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山盟海誓 小公猴在仙桃林当上美猴王,统治着一大群短尾猴,自然也是妻妾成群,惟 我独尊。但是,爱,是不能忘记的。半年前,美猴王在花果山与孙卫红一见钟情, 却被老猴王坏了好事,它从此常常在梦中见到孙卫红。那个在枫树坪知青楼长大 的小娘们,不仅漂亮,而且有教养,说话嗲声嗲气,目光含情脉脉,那红彤彤的 屁股蛋子,特鲜亮,特性感,真叫美猴王过目难忘。再则,美猴王也放不下花果 山的花花世界。因此,它一天也没忘记要报仇雪恨,要打败花果山的老猴王。 美猴王相信,这个目标一定能达到。它比老猴王年轻十来岁。年轻就是本钱, 年轻就是优势。它美滋滋地想:只要熬到老猴王老得没牙,迈不开步,再向它发 起致命的一击,花果山就是我的天下,孙卫红自然就是我的猴皇后。 于是,美猴王卧薪尝胆,秣马厉兵,天天操练猴兵猴将,就盼着时机成熟进 攻花果山。 刘福田到枫溪公社任职后,除了在公社处理日常工作,有一多半时间在枫树 坪蹲点。他无家无业,大都在贫下中农家吃派饭。一天三角钱,一斤粮票,吃好 吃坏,吃干吃稀,全由房东安排。以往,刘福田常常惺惺作态,交待老乡给他做 派饭不要吃细粮,不准打酒,更不准搞大鱼大肉,免得害他犯错误。但是,闽西 客家都有好客的传统,即使穷得卖衣当裤,也得弄点荤腥小菜款待客人。刘福田 下一回乡,身上就要长一挂膘,脸上就要抹一层油。但是,刘福田这回来枫树坪 蹲点,不知是在哪儿撞着了鬼,他到谁家吃派饭,桌上总是千篇一律的豇豆干、 萝卜干,再加一碗酸菜汤。这还不算,房东们在饭桌上还免不了要诉苦哭穷,说 领导好大喜功,把枫树坪的产量定得太高,头头脑脑们升了官,却害社员们饿肚 子。刘福田吃派饭,寡淡无味,还要听社员们说三道四,常常饿得饥肠辘辘,在 枫树坪几乎再撑不下去了。他当然不知道,这些都是老支书杨春山给他特别预备 的一道菜。 这天,刘福田要到拐子陈大牛家吃派饭。春山爷虽然也给拐子牛交代过:为 了监督干部" 四共同" ,千万别打酒割肉。但是蔡桂花可不听春山爷那一套。头 天接到做派饭的通知,她叫拐子牛一早就到枫溪钓了几条鱼,又宰了一只鸭,打 了一壶酒,七荤八素,做了一饭桌菜,让刘福田眼睛都瞪圆了,坚辞不肯入席。 " 不行,不行!这哪里是吃派饭?哪里是' 四共同' ?你们把我当稀客,当 贵宾哪!" " 刘主任,您说对了,今天我就是要把您当稀客,当贵宾。" 蔡桂花应声从 伙房闪了出来。这女子腰间扎着青花围裙,袖子挽得高高的,胸脯鼓得挺挺的; 在灶头火烤油熏过小半天的脸庞,像泼了胭脂;脑后绾个田螺发髻,像矗起一座 墨黑的山峰;更抢眼更厉害的是那一双丹凤眼,扑扇扑扇的,直逼刘福田。 " 噢?这位是陈大嫂吧!难道你们要我犯错误?" 刘福田又暗自吃了一惊。刚才那一惊是看到满桌好菜;现在这一惊是看到面 如桃花的蔡桂花。在枫树坪,刘福田还没发现一个像蔡桂花这样衣着时髦、光鲜 娇艳的婆娘子。当然,秀秀是个例外,她还是个黄花妹子。 " 对,我就要你舒舒服服地犯一次错误!" 蔡桂花把刘福田弄得晕头转向, 这才反问道," 刘主任,我来问你,你原来是不是县委的干部?" 