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这种年龄,这种境遇,卷在快节奏的学生生活中,是迟得的幸运?还是不幸? 我象是被拖着跑,停也不能停。有时,累得感到一阵绝望。又觉着,它给人一 种奇特的安抚。因为它不让人慢慢地喘息,不让人坐下来静静地哭泣,不让人陷在 长久的激动中,不让人落入若即若离的徘徊里……。 对外要应付的东西太多,独自体会痛苦,也成了一种奢侈。 从车站回到学院。一路上,极度的激愤变成麻木的状况。一双穿着跟很细的红 高跟鞋的脚,在前头蹬着车。一个一条腿的男人,撑着拐迎面走过。两个抽烟的男 孩,堵在一辆“嘉陵”前头,跟骑车的女孩说什么。……什么都看见了,什么也没 看见。落在眼中,封闭在意识之外。突然,自行车轮撞在一辆电车后面。是它进站 了。停了。好象按过喇叭。好象售票员喊来着。似乎听见了,似乎没听见。 电车开走了。我仍然站在那儿。 刚进学院,迎面碰上我的指导教师。 “我正要找你,谈谈你的小品问题。” 一句话,全部松垮的神经立刻绷起来。又是主人公的形象问题。马上就要开拍 了,我还在跟老师讨论。我迅速地调集着所有论据、论点,继续说服老师同意我的 构思。扶着车,我讲个不停。几分钟前那个我,无影无踪。 “……假如,我坚持我的构思呢?”我干脆拉开谈判的架式。时间太紧了。 “只要你坚持得住。” “怎么样?我干出来看!”我紧追不舍。 “你呀……”老师慢悠悠地微笑了。“坦率地说,我喜欢你的小品。不过你要 注意体现导演的倾向。这个小品,学院里也许会有争议的。也许‘会毙’了。关键 是你,自己要把握住。” 天哪!神圣的导演!什么零碎都要管的头儿。第一次拍十分钟的小品,就把人 折腾得要命。 什么都得自己干。自己找。自己做。 演员基本都选到了,服装间却没有那么齐全、理想的衣服。一个作业,又不能 去做新的。我就到熟人身上去扒。 需要一套漂亮的床上用品。我借到了一个女同学的绣花枕头,表演系一个同学 的被子。这还是有一次去借书,偶然瞧在眼里的。 “没你们系的人这么能抓,能捞的!”人家都这么说。我笑笑。 我从家里把已收起来、再也用不上的双人床单拿来。并且,拿出了放在箱子里 的针织窗帘。那时候,没有个象样的房间,我还没舍得挂起来过……。 在琳琅满目的道具架上,我一样、一样地寻找拍摄时用的道具。这儿有好多平 时想也想不到的东西,可是要用的东西,好多都没有。 “我们再怎么搜罗,也赶不上。你们什么都拍!”道具间的老师说。 没办法。没关系。自己做。 别的还好办,缺一串冰糖葫芦,眼下还不到卖冰糖葫芦的时节,天还不够冷。 哪儿去找?熬糖稀很麻烦。我做过三次拔丝苹果,失败了三次,他说我真笨!我跑 到学生食堂去问大师傅。又跑到自由市场去找山里红。 小心翼翼地举着不合时宜的、但模样还说得过去的冰糖葫芦。我穿过大街。路 人走过去了,又回头留下一个小小的问号。 对面,我碰上了惠萍。手里提着网袋,装着奶瓶、衣服、水果。 “你瘦了!”我说。女人们最普遍、最爱说的问候。很久没见,却是这一句见 面语。她的确瘦得厉害。才半年,那个水灵灵,圆鼓鼓的她哪儿去了?干巴巴的, 象在什么机器里榨过一遍。 “你也瘦了!”她也由衷地叹息,“过得怎么样?” “还过得去。你呢?” “也还过得去。” “房子解决了吗?” “解决了。离咱们厂半小时路。”她疲倦而满意地笑了。 “孩子好吗?” “好!生下来就会笑,机灵得很呢!