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放猴归山 吴希声摆脱了刘福田的追赶,钻进枫树林拐了个弯,慌慌张张逃回知青楼, 将孙卫红闯下大祸的事告诉两个上海同学。 粗粗拉拉的张亮一听就乐了,不由抚掌大笑:" 好,好!我们的孙小姐真是 个巾帼英雄,该给它发个大奖章!那个什么鸟主任,一下来就指手画脚,作威作 福,乡亲们早就心里有气,孙卫红给他放点血,也算给我们出了口鸟气!" 吴希声就心神不定地叫起苦来:" 你还笑?笑个鬼呀!刘主任肯定会来找我 算账的,你们快快帮我想个法子吧!" 张亮说:" 算什么账?是孙卫红咬了他,又不是你咬了他。" 吴希声说:" 如果光找我,也就由他了。可刘主任他要找的就是孙卫红,还 说要一刀宰了孙卫红下酒吃。这只猴哥是保不住了!" 蓝雪梅看吴希声大惊小怪的样子,也觉得他太胆小怕事了,就微笑宽慰道: " 放心!刘主任不过想吓唬吓唬你,哪会跟一只猴哥计较?看把你吓成这样…… " 谁知蓝雪梅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楼外传来刘福田乍乍呼呼的叫喊:" 吴希 声!吴希声!喂,吴希声你这个臭小子,快快给我滚出来!" 吴希声立时吓得脸孔煞白,一把抱起孙卫红,急慌慌地对雪梅和张亮说:" 你们帮我说说情吧,我、我得出去躲一躲!" 吴希声轻轻开启后门,一溜烟跑个没影了。 一会儿,刘福田大模大样走进知青楼。他这里看看,那里瞅瞅,一边问雪梅 和张亮:" 咦,吴希声呢?这小子躲哪去了?" 张亮说:" 他去遛猴了,这会儿还在林子里吧!刘主任找吴希声有嘛要紧事? 又要出墙报写标语?" 刘福田把一只受伤的胳膊抬起来:" 瞧,他妈的!吴希声教唆他的猴哥,对 我进行阶级报复,把我的胳膊咬了一口!" 张亮和雪梅看见刘福田的手腕子上果然撕开个小口子,鲜血直淌,把半条胳 膊都染红了。张亮心里偷偷地乐,嘴上却连声大骂孙卫红,这畜生真是有眼无珠 了,怎敢欺负到你刘主任头上啊?蓝雪梅连忙找来些酒精、纱布和红药水,给刘 福田的伤口消了毒,包扎好,又一个劲代吴希声道歉。蓝雪梅说,吴希声是个好 知青,决不会教唆猴哥咬人的。怪只怪孙卫红,可它是只猴哥,连话都不会说, 就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刘主任。您刘主任宰相肚里能撑船,该不会跟那个小 猴哥计较吧! 刘福田听着蓝雪梅的吴侬软语,瞅着她漂亮的脸蛋,口气也和缓了些:" 好 吧,好吧,看在你知青队长的面子上,暂且饶过它这一回;叫吴希声把猴哥快快 放了。哪天再叫我碰上,我非宰了它下酒吃,决不甘休!" 张亮以为刘福田不过是虚张声势,就故意跟他打哈哈。张亮说:" 刘主任, 猴哥有什么好吃?听说猴哥肉又腥又膻,别说吃了,闻一闻,也叫你吐个半死! 你要是想尝尝山珍野味,我给你去套野兔,打山猪吧!" " 不,野兔是野兔,山猪是山猪。" 刘福田说," 这只狗杂种猴哥,我说嘛 咯也不会轻易放过的。" 刘福田走后,张亮和雪梅嘀咕了好一会儿,说这新来的主任对一只猴哥也这 般记仇,他的心地绝对和善不了的,便都为吴希声和孙卫红捏着一把汗。 日头快落山了,吴希声牵着孙卫红进了苦槠林。那小畜生一见到满山遍野的 草莓野果,欢蹦乱跳,心花怒放。前会儿,它咬了刘福田一口,当场见血,给主 人出了气,报了仇,心里痛快极了。吴希声却惊魂未定,沮丧无比。刘福田的警 告放大了十倍百倍,有如惊雷在林子里炸响: " ……吴希声,你逃得了今天,还躲得过明天?快把猴哥交给我,我要宰了 下酒吃!下酒吃!下酒吃!