刘福田只当过县委机关通讯员,蔡桂花却有意把他说成县委干部,刘福田心 里特别受用,含含糊糊地点头:" 嗯,嗯。" " 这就对了。我原来是城关人,是五年前嫁到枫树坪的。" " 哦,你家住哪里?" " 刘主任您可记得,县政府对过有一家豆腐店?" " 记得,记得,我还常常去那家豆腐店买豆腐哩!" 其实刘福田当通讯员的 时候都是吃食堂,但常常帮县委书记家做些杂务,包括买豆腐。" 咦,你叫嘛咯 名字?还真有点面熟啊!" 蔡桂花抿嘴一笑道:" 我就是那家豆腐店的女儿。我父亲姓蔡,我叫蔡桂花。 " " 哦,记起来了!记起来了!那时候你好像没有这般高,也没有这般……这 般漂亮!" " 哈哈,还漂亮?都熬成老太婆了!" " 哪里,哪里,你怎么会嫁到这里来?" 他乡遇故知,刘福田不胜惊喜,色 迷迷的目光像热水一样直泼蔡桂花脸上。 " 哎,命呀,命啊!" 蔡桂花欷歔长叹,不愿往下说。 " 哦……" 刘福田看看站在一旁的拐子牛,就想蔡桂花可是把一朵鲜花插到 了牛屎上,其中必有难言之隐,不敢多问了。 " 这会可以入席了吧,刘主任!" 蔡桂花是个乖觉绝顶的女人,不想让不快 的气氛蔓延开来,立即拉转话头," 人说,远亲不如近邻。刘主任,前些年,我 们在一条街上住过。如今,又在这山沟沟里相逢,你说,刘主任,你算不算稀客? " " 算!算!我认你这个老街坊了。可你也不该宰鸡杀鸭的呀!" 刘福田大咧 咧地在大位上落了座。 吃过几道菜,喝过两盅酒,刘福田深感宾至如归。蔡桂花又用热辣辣的目光 瞟着刘福田:" 刘主任,你兴许不知道,我还是你手下一名造反战士哩。" " 哦?" 刘福田愈发惊诧," 你也是' 八' 派?" " 当然是!不过,我只是个小兵。你是' 八二八' 派的总司令,你不会认识 我这个小兵拉子。" " 那是,那是。" 刘福田笑了,三分抱歉,七分得意," 我当' 八' 派总司 令的时候,全县的' 八' 派战士至少有十万之众,我,我真的好像没有见过你。 咦,你……你是属于哪个分部的?" " 我是' 饮服司' (" 县饮食服务行业造反司令部" 的简称)的。我们是少 数派,被' 阿保' 们压得抬不起头。刘主任,记得吗,(19)67年2 月16日那天, ' 八' 派在县体育场静坐,那时你已经是' 八' 派的总司令,你站在检阅台上指 挥我们唱歌……" 蔡桂花戴上" 造反" 红臂章的时候,才十七八岁,也没明确的 想法,只觉得游行、唱语录歌,以及开会批斗" 走资派" ,挺好玩挺刺激挺过瘾 的,就稀里糊涂掺和进去。至今一想起那段时光还激情澎湃,很是留恋。 " 嗯,好像有这么一回事!" 刘福田也陷入深深的回忆,脸上有一副追思往 事的表情。 " 你领着我们呼口号,你领着我们唱歌:' 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 东,想念毛泽东……' 几千上万张喉咙,唱得整个汀江县都能听见呀!" 蔡桂花 兴奋不已,脸上愈发红彤彤的油光贼亮。 " 哎呀呀,这么说,我们还真是在一条战壕里并肩战斗过的战友啊!" 刘福 田站了起来,热情洋溢地跟蔡桂花握手。 