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偷尝禁果 孙卫红脖子上的铁链被吴希声剪断之后,只留下个闪闪发亮的白铁项圈,忽 然觉得一身轻松。这贱坯上锁拖链惯了,现在身无羁绊,摇摇晃晃,趔趔趄趄, 走路好像要飘起来。但它很快适应了。树林中有太多的果子向它频频招手,有太 多的鲜花叫它眼花缭乱。它兴奋得不能自已,慢步变成快步,快步变成小跑,小 跑变成跳跃,跳跃变成飞奔,一会儿,便钻进一片古木撑天的莽莽丛林。 天完全黑了,孙卫红觉得林子里很不安静。它听见远远近近响起各种声音, 有老蛇滑过树叶沙沙爬行,有狐狸穿过草窝悄悄潜行,还有猎豹追逐山獐在林子 里刮起风暴一样哗哗的响声。孙卫红非常害怕,蹿上一棵松树,爬到高高的树杈 上,蜷缩起身子,想打个盹儿。开初,它睡不着。这些年来,它在吴希声的宠爱 中养尊处优,歇息的地方有个专门为它建造的猴舍。猴舍里有个篾箩,篾箩里铺 着禾草,像有钱人睡的席梦思,要多舒服有多舒服!如今它躺在松树杈上,硬邦 邦的,硌得腰痛背痛屁股痛。再说,林子里山风凌厉,飒飒飒的,吹得它身上没 有了热气,瑟缩成一团。一直熬到半夜,它才浑浑沌沌合上了眼。 清晨,一阵虫嘶鸟啼把孙卫红吵醒。太阳光从树梢头筛下来,一缕一缕,一 圈一圈,金光闪烁,晃得孙卫红睁不开眼。它听见百灵在枝头唱歌,斑鸠隔着山 头和鸣;它看见山鸡在林子里散步,松鼠在松树上跳舞。很久很久以前的记忆全 复活了,它一下子回到童年的摇篮。孙卫红忽然记起这山,这树,这山林里的百 花野果,原来都是属于猴儿国的。这里就是它的故乡花果山呀!这个花果山是不 是亿万年前孙悟空的发家圣地,无可稽考。但是这里确有奇峰怪石,老树古藤, 流泉飞瀑,奇花异草,比起孙悟空的仙乡故里不会差到哪里去。假设孙悟空后来 还了俗成了家,那么,有考据癖的学者们,考证出这里成群结队的金丝猴是孙大 圣的第多少代多少代孙,说不定能写一部鸿篇巨著呢。 孙卫红这里看看,那里瞅瞅,觉得一路山景是那么熟悉。它刚满周岁,就是 从这里被心肠歹毒的猎人逮走的啊!它走着走着,忽然遇见一只小公猴。我的天, 真是猴儿国的美男子呀!它身材高大,四肢矫健,那两道灼灼有神的目光竟黏在 孙卫红的身上了。毫无疑问,这只小公猴正为孙卫红的天姿国色所倾倒。这花果 山至少有几百只金丝猴,它还从未见过哪个猴小姐猴娘们比得上孙卫红这般俏模 俏样的。小公猴走了过来,唧唧叫着,用猴语问候,孙卫红也唧唧叫着,用猴语 呼应。一会儿,它们就成了好朋友。小公猴领着孙卫红往深山密林走去,给它采 好吃的野果,请它欣赏最美的风光。填饱了肚子,它们在草地上晒太阳,这个帮 那个梳理头毛,那个帮这个捉拿虱子,亲亲热热,卿卿我我,像一对热恋中的情 人。 然而,好景不长,花果山的老猴王突然来到它们跟前。老猴王身材魁梧,一 对火眼金睛寒光逼人,一蹦一跳,浑身皮毛像金色的波浪一样闪光。一头蓬松的 头毛,密匝匝毛毵毵的,像当代帅哥的披肩长发。嘿,这猴中之王,要多帅有多 帅!要多酷有多酷!它所到之处,老猴小猴公猴母猴们立马屏声敛息,惶然侍立。 我们的老祖宗有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与我们老 祖宗有亲缘关系的猿猴家族,更是如此。这方圆百里花果山,都是老猴王的领土 ;率土之猴,都是老猴王的子民;满山的猴娘们,都是老猴王的嫔妃。据史籍记 载,中国历代帝皇都有三宫六院、粉黛三千;据当今报载,利比亚总统妻妾、情 人和小蜜,也数不胜数。老猴王与他们相比,毫不逊色。其性欲之旺盛,占有母 猴之众多,前无古猴,后无来者。 这时候,老猴王迈着王者的步伐,蹒跚走来,猛一抬头,发现了孙卫红。我 的妈呀,这是哪儿来的小妞儿?它身材苗条,毛色鲜丽,一对金色的双眼皮猴眼, 滴溜溜地转个不停,叫老猴王顿时丢了三魂和七魄。老猴王威严地咳嗽一声,摇 晃着庞大的身躯,向孙卫红走去。孙卫红立时有点害怕,拼命往小公猴怀里钻。 老猴王又威严地唧了一声,那意思是叫小公猴快快滚开。按照花果山猴儿国的法 律,年轻的公猴这时必须向老猴王跪拜认罪,然后识相地溜之大吉。但是孙卫红 长得实在太俊,让小公猴一见钟情,哪里舍得下这俏娘们呀?它竟色令智昏,傻 乎乎地站着不肯挪步。老猴王生气了,发怒了,虎视眈眈,龇牙咧嘴,小公猴不 予理会;老猴王大吼一声,小公猴仍不肯动弹。老猴王平生头一次遇到下属的挑 战,怒不可遏,一下子扑了上去。要在往日,小公猴早就逃之夭夭。但是今天孙 卫红孙小姐给它莫大鼓舞。它想,我已经长得武高武大,又学会了十八般武艺, 难道还一直逆来顺受任你老家伙欺负不成?小公猴就抖擞精神,摆开了迎战的架 势。但是,它面对的老猴王是个庞然大物, 二猴相争,就像轻量级拳击手迎战拳 王泰森,显然不在一个等级上。小公猴蹦蹦跳跳,左躲右闪,虽然灵活,但它有 些怯阵,体能和心理都处于劣势。交手才两三个回合,肩上和背上挨了两爪子。 老猴王粗大的双掌有十枚尖利如刃的指甲,把小公猴身上撕得皮开肉绽,鲜血淋 漓。小公猴再也不敢恋战,带着一阵唧唧惨叫,一溜烟逃出了花果山。 这场猴战来似霹雳,去如闪电,眨眼工夫就结束了。