……下酒吃下酒吃下酒吃下酒吃下酒吃……" 吴希声在秋风中不寒而栗,浑身觳觫。他知道刘福田心狠手辣,什么坏事他 不敢干?听说刚闹" 文革" 那阵子,刘福田只是县委机关一名小小的通讯员,竟 敢糊大字报造县长书记的反,还抡起铜头皮带呼呼响,把走资派抽得屁滚尿流。 如今他要弄死一只小猴哥,还不是动一动手指头? 孙卫红一点也不晓得主人心中的恐惧和烦恼。进了林子,它就有一种回家的 感觉。孙卫红耸耸鼻子,嗅到野枣子特有的香味,它放眼四望,看到成串的山梨 子在枝头迎风招摇。片刻工夫,野草莓的果汁把它的厚嘴唇染红了,再一会儿, 乌饭子的果汁又把它的尖腮帮浸黑了。可是,当它见到一株红山楂的时候,还是 一个劲儿狼吞虎咽。这果子酸甜可口,它实在经不起诱惑。孙卫红很快吃得大腹 便便,还是贪婪地吃呀吃,往死里吃。孙卫红两腮有两个小布袋似的嗉囊,那是 猴哥的临时仓库。每次进入苦槠林,孙卫红都要把这两个粮仓装满,然后回家反 馈再细嚼慢咽。 生离死别的伤感在吴希声心头涨满。他想,与其让刘福田宰了孙卫红下酒吃, 还不如把这小畜生放归山林吧!然而,孙卫红却反转身,左蹦蹦,右跳跳,兴冲 冲地给主人领路要回村去。吴希声抖了抖手中的铁链,孙卫红又乖乖地踅回来。 它在山道旁蹲着,傻不愣登地望着主人,火眼金睛发出一串问号:" 怪了,天快 黑了,我们还不回家?我可是吃饱了,你难道不饿吗?" 吴希声轻轻踢着孙卫红的屁股:" 走!走!你这小骚包蛋!" 无论在生气或高兴的时候,吴希声总爱骂孙卫红" 小骚包蛋" 。这只小母猴 与他之间,除了人与畜,主与仆的关系,还真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之 情。孙卫红除了给吴希声唱歌、跳舞、飘媚眼,还常常躺在他怀里撒娇,蹲在他 背上帮他挠痒痒。他洗脚,孙卫红给他递来擦脚布;他想喝水,孙卫红给他端来 杯子。一个大热天,他躺在竹床上睡午觉,这不要脸的家伙趴在他身边,用那双 粗糙的前爪轻轻地给他抚摸,搓揉。吴希声就常常叫孙卫红做小骚包蛋。 " 走!走!小骚包蛋!" 这回吴希声踢得稍稍重些,孙卫红懒洋洋站起,慢 吞吞向林子深处走去。 吴希声下令:" 停!停!" 孙卫红乖乖站住。 吴希声抱起孙卫红,搂在怀里,轻轻抚摸它光滑的头毛,反复抚摸它丝绸一 样的背毛,耳语般说:" 走吧,小骚包蛋!不是我不肯收留你,有人要对你动刀 子呀!你快快逃命吧!" 孙卫红听不懂人话,依然用充满疑惑的目光望着吴希声。 吴希声拍拍孙卫红的小脑袋继续絮叨着:" 走吧,孙卫红,你的家在山里, 在大自然。我不忍剥夺你的自由!这三年多,我让你失去自由,已经很对不起你 了!请你原谅我!" 吴希声一说到" 自由" 二字,嗓子眼就有些哽咽,眼里就有些湿润。因为他 想起了父亲。他父亲是上海交响乐团的首席指挥," 文革" 一开始就被打成" 反 动权威" ,关进" 牛棚" 已经七个年头。父亲有家不能归,有病不能治,上不了 舞台,被迫放下珍视如命的音乐……说真的,就是孙卫红不闯下塌天大祸,刘福 田不说要宰了它下酒吃,吴希声也多次动过恻隐之心,早想把孙卫红放归山林。 "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吴希声才五岁时, 父亲就教他背诵裴多菲这首诗。自由是高于一切的!孙卫红即使是个不会说话的 金丝猴,也不该剥夺这位灵长目动物的自由啊。 吴希声从兜里掏出一把老虎钳,咔嚓一声,把锁在孙卫红脖子上的铁链剪断 了,轻声喝道:" 走吧,走吧!小伙伴,小骚包蛋,我还你自由!" 吴希声把他的红颜知己抛下地。孙卫红很是诧异,它戴惯了铁链,怎么一下 子全身轻松了?它噌地一下,又蹦到吴希声怀里。