蔡桂花的小手雪白柔软,热热乎乎,刘福田心里就有麻酥酥的感觉。本来已 是爱不释手,可是看见拐子牛虎视眈眈地坐在一旁,他连忙把手松开。 握过手的蔡桂花愈发激动,泪花闪闪地说道:" 你看看,刘主任,你算不算 我们的稀客?是不是我们的贵宾?" 刘福田点头不迭:" 是,是,我真高兴,今天能在这里碰上老战友!" 蔡桂花不断地夹菜敬酒,刘福田又抚今追昔,感慨万千,直至半醉,才起身 告辞。 在苦竹院吃过一顿美餐,刘福田就不要春山爷给他派饭了。他只要下来蹲点, 便一头扎到苦竹院,到拐子牛家喝茶蹭饭。这家除了有酒有肉,还有个秀色可餐、 谈话投机的蔡桂花,叫刘福田胃口大开。一来二往,刘福田跟蔡桂花就成了好朋 友。他甚至把既定目标王秀秀暂时放在一边了。那个丑妹子一心盯上吴希声,尽 管自己又献殷勤又许愿,总像拿热乎乎的腮帮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春山爷曾多次提醒刘福田,老往苦竹院跑群众影响不好。刘福田反问道,有 嘛不好?春山爷支支吾吾,咳,这个,这个……刘福田说,人家陈大牛,三代老 贫农,还是个残疾人、" 五保户" ,我多关心点不应该?有些话春山爷真不好意 思开口,话就说得黏牙倒齿的,我、我、我是讲那个蔡桂花……刘福田双眼一瞪 :蔡桂花怎么啦?手工业工人的女儿,响当当的" 红五类" ,革命的依靠对象啊。 春山爷又吞吞吐吐地提到群众反映,说那个苦竹院是" 大众影院" …… " 屁话!" 刘福田气狠狠地骂了一句粗话。他崇拜得五体投地的旗手江青在 雷霆震怒时也爱用这个极其不雅的词汇。" 我知道,人家家里不过客人多一点, 爱热闹一点,就有人在背后指指戳戳,大惊小怪!杨春山,你不能再这样老糊涂 了,以后有谁敢污蔑革命群众,不能听之任之,要严肃批评,坚决制止!" 春山爷说不过刘福田,也乐得免去派饭的麻烦,就任刘福田三天两日乐颠颠 地往" 大众影院" 跑了。 刘福田是离枫树坪不远的刘家村人。不满周岁,他爹娘在田里插秧,突遇暴 雨,一家伙被雷电劈死在田坝上。年过古稀的爷爷抱着嗷嗷待哺的小孙子,一筹 莫展。说来也巧,刘福田的亲婶子还在襁褓中的小崽子前个月刚刚夭逝。那婆娘 眼角的泪水没有擦干,两窟奶水依然汹涌如泉,就把孤儿刘福田一把抱了过去, 掏出个胀鼓鼓的大奶子往他小嘴里塞。自从吸了阿婶第一口奶,刘福田就过继给 阿叔阿婶做儿子。阿叔是个三拳头砸不出个屁来的憨古佬,阿婶却是个奸刁枭恶 的烂婆娘。她自己没再屙下个亲崽之前,还能把刘福田当个人看;待刘福田长到 六七岁,阿婶再屙出个崽子来,刘福田立马就成了她的小奴隶。她亲崽吃白米饭, 刘福田吃红薯汤;她亲崽穿得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刘福田身上补丁叠补丁;她亲 崽睡棉被暖床,刘福田总是在柴禾间的稻草窝里过夜。在外人跟前,阿婶叫他" 阿田,阿田!" 十分亲昵,甜得流蜜;家门一关,却常常动用家法,把刘福田抽 得青一道紫一道的。这种极不公平的待遇,连阿叔都看不下去了,时不时偷点米 粄红薯给刘福田充饥。可是一被阿婶发现,就是一顿恶狠狠地喝斥:" 羊食草, 狼食肉,牛牯耕田到死饥辘辘。