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美丽的公主提着闪亮的衣裙,上台去“赴约”了。化妆室里,剩了我和文 倩。 ……孔雀公主,山盟海誓……不是神话扯淡,就是生活扯淡。在那些美妙故事 里,一切再复杂也是单纯的,再曲折不幸,总有个清楚的结局。生活、感情,以美 的意愿开始,常常以丑的方式结束。叫人不愿回忆最初的甜蜜,以免带出紧接在后 面的难受,而生活仍在没有结果、没有轨道地继续运行。……女人老得真快……当 文倩在给孔雀公主换头饰时,一瞬间这个强烈的对比不禁使我叹息。我的想法变化 也很大了。最初,为了一个漂亮的脸蛋还想跟人决斗,如今,那些花瓶式的女人已 经领教够了。只会打扮,只人撒娇,只会玩,要花工夫陪她,还要防备她惹是生非, 快乐一会儿,还是剩下自己。……对柔弱的文倩我是认真的,但就没争过那一身绿! 我曾觉着是无法平复的耻辱。现在,又平静地坐在一起,在这个时候,淡淡地说着 各自的生活。 她的丈夫面临转业,没有专长,没有合适的工作,她到处跑,还是没最后定, 出来演出,总放心不下。 我突然想起问文倩:“你爱他吗?”可这个念头本身也是扯淡。文倩还是不错, 为从来也不爱的丈夫在奔波,这就是家庭和现实的爱情内容。而她……! “我还以为你们不会来了呢。”文倩笑着,“或者是没收到票。化妆很忙,开 演以后,我下去看了看,没有人……你怎么没带她到后台来?” 只有柔和的声调一点儿没变。我很想告诉她,只告诉她,我现在是一个人。但 说出来的,仍然是搪塞人们一般关心的话:“她忙。没来。” “她挺不错的。”文倩由衷地说。我却在想,假如是文倩跟我过日子,至少不 会比现在糟糕。尽管有过糟糕的一段。我们都认清自己需要什么了。谁跟谁更合适, 婚前无法预料。假如是两种颜色,还可以在调色板上试试效果。生活本身却没有 “假如”! “我,想求你一件事。”她有些迟疑。 “尽管说。” “想跟你要张画。你现在有名气了,肯吗?” “你是责备我吗?我没忘。” “责备什么?忘什么?……要不,这张给我?” “你要虎干什么?我给你画张孔雀,或者仙鹤。”有几分本能地舍不得。更奇 怪的,不知为什么,这会儿我再也不愿意提到那虎。吃多了肉似的,腻了!而且, 我很想给她留一个美好的回忆。 “还是虎好,人家都喜欢虎。” “人家?” “我想送管干部工作的那个人。刚好又是新搬的家……” 什么也没得说,不舒服,又无可挑剔,我自己也是一个样!究竟怎么写画册的 前言,怎么弄更好,回忆着初恋,这些想法时时往外冒,同时已经觉着实在够了。 文倩也夸那张虎好。还是老样子,对我的画一律说好,一律崇拜。只是说不出 哪儿好,怎么好法儿。听着文倩夸,有一小股浅浅的自得泛起,又有一种潜在的若 有所失伴着。不知怎的,会想起她来。看到我的好画就不作声,有几处败笔总要点 出来。我又不是不知道!本来就是希望她说个好,使那几处败笔瞧着不要那么显眼…… 她的问题就在这儿,对我的什么事都太尖刻。真是难办!想找个温顺的,很难有见 解,有见解的几乎一定不温顺。一个男人只有自己面对一个整个的世界,你需要她 的对话、帮助,可她那副清晰的头脑,也是在同一块生活的石头上磨出来的。不过, 她的尖刻似乎也有点用,她一句就点到痛处的话,常常叫人冒火;静下来,那一句, 又会从哪儿冒出来,在什么地方不知不觉地帮个忙。分开了,我清楚地感觉到…… 莫名其妙,难道我并没有弄清需要什么?女人和家庭,比对付社会上的事要求更清 楚,弄好很难,何况总缠着个活生生的她! 我答应给文倩一张虎。 我骑着车向另一个方向奔去。 ——占线,还是占线。