吴希声心里一酸,泪如雨下, 把脸贴在孙卫红的尖腮上,轻轻摩挲了好一会儿,再用力一抛,孙卫红飞出一丈 多远。 唧唧唧!唧唧唧! 发音器官发育不全的金丝猴,只能发出含义不清的单音。但与孙卫红朝夕相 处三年又深谙音律的吴希声,能根据它发音频率的快慢轻重,大体听懂它说的猴 语。这会儿孙卫红是说:" 老哥,你真的不爱我了?" 吴希声挥了挥手:" 走吧!走吧!我还你自由!" 唧唧唧!唧唧唧!──" 你真的要撵我走!" 吴希声泣不成声:" 走吧,走吧,你再回村去,有人要宰了你下酒吃哩!" 吴希声转过身,毅然决然地走了。他不忍回头,也不敢回头。只要再留恋片 刻,他也许会改变自己的决定。好一会儿,他听到身后林中响起一串枯枝败叶的 沙沙声,牵扯得他心头阵阵作痛。他知道,孙卫红慢慢地走远了,走远了…… 蓝雪梅在伙房里做饭,一边念叨吴希声:" 嘿,这家伙也不知跑哪去了?这 时候还不见回来。" 张亮在灶头烧火,一边抽喇叭烟一边接嘴道:" 可能到林子 里躲一躲吧,他还能跑回上海去?" 闽西红土地适合栽种烤烟。据说二百多年前,一位南洋华侨引进极好的烤烟 种子,如今闽西十县,无论是种烟还是吸烟,蔚然成风。来枫树坪插队的知青们, 也大都学会卷烟和吸烟。社员们凑在一起开会、聊天,总是香飘满屋,烟雾缭绕。 一会儿,雪梅把饭菜做好了,张亮走到桌前看了看,鼻子眼睛缩成一团,又 是满腹牢骚了:" 哼,可也不能天天红薯饭,南瓜汤吧。毛主席他老人家在井冈 山闹革命,就是' 红米饭,南瓜汤,餐餐吃个精打光' 了。好,闹革命闹了四十 多年,现在连红米饭也吃不上,餐餐要吃红薯饭,你说你说,这革命是怎么革的? ……" 张亮的话还没说完,雪梅连忙伸出手去捂他的嘴巴:" 老天爷,你又说反动 话!" 蓝雪梅是上海知青队的队长,也是这个小部落的酋长,小家庭的家长。这个 小家的吃喝拉撒、油盐酱茶,乃至队员们的思想工作都归她统管,快把她一副稚 嫩的肩膀压垮了。 " 我不怕!" 张亮把粗脖子一拧,大嗓门喊得震天响," 我还要到村街上去 嚷嚷,到圩场上去演讲哩!" " 我的小祖宗,吃吧,吃吧!" 蓝雪梅指着桌上一碗满满的红薯饭,掐细了 嗓子说," 你用筷子挑一挑,饭碗底下还有好吃的。" " 还有啥好吃的?操!你可别蒙我!" 张亮满脸疑惑,端起饭碗,用筷子往 碗底拨拉一下,就看见一粒黄澄澄的荷包蛋,不由惊乍乍地叫起来," 哈,蛋? 又有蛋吃了?怎么埋在碗底呀?" " 嘿,你叫什么叫?" 蓝雪梅轻声制止张亮,目光很有些暧昧," 就给你煎 的。" 张亮受宠若惊,也压低嗓门问道:" 你自己不吃?还有希声呢?" " 谁叫你是只贪吃的猫!再说,我养的老母鸡被黄鼠狼叼走三只,现在只剩 一只,一天还能下三个蛋?" 张亮听出来了,雪梅话中的偏爱,绝对的多于埋怨,那口吻,那神态,很有 点小两口的意思了。张亮心里热乎乎的,趁吴希声还没回来,一家伙吃下那粒荷 包蛋。但是囫囵吞枣,是咸是淡,浑然不知,心里堵堵的,倒有些做贼似的感觉。 张亮和蓝雪梅放下碗筷时,吴希声才回到知青楼。有好一会儿,张亮头低低 的,只顾抽烟,不敢看吴希声。雪梅却老练得多,脸不变色心不跳,一如既往, 连忙招呼吴希声吃饭,好像啥事也没发生。 吴希声捧起饭碗,半天没动筷子。雪梅以为她只给张亮单个儿煎了个荷包蛋, 被希声察觉了,心里有些虚,轻声细语地试探道:" 希声,凑合凑合吧,这五荒 六月的,真弄不到什么菜吃。" 吴希声叹息道:" 唉,我知道,我知道,能填饱肚子就好。" 却依旧木木地 坐着,不动筷子。他毫无食欲,倒不在乎饭菜的好坏,而是一直记挂着已经放归 山林的孙卫红。 这当儿,张亮到柴禾间转了一圈,发现心爱的金丝猴不见了,冲着吴希声诘 问道:" 咦,希声,孙卫红呢?