躺在小车里,左看右看的,见人就笑,晚 上也不大闹。唉,就是太麻烦。托儿所嫌太小,不要。要排队,等一年以后,天天 为找托儿所到处跑。这不,先放在一个人家里了,我的工资差不多都贴给小孩了。” 她真诚地夸着孩子,又真诚地烦恼着。 “……唉,还是你好!”她说。 我也真想和她说说我的烦恼,哪怕为这些零碎的折腾发发牢骚。又一想:说了, 惠萍怕也只会羡慕我的忙碌,表面看起来,我们的学生生活,总有点大人又做起小 孩游戏的味道。 ……“唉,其实一样。我并不比你高,不过是既然走了,就要走下去吧。” “那事,怎么样了?”她立刻又替我发起愁来。 我摇摇头。怎么说呢……我突然想起另一件事。 “惠萍,能借给我孩子用用吗?拍小品。” “是电影吗?” “也算是吧。是作业。” “行!行!”惠萍高兴地忙不迭说。她不很明白“小品”是个什么东西,反正 要“上电影”!她带着女儿要成一个“小明星”那样的愉快,和我分手了。 拍起片来,可没那么愉快。我甚至怀疑起来:我干吗要自找不愉快呢!可是还 在干。 在最热闹的街头,拍一分钟的戏。 围观的人多得要命。小孩们窜来窜去。从演员到摄影机,距离不算很远,说什 么却听不见。顾了这头又丢了那头。我的嗓子全喊哑了。邓小达还是够意思,一遍 又一遍,他始终是那么个不急不慢,奉赔到底的劲头,跟演员的合作却不那么愉快。 我每回都希望一遍就成。说好了戏,看看差不多,给手势“开拍”,又发现了纰漏。 小道具的问题。围观群众进入拍摄点,太阳在云里钻来钻去,暴光也出问题!弄了 十遍,还没拍成,演员发起牢骚:“到底想好了没有!都弄好了再干!感情都挤光 了。”我也烦得只想破口大驾。喊了半句,又收住了。 又是一个糟透了的工作日。一段两分钟的室内戏。 我跟着邓小达一齐搬机器,搬灯,布置场景。全部装上,才发现光源不够,电 压也不够高,带不了那么多灯。再找个场景来不及了。全瞧着我,等我拿主意。我 想起一招儿。远水救近渴,从对面的教学楼接电过来。 电工室的师傅也帮倒忙,只要谁求着他,就少不了拿一阵架子。非得耐着性子, 陪着笑脸,说着好话……三个小时白白过去了。 一说戏,我又发现,一个女演员自作主张装了个假睫毛! “您本来就够漂亮的了!”又累、又烦,又得忍着,闸一收不住,气就冲口出 来。 “算啦,今天就这么凑合拍吧!”邓小达说。 “对不起,我是导演。去改妆!” 那女演员满脸不快地去了。本来就话少,叫人越发不敢等闲视之的邓小达,干 脆走到一边,摸出一本“国际摄影”只管看起来。不知他会怎么想。 我又狼狈,又窝火。想去跟邓小达缓和一下,又拉不下面子。又怕万一为这一 点事闹僵了,一会儿拍不下去……。 门外有人找我。走出去一看,竟是惠萍和她爱人双双来了,抱着打扮得漂漂亮 亮的婴儿! 摄影场顿时热闹了。 在这一群到了能做父母的年龄的人手里,婴儿象个球似地被传过来,抱过去, 每个人都想掏出点能逗孩子的玩意儿:一支钢笔,一串钥匙,一盒火柴;每个人都 在摸有没有能给小孩吃的东西:巧克力、奶糖、铁蚕豆! 我发现邓小达很会哄小孩呢!他那一脸不凉不热的神气全没有了。他的眼睛也 很快活,而且很纯。他把婴儿当个小玩意似的,逗来逗去,没个够。那婴儿也象是 把他当个大玩意似的,用一双小小的脚丫,在他的腿上、膝上、身上很有劲头地蹬 来蹬去……他!也是很爱孩子的。我突然闪过一个小小的片段。 ……他的小外甥女病没好,被关在家里,不许出去玩。我们走过时,那小姑娘 不知怎么会嘟嘟哝哝地说:“舅舅,舅舅,救救我!”