花果山上的金丝猴,无 论攀在树枝上的,趴在草窝里的,蹲在悬崖上的,全都呆若木鸡,悚然慑服,谁 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初上花果山的孙卫红更是魂不附体,龟缩在一个浅浅的树 洞里,红腚儿翘得老高,长尾巴簌簌颤抖,像摇曳于风中的一束狗尾巴草。 大获全胜的老猴王迈着王者的步伐,向孙卫红踱了过去。它伸出一只前爪, 攥住孙卫红漂亮的长尾巴,轻轻把它从树洞里拽出来。然后,在它丰腴的红屁股 蛋上嗅了嗅,亲了亲,前肢一抬,跨了上去。我的妈呀,老猴王的身子实在太沉, 孙卫红一下子被压垮了。老猴王只好用两只前肢支撑着地面,把浑身觳觫的孙卫 红压在身下,掏出金箍棒一样的家伙,从容不迫地挺进孙卫红的身体。忽然,满 山遍野的金丝猴都听见惊天动地一声欢叫,随即,窥见鲜血哗啦啦流了一地。顿 时,天上地下,飞禽走兽,都为老猴王行使初夜权的狂放之举,感到震惊,感到 兴奋,却肃穆得连大气也不敢喘。 完事之后,老猴王摇晃着狗熊似的身躯,迈着王者的步伐,懒洋洋地走开了。 此后,老猴王又多次强暴了孙卫红。开初,孙卫红极不情愿,后来半推半就, 再后来,它就有求必应甚至频送秋波大献殷勤了。孙卫红发现,宠妃的地位可是 同胞姐妹们梦寐以求的。现在,哪株树上的果子最鲜美,孙卫红就爬上哪株树上 去大吃一顿;哪个草窝里最舒服,孙卫红就钻进哪个草窝里睡大觉。这种殊遇的 取得,几乎是轻而易举的。它只需冲着老猴王撅起性感的臀部,它在花果山上就 可以通行无阻,为所欲为。其他雌猴雄猴老猴幼猴们虽然气恼无比,时时向孙卫 红投射妒火焚烧的目光,那又何济于事?孙卫红是花果山的大美人,是猴儿国的 猴皇后,它朝小猴哥们瞪瞪眼,龇龇牙,谁敢不敛声屏息缩头夹尾退避三舍呀? 然而,孙卫红毕竟在枫树坪生活了三年,那是刻骨铭心、魂牵梦萦的岁月。 在猴儿国闲来无事的时候,在花果山穷极无聊的时候,孙卫红会常常想起枫树坪, 想起吴希声。而且还为它的主人演出许多轰轰烈烈的故事,甚至献出宝贵的生命, 那都是后话了。 这天夜晚,上海知青队几个哥们坐在晒谷坪上乘凉,吴希声讲起他在苦竹院 的历险记,害得张亮和蓝雪梅笑得前仰后翻,差点憋过气去。张亮大声嚷嚷:" 吴希声呀吴希声,你真傻,你真熊!这是送到嘴边的仙桃呢,你也不尝一口!" 雪梅也抿嘴微笑道:" 我不信,我不信,你是假装正经,你还能坐怀不乱?" " 真的,有半点假话,我就不是人!" 吴希声也乐了,自我解嘲道," 蔡桂 花人倒长得不坏,我是怕她身上的蛤蜊油,一闻到她一身蛤蜊油的香气,我就头 晕,逃都来不及!" 其实,吴希声不必赌咒申辩,人家都相信他守身如玉。他心比天高,整天看 书练琴想当小提琴家,跟如花似玉的王秀秀还若即若离呢,能瞧上她蔡桂花? 张亮说:" 希声呀希声,我们来枫树坪也好些年了,可你连村西头有个' 大 众影院' 都不知道,也太呀呀乌了!" 吴希声说:" 你是地保,上通天,下通地,中间管空气,当然无事不知,无 事不晓,你跟我说说,这个' 大众影院' 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亮就津津有味地讲起" 大众影院" 的故事。 蔡桂花原是城关镇一家豆腐坊的闺女,很有几分姿色。可是,她随大流跟着 人家造反打派仗的时候,被个烂崽开了苞,生过一个怀了七个月的死婴,闹得满 城风雨,爹妈怕她嫁不出去,托人说媒下嫁给枫树坪的陈大牛。陈大牛是个种田 好手,劳力特棒,还会一手箍桶绝活,农闲时东村转罢逛西村,很能挣些活水钱。 所以早些年,日子过得蛮红火,把蔡桂花像观音菩萨一样供着,吃香喝辣,油头 粉面,从来没下过水田。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某日,陈大牛去枫 溪炸鱼,盘腿坐在溪坝上装炸药,不慎把雷管弄响了,不但炸伤一条腿,还炸烂 两个卵泡,从此成了个废人,人家都叫他拐子牛。像宫里的太监,拐子牛人长胖 了,脸上没一丝皱纹,下巴没有一根胡须,说话变成鸭公声,沙沙沙,不男不女 的。一个大男人就变得没精少气,窝囊委琐,既干不了田里活,更干不了床上活。 蔡桂花闹离婚,陈大牛死活不肯;再说,蔡桂花名声不好,也不易找到合适人家。 但是,那个在" 文革" 中闯荡过一阵子的蔡桂花,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常常 倚门而立,就地取材,用那双雌狐一样迷人的眼睛,和富有诱惑力的微笑,勾引 来好些后生哥解渴充饥。有一回,被陈大牛逮个正着,把奸夫淫妇堵在房间里, 挥舞着一把菜刀直嚷嚷,非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决不姓陈。蔡桂花一不慌, 二不乱,先把野男人从后窗子放走,再倏地一下打开房门,抖颤着两个大奶子狠 狠叱责陈大牛:" 啊哈,想抓老娘的奸?想砍老娘的头?来呀,来呀,你有种就 快快来呀!" 蔡桂花把白脖子伸得长长的,吓得拐子牛节节败退。" 拐子牛呀拐 子牛,你连两个卵泡都没有了,想' 牛' 也' 牛' 不起来呀,哼,还想叫老娘守 一辈子活寡?