃不消……。” 枪响了。 谁也不“悠”着,都争着抢最里面的跑道。表演系的姑娘摔了一跤,趁势灵活 地打了个滚,却挡住我的路,是扶?还是绕?我一犹豫,她爬起来了。校队第一、 路露第二,她第三,我最后。我们一个跟一个排成一小队,紧贴着里侧的白线边, 匀速地向前跑着。 四百米的跑道,要跑七圈半。一圈才跑完,我已经觉得很累,也许真跑不下来, 每天都生活在高节奏中,再加速,没有多余的精力……我拉下了两步。又落下不几 步。“快赶上!赶上!”跑道外的男同学喊起来。我拼了几步,又追上了。耳边又 在喊:“超过去!超过去!”天哪,还有六圈呢!可我还是加快了。这助威声也提 醒了我前边的人,她也加快了。她高大匀称的身体始终挡着我的视线,我总也超不 过去,就在我要慢下来的时候,我发现她也慢了。原来彼此彼此!我一咬牙超过了 她……两圈完了。 路露还没有超过校队的,她们紧紧地咬着跑,成了一组。表演系的落在后面, 我独自跑着。跑道好象豁亮了,脚下轻松了,呼吸也匀了。我想起来了,也许刚才 的疲劳是运动上所说的生理极限,超越过去,就会得到新的平衡。跑弯道的时候, 我发现表演系的姑娘越拉越远了。她大概突然泄气了。我又想起邓小达说的“克服 心理障碍”,很有道理!我看到他骑着车不慌不忙地进运动场了,朝这边招了一下 手。在他眼里,我一定又显得精神十足的。 ……是的,十几年前,钉在小床头上,制定得象作战计划一样严密的作息时间 表,从来没有执行过一天。如今,那种单纯的学生心理被磨掉了,却能自觉地遵守 自己想要达到的生活秩序和节奏。不仅仅是导演系的生活学习本来就紧张,而且是 我自己需要这种塞得满满的、再也插不进一点别的东西的状态!…… 邓小达就在前面跑道边上看着我,笑着说句什么鼓励的话,我没听清楚,也没 有对应地笑。跑着,再做一个额外的表情,很难。但我突然明白,是什么东西曾经 触动了我,邓小达的眼睛很有几分象他!……他的脸一闪而过。 ……是吗……没有人会知道,对于我来说,跟家庭生活的负担相比,清苦的学 生生活会有一种精神上的解脱以至轻松感。我再也不必按另一个人的生活习性强制 自己改变。我再也不用因为顾虑他喜欢我怎样做,不喜欢我怎样做,而时时感到约 束的力量。我甚至不大照镜子了,我不再需要为了谁而关心自己的容貌。连新的失 败和所有理不清的纷杂思绪,也带着一种轻松。因为再也不用在苦苦的思索中,为 了他的事,放下自己的笔。因为再也没有一个可以依赖的心灵,使我放纵自己的苦 恼,而惹出两人之间莫名其妙的烦躁,引起一次次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争吵。我摆 脱了没完没了重复的家务括。两个人一起过,事情不是简单相加,而是奇怪地发生 平方或立方的变化。我再也不用惦记着他究竟什么时候到家,想着他吃饭没有?他 想吃什么?再也不用注意他被脚上蹭的油污和磨破的领口……几天前在报上看到一 小条电视节目预告,就在今天!……不,不去看,不去给他捧场,他不会放过任何 机会,我知道。能想象得出他在这地方也用了功……脚下怎么越来越沉?那刚刚建 立的平衡哪儿去了?跑到哪儿了?这条重复的环形跑道…… 才五圈?!疲劳感又来了,来得这么快!这么沉重,而且是无法超越的。我知 道,我已经太累了。……路露还没有超过校队的,我好象离她们近了一点,我和她 们步子一致,可再也无法接近一丝一毫。我吃力地抬动双腿,象在原地颠着,没迈 出多少。一道道跑道线变得飘忽不定,所有零乱的思绪散了……只剩下脚边这道似 乎最短,但同样没有尽头的白色跑道线。 