孙卫红呢?" 希声躲闪着张亮的目光,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就是一声不吭。 张亮吼道:" 咦,你哑巴了,你倒是说话呀!吴希声,你把孙卫红藏到哪去 了?" 希声再也忍不住,早在眼里打转转的泪水哗哗滚落。张亮和雪梅又追问了半 天,希声才轻轻地吐出一句话:" 唉,我把孙卫红放走了!" 雪梅和张亮都瞪大了眼睛,逼视着吴希声:" 放走了?你把它放哪去?" 希声说:" 它的家在大山里,我把它放归山林了。" 张亮的脸色一下黑下来:" 啊哈!放归山林?你干嘛要把孙卫红放归山林? 你凭啥这样做?谁给你这个权力?啊,你、你、你……" 孙卫红不仅是吴希声的" 小媳妇" 、" 小情人" ,而且是知青楼公有的宠物。 这个给它一口剩饭,那个给它一把零食,雪梅还曾给它做了件大红坎肩,一条水 绿色小短裤,一顶橘黄色小尖帽,把它打扮得像个花枝招展的小妞儿,招徕多少 昵爱的目光啊!孙卫红给知青们的回报也是慷慨大方的,做鬼脸,出洋相,翻跟 斗,抛媚眼,天天花样翻新。在知青们穷极无聊、精神空虚的时候,孙卫红带来 的欢乐,真是无可替代。现在可好,孙卫红说走就走了!知青们像失去了一个骨 肉亲人,突如其来的打击叫他们不能承受。吴希声却反过来宽慰雪梅和张亮:" 别难过了,啊!放了也好,省得浪费粮食。" 张亮知道希声话虽这样说,他心里肯定比谁都难过。怪谁?还不是那个刘福 田作威作福,把希声吓破了胆,才忍痛放走了孙卫红。张亮的处世哲学是" 人不 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他愈想愈气,就给希声鼓劲说:" 你 呀,你呀,不能再这样窝窝囊囊地过日子了!就算孙卫红咬了刘福田一口,他刘 福田还真的敢宰了我们的猴哥?惹恼了老子,老子跟他玩命!" 张亮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像金刚一样魁梧,摔跤、举重、扳手腕,打遍公社 无敌手,这么多年来,还没谁敢欺负上海知青队的。因此,他说话办事就有一股 子牛气。 " 玩命,你跟谁玩命呀?" 希声却是扶不起的阿斗,见张亮一肚子火,更是 惶惶然了," 人家是公社领导,孙卫红又咬了人家一口,我思前想后,还是把孙 卫红放了的好!我们惹不起总躲得起,图个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好!" " 咳!" 张亮像牛样叹了一声粗气," 你呀,你呀,真是个胆小鬼!老是畏 畏缩缩,树叶掉下来也怕砸破脑壳,总有一天,自己也会被人家一刀宰了呢!" " 张亮,看你胡说八道些啥!" 雪梅觉得这话很不吉利,不让张亮再说下去, " 愈说愈不像话,你还让不让希声吃饭呀?"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张亮就闭了嘴。吴希声埋头扒饭。三人一时无话, 觉得那被烟火熏得黑漆漆的伙房里,顿时异常燥热,闷得叫人喘不过气。 六年前,蓝雪梅从上海带了九个同学来枫树坪插队。后来招工、招干、参军, 陆陆续续走了七个。每走一个,知青楼便少了一分强颜欢笑,添一分清冷寂寞。 这回,孙卫红的突然离去,给知青楼投下的阴影,尤为甚之。有好长日子,张亮 和希声都板着一张脸,谁也不搭理谁,更听不到一点笑声。吃饭时光,他们就想 起要给孙卫红一点吃的;夕阳西斜,他们就想起该带着孙卫红去林子里溜达;晚 上知青们聚在晒谷坪上乘凉聊天,他们就想起孙卫红在他们之中蹿来跳去,表演 精彩的节目……可惜如今,孙卫红待的猴舍依然如故,孙卫红常常敲打的小锣小 鼓也保存完好,而孙卫红却杳如黄鹤,一去不返。