日昼里做梦去吧!呸!" 蔡桂花又捶胸拍肚,满地打滚,嚎啕大哭。 拐子牛放下菜刀,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摸摸裤裆,空空如也,不禁涕泪俱下,痛 哭失声。从此,蔡桂花获得绝对的自由。她几乎来者不拒,价钱不计。这个给盒 蛤蜊油,那个送几根玉米棒,这个给一篮子鸡蛋鸭蛋,那个送一条毛巾头帕,都 能到苦竹院喝茶、聊天、甩扑克,甚至上床演一出" 帐中戏" 。慢慢地,就有人 在背地里把苦竹院叫做" 大众影院" 。 张亮讲得有声有色,吴希声听得一愣一愣,傻乎乎问道:" 蔡桂花这样伤风 败俗,公社头头也不管管?" 张亮说:" 管什么呀,管?拐子牛三代老贫农,蔡桂花也是城市贫民无产者, 了不起是个生活作风问题。再说,上面来了干部,也爱到苦竹院去歇歇脚,聊聊 天,散散心。谁会管这档子事?" " 嘿,这不是有伤风化吗?" " 吴希声,你真个书呆子,伤什么风化?" 张亮说," 穷乡僻寨,在男女情 事上比城市开放多了。你想想,蔡桂花最后对你说了一句什么话?" " 她最后说了句什么话?" 吴希声拍拍自己的脑壳,一点也想不起来。 " 你真健忘呀!" 张亮说," 你再想想,蔡桂花在你后头追着撵着喊什么? 那简直是明目张胆地做广告!" " 哦,我想起来了。" 吴希声似乎为那两句粗俗的话感到脸红,声音就低了 下来," 嘿,蔡桂花说:' 山乡没有戏,嬲嬲没关系。'" 张亮说:" 对了,这两句话可不是蔡桂花的发明,听说,是一个县里来的大 干部说的。春山爷看不惯蔡桂花那一套,去向县里来蹲点的干部汇报,那位干部 一听直笑,还说,这事你别管,山乡没有戏,嬲嬲没关系!这话传到拐子牛和蔡 桂花耳里,像是得了上方宝剑,就常常拿来做广告了!" " 哦!原来是这样啊!" 吴希声意味深长地轻嘘一口气,这才知道世界之大, 无奇不有。 张亮又说:" 这事也不能全怪人家蔡桂花。这山沟沟里,听不到歌声,看不 到电影,男男女女聚在一起,七荤八素地说说话,也好打发这漫漫长夜呀!" 张亮讲故事的时候,蓝雪梅一直静静地听着,像听上海评弹那么有趣。见张 亮愈说愈离谱,就气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张亮,你真行!莫不是你也去过' 大 众影院' ?" " 是啊,我还真想去' 大众影院' 看一场' 电影' 。" 张亮并不生气,嬉皮 笑脸地回看雪梅," 可是,有你这位队长盯着管着,我敢吗?" 雪梅听出张亮话中的弦外之音,脸上热辣辣地涨红了,就有点坐不住。好在 月光暗淡,希声看不出什么秘密。雪梅懒懒地站起身来说:" 不跟你们胡扯八道 了,睡吧睡吧,明天一大早还要出工呢!" 吴希声有迟睡早起的习惯。无论早晚,他都要练一会儿琴。早上练琴不怕吵 着谁,他放开胆子拉;夜里练琴他不敢放肆,得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巴掌大 的小房间,堆着箩筐、雨笠、蓑衣、木箱和农具等等乱七八糟的东西,琴声反弹 回来就变了味。希声知道,他与其说是拉琴,不如说是记谱,练练指法弓法而已。 吴希声的音乐天赋是与生俱来的。他的手掌特别宽大,手指特别修长,指头 与指肚的肌肉特别柔软,指间的距离能分得很开,那只不可多得的左手的五个指 头,指尖的宽度、厚度与神经末梢的灵敏度,都为他追随莫扎特和贝多芬们提供 了极好的天赋。这可不是吴希声的自我感觉自我吹嘘,而是他父亲在他年仅八岁 时,要他拜白俄女小提琴家丽达诺娃小姐为师,丽达诺娃认真听他拉了一支莫扎 特的《D 大调小步舞曲》之后,又像手相大师那样非常仔细地察看过他的手掌与 手指,才欣喜若狂地这样告诉他父亲的。吴希声跟丽达诺娃学了五年小提琴,琴 艺大进,参加上海青少年小提琴大赛,一鸣惊人,夺得桂冠。此后,他决心当一 名小提琴演奏家。可是," 文革" 一声惊雷粉碎了他的美梦。吴希声却不死心, 来枫树坪插队,仍放不下他的小提琴,更不忍糟蹋自己父母赐予的得天独厚的手 指。碰到什么重活粗活,他能躲则躲,能混就混,十分担心那双极有乐感的手变 得粗砺、麻木和不可救药。不管干什么农活,一得空闲,他总爱在扁担和锄把上 悄悄地移动左手的五指,有节奏地上下动弹,练习揉弦、扣弦,默记一支又一支 小提琴名曲。有的社员就断定吴希声的手指准有毛病,要不,怎么老抽风呢?只 有老支书春山爷特别看重吴希声的手指。他听了吴希声拉过几回琴,断定这知青 哥是个不可多得的吹鼓手(春山爷还没学会音乐家、艺术家这些高雅的词汇,他 知道旧社会乡间凡是靠吹拉弹唱吃饭的人,都叫吹鼓手),便派他个夜校教师和 大队会计的差事,让他少做些农活,多挣些工分,其实也是一种爱惜和照顾。 吴希声永远不会忘记,那位白俄小提琴家丽达诺娃在教授小提琴的时候,除 了夸奖他手指细长、乐感极佳等等得天独厚的条件,还特别告诫他要刻苦。她叫 吴希声抚摸她细长的手指。吴希声万万没有想到,像拉斐尔油画里的圣母一样美 丽的丽达诺娃,左手五指的指尖上都有坚硬的老茧,右手食指、中指的第二关节 与虎口上的皮肉,也特别坚硬。