自古到今都是这个理!我们家凭嘛咯要添个小饭 桶?啊?你总爱充好人!当善士!好人善士有哪样好当的?老话说了,人善被人 欺,马善被人骑。你把那小崽子当老祖宗老佛爷供吧!总有一天要爬到你头上屙 尿屙屎哟!" …… 阿婶是乡间的语言大师,那些带有强人逻辑的俚语民谚,张嘴就来,既让刘 福田一辈子受用无穷,又让他一辈子受害匪浅。 在阿婶的打骂声中,刘福田一直熬到十三岁,才有了上学的机会。也不是阿 婶突发善心,而是阿婶的亲崽到了上学年龄。从枫树坪到邻村一所完小去上学, 要爬十多里山路,阿婶要给亲崽找个伴儿,这才叫刘福田也去做了个老童生。刘 福田很看重这个来之不易的上学机会,把小阿弟侍候得像个公子哥儿:上坡背着, 过桥扶着,下雨打伞,天热打扇。首要任务是当好跟班书童,顺带着读点书识几 个字。刘福田就是在这所小学跟王秀秀同了几年学。秀秀至今还能记得,这个显 然要比一般同学大上五六岁的老童生,还算天资聪敏,又特别用心,学习成绩蛮 不错的。可是,刘福田才上到五年级,他的小阿弟敢于独自走那十多里山路了, 阿婶立马叫他辍了学,要他在家挑水、砍樵、拾粪、栽菜、种地、倒马桶,当个 小长工使唤。公社书记看着于心不忍,便把刘福田收到公社当一名小通讯员。 " 文革" 前一年,县委书记下来蹲点,长住枫溪公社。公社书记把照料县领 导生活起居的一切杂务交给了刘福田。刘福田聪明伶俐,手脚勤快,把县委书记 照顾得比住高级宾馆还要舒泰。比如,书记经常下队参加干部会、社员会,早晨 自然起得晚一点,刘福田不仅把洗脸的热水打好了,连刷牙的口杯也贮满了不冷 不热的温水,牙膏也挤好了,不长不短的一溜儿,沾在牙刷上,牙刷呢,又一字 儿横在口杯上。如此这般,县委书记起床后自然省事多了。书记洗漱的时刻,刘 福田就到书记的卧室倒尿盆、叠被子、扫地、抹桌子,顺带着把书记的臭袜子、 短裤头和脏鞋子,也洗刷干净。再比如,书记喜欢喝两口老酒,可是那个年代农 村贫穷落后,公社小街上没有酒店,干部下乡得跟贫下中农" 四共同" (同吃、 同住、同劳动与共同参加阶级斗争),到哪去过酒瘾?机灵鬼刘福田就到社员家 弄来几斤水酒,又进山抓蝈,下田摸黄鳝,保证书记夜里独斟自酌美美地吃一 顿夜宵。 当时的公社干部都当面嘲笑刘福田,说你这小子的服务精神也太差了,让书 记上茅房带手纸擦屁股多不方便,你狗嘴里的舌头白白长了?啊!你该用狗舌头 去舔呀!左一下,右一下,上一下,下一下,县委书记保证舒服透顶,将来准会 赏你个芝麻官。 刘福田不气不恼。在悍妇阿婶竹鞭子下长大的刘福田,从小学会见客上菜、 看人行事、两面三刀、见风使舵。他看多了干部们在县委书记面前毕恭毕敬点头 哈腰的情景,巴望抱住这棵大树自有遮阴乘凉的日子。果然,县委书记对刘福田 有了极好的印象,不久就把他招到县委机关当通讯员。县委书记获得救孤养孤的 好名声,都说他阶级感情深似大海,就愈发看重刘福田。每逢下乡、出差,都要 带在身边,一心要把他锤炼成个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 可是不久," 文化大革命" 爆发了。