他立刻蹲下去,和她认真地 玩了半天。我站在一边,心想,他还是很有柔情的,他那么疼孩子,以后,一定也 会对我很好……。 婴儿冲邓小达笑呢!每个人都争先恐后地逗她笑。好象得到一个婴儿纯真的笑, 就会降下福气!逗来逗去,那婴儿“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惠萍忙抱过去拍着、 哄着。 那个红红的小鼻子还一掀、一掀的,她又调过头来,看着我。我躲到惠萍的左 边去,她扭到左边。我又躲到右边,她也转到右边。 “瞧,她认得你呢!”惠萍的爱人笑着说。 我抱过这个婴儿。摸了摸她又嫩、又滑溜的小脸蛋。一下想起来,小时候,听 奶奶说过,小小孩的脸蛋摸不得,会淌口水的。我又去拉拉指甲象一颗颗小珍珠似 的,粉红色的小手,捏捏软绵绵的小胳膊。我多么想紧紧抱着这个肉乎乎的小球, 好好逗逗她,好好亲亲她!……可,这是人家的女儿?…… 我的眼睛,为什么总落到孩子身上?…… 惠萍生了一个女儿,一个实实在在的胖女儿。我才刚刚开始拍第一个导演小品。 也许,最后要被否定呢。 我心里羡慕得酸溜溜的,可那婴儿,偏偏咧着没牙的小嘴,冲我笑了。 我默默瞧着这个小人儿。 这个不会说话的小人儿也看着我。 那双柔和的,乌黑的小眼睛,象带着哲学真谛沉思似的。婴儿,似乎另有一条 通向不可知的大千世界的蹊径。 看完拍好的一些片段,已经一点。下一个工作日子还需要一个做景的架子,我 提着锤子,拿了一把钉子去摄影棚。 邓小达进来的时候,我正使劲儿地捏着被锤子砸了一个紫血泡的手指头。 他弯腰看了看:“哎呀,你的乎好粗糙,都不象女同志的手了!” 我也看看自己的十指,是粗糙得要命。在工厂时也没成这个样子。天天在寒风 里到处跑,清早去等着拍日出……擦什么香脂也不管用。 抬起头,我对他说:“真对不起呀,今天。我本不愿成为那样,可有时就象个 女光棍似的!” “没事!你干得挺不错!” “真的吗?我已经觉得自己无能透了。” “挺好的。你知道吗?我有时候想,要是我的女朋友也懂得依靠自己就好了。 她老埋怨我不管她。” “你不懂,也许她是对的。” “是吗?那我就不懂你们的心理了。生活……谁也无法强加给谁什么,何况我 们都走了那么长一段……” 我听了,在想,难道人都是彼此彼此?就是小达这样看来心里有数的人,也不 是那么强的……。我突然看到了他的眼睛。 “来,我帮你钉几下。” “不,不用了。你去想想明天的镜头处理吧。我一会儿就干完了。真的,不用 了。” 我太坚决了。他走了。 我又拿起锤子,沉甸甸的。腰也酸得厉害。那一次手术后,没有能好好休息, 就成了这样。……明天爬起来再干吧……我想。 “今天的事今天了,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我对自己说。又想起来,这原来也 是他说过的。他就是这样催着自己。也催促了我。两点了。今天和明天是一天……。 我太累了。从外到内。没有动一下的力气,也没有更多的欲望。我只想在哪儿 结结实实地靠一会儿。 ……他呢?他是睡了,还是在干什么? 我恨他,可还在想他。很想,我真想靠着他呆一会儿。他的身体,象一个厚实、 温暖的墙。就那么一点也不用力地、完完全全、没有缝隙地贴着他。什么也不说, 什么也不想。一动也不动。没有任何要求,只是静静地靠着……。但是,即使他现 在还在这个城市,即使我们还没有吵翻,我知道,这个念头我不会对他说出来。