丽达诺娃又让他抚摸她富态圆润的下颏。他有点 害羞,迟疑着不敢伸出手去。丽达诺娃抓起他的手说,没关系的,你还是个孩子。 老师的下巴像白瓷一样闪光,吴希声不由眯起眼,伸出小手轻轻抚摸,又惊异地 发现,老师经常夹紧琴托的左下颏的肌肉,也是结实而坚硬。丽达诺娃用亲身的 经验告诉他:一切演奏家之所以能成为演奏家,没有别的秘诀,只能终生信奉一 句话:刻苦,刻苦,再刻苦! 丽达诺娃是父亲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小希声去听音乐会,常常看见谢幕的 时候,丽达诺娃都和父亲站在一起,接受观众热烈的掌声和灿烂的鲜花。这位杰 出的小提琴手不仅是他恩深泽厚的老师,而且是他鲜活的榜样指路的灯。 但是,今晚吴希声老想着已经放归山林的孙卫红,老挂念还关在清队学习班 的老父亲,心里很乱,记忆迟钝,手指也不听使唤。他想拉一拉勃拉姆斯的《匈 牙利舞曲第5 》,只能断断续续记起一些乐句,整支曲子乃至一个乐段却记不完 整了。他兴味索然,干脆收起小提琴,上床安歇。 吴希声在床上辗转反侧,翻着烧饼。忽然,他听到隔壁房间有些响动。知青 楼是那种土木结构的老土楼,房间与房间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杉木板,年代久远 了,裂开一条条缝隙,虽然糊上旧报纸,却完全防范不了隔墙有耳。此时夜阑人 静,希声的听觉出奇的敏锐,他听清了张亮房间传来床板吱吱嘎嘎的响声,听到 了拉风箱似的粗重的喘息。开头他还以为是张亮得了热病,差点儿要张口喊他, 可是再竖耳一听,又听到一个女人轻轻的呻吟,便恍然大悟,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吴希声扯过一件棉毛衫,捂紧了双耳,心里一阵阵地火烧火燎,狂躁不已地想道 :嘿,嘿,好家伙,你们终于睡到一起去了! 张亮和雪梅的秘密被希声发现这是第一次,而他们上床至少已有十来回。对 希声来说,这事早在意料之中,并不大惊小怪。刚来枫树坪,上海知青队共有十 人,那时有十双眼睛互相盯着,出事的概率比较少。再说,也没到熬不下去的年 龄。插队那年,雪梅十八,是大姐姐;张亮十七,居中;希声才十六,是小弟弟。 后来陆续走了七人,留下雪梅、张亮和希声,他们脑子管得严,裤带扎得紧,也 算平安无事。可是,慢慢地,他们都长成大姑娘和壮小伙子,体内的荷尔蒙与雌 性激素势不可挡地剧增猛涨,脑子里能不生出些色彩缤纷的思绪?住在同一座楼 的厦门知青、福州知青,有好几对儿早就搬到一间房里过起小日子了。雪梅与张 亮、希声,长期在一口锅里吃饭,在一层楼里生活,雪梅不仅是队长,而且在洗 刷缝补等等方面充当主妇的角色,难免幻想将来肯定会成为他们当中一个的女人。 雪梅在暗地里掂量了又掂量,思忖了又思忖:希声虽然才貌双全,可是年纪太小, 又早被秀秀看上;张亮虽然也小一岁,可老成得多,就成了别无选择的选择。开 头,雪梅也不能不有些阶级偏见,觉得他们俩不是门当户对的。但是在一起生活 的时间久了,雪梅发现张亮这人仗义、慷慨、乐于助人、干活又肯卖死力气,还 决心要做资产阶级的逆子二臣,很有几分可爱的,把他装进心里已经有好长日子 了。不过,雪梅一再告诫自己:饿了,到农民自留地里掰个苞谷吃,不算偷;馋 了,到生产队瓜田里摘个甜瓜吃,不算窃。偷这窃那都可以,就是万万不可偷情, 不可偷吃伊甸园里的禁果。一旦上帝动怒,叫你生个孩子,把户口落在枫树坪, 这辈子就别想再回大上海! 但是,人算不如天算。上帝偏偏给雪梅与张亮一个在伊甸园中单独相处的机 会。一个月前,吴希声他哥吴希文来信,说关在学习班受审查的父亲病得厉害, 希声就告假回上海探了一趟亲。这一来,上海知青队的三角关系缺了一角,失去 平衡。过去,张亮和吴希声都把雪梅当成知青部落的酋长,当成临时家庭的大姐 和户主,在她的主持下,小日子过得有条不紊又有章可循。一旦少了吴希声一双 眼睛,另外的一男一女顿时都有了失重的感觉。希声刚走那天,张亮和雪梅忽然 觉得生分起来。吃饭时,相互不敢看对方的脸。可是真怪,愈不敢看就愈想看。 目光偶尔相碰,像触电一样,又飞快移开,心跳加快了,脸也飞红了。两人都忐 忑不安,担心着有什么大事就要发生。 张亮对雪梅的感情比较复杂。除了喜欢,依赖,感激,还怀有一种莫名其妙 的崇拜。人家是" 红五类" ,人家是共产党员,人家是知青队的大红人,人家讲 起革命道理来总是一套一套的……这么多年来,虽然住在一个屋檐下,吃在一口 铁锅里,可人家总是一板正经,中规中矩,连一个亲昵的眼神都十分吝啬!他张 亮敢轻举妄动吗?但是,进进出出,张亮常常偷觑雪梅漂亮的脸蛋,鼓鼓的胸脯 ;还有,一个妙龄女子身上特有的体香,也常常在他的鼻尖下挥之不去。如此这 般,一到夜晚,张亮心里就不能不波翻浪涌,想入非非。 希声告假回上海后,张亮开始躲着雪梅。躲她最好的办法,就是出工,就是 干活。可是,希声走后的第三天,又偏偏下起小雨,张亮没活可干,无处去玩, 只好懒床不起。到了吃午饭时光,张亮还赖在床上呼呼大睡。雪梅悄悄推开张亮 的房门,走到床头,轻抚张亮的额头,惊叫一声,咦,还不起来!