汀江县山高地僻,县直机关的大字报既 稀稀拉拉又羞羞答答。就有人动员刘福田起来造反。刘福田于心不忍,再怎么说, 县委书记也是他的大恩人哪。后来,刘福田去省城、北京串联了一个月。说透了, 串联就是学习,就是培训,就是武装头脑。刘福田亲眼看到过去那些" 高贵" 的 大干部是怎样被打翻在地再踩上一只脚,亲眼看到那些" 卑贱" 的小人物是怎样 站起来扬眉吐气威风凛凛。刘福田还看到听到许多材料,都说伟大领袖是怎样被 架空了,各地和各级党政机关又都" 睡" 着形形色色的" 赫鲁晓夫" 。这还了得? 这可是关系江山变不变色,工人农民要不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的大事呀!呼呼啦 啦一下子,全国上下亿万人民都中了邪,着了魔,一个个像入了邪教的邪教徒, 疯疯癫癫地开会呀,游行呀,辩论呀,红臂章红领章红宝书红旗子红海洋,大标 语大字报大批判大串联大发动,连大街广场的水泥地上都用大扫把刷上各级" 走 资派" 的名字,打上大大的×号,革命形势真是一片大好啊!他刘福田也就像喝 醉了酒,吃错了药,开始晕晕乎乎又疯疯癫癫。一返回汀江县,刘福田很快成为 声名赫赫的造反者。 造反的理由和材料都是现成的:他刘福田给县委书记当通讯员的时候,亲眼 看见县委书记过的日子跟旧社会的地主老财差不多。早晨起床要人家倒尿壶,打 洗脸水,挤牙膏;半夜要喝一顿小酒,寒冬腊月还强迫人家去摸虾捉鳖;更加腐 败透顶的,是他刘福田有好几回看见县委书记半夜三更摸到公社妇女主任房间去 困觉……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这是一发重磅炮弹,其巨大威力比炮轰金门的迫击炮厉害多了,一家伙把县 委书记轰得晕头转向,不久就倒了台。 由于造反有功,刘福田很快提拔到枫溪公社当领导。然而,由小小的通讯员 到管辖一方的公社主任,这个角色转换的跨度实在太大太突然。刘福田开口闭口 说要为无产阶级掌好权,可他从没见过现成的掌权者的榜样。不管有意还是无意, 不管自觉还是盲目,他的灵魂深处只有两个活生生的教师爷:一个是他那奸刁枭 恶的悍妇阿婶,另一个是被他打倒的县委书记。他们老是躲在连刘福田也发现不 了的暗角里,给刘福田指指点点,言传身教。 刘福田走路、说话、举手、投足,无不模仿县委书记那种大干部的作派。那 位操山西口音的南下干部,还有一大爱好就是迷恋女色。他家有糟糠发妻,据说 当年打日本鬼子的时候,一起当过支前模范,就是老点,土点,有一双裹过又放 大了的尖尖小脚。书记就不喜欢住家,老爱往他蹲点的枫溪公社跑。上上下下都 说他作风踏实,深入群众。只有侍候他生活起居的通讯员刘福田知道,老书记喜 欢深入的是公社妇女主任的裤裆。半夜三更,刘福田多次像个贼似的蹲在壁脚下, 窥视两个赤条条的男女演出" 帐中戏" 。那女人的尖声怪叫,烧得刘福田浑身着 火,肉枪走火,第一次尝到子弹出膛畅快淋漓一泻千里的滋味。那简直是终生难 忘的记忆。一想起老书记和年轻的女主任,刘福田就更加想念王秀秀。没想到那 匹没上过嚼子的小母驴,竟敢朝他摆架子、尥蹶子,这就更加叫他气得牙根痒痒, 恨得欲火烧心。 