他 不肯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我身上,他不会肯那么久久地站着,由着我靠着他。 他没有这种需要,没有这个耐心。他要干他的事……。 多怪呀,我们之间的矛盾是无可挽回的。但我还老这么想他。 这还算是爱吗? 爱,好象是那么一种滋味儿,是每时每刻地坐立不安,每时每刻地为他分着心, 是一种灵感,一种精神的欢悦,再不就是无法挣脱的痛苦,敏感、尖锐的痛苦…… 而这,这是一个毫无希望的希望。象一个静静的墨绿色的湖,并不掀起感情的大浪, 也不会象一杯清水那样,能够轻易地泼个干净。它只是深深地、凝重地占据着整个 意识的基底……。 我靠在冷冰冰的墙上……。 好象很长时间,也好象很短,心,忽地一坠。我是在做梦,还是醒着? ……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征兆吧?我这是怎么啦!再干三天就拍完了。假如是梦, 梦是反的。奶奶圆梦时说过。 我拿起锤子。摄影棚里,只有“砰、砰”敲钉子的声音,还有一个不离去,也 不推进的默想: “他在干什么呢?” 夜,从四周悄悄地爬近了。 攀在竹竿上的喇叭花,在山风中摇晃着肥大叶片的野芭蕉,从一个个茅屋顶的 茅草缝中冒出的缕缕轻烟,对面山上依稀的小路……一切色彩渐渐隐没,消失。只 有夜空,留着一片暗蓝。满天的星。明亮,闪烁,清晰。似乎离得很近。 连绵不断的一座座山峰,都看不见了。眼前,不知远近的地方,有一片微微的 红光。听得见狗叫。那是另一个大山里的另一个哈尼族小寨。 一层黑色的夜流铺平了山与山之间的深谷,使人产生某种错觉,仿佛对面的山 头,抬脚走平地,就可以到达,仿佛跟相距极为遥远的人,也能够交谈、对话……。 静寂,从里向外慢慢伸延。 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我,渗透在大自然中。我,从心里感到我的 存在,又从旁边,冷静地、很近地注视着自己。嘈杂的城市,没个完的各种敷衍、 交道、争斗。那时好象是很清醒的,其实,是被所有的东西扯拉着,是一个扭曲的 自我。我究竟走了多远?只有回到这里,才能看清楚。 好象是更久远的事了。不过是几年以前,我的新生活从这儿开始。苍茫、丰富、 神秘的大自然仿佛是世外桃源,又仿佛是真正的、原本的世界。它使我陶冶、净化, 使我认定了事业的道路。在这儿,我遇到了她。 假如,是在这之前,或是在这之后,我看见了她,我都不会和她相遇。 那时我觉得,我是找了很久,才找到了她!不光有纯情的激动、兴奋,还有一 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不用再三心二意了,就是她!在事业的道路上,只有她能和我 走到底。我们要白头偕老……所有的愿望、想法都是真诚的。所做的一切、走的每 一步也是真切的。我想要做的,都做了。可我们走到哪里来了呢?! ……初始的愿望是美好的,似乎是在沿着它走着、奔着、爬着,爬到半山腰, 起点已模糊了,而终点,也不是在正对的前面。为什么呢! ……她说过,在这儿生活的时候,很难、很苦,身边也有丑恶的东西,离开了, 回头想,那时的生活还曾经充满着单纯的信念,有它朴朴实实的回味……。她想回 来看看,她说过不止一次。她又说不可能,离开了,都会变成亲切的依恋。生活却 再也倒不回去……。 