这一来,知青们才感到知青楼 失去的不仅是只金丝猴,而是他们当中一位至亲至爱的成员。 孙卫红一回归山林,刘福田一时找不到吴希声的岔子,只好把这笔账暂且记 在心里,留待日后慢慢来算。于是,枫树坪的日子又像静静的枫溪,依旧悄无声 息地汩汩流逝。 这天吃过夜饭,吴希声又到夜校去教书。 吴希声能当上夜校教师,也是春山爷慧眼识珠,知人善任。春山爷见希声肩 不能挑,手不能提,倒是有一肚子墨水,就叫他当了大队会计兼夜校教师。这一 来,希声少晒日头少淋雨,教教书,算算账,同样能挣些工分过日子。对这份在 当时的枫树坪惟一带有脑力劳动性质的工作,希声就特别用心,兢兢业业。 枫树坪夜校设在村东头的金谷寺。金谷寺就是土地庙,可闽西客家人不叫土 地庙,而叫金谷寺,显得更有色彩更有文化。闽西地区是继毛泽东领导的湖南秋 收暴动之后又一个最早揭竿起义的红色苏区,在上个世纪的二三十年代,菩萨神 庙一概都在扫荡之列。枫树坪的金谷寺能奇迹般保留下来,也许图它有个大地盘, 好用来开大会和办夜校。 吴希声每晚去教夜校都得顺道邀上王秀秀。打个比方,希声是教授,秀秀是 助教。不是吴希声爱摆架子,他必须有一名助教,因为他的上海官话与当地的客 家方言暂时还很难沟通。秀秀上过三年初中,吴希声却是老三届的高材生,两人 就成了最佳的黄金搭档。但是,希声每次去邀秀秀,心里都咚咚地敲着小鼓。因 为秀秀鳏居多年的阿爸对他总是铁青着脸,说话也不冷不热,好像欠他二百大洋。 希声过了石板拱桥,又走过咿呀吟唱的水车和咚咚敲打的水碓,就望见那座 再熟悉不过的青瓦土墙小院了。刚冲过凉更过衣的秀秀,早已站在院门前等候。 希声看见秀秀尚未梳拢的长发,在凉风中优雅地飞飘起来,像一面黑色的旗帜, 心跳不由有些莫名其妙地加快了。 这时站在风中的秀秀,根本就不用眼瞧,光凭她的第六感觉,就能知道那个 白白净净的知青哥快到跟前。秀秀立即用欢快的声音朝院子里喊了一嗓子: " 阿爸,我上夜校去了啊!" 堂屋里没有灯光。生性节俭的茂财叔家里没有主妇,暗晡夜又不做针线活, 认为点灯是一种浪费。他是绝不轻易耗油点灯的。 黑暗中静了片刻,响起一个不咸不淡却相当洪亮的声音:" 早点回来呀,院 门我是不会上闩的。" 在路上,吴希声跟秀秀逗趣道:" 嘿,你阿爸真有意思,好像怕我把你拐去 卖了呢。" 秀秀莞尔一笑:" 我阿爸就我一个女儿,心疼我呗!" 希声便缄口无言。秀秀的话平平常常,但那口气在得意中很有几分撒娇的成 分,希声感觉出他们父女间亲情的温馨,不由有些羡慕和感慨。自己的父亲长期 关在清队学习班里,天各一方,承欢尽孝,都只能是一种奢侈的幻想。 希声和秀秀进了金谷寺,被一盏白晃晃的汽灯照花了眼,就眯起眼睛在教室 里扫了一下,看见教室里坐着二十多个学员。老支书春山爷也来了。春山爷怕夜 校撑不下去,便带头垂范,夜夜不落。其他都是些十几岁的细妹子、小郎哥,闹 " 文革" 把他们上小学的机会都耽误了,巴望上夜校识几个字,能读书看报。吴 希声有些扫兴,问道:" 咦,人怎么来得这样少?后生哥呢,一个都不来上学, 都到哪去了?" 学员们笑而不答。吴希声又一再追问,有个小郎哥才嘻嘻笑着暴露了一桩秘 密。他说,他们都去" 大众影院" 了! 细妹子们哄地一声大笑起来,都露出小黄牙,笑成一朵朵金针花。 吴希声大惑不解:" 大众影院,枫树坪哪有大众影院?" 细妹子、小郎哥们笑得更加厉害,七仰八翻,扭做一团。更奇怪的是秀秀也 跟着掩嘴而笑。春山爷威严地咳嗽一声:" 莫乱讲,莫乱讲!村里有嘛咯大众影 院?" 又对吴希声说," 吴老师,莫等人了,农村开会上学都到不齐的,教书吧! 