你病了?张亮 把头撇向一边,我哪有病?好端端的。雪梅看见张亮一只粗壮的胳膊搭在被头外, 感到有股阳刚之气扑面而来,心里就有了异样的感觉。她伸出手指去捣鼓张亮的 胳肢窝,笑骂道,懒虫,懒虫,没病就起来吃饭,不准你当懒虫! 张亮虽然捂紧了被子,却似乎接收到一个确切的信号,不由咯咯大笑起来。 一个成熟男人的笑声,像春雷在田野上滚动,很有感染力和震撼力,叫雪梅的心 跳怦怦地加快了。雪梅想快快离开,但是那房里仿佛有一种看不见的魔力,又把 她紧紧地吸引住。雪梅在床沿坐下,隔着一层被子拍打着张亮的屁股。嘿,怎么 搞的么,等会儿饭菜凉了,我又得给你热一次!张亮听出来,雪梅的语气都变了, 像是从嗓子眼里硬挤出来,有点发沙,有点撒娇,是那种前所未见的怪怪的声音。 张亮不禁心旌飘摇,嘴上却嘟嘟囔囔,走吧走吧,我要睡觉!雪梅笑道,我偏不 走,我偏不走!你这条懒虫! 雪梅开始在张亮的床头席下搜搜捡捡。这是她的老习惯,三天两头要给张亮 洗一次衣服。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张亮,是从来不会换洗衣服鞋袜的。一会 儿,雪梅就有了意外的收获。她在床头掏出一条脏短裤。一种类似鱼腥味的气息, 呛得雪梅连忙捂紧鼻子,一边吃吃轻笑,一边说张亮你真有出息,这么大个人还 尿床! 张亮就臊成个红虾脸,拉上被子蒙上头,一边在被子里用脚蹬雪梅:哎呀呀, 你烦不烦?走,走,你快走开! 雪梅坐在床头偏不走,极为认真地研究张亮的脏裤子。她吸溜吸溜鼻子,发 觉脏裤子的气息与尿骚味还是大有区别的。那条白短裤也变成了黄褐色,又黏结 成团,雪梅小心翼翼撕扯开,终于看到了洁白的精液与奇妙的图案。霎时间,她 像挨了一闷棍,脑壳嗡嗡地响,脸上泼血般红,却明知故问,哎呀,这是什么呀? 脏死了,臭死了!…… 张亮就从被窝里探出头来,一脸鬼笑。张亮说,你想知道这是什么吗?我来 教教你! 张亮猛地一下把雪梅扳倒,揽过来,使劲拖进暖烘烘的被窝里。雪梅一点也 没有反抗,而且顺水推舟,随波逐浪。从来没有亲吻过异性的她,像饿坏了的婴 儿似的,一寻到张亮发烫的嘴,便发狠地吸吮起来;那渴望被开垦的处女地,像 期待着春耕的秧田,对于犁耙的猖狂耕耘,回报着流水哗哗的欢笑。 青春的激情爆发于眨眼之间,既是早有期盼,又是突如其来,各自慌乱地探 寻着对方的秘密,又给对方带来巨大的震撼和快感。 待春潮遽退之后,张亮看着雪梅竟有些不好意思了,便咬着雪梅的耳垂子说, 放心!我是个男子汉,敢作敢当,我会一辈子对你负责的。 雪梅早就喜泪婆娑,抽抽泣泣了。雪梅说,我、我这辈子……就指望你了! 张亮和雪梅偷尝禁果,正是暮春三月。枯黄了一冬的田畈开始返青,寂寞了 一冬的枫树林有了蝉鸣,闲了一冬的牛牯显出特别充沛的活力。就在这万物生长、 野猫叫春的季节,张亮和雪梅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一发而不可收 拾。待希声探亲假满从上海回来,他们仿佛刚从一场美梦中惊醒,就惋惜光阴如 水,飞快逝去,那伊甸园里的好果子还没尝个够哩! 张亮干了一天重活,有点儿累,雪梅不断亲他揉他,也不见他疯狂起来,就 问,怎么?你困了?张亮懒懒地说,在烂泥田里干了一整天活,能不困!雪梅乞 乞地笑,我一天省下一个鸡蛋,都让你补到哪去了?张亮慵懒依旧,你说得倒轻 松,床上的活,女人以逸待劳,男人可辛苦多了!雪梅就伸出个食指,直捣张亮 的胳肢窝,你坏!你坏!懒坯!懒坯!干啥事体都偷懒,我就辛苦一回给你看。 雪梅上了张亮的身,开始波浪式的腰肢运动。在掌握运动的节奏上,雪梅比 张亮要有控制力。浪了会儿她就静止了。张亮床头有只红旗牌半导体收音机,雪 梅拿过来" 啪" 地一声打开开关。收音机沙啦沙啦响着,雪梅专心一意地旋着调 频的按钮寻找新闻频道,竟忘了继续动作。 刚被欲火撩起的张亮老大的不高兴,肚皮一挺,把雪梅掀翻下来。 雪梅吃了一惊,怎么啦?你! 张亮说,真受不了,你这个政治动物! 什么什么?你骂我政治动物? 雪梅气得迸出泪水来。她在" 文革" 中因为盲目忠诚,步步紧跟,如今常常 痛悔莫及;而张亮这话正是戳中痛处,能不叫她生气吗?雪梅掀了被子,急慌慌 地要穿衣下床。张亮又一把抱住她,赔笑脸,说好话,别走别走,我给你赔不是 还不行?蓝雪梅还哭,张亮抓起雪梅的手,直朝自己脸上刮耳光,说我真该死, 真该死,让你赏三十个大烧饼吧! 雪梅还愣哭愣哭。张亮就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包你一听就乐!雪梅不哭了, 却依然赌气,鬼!气都被你气死了,我才不会乐呢! 张亮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把雪梅揽过来,紧紧地搂在怀里开始讲故事。他 说,我爸的丝绸商行有个女职员,从十七八岁做到三十几岁,还是行里的一个收 银员,地位收入都是很低的。" 文革" 开始,她紧跟聂元梓、蒯大富,是上海工 商业界最早贴大字报起来造反的女职工,受到王洪文、张春桥的赏识,一下子就 提到市里去当个小头目。