当我乘着独木舟,顺澜沧江而下,篙轻轻点着水,两岸的古老的树木默默地送 着我,还有被开垦的山上,一处处整齐的橡胶林,傣庙高高的屋顶上象镜子似的亮 闪闪的饰物,庙前的贝叶棕,在江边洗浴的傣族少女,一片片被浇毁的山林,仍然 在刀耕火种、在不断迁居的人们……有时,我会在心底里不由得对她说:我看到了…… 一个瞬间,我渴望她就坐在我的对面,在用那双充满好奇的眼睛,专心地望着 我。我们还是那样做着明快,但充满暗暗探问对方的交谈……永远不可能了。生活 再也倒不回去。我已经不是那时的我,她也不是那时的她。我还是饶不了她。竟是 她,要破坏我的事! 寨子里的年轻人,又打着火把聚到我这里来了。 语言不通,可自自然然地围着火塘坐着,直截了当地看着我干什么。我照旧干 我的事。 无法交谈,不用寒暄,连头都不用点。大山里的人们没有这一套。不注意带了 在下面习惯的客套,他们会毫无反应,自己反而不对劲。火光下,颜色的感觉不行, 我不能再修改白天的画稿,干脆拿出速写本,给他们画像。这是大家最喜欢的,可 以神圣地,一动不动呆上半天。 我画卫生员老二,寨子里唯一的知识分子,到山外边上过二年小学。我跟他要 过一片扑热息痛,在他那个怪吓人的药箱里,堆着十来个玻璃瓶,没有标签。尝了 三四颗模样相同的白片,他很有把握地倒出其中一颗给我。 画着,他突然扭过头来,一本正经地问:“北京的寨子,也有这么大?”然后 又摆回去。 “比你们大。”我一本正经回答。 “也有星星吗?”他摆着姿势问。 “有,可没这么多,这么亮。”的确。 小伙子们围住火塘,看我的画稿,擦他们的火枪,跟姑娘们逗逗趣,听不懂, 姑娘们都站在后边,一边不停地说着话,一边急急忙忙地捻着线,一只手握着棉花 团,另一只手轻轻拉出均匀的细线。一直拉到手臂完全伸直,便松开这只手,将握 着棉花的手高高举起,让垂在下面的木头线轴飞快转动。在哪儿都一样,小伙子爱 当众吹牛,姑娘们也总有说不完的小事。只有她们手里的线轴知道她们在说什么。 可它偏偏天生有保密的本性,它嗡嗡地哼着,把女孩们的悄悄话缠进去,密密地绕 起来…… 一个背着火枪的人闯进来,蹲下去,跟男人们说些什么。 我发现他们的神情都突然变了,好象身上附了什么,激动、不安,紧紧凑在一 起,头挨头,很有几分神秘。 我忙问卫生员老二,他只说了一个单词,却满脸恐怖。我不懂,他连说带比划, 我还是不明白。他一下抢过我的速写本,急忙翻着,举到我的眼前。 虎?! 这附近有一只虎! 我背后一阵发冷,蹲在黑乎乎的单薄的小茅屋里,又恐惧又兴奋。这一带,是 完全有可能遇上孟加拉虎的。 我从老二那儿听清了,那个小伙子今天看到了一只虎。 我跟一帮哈尼族猎手在山里走。 晨光刚刚在唤醒静静的群山。一座座山谷底部,积聚着白云,象一条条缓缓流 动的河。它们似乎是被阳光牵动着。随着太阳升起,云逐渐上升,汇集,又在山腰 上缠绕,飘荡。 山涧里长着各种巨大的原始树木,树叶随山风传来肃穆的低吟。树尖却在我们 脚下。 云被继续拉扯,被均匀地撕开,铺满整个世界,漫天的大雾,终于笼罩了一切。 就这样不停地走。 眼前是雾,还是雾。除此以外,什么也看不见。总引着人不断猜想,前面究竟 是什么…… 猛地,对面响起人声,就在眼前。 象拉开一道帷幕,出现一群同样装束的哈尼族汉子。在雾中,相见就是这样突 然。他们极快地交谈了几句。那帮人发现了虎的新足迹。 大家一齐向一座山爬去。 新鲜的虎粪! 是新鲜的。虎也许离得不远。