有一天,刘福田在蔡桂花家吃派饭,两个造反派老战友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 着。蔡桂花问刘福田,你长年东奔西走不想家吗?刘福田长叹一声回道,想嘛咯 家?我整天抓革命促生产,连婆娘子也顾不上找呀。蔡桂花说,婆娘子顾不上找, 总会看上哪个女人吧!春水荡漾的目光就泼过来,大胆挑逗的意味再明显不过了。 刘福田不由心动一下,裤裆里的家伙都不老实了。可是,刘福田立即想起春山爷 曾经提醒过,苦竹院是个" 大众影院" ,他怕坏了自己的名声,硬是把持住。随 后又幽幽地说,看上的人自然是有的,可是人家看不上我,还不是白搭!蔡桂花 心中大喜,以为这是刘福田的积极回应,继续用挑逗的目光咬住刘福田,看上谁 了?跟老妹说,老妹给你做大媒。 刘福田就把看上王秀秀又碰了软钉子的事说了说。话语间,对王秀秀的爱慕 之情毫不掩饰。 蔡桂花一下就泄了气。可是,人家是公社主任,她蔡桂花也不敢过分放肆, 只好顺水推舟,说刘主任,你放心,放心!尽管放心!老妹我来给你做大媒。 刘福田便心花怒放,说桂花呀桂花,这个大媒你要能做成了,我会重重酬谢 你! 蔡桂花心里虽然打翻了醋坛子,脸上却笑出花朵儿,还干脆利落地打了一张 保票:哈,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了。刘主任呀,你就等着当新郎倌吧! 喜鹊是农民福星高照的预言家,茂财叔对它一向深怀敬意。一大早,他看见 一只花喜鹊落在自家的院墙上喳喳直叫,就预感到将有好事临门。打发秀秀下田 之后,茂财叔留在自家门前伺弄菜园子。 茂财叔家的菜园子是从溪岸边一片抛荒地上开垦出来的。枫溪之畔那一长溜 荒滩,长年堆满垃圾,长满杂草,藏蛇卧蝎,散发着猪屎狗粪的臭气。村里男女 老少走过来瞧见,走过去瞧见,谁也不会想到它是一块有用之地,更不会想到能 变废为宝。只有茂财叔慧眼识珠,带着女儿秀秀花了农闲中的半个多月工夫,把 小山似的垃圾清除了,把乱草杂树铲平了,把碎砖乱石搬走了,硬是开出个能摊 下十多领谷席的菜园子。地角地尾种上几棵桃李柑橘,再围起一圈半人来高的竹 篱笆,把贪吃的牛羊牲畜拒之园外。园里有十多畦菜畦,色彩缤纷,品类齐全。 爬上最高一层毛竹架的,是叶肥个大的葫芦瓜;挑在密密麻麻的细竹竿上的,是 一挂一挂长豇豆、四季豆。有两畦地种上芥菜和小白菜,绿绿葱葱,像遍地翡翠 流光溢彩。有一畦地种葱、育蒜、埋姜、播韭菜。秀秀烧只鱼,煲个汤,要添什 么香料佐料,手到摘来,先把锅烧红了都来得及。瓜果菜豆自家吃不完,茂财叔 父女俩常常挑到圩上去卖,换回些煤油、化肥和时新的花布、好看的毛线。这哪 是一般农家的菜园子?它是四季飘香的花园,是农家过日子的聚宝盆!难怪,村 里有些人看了要眼红眼馋流口水了。 茂财叔在菜园子里忙活的时候,蔡桂花一手挽只花包袱,另一只手像打桨划 船那样前后划拉着,扭搭扭搭走了来。到了篱门口,蔡桂花打起眼罩,挡住阳光, 朝菜园子里一瞄,尖起嗓门放声喊道: " 茂财叔,茂财叔,你在哪里呀?" " 哎!" 