可是她当官不久,就和她丈夫闹离婚。张亮问雪梅,你 猜猜看,他们闹离婚的原因是什么? 雪梅想也没想就回答,这还用猜,八成是女的地位变了,看不起男的呗! 错了! 那个女的有了外遇。 更是大错特错。据说那个女人对于爱情可是忠贞不二的。你再猜猜看,到底 是啥子原因? 雪梅想了一会儿,说自己还真是猜不中。 张亮咬着雪梅的耳朵说,瞧,你的脑筋不灵光吧!告诉你,是那男的受不了 他老婆。他老婆造了反,升了官,尝到政治的甜头,政治那东西就跟一日三餐必 不可少了。她吃饭要看报,睡觉必定听中央电台广播,就连跟丈夫做爱,也是毫 无表情毫无激情,心不在焉心猿意马的,像挺尸一样躺着,任男的在上头忙活, 她自己却专心专意看报纸,你说你说,这样的女人谁受得了哟? 雪梅咯咯大笑起来。笑毕,又用拳头捶打张亮,你坏,你坏!你指桑骂槐, 你讽刺我。 张亮也笑了,我哪敢讽刺你,讲个笑话逗你乐一乐。 唉!雪梅在张亮的臂弯里叹了口气,我也不是特别爱听广播,我是想听听上 头对知青工作有什么新精神。 张亮说,还能有什么新精神?人家有靠山有门路的,早就回上海当了回城派 ;留下我们没靠山没门路的,乖乖地留下当扎根派吧!雪梅有些困倦了,就说睡 吧,睡吧,别再七想八想了! 对于前面的出路,雪梅同样一片茫然。希声和张亮回不了上海,是因为他们 的父亲都关在" 牛棚" 里,他们是低人一等的" 狗崽子" ;雪梅虽然是纯而又纯 的" 红五类" ,可是在上海海港当搬运工的爹妈,又哪有本钱和本事去为女儿敲 开幸福之门?在孤独冷清的山村之夜,她爱依偎于张亮宽大温暖的胸脯,不仅仅 是肉体对肉体的吸引,同时也是心灵对心灵的寄托。一个单身女子流落荒僻的山 村,需要一个值得依赖的男人,就像一只漂泊的孤舟,需要一个避风的港湾。 第二天午饭后,雪梅发现柴房里的柴禾烧光了,就叫两个男生上山去砍樵。 砍樵这活说轻不轻,说重不重,但是动刀动斧的,叫你掌上打一串血泡,长几个 老茧,那是在所难免的。吴希声珍惜他那双天生用来拉小提琴的手,一有粗重的 活计,一般都要拉上张亮。可是张亮这个赖坯,放下碗筷,抹抹嘴巴,早不见影 了。希声皱眉一想,立时猜到张亮去了哪里。 知青楼前的枫溪之畔,有好几座像宝塔一样高高的禾草垛,冬天避风,夏天 阴凉,是知青哥们偷懒歇憩的好去处。希声来到枫溪之畔,看见张亮果然在禾草 垛下呼呼大睡。希声使劲推搡张亮,张亮照睡不误。希声在左边推,张亮侧身朝 右睡;希声到右边推,张亮又侧身朝左睡。扯起呼噜像伏天的惊雷,震得禾草垛 上的禾草簌簌直抖。希声乐了,捡了一棵草茎儿,在张亮鼻尖下拨拉着,竟也弄 不醒张亮。他急了,便把草茎儿插进张亮的大鼻孔里,又轻轻地左旋右转,张亮 一连打了几个惊天动地的嚏喷,这才迷迷怔怔醒过来,揉着双眼嘟囔道:" 去去 去!你干啥嘛?" 希声忍住笑道:" 好家伙,你敢躲在这里偷懒睡觉!快,雪梅叫你去砍樵。 " " 别碰我!" 张亮一下又放倒了,舒舒服服地躺着。" 唉,锄了半天地,快 累死了!我要再躺一会儿。" " 柴房里没有一根柴了,叫雪梅怎么做夜饭?" " 那就饿一餐吧!" 张亮还是懒洋洋的,不肯动弹。 希声老半天叫不动张亮,不由噗哧一下笑了:" 哈,一百多斤的汉子,怎么 一下就瘫了,像头放了血的死猪!你老实交待,这是何缘故?" " 什么什么?啊!你要我交代什么?" 张亮身上有根敏感的神经被拔拉了一 下,歪过脸来,警惕地审视着吴希声。 " 哈哈!" 希声笑得更加意味深长了," 昨天夜里,你们折腾了一宿,把你 累坏了吧!" 张亮霍地坐起,眼睛都瞪圆了:" 咦,你,你,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呀? " 希声笑道:" 你们也不注意一点影响,闹地震一样,想叫全楼知青都晓得吗? 想让刘福田来抓你们的不正之风吗?啊,你!" 张亮血冲脑门,满脸通红,低头不语,只撩起眼皮偷觑希声那笑盈盈的瘦脸。 幸好,吴希声的脸色平和如故,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张亮也就不至于太难为情, 又放倒在禾草垛上,点了支喇叭烟,狠吸两口,长叹一声道:" 唉,迟早的事, 迟早的事,逃也逃不了的。" " 我早看出来了,你和雪梅蛮适合的。" " 是吗?" " 我除了祝福你们,还有个要求。" " 噢?你说!" " 雪梅是个好人,天下难找的好姑娘,你小子可不能逢场作戏,要一辈子爱 她,一辈子疼她!" " 我会的。" " 唉,人家一个响当当的产业工人的女儿,在学校里红了半边天,却不嫌弃 我们俩,让我们参加她的知青队。" " 那是。" " 这些年来,她给我们烧水做饭,洗洗刷刷,缝缝补补,真不容易呀!" " 嗯,那是,那是!" " 你小子要是欺负了雪梅,我就饶不了你!" 张亮看着瘦不拉叽的吴希声,别说一个,来三个五个,也不在话下呀,他居 然牛皮烘烘地说大话,就深知这六七年的风风雨雨,把他们联结在一起的情谊, 已是坚如磐石刻骨铭心的了。他便大声响气地向吴希声保证:" 你放心,我疼她 爱她还嫌不够呢,哪会欺负她!" 希声在张亮宽大的肩膀上狠击一掌:" 行,这才算一条男子汉!" 