怎么?我又离她们近了一点?我并没有加快。她们也不行了?第七圈的枪响了。 我们都仍用原速慢慢地跑,谁都一样。“超呀!超过去!”看不清,但听得出,一 个班的同学都在喊。两个男同学在旁边带着路露和我跑,被裁判赶开了。但我加快 了,她也加快了。她终于超过校队的!还有二百来米,一个外行的女同学拼命喊: “冲刺、冲刺!”还没进弯道,我扭头向终点瞄了一眼,不至于完蛋吧?我尽力加 速了。要摔,竟然没摔!嗓子里呛得厉害,喘不过气来,脑子里象是空了,叫喊声 变成一片模糊的喧闹,我从校队的身边擦过去,又超过了路露…… 又一项比赛开始了。大家涌过去。我披着衣服坐在看台上,刚刚那种直想往下 瘫的难受劲儿过去了。只是累,不想动。 邓小达胸前别着比赛号慢悠悠地走过来,停住问:“感觉怎么样?” 我觉得他还不如直说:“何苦呢?”但我却呆呆看着他那双眼睛,飘着一个淡 淡的念头:象他,又不象。都是微黄稍有一点绿,却少一点儿光芒。也许,因为他 是背着光站?……我突然觉得我这样盯着人家很不好。 他不知为什么却笑笑说:“我发现,你是个强者!” “别损我了。” “我这完全是真话!”他这个人也会急了。 “那就是最大的误会。”我认真地说。 午饭的时候,食堂里也卖月饼。我排在路露后面,跟别人说着话,到了,碗往 窗口一摆,发现是插到路露前边了。我说了声对不起。她淡淡他说:“没关系,你 什么事不争先呢?”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歌声载着欢笑,从楼梯那儿淌下去,刚刚消失,又从窗下出现,挺勾人心弦地 流向那边一大片空地,是表演系的姑娘们。录音系一帮能折腾的家伙,从下午就四 处拉来木头、树枝,专等天黑点火。 我们这一宿舍的姑娘个个纹丝不动,啃着月饼,趴在桌上埋头干自己的小品, 明天早上要检查拍小品的准备工作,谁也逃不过。只有我,人是坐着,一个又一个 小念头岔出去……她们真行,比我小两三岁,可比我强。没那么些失败的经历,没 那么分心。能专心专意埋头读书的年龄错过了。现在,有了一番做一个女人的全部 体验,再来修行,也许,难成正果…… “哎哟,惨啦!”沉静的湖面被一个石子打破。 “怎么啦?”“怎么啦?”…… “信!信忘了寄了。唉,我怎么就忘了呢!” “打电报!要不,他该急晕过去了。” “不如挂个长途。那么几个字,能说出什么?” “想你,吻你,怎么想,怎么说呗!” “哈哈……弗洛依德。你准是在想这些吧!” 原来,湖下游着一群活泼泼的鱼,作了心灵盾牌的书本,干脆被推到一边。 “……唉!你们知道吗?我真想穿得体面、鲜艳,跟大街上那些什么都不想的 摩登女郎一样!在晚风里自由自在地慢慢儿走,牵着一个人的手,走在宽宽的街中 间……” “干吗在大街上!我真想回插队的那山里去。月光底下,树叶、小草全部清楚 极啦……我想吹口哨,翻跟头,拼命跑,瞎胡闹。” “我只想吃好的,想吃妈妈烧的肉。” “你呢?” ……我?!一个同样真实的念头,可没法儿说出口。我在羡慕那种为一封未寄 出的信惹起的深深遗憾的情绪! “嘿,咱们还坐在这儿子吗?不是想不开吗?” “走呀,别太对不起自个儿!” 姑娘们被自己的愿望煽动起来,以最快的速度穿戴、打扮了,吵吵嚷嚷,跑出 门去。 我一个人慢慢地走。 月亮,独自在天上静静地悬着。如今,那里什么谜也没有了。登月飞船带回了 最确切的实况。那给了多少世纪、多少代人以无数遐想和寄托的遥远星球,原来是 一片荒漠。 远处,将要熄灭的暗红篝火,又放射出耀眼的桔黄色的光。一群紧张地跑来跑 去的黑影,在加添着新搜罗到的木头。 