本来也没在盼望什么,但是,一股莫名的失望感越来越 深,很委屈,并没有原因的…… 有个同学在扯着嗓子大叫我的名字。是在三楼,我住的那一层,我急忙跑上楼 去。 他,站在走廊尽头的宿舍门口! 我似乎又觉得,早就感觉到他会来……我慢慢地向他走去,然而从里到外都想 微笑,收不住的微笑。 他也在向我微笑……透过走廊上昏暗的灯光,他的微笑那么温柔,温柔得叫人 疑惑,但是又不可抗拒。 我们竟对着笑起来。 “情绪不错呀,参加舞会去了?” “是约会。” “当然。”他轻轻哼了一下,“用你们的话说,今晚意境不错。别太着急!” “你要管吗?” “你当真吗?” “……衣服怎么撕了?”我发现了,忍不住马上问。 “在哪儿?” “肩膀上。” “噢,不小心挂的。” 我们默默对视。仿佛有什么熟悉、平常而又新鲜的东西。他摘下帽子,额上一 层密密的细汗。他照旧在骑快车!……一片歌声、笑声从楼梯那儿升上来。 “噢,我们干吗站着,进去吧。” “不啦,那边要关大门了。怎么样,骑上车走一段吧,我再送你回来。” 一下子全安排好了。这会儿我觉得,依顺也是一种幸福。 他边浑身上下摸刚放进去的车钥匙,边说:“差一步,今晚就得走路了,车险 些被收走。” “在哪儿?” “大街上,又给打回来了……” “你干吗要和人打架呀!”我一下嚷嚷起来。 “你干吗,再来教育我一遍吗?” 我一低头,骑上车就走了。说不出的滋味。 “嘿!你跑那么快干什么,我以为你又丢了呢!”他从后边骑上来。 我不说话,他也不作声了,自行车在路面上轻轻颠出的声响,使夜在我们之间, 在我们四周格外静、格外浓。象突然而至的梦,不是手拉手地走,而是肩并肩骑车 跑在大街中间。没有兴奋、甜蜜的感觉,而是一片朦胧、恍惚,是新的,又是旧的, 是多少次这样走过,又象是第一次……中间,一道发亮的路;两边,树木的黑影各 遮去一小半。隐约,一对对身影,在树下,在靠街的墙边,隔着一辆自行车,依在 一段墙下,沿着便道手拉着手,都是年轻人。不回头了,也不羡慕了,却有种勾出 往事的感动…… “怎么样,上我那儿去吧!”他突然说。 这个充满诱惑的提议使我心慌意乱,车轮的转动不觉慢下来。 “去不去?马上要关大门了。” “我,还有小品,还得开夜车,明天一早还有课……”我很难劝住自己。指望 他给我一个有力的决定。哪怕他说:别啰嗦! “你,现在变得这么乖?” “这是我的功课呀。” “你是在带发修行吗?” “差不多。要不,过两天我闲一点的时候……” “那来不及了,我还有事跟你商量。” “噢!什么事?”我笑着叫了一声,心里掠过真正的失望。 “我要出一本画册,弄一段文字,算了算还很不少……” 我所有的念头都是自作多情! “我就知道!你就是在用得着我的时候才来!” “别埋怨啦,我连自己也在使用。” “可我不愿意仅仅被使用,仅仅!” “你要什么呢?” 我顿了一下。我要什么?我要他别谈什么画册,现在!可我管不住他想这些事, 说了更愚蠢。还是忍不住说了:“假如因为我还有用,才来找我,那么你当初不如 去爱一架打字机,或者娶一个能抄会写的老头儿!” “你呢,你不是在一心想着你的小品吗!” “不!不一样!” “一样!……唉,别的女人都在为丈夫跑……” “别的,别的!你为什么不去找别的女人干?” “算啦,别练嘴了,有这个吵架的时间,我不如自己干!” ——我加快了,她没有跟上……算了,我真是自寻烦恼!要是不在大街上停下 来,没有这一晚上的许多不愉快,也不会被她弄得这不愉快的夜晚更糟糕,还是不 停地奔吧……是她!在后面叫我。我回头看,怎么,她追上来了。追也没用。我钻 进一条僻静的小街,飞快地骑,她的声音追赶着我…… 后面突然没声音了。