两人说着说着,眼睛都有点潮湿,嗓门都有点哽咽。沉默一会儿,张亮又把 承诺加以具体化,说他这辈子如果有条件要娶个女人,那就是蓝雪梅了。不过, 他们不会在枫树坪结婚。他们一定要争取回上海,他要让雪梅体体面面地当新娘! 他重重地回了希声一拳," 你小子等着吧,我一定请你喝喜酒!" " 我就盼着这一天!" 希声双眼放光,一腔真诚,把一只胳膊搭在张亮的肩 膀上,无比深情而向往地说道," 到时候,我就给你们当个证婚人吧!" 两人歇够了,也谈够了,这才提起柴刀、扛上钎担上山去砍樵。 又过了些天,吴希声却突然向雪梅和张亮提出" 分家" 。起因不光是发现他 们在一起睡觉,更主要的,是他在无意中看到伙房后头的垃圾篓子里的鸡蛋壳, 却好久吃不到一粒鸡蛋。上海知青队多年来实行乌托邦式的" 共产" 原则,即使 只剩下雪梅、张亮和希声三人,也是在一口锅灶里开伙吃饭。张亮个大饭量大, 可他挣的工分也多;希声体弱吃得少,他的工分收入也少。雪梅的劳力和消耗都 属中等。也就是说,他们的劳与酬,大体扯平。在某件小事上,谁吃点亏,谁占 点便宜,那也无关紧要,因为多年同窗,特别是" 文革" 中结成的友谊,足够把 他们之间的不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吴希声甚至觉得,在枫树坪的日子虽然苦 一点,但他与张亮、雪梅三人姐弟哥们式的情谊,一辈子都值得回味。就说养鸡 吃蛋吧,好当家雪梅姐饲养着一窝老母鸡,竞相下蛋,好长日子,他们每人每天 都能吃到一粒鸡蛋。前些日子,四只老母鸡被黄鼠狼叼走三只,雪梅伤心不已, 叫张亮在鸡橱边装机关设暗器,不杀黄鼠狼誓不罢休。可是狡猾的黄鼠狼并不上 钩,雪梅也不敢多买几只母鸡来养。一只老母鸡下蛋就供不应求。雪梅把一粒鸡 蛋打成蛋花花,煮成一锅汤,大家一视同仁都能沾点蛋腥味。可是现在,希声已 经许久只见蛋壳却吃不到鸡蛋,原本就不大牢靠的" 共产" 原则,不能不在希声 心里砉然坍塌。他想,中国许多大家族中的同胞手足,原来都相亲相爱,一旦娶 了老婆,随即有枕边风、私房钱,没有不祸起萧墙,吵着闹着要分家的。雪梅和 张亮虽然还没打结婚证,已经不避人耳目、卿卿我我地睡在一起了。按照人之常 情,他们该有小两口的小日子,张亮一天独享一粒荷包蛋,也在情理之中,我吴 希声掺和进去算个什么事? 这天希声下工回家又迟了点,他洗好脚,挂好锄,走进伙房见张亮和雪梅已 经吃过饭,桌上留着一锅红薯饭,一碗苋菜汤,一碟萝卜干,就是不见荤腥,当 然更没有煎蛋炖蛋或鸡蛋汤。 雪梅撩起围裙搓着手,尚未开口已是满脸歉意:" 真对不起!那只老母鸡又 抱窝了,老不下蛋。希声,你将就着对付一餐吧!" " 没事,没事,能填饱肚子就好哩!" 希声不动声色,端起碗筷吃饭。其实, 他进屋前,特意查看过搁在伙房后头的垃圾篓子,里头分明有个新鲜的鸡蛋壳, 希声就心里不快,闷声不响地扒下两碗红薯饭。 雪梅忙着洗碗抹桌,张亮坐在灶头吸喇叭烟,烟屁股上的火光一闪一闪。吴 希声发现,雪梅和张亮偶尔交换个目光,他们的眼神里有一种小夫妻的暧昧。希 声觉得心里堵得慌,有点窒息感,作了两次深呼吸,才鼓足勇气开了口:" 雪梅, 张亮,你们都在这,我想说个事。" 希声的语气异常平静。也许正是平静得异常,雪梅和张亮都感到事态严重, 四只耳朵嗖地支楞起来。怪了,他们的小弟弟、才二十出头的吴希声,还从来没 有用过这种平静的语气和严肃的表情说话的。 " 你说,你说,希声!" 雪梅在饭桌边坐了下来,朝张亮招了招手," 哎, 你也过来吧!" 张亮也在桌边坐下:" 嘿,到底有啥事体?快说快说!" 到了关键时刻,希声又心里犯难。他咽了口口水说:" 唉,也没啥大事,没 啥大事,不说了!不说了!" 雪梅却是一脸的关切:" 是不是你爸他又病了?" 希声支支吾吾:" 不,还好,还好。" 张亮急了,嗓门提高八度:" 哦,我知道了:刘福田那小子又欺负你?" " 没,没。" 吴希声连连摇头," 这阵子他倒没有找我的麻烦。" 雪梅抿嘴一笑:" 我猜八成是跟秀秀闹别扭了!" " 没,没,没!" 希声还是一个劲摇头。 " 哎,到底是啥事体?" 张亮霍地站起,一拍桌子吼起来," 你快快说呀! 我就见不得你窝窝囊囊的!" 希声一下子被逼到悬崖上,退路是没有的,他咬咬牙,终于说出憋了多少天 的一句话:" 雪梅,张亮,我,我,我想跟你们分、分伙吃饭!" " 什么?什么?" 雪梅和张亮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疑疑惑惑地盯着吴希声。 吴希声重复一遍,雪梅和张亮都听清了,马上都有些尴尬,交换一个会心的 眼神,又佯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匆匆撇开脸。毫无疑问,事情的起因决不会仅仅 是他们在一起困觉,他们同时都想到了鸡蛋的分配不公。可是,吴希声没有挑明, 他们也只好装聋作哑。沉默一会儿,雪梅绕了个圈子问希声,你是不是嫌我没当 好这个家?你吃不饱,吃不好?吃得不自由?希声一一予以否认。