开讲吧!" 春山爷讲究尊师之道,一进夜校,不叫吴希声的名字,也不叫他小吴,而是 十分尊敬地叫他吴老师。客家土楼的大门上和堂屋里,常常悬挂" 地瘠栽松柏, 家贫子读书""祖遗良训久,家传诗风长" 这一类对联。乡里人" 敬惜字纸" 成风, 看到地下扔着一张报纸,也有敬畏之心,要捡到纸炉里焚化。所以,村民们对肚 里有墨水的知青哥自是十分敬重。这种孔孟遗风,跟那个年代贬抑知识的宣传, 似乎是格格不入暗暗较劲的。 吴希声开始上课。他曾用拼音的方法教学员识字。可是二十六个声母和韵母 学员不易接受,他放弃了,改用一种自己发明的图形识字法。他在黑板上画了个 太阳──⊙,说这叫" 日" 字;再画一片半月──,说这叫" 月" 字;" 日" 字 加" 月" 字呢?一片光明,当然是个" 明" 字。以此类推,他画了" 田" 、" 水 " 、" 鸟" 、" 手" 、" 犁" 等字的图形,学员们很快学会这些由象形文字演化 而来的汉字。 " 吴老师,你真行!" 春山爷竖起大拇指直夸吴希声。 上完识字课,吴希声给学员们拉琴为乐。开初,他拉过西方的小夜曲和圆舞 曲,学员们听不懂,说像小寡妇哭坟,咿咿呜呜,都不爱听。后来,吴希声就拉 《红头绳》《妇女的冤仇深》。那时彩色电影《白毛女》和《红色娘子军》的插 曲非常走红,有线广播的话匣子里天天播放。吴希声拉这些歌曲,学员们听得如 痴如醉,都说他跟做电影的人一样厉害。细妹子、小郎哥们弄不明白,那个葫芦 形的木匣子里怎能发出那么动听那么优美的声音。春山爷是村里惟一闯过世界见 多识广的老人,就以绝对权威的口吻解释说: " 能不好听?人家的胡琴才两根线,吴老师的胡琴有四根线。" 吴希声笑笑,不作分辩。他知道有许多事跟山里人是很难说清楚的。 九点来钟,夜校放学了。出了金谷寺,学员们摁着手电,打起火把,山路上 一时间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像突然撒下一串珍珠,给黑魆魆的山梁戴上一条闪 光的珠链。 希声和秀秀总是结伴而行,或一前一后,或肩挨着肩,走在凉风习习的小路 上。在有意或无意间,秀秀的肩膀偶尔碰碰希声的臂膀,希声全身一麻,有触电 的感觉,倏地一下跳开了。他不是恪守" 男女授受不亲" 之道,只觉得他们虽然 已经很是要好,却还没有好到那个份上。可是,当希声与秀秀拉开了距离,他又 怕冷落了人家,就悄悄地向秀秀靠拢,而且主动找些话说。 希声忽然记起小郎哥说的" 大众影院" ,和细妹子们神秘的笑声,很是纳闷, 就问秀秀枫树坪哪来的" 大众影院" ? 秀秀乞乞轻笑,问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傻呀?希声说,我真的不知道。 秀秀举手往西一指,说村西头的苦竹院,你总该知道吧?希声依然摸不着头脑, 说苦竹院是苦竹院,跟大众影院有什么相干?秀秀抿嘴微笑着问,那小院里住着 个蔡桂花,很年轻,很漂亮,你总认识吧? 哦,她呀?希声淡淡地说,那婆娘子我见过,她有什么漂亮。秀秀的口气就 有几分调侃了,反正枫树坪的男人们都说她漂亮。你敢说她不漂亮?她在幽幽的 月光下扬起自己好看的小脸蛋,瞧,比我总要漂亮一点吧!希声看看秀秀,回答 得十分认真,说蔡桂花哪能跟你比呀,你是天生的漂亮,蔡桂花只是爱打扮,总 是花里胡哨的。 秀秀听了这话心里十分受用,却还一个劲地跟希声逗乐子。秀秀说,哼,你 敢说人家不漂亮,一到暗晡夜,有多少后生哥爱往苦竹院跑呀!谁来上你的破夜 校?希声大惑不解,他们老往苦竹院跑干什么?秀秀心想这个吴希声也真够书呆 了,年轻男人去找个风流婆娘,还要问个干什么吗?