她回去了?!我骑到另一条大街上,甩不掉那条树影浓密、 昏昏暗暗的小街。 ……小街中间停着一辆自行车,蹲着一团人影。是她,在吭吭哧哧地往上安车 链。我在她身边捏住闸,她立刻惊慌地抬起头。 我叹了口气:“我来。” 她不作声地低下头接着摆弄。安上了前面大轴的,后面的链子又滑下来…… 我推开她。 两辆车支在再也不会有人经过的路上,一人靠在一棵树下。 “单位已经关大门了。” “学院的大门也关了。” “你会翻墙吗?” “不会。” 她淡淡地说,并不着急,我也不操心。似乎没有以后,也没有以前,这个精疲 力尽却什么也没有发生的夜晚。只有头顶上的无数树叶,在风中时紧时慢、时高时 低地议论个没完。身上有些凉。我看看她。看不清,象和黑色的树平贴在一起的一 面浮雕。……还是分开好。剩下一个人,寂寞,却会想想对方的好处…… “……在一起,为什么总是要闹?”我说出后半句。 “不……,不……,”她一动不动。 也是一个夜晚!没有黑夜,没有黎明,没有时间,我们走了又走,最后停在一 棵树下。……她闪开了,又闪开了,隔着树,双手合十,轻轻笑着,在沙沙的树叶 伴和下悄声说:不……不……。 “……你还记得你说的是什么吗?”她突然问。 是粗粗的树干、细细的树枝、互相交织的叶子们向她传递了我的信息?还是她 向我传递的? “你说:‘这儿是出版、文化中心,我一定要想办法来!’你就是这个想法。” “你当时就说:‘我怀疑你别是爱上这块地方……’你把清醒的和追求的都看 成冷漠的。别太尖刻!” “你那时说得多动听:‘我要找的,只是你’……” “你那时说:‘我起步太晚了,什么也没有;只要你在事业上努力,不管多难, 我跟着你……’” 我们彼此慢慢走近。黑暗中,她的手指尖触到我的脸,触到那缕乱跑的头发, 她把它们捋上去。手落到我的肩头,她悄悄说:“……别在大街上和人打架了,出 了事怎么办?我求你!” “还在想这事?偶然的。”我握住她的手,冰冷。 “不……我有时也会莫名其妙地跟人发脾气,过后,难受、后悔得要命……。” 我搂住她,一股复杂的感触混合着静谧、微寒的夜流从四面袭来。疲惫、孤独, 还有说不清的悲哀使我把她抱得更紧。她变得那么柔顺、软弱,那么小,紧紧贴着 我,一动不动。我不由轻轻拍拍她:“……你要爱惜自己,别太拼命。你是好人, 我没看错,就是太要强了,我们才……” “你说什么?” “你太要强。你想想我们发生的一切,不就是……” “不!不!”她猛然从我怀里挣脱了,离开了。 ——“你怎么啦?不舒服吗?”路露在下面小声问。 “感冒。” “我有克感敏。” “不啦,谢谢。”我把被子拉到头顶上。把控制不住的抽泣藏起来…… 这一天,实在太累了,却还是睡不着。 圆溜溜的明月,象是贴在玻璃窗上。树影在天花板上轻轻地搔动。很静,一片 均匀、轻微的鼻息,更使我感到清醒的孤独。一个人醒着,非常可怕,心里急,却 越发不能加入那叫人嫉妒的梦境中……。 我们的事情实在是无法挽回了!只要在一起,就要打起来。假如能慢慢说说呢? 可是,为什么就不能说清楚?其实,我一个人,倒是能想清楚许多事情,而且能够 反省自己! 我打开夹在床头的小灯,在笔记本上,给他写下我所想到的东西。 “……我和你面临分手的裁决,我们真诚地彼此爱过,深切地互相恨着,可你 仍然不了解我!我不是要强,不是!而是……不得己。” “……有些事,你是不知道的。” “那时候,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你一封信、一封信接连来,催我去,连坐哪 趟车都安排好了,特意找了乘务员。我明明知道,为了你,我只有放弃自己最后一 次报考普通大学的机会。