雪梅就瞪圆了 眼睛,追问变成质问:" 这就怪了!你为什么要闹分家?希声,你知道吗,这意 味着什么?" 希声有点茫然:" 不就是自己做饭自己吃么,这能意味着什么?" " 这就意味着我们上海知青队要彻底散伙了!" 雪梅眼里泪花闪闪了,一针 见血地指出," 六年前,我们从上海来这里插队,一共是十个人,先先后后走了 七个,留下我们三个,你还要分伙吃饭,上海知青队还存在不存在?" " 事情没这样严重吧。" 希声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有些认同雪梅的看法了, 就神情沮丧地埋下头,好像自己真成了破坏上海知青队的罪魁祸首。 在雪梅看来,这事几乎关系知青队的生死存亡,便动了感情,又沉着脸启发 道:" 希声,你不会忘记吧,我们下来的时候,可是宣过誓的呀!" 吴希声想起来了,1969年春天,上海知青队成立的时候,他们十个特别要好 的同学,挤在雪梅家那间阴暗的小客厅里,举起拳头,在毛主席像下庄严宣誓。 雪梅用清脆的女高音念一句,九个童音未褪的中学生齐声跟一句: " 扎根农村,战天斗地! 互相关心,互相帮助!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十个稚嫩的声音憋在白粉斑驳的土墙挤压中,像春雷一样滚来滚去,让他们 耳膜震颤心头剧跳。后来, 希声曾经琢磨过,这些口号和原则,有的来自当时舆 论的灌输,有的似乎是受" 桃园结义" 和" 梁山聚义" 的影响。有一阵子,他奉 为圭臬,身体力行,把自己家里寄来的一点钱和粮票都交给队里打平伙。但是不 久,他就觉得这种活法像小孩子过家家,偶尔玩玩可以,时间长了就太不实际。 五六个年头过去了,十个同学走了七个,蓝雪梅说,再不能一个一个走了,要走 一起走,要留一起留,有糖同甜,有盐同咸,谁如果自顾自,就是王八蛋!现在, 雪梅和张亮俩睡到一个暖被窝里去了,他吴希声只能看到蛋壳却闻不到蛋腥味。 他们信奉的" 共产" 原则还有多少实质内容呢? 然而,吴希声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如果那样,也叫姐们哥们太难堪 太伤心了。憋了半天,他急中生智,终于想出一条冠冕堂皇的理由。他说他这次 回上海看望父亲,见父亲胃病严重,食堂的大锅饭吃不下,哥哥希文常常给父亲 买些饼干、蛋糕,可他哥每月定量的粮票也只有二十八斤,做弟弟的他想尽量省 下点粮票往家里寄。往后,他打算晴天吃干的,雨天喝稀的,干活吃三餐,挂锄 吃两顿,如此这般,他就不能不自己开伙吃饭。 希声的表情和语气都十分沉重,雪梅和张亮相信这是他的一片孝心,便都劝 说希声完全没有必要这样苦了自己,粮票不够么,我们会给你凑的。三张嘴巴都 少扒两口饭,总比你一个人勒紧裤带强吧!吴希声支支吾吾,敬谢不敏,雪梅和 张亮交换个眼色,也就点头同意了。他们心里都有点虚,如今他们是同床共枕的 一对儿,哪能死拉硬拽着吴希声一块过日子? 次日收工回家后,张亮把吴希声拉到饭桌前。桌上添了好几样荤菜:腌菜炖 红烧肉、小鱼干炒笋干、泥鳅干煮芋头、鸡蛋炒蒜苗,还温了一壶客家米酒。虽 然都是些土里叭唧的小菜,但在" 文革" 末期的枫树坪,也算得上相当丰盛的一 桌便宴。 吴希声大为惊异:" 咳,你们从哪里发了一笔洋财,敢这样铺张浪费!" 张亮笑笑:" 我们马上要分家了,总得在一起吃一顿' 最后的晚餐' 吧!" " 咄!看你这嘴有多臭啊!" 雪梅骂过张亮,又朝希声解释道," 我们搭伙 吃饭这么多年,我盘点盘点,还有点伙食尾子,就随便添几个小菜,大家乐他一 乐吧!" 三人围桌而坐,雪梅不断给希声夹菜,张亮不断给希声斟酒。桌上的气氛可 是空前未有的,希声惴惴然地问道:" 咦,这是怎么了?还把我当客人吗?" 雪梅神色凝重地说:" 你是什么客人呀?我们三个还是一个上海知青队,分 伙不分家。希声,往后这桌上有啥好吃的,给你添一副碗筷就是了!" " 对对对!" 张亮学着《红灯记》里李奶奶和李铁梅的台词说," 我们仨, 拆了墙是一家,不拆墙还是一家!希声,往后你小子有什么难处就找我,我张亮 要是敢皱一皱眉头,呸,我就是个王八蛋!" 张亮这话无意中骂到雪梅头上,雪梅就抡起筷子敲张亮的脑壳:" 说你嘴臭, 你还臭上加臭,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张亮也立时悟出那话不雅,臊得满脸通红。好在希声是个谦谦君子,从来不 愿揭人之短,只一味赞叹雪梅做菜的手艺,把他们的尴尬掩饰过去。张亮又借机 跟希声干了好几杯酒,两人都有些微醺了,额上汗津津的,眼里醉蒙蒙的。希声 暗暗有些自责:是不是自己太小肚鸡肠了?看看人家雪梅和张亮,还是自己心贴 心的哥们姐们呀!这么一想,他就心里有愧,如坐针毡,霍地站起连连摆手说: " 哎哟,醉了!醉了!你们慢慢吃吧,我先回房歇着去了!" 张亮失言胡诌的" 最后的晚餐" ,就这样草草地收场。可是,他们仨真正的 悲剧这才开了个头呢。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