她又忍不住吃吃地笑,说我 也不知人家去苦竹院做嘛咯,你自己去看看吧! 秀秀的笑声神秘莫测,激起希声的更大的好奇心。再说,刘福田已经给他敲 过警钟,说夜校再那样稀稀拉拉的,就不让他当老师了。吴希声便拿定主意,真 该去" 大众影院" 明察暗访一番。 分手的时候,秀秀又乞乞地笑,仿佛要等着看希声的好戏似的。而书呆子气 十足的吴希声,却做梦也没想到,那座趴在山窝窝里的苦竹院,正像个神秘兮兮 的女巫,瞪着一双鬼里鬼气的眼睛窥伺着他呢。 苦竹院在枫树坪最西头。据说,解放前是村子里那户华侨地主金屋藏娇的" 行宫" 。解放后闲置久了,由他的旁系宗亲居住。住户是一对小夫妻。男人叫陈 大牛,婆娘子叫蔡桂花。这里背靠青山,面对枫溪,前不傍邻,后不着店,竟有 几分仙境般的幽美和清静。 院门虚掩着,吴希声看到院墙内果然有几丛苦竹,在月光下婆娑弄影,沙沙 细语,便忽发奇想,要不是一个穷字压死人,这等去处还是蛮有诗意的。再侧耳 细听,堂屋里似乎有唧唧喳喳的说话声,很是热闹。吴希声心里一下亮堂了:学 员们果真说得不错,年轻人都来这里聊耍呢,还有鬼去上夜校?可是,这么个农 家院落,又有啥子好玩的?吴希声勾起食指,彬彬有礼地轻轻敲门。一会儿,听 见里头响起脚步声,随即传来一声像京剧花旦出场的叫板,尖脆,高亢,又拖得 长长的: " 来啦──嘛人呀──" 大门咿呀一声打开,一股蛤蜊油的浊香扑面而来。吴希声一惊,倒退三步, 看见一只粉嫩的胳膊高高擎起一盏小油灯,灯下的蔡桂花短发梳得油光发亮,黑 眉描得如一勾新月,白白的圆脸也好像扑过粉,在月光下泛着青光。在平日里, 这个婆娘子吴希声也曾瞄过几眼,却没有夜晚见到的这般妖艳,浑身透着迷人的 狐气。吴希声觉得有点头晕,慌乱地叫了声:陈大嫂……蔡桂花更正说,叫我桂 花!吴希声只好改口叫桂花。蔡桂花甜甜地应道,哎,叫我做嘛咯?吴希声说我 是夜校的老师。蔡桂花说,知晓咯,你是夜校的老师,是知青楼的小吴,谁个不 知,哪个不晓呀!暗晡夜有得空了,到屋下聊耍呀!稀客稀客,快进来!快快进 来!说着就去牵吴希声的手。吴希声坚持要站在门外说话,蔡桂花有点生气,说 我屋下又没藏着豺狼虎豹,会吃了你呀!来来来,聊下子,聊下子! 吴希声还在犹豫,一只手已经被蔡桂花攥住,夹在她肉嘟嘟的胳肢窝下,像 个解除了武装的俘虏,被个士兵押解着,死拉硬拽地拖进屋里去。吴希声看见小 院里几间房子都相当破旧了,却被主人收拾得很干净,土墙糊上旧报纸,桌椅板 凳擦得黄澄澄的,地面上见不到鸡屎鸭屎,这么清爽的农家小院在枫树坪还很少 见。进了二门,又看见堂屋里两张牌桌上的扑克战正杀得难解难分,没有谁顾得 上招呼吴希声。两个站着看牌的后生哥倒是来了精神,异口同声跟他打招呼,连 说稀客、稀客! 正三缺一哩,有你小吴就凑齐了!说着都移步往里屋走去,要到蔡桂花房间 另辟战场,再开一局。 吴希声又被蔡桂花拖着搡着,到了二进的厢房。吴希声一手撑着门框,怎么 也不肯逾雷池一步。吴希声说,不不不,我们就站在这里说说话。但他还是探头 往房里瞟了一眼,看见红漆的大凉床上,挂着白纱帐,铺着青草席,花被、线毯、 竹枕头,这一切在当时的枫树坪都是奢侈得不可多见的。吴希声想,这该是蔡桂 花的卧房了。 蔡桂花在吴希声脖子上吹着热气说,进啊,愣着做嘛咯?别看房里没桌子, 客满的时候,常常上床甩扑克的。蔡桂花说话时,两个后生哥已经上了床,盘腿 坐着,一个劲朝吴希声招手:来呀!来呀!你会拱猪,还是会争上游?都蛮有意 思的!吴希声吓得额上沁出细细的汗珠来,抵着门框坚持着,不,不,这些我都 不会。蔡桂花说,不会就学么,我教你。吴希声说,蔡桂花,我来找你,是有要 紧话要说的。蔡桂花就把狐媚的目光泼向吴希声,噢?有嘛要紧话?说吧,我听 着!