可我还是捺不住,和厂里几个拼着命要考大学的朋友一起, 跑到师范大学去听高考复习辅导讲座。我们都没有入场证,趁人不注意,请里边的 人打开窗子跳进去。我弄不清我到底要干什么。想和你在一起的欲念时常冲击着我, 没有什么负担的做姑娘的生活,变得叫人无法忍耐,我有时恨不得睡上长长的一觉, 直到见到你!同时,不论在大街上,在汽车站,在厂里,一瞧见夹着书本,认真地 探讨着一道题,一项物理定律的同辈人,我又感到吸引和惭愧。难道一直没有斩断 的愿望和并没有停止的努力,就这样放弃了?! “可是,当我真的挤在那塞满了年轻人的大阶梯教室里,看到那一排排黑压压 的头,那些坐在过道上、坐在窗台上、站在窗门外、坐在老师脚边、坐在黑板底下 披着粉笔末的,我那个由于无法实现而一直朦朦胧胧的愿望的纱幕,突然被挑开了。 我直接面对挑战,哪怕我是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我在笔记本上记着大洋洲的地 理特点,古希腊的兴衰史……然而内心深处,却对铺天盖地而来的、新时代的竞争 之风,产生了畏惧,十几年间,不论我暗怀着怎样的渴望,我还是不知不觉染上了 普遍存在的生存软弱症。就是这样,尽管我们在对政治、对社会的认识和应付能力 上与其他方面不协调地畸形发展着,但作为一个活在群体中的人,最好的自卫状态 就是默默地吃、睡、做,甚至什么也不敢! “我去结婚了,坐着你安排好的那趟车。没有任何表面的更动。心里,在那小 小的一览之后,我多了一个明确的想法。我怕我走不了多远,我想依靠你,紧紧地 依靠你,我感觉到你比我有自信心和能力,的确也是这样。……所有产生过的念头 都是真实的,但是,如果能真正地面对自己,应该说,不是为了你才放弃我的追求, 而是我自己退下来了。我的退路就是靠你。 “其实,你每次对我所做的说服,我都已经用自己的体察验证了。我的确愿意 服从你。为了你一个小小的满足,我何尝没有一个女人全部的细腻。但是,有一种 烦躁又在暗暗地潜着。我从来也不敢告诉你,即使在得到了温存和抚爱的满足之后, 紧接着,会有股无着落的惶恐感袭来…… “也许,这是从小灌输的理想教育,青春时期的奋斗本能,与硬要人半死不活 地呆着的整个状况,长期形成的一种变态心理。实实在在、琐碎忙乱地生活着,心 里总残留着一点没有实现、也许永远再没有机会实现的东西,在最隐秘的角落里, 与现在的自我徒然抗争,搅得人在充实、填满的生活中有时感到若有所失。 “……我又怎么可能仅仅靠着你的力量、意志?我就是不考这个学院,我也同 样面临生活的各种竞争:加工资、提级、分房子,人与人,想干一个合适点儿的工 作,也要靠文凭。你无法代替我去争,即使我和你是一个小小整体的各自一半。我 们每个人面临的,也各是一个整个的世界。也许,这个世界对于男人来说,没有多 大变化,对于女人来说,却极大地改变了……。 “我不得不走出来。既然走了,就得走下去。很少有人们所说的‘自豪’,更 多地感到孤独,更希望得到你的保护。想要紧紧依靠你,在精神上依靠你的感觉不 是少,奇怪,是更深了……。” 我写好了一个信封,打算把这几页纸从本子上撕下来的时候,却想到:他要忙 他的,干他的,他是不会、也没有工夫来理解这些的。 我的信心又消失了。 我把那笔记本合起来,连同信封塞到枕头下面。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gd.cnread.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