不知是谁,用最时髦的面罩式唱法,在吉他的伴奏下,一支接一支唱着各种情 歌。俏皮的,忧伤的。 我不能停下来,要不,我会对一些非常普通的小事儿也留神,羡慕了。 从中午起,楼下的公用电话跟前就不断地站着人。我瞧见一个女同学打电话的 模样。低着头,冲话筒一个劲儿笑,好象黑黑的话筒就是那人。她瞟了一眼等在周 围的人,反而笑得更甜。我走过去,又忍不住回头看看她。没什么原因,我嫉妒起 她了,连旁边那些人焦急的神色我也嫉妒! 怎么啦?一个小小的欲念,会占据全部心思,……为了买到他特别爱吃的火腿 月饼,一下午,我骑着车到处跑,走过一家又一家食品店,甚至不放过路边的临时 售货车。终于还是没买到,懊恼得不得了。明年一定!是我那个晚上最重要的念头。 ……真奇怪,那是值得的吗? 唉,我羡慕我自己!还曾经有过为了那么一个小小的愿望而生的深深的懊恼…… ……我想起来,当我和他一起生活的时候,我越爱他、想要依顺他,越会落人 一种磁场偏离似的状况里。我有时会突然想到:“我呢?”“我上哪儿去了?”有 时,我很想逃出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弄清属于我自己的全部思想、愿望和追求。 现在,真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仅仅是自己面对自己。就在这种过分清白、 严谨的生活中,我深切感到,非常清晰地存在着一段空寂……在这刚刚心满意足的 恬淡中,我好象已经开始干涸,不知为什么,我又羡慕、渴望起那或许又会后悔的 傻气的热情,那最终也许要失望、仍然不安地期待得到的心境,那些周而复始、琐 碎的家务事……也许,这些倒是生活之河新鲜、流动的增活剂! 温和的夜风轻轻拂来。一瞬间,一个意识紧紧抓住我。我渴望能拼命地爱一个 人,爱他!全身心地把自己投进去,不计代价,其余什么也不要,不要!我想为谁 去牺牲我一半清醒的生活,想为那一个人白白地忙些什么,白白地…… 我这是怎么啦?!难道我注定要在专注地、不变地去爱的本能和不断地保持自 己的奋斗中,苦苦地来回挣扎?! 为什么?!男人总是在需要的时候才想到爱,而女人呢,为什么总要在爱的压 迫中,在艰难的付出以至丧失中才能得到精疲力尽的心理上的满足?这太不公平了! 太不…… 可我无法拉住自己。我仍然对他了解得清清楚楚,然而那些明智的分析却抵不 住本能的一个小小的欲望,他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他! 黑暗中,电视荧光屏的微光散射在一把把空空的椅子背上,只有一个人守在电 视跟前,默默看着打得正热闹的京剧。 那一小段节目早就过去了…… 我把手指插进电话拨号盘里,还没拿定主意该做什么。 占线,我松了口气,不自主地,又重新拨起来。那边一直占线。猜不出、谁全 有耐心谈那么久。也许是一对情人?只有情人才会有说不完的话。 我要做什么呢?有什么信息要沟通?脑子里,连一个甜蜜的字眼儿也没有,可 我却不愿放下手中的电话。 ……没有变化,没有尽头的占线讯号,但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寂寞要好……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gd.cnread.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