吴希声有些犹豫,心想有些话当着许多人说不方便,就声明他是专门来找蔡 桂花的,希望蔡桂花到院子里去谈谈。蔡桂花心想这小鬼头真是还嫩了点,还忸 忸怩怩呢,便爽快地答应了。她又拉上吴希声的手,来到竹影婆娑的小院里。 这里没有灯光,月儿又恰恰躲进如棉如絮的云层里,在一片朦胧中,吴希声 看见蔡桂花隆起一对大奶子向自己压过来,随即前胸如遭电击,有些麻酥酥的了。 只听蔡桂花嗲声嗲气地呓语着:有嘛要紧话?说呀!想阿姐了,嗯,不碍事的, 屋里那两个毛头后生哥,我哼哼一声就叫他们滚蛋!吴希声节节败退,不知所措。 吴希声说,不、不、不!我不是来聊耍的…… 蔡桂花嘻嘻轻笑,还害臊哩,头回生,二回熟,三回像吃蜜糖甜到肚,你天 天都想来的。 蔡桂花的甜言蜜语,伴着廉价的蛤蜊油香,熏得吴希声几乎晕了过去,就连 声叫道,哎哎哎,不不不,不是这档子事,不是这档子事…… 蔡桂花生气了,脸色由晴转阴,嗓音由温变冷。蔡桂花说,咦,你暗晡夜来 找我,不是这档子事是嘛鬼事?找我穷开心,逗乐子,啊?说呀,老娘的工夫金 贵着呢! 吴希声好不容易镇定了些,说:" 我来请陈大哥和你去上夜校。" " 上夜校做嘛事?" " 识字学文化呀!" " 我们是种田佬,识字学文化有嘛用?能当衣穿,当饭吃,还是能长高长胖 长得如花似玉清水好看起来呢?" 吴希声有些招架不住,期期艾艾说:" 蔡桂花啊,话可不能这么说,识了字, 有了文化,对种田过日子总会有好处的。" 蔡桂花薄薄的嘴唇就那么优雅地撇一撇:" 哎唷哟,要是这么说,你们城里 的学生哥,书读几箩筐,字识几火车,文化自然是比山里人高的,你们还要来枫 树坪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你说说,这是嘛咯道理?" 吴希声好像碰到一位武林高手,使尽九牛二虎之力出了一招,人家只要动动 手指头,就轻而易举把他掸回去。最后,吴希声几乎是在央求蔡桂花:" 阿嫂! 你和陈大哥要是实在不愿去上学,我说……能不能……把牌桌收起呢?" 蔡桂花凤眼圆睁:" 凭嘛咯?我家摆两张牌桌,是碍着你们行路呢,还是噎 着你们吃饭?" 吴希声哭丧着脸央求道:" 你这苦竹院夜夜有人玩耍,鬼去上夜校呀!" " 哈,笑话!" 蔡桂花得意一笑," 我可没有捆人的手,绑人的脚,哪个不 去上夜校,跟我有嘛咯相干?" 吴希声更加低声下气了:" 阿嫂,刘主任说了,夜校办不好,枫树坪脱不了 文盲帽子,我们大家都有责任的。" " 哈哈哈!" 蔡桂花突然一阵狂笑," 你不要拿刘主任来吓唬人,再大的官 我也见过的。他刘福田看得不顺眼,叫他亲自找我聊聊呀!" 吴希声彻底缴械了。他开始抽身后退,三十六计走为上,恋战决不会有出路 的。可是蔡桂花死死攥住他,乞乞地轻笑着:" 怎样?这就想走!你个毛头崽子, 怕是奶水也没有吃够吧,阿嫂给你滋补滋补怎么样?" 说着,伸手去勾吴希声的 脑壳。吴希声因为要保护手中的小提琴,不能用力反抗,尊贵的头颅居然被蔡桂 花扳了下来。蔡桂花同时踮起脚,用软绵绵肉嘟嘟的胸脯去蹭吴希声的脸。吴希 声热血奔涌,浑身战栗,本能地缩头,下蹲,总算金蝉脱壳,飞快夺门而出,逃 之夭夭。 走出一望之遥,吴希声摸了摸怦怦剧跳的胸口,还好,还好,心还跳着,气 还喘着,总算没有吓死过去。可是惊魂甫定,一阵娇声浪笑又紧追上来: " 哈哈,别走呀!别走呀!山乡没有戏,嬲嬲( 闽西客家方言,读n ǐao去 声,男女在一起嬉耍游乐的意思) 没关系!小吴,有空就来坐坐啊!" 吴希声又吓了一跳,撒开大步在田间小路上飞跑起来。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