猎人们分成几组,向几条路摸索。 太阳穿破粉色的雾。一下子,四野又清晰可见。 我们扒开没人的茅草。砍去上下交错的粗大藤蔓。走过深涧之间的独木桥。 山风越来越大,给刚刚还碧蓝、干净的天空,推上大团、大团的云朵。云移得 很快。时而遮住热辣辣的太阳。远山近景的色调,呈现着鲜明的层次。阳光下,一 大片鲜亮、青翠的山峦,反射着耀眼的斑点。几乎能分辨出一片片树叶的形状,每 片叶子下,都好象藏着个活跃的精灵。浓云里,一层灰蒙蒙的,夹着黄斑的树丛, 托起一段黑色的山体。象送葬的行列。 又发现了虎的足迹。 它踏倒了涧底溪流边的杂草。它钻过一片密集的丛林,留下了虎毛。风里象是 有腥气。还是风,什么也没有。没人深的草,虎也许就在身边,随时有可能突然遇 上。每走一步,心里都紧紧悬着。猎人们的火枪里装满了铁砂。我挎了一把砍刀。 没有一个人作声,只是默默打手势。但是,草在身边,在脚下,“刷、刷”地响。 每时每刻都在暴露自己。停下来,更可怕。 我终于疲惫不堪了,也不知道翻过了几座山,一直紧绷的激动、不安,变成机 械地向前移动。我仍然一步不拉。汗,已经流干了。我紧盯着几米远的一棵树…… 然后,一朵极小的野花、……猎人们粗糙、黑黑的脚后跟……。只听见自己在呼呼 地喘气。 山顶。强劲的风。令人感激。 猎人们决定停下来,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每个人把随身带的,用芭蕉叶包 的旱谷饭拿出来。谁打到了一只鹿子,架起火,烧了,撕了两大片野芭蕉叶,铺在 地上,折了些树棍当筷子,用砍刀把那只鹿子很平均地分了。 人们就地躺下。我也躺下,平平地伸开四肢,头枕着地。 没有注意到,一会儿工夫,整个天空竟又在发生迅速的变幻。 大块、大块的云团,在强烈的阳光下,呈现出黑、白、灰三色,一种超现实主 义画派的效果。白得耀眼。黑得撼人。灰得压抑。头顶上,浓云剧烈地翻腾着,有 时猛地向山顶压下来,又冲上去。远处的天边,还偶尔露出一丝湛蓝、浪似的黑云, 立刻扑过去,一点不剩地占据整个天空。在头旁边,在身下的山涧里,云又象海潮 一样滚滚涌来。茫茫连体的山脉,只剩下一个个数不清的小山头,象孤岛,浮动在 云海里,时隐时现。人,仿佛置身在汪洋大海之中;山顶,仿佛是一只飘摇的小船。 天黑下来。 分不清是在天上,是在身子底下,是在遥远的地方,还是就在眼前。巨大的雷 声包围着我。 一场暴雨突然降临。 山顶只有小树和茅草,没地方躲,索性在大雨中浇着,仍旧一动不动地躺着。 雨点抽得人生疼,睁不开眼。水,立刻在身边泛滥。雨声淹没一切。似乎什么 都被卷走了,我和这土地、水浑和成一体……。 在什么地方,隐隐约约,一阵吼声…… 虎啸! 我一跃而起。猎人们眯着眼,在大雨中四处观察。 一个人指着一个方向,急促地低声吼着。 对面山上,在大雨中树枝乱摇的林中,一块黑、黄的花斑一闪! 猎人们箭一般冲下山去。我也随之飞奔,全是泥,连滑,带摔,带滚。我不管 不顾,只盯着对面的山,盯着那有一只孟加拉虎在出没的林子……一块巨大的石头 在眼前,脚下一段断崖,来不及了,收不住了,脚一滑,我跌下去……。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独家推出||http://gd.cnread.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