茂财叔应了声,从绿油油的瓜棚菜地中探出花白的脑壳,看见是苦 竹院的蔡桂花,声音骤然降到冰点。" 我正忙着哪!" 蔡桂花恭维道:" 啧啧,茂财叔,你这哪是种菜,比女人绣花描朵还精细呀, 看看看,这个菜园子被你伺弄得多漂亮!" 茂财叔说:" 我们作田人,没有别的本事,只能在泥土里讨营生啊。" 这话有点弦外之音了。茂财叔对苦竹院的秘密略有所闻,对蔡桂花的营生甚 是不齿。聪明的蔡桂花当然品得出个中滋味,但她并不计较,依然满面春风说话 如歌:" 茂财叔,能不能耽搁你一袋烟工夫,就一小会儿,我想跟你老人家说个 事。" " 有嘛事?就在地头说吧,你看,我忙,我腾不开手。" 茂财叔专心一意捉 菜虫子,目珠子像掉在菜叶上,头也不愿抬一抬。 蔡桂花有点不高兴了,脸色沉下来,嗓门也提高了:" 茂财叔,这事不好在 地头上说。这是刘主任托付的要紧事。" 茂财叔一辈子都怕官。一听到什么书记、主任,心里都会打哆嗦。他连忙放 下手头的农活,目眈眈地看着蔡桂花:" 刘主任,哪个刘主任?" 蔡桂花一板一眼说:" 就是来我们村蹲点的公社主任刘福田同志呀!" 茂财叔心里又格登一下,有点紧张了,三步并作两步奔到菜园子的篱门口: " 刘主任做嘛找我?有嘛事?啊!" 蔡桂花鬼里鬼气地笑笑:" 喜事,喜事,茂财叔,还是到你屋下说吧!" 茂财叔心里七上八下地敲小鼓,这年头能有喜事找上我王茂财?巴望天上掉 大饼吧!茂财叔把客人让进屋,又是搬凳又是沏茶,又是送水又是递扇,蔡桂花 觉得茂财叔客气得有些过分了,一迭连声说:" 茂财叔,别忙别忙,我们还是说 事吧!" 蔡桂花解开花布包袱,掏出一包贴着一张菱形红纸的白糖,郑重其事地放在 桌子上:" 茂财叔,这两斤白糖,是刘主任专门托人到县城买来送喜礼的。" 茂财叔一头雾水:" 送喜礼?送嘛喜礼?" 蔡桂花一拍巴掌一个响:" 咳,咳,就是来你家提亲噻!" 茂财叔还弄不清蔡桂花葫芦里卖的是嘛药,疑疑惑惑地问道:" 就是不晓得, 刘主任要为他家嘛人说亲?" 蔡桂花说:" 还有谁?就是刘主任他自己呗。" " 啊!是刘主任?……这、这……" 茂财叔使劲地搓着双手,仔细地打量蔡 桂花脸上有些夸张的表情。他几乎就要骂出口了,我跟你蔡桂花前世无冤,今生 无仇,你蔡桂花也不该这样来作戏我呀! 乖巧的蔡桂花立马看出茂财叔眼中的惊讶与疑惑,连忙解释道:" 刘主任今 年二十七八了,他忙呀,一年到头的革命工作,忙得他连找婆娘子的时间也耽搁 了。你家秀秀也二十出头了吧,男的大是大了点,俗话说,' 男大三,抱金砖; 男大五,能致富。' 男大过女,更晓得疼爱婆娘子咯!" " 不,不,不!" 茂财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声婉谢。" 我们扛锄 头过日子的小家小户,哪里高攀得上刘主任!" 蔡桂花说:" 茂财叔,你也不要拘礼了。谁个不知,哪个不晓,秀秀是四乡 八里一枝花!况且,秀秀和刘主任还是小学同学,我看是再般配不过的。你自己 琢磨琢磨吧,满意,还是不满意?我就等你一句话!" " 满意,满意,一百个满意!" 茂财叔大喜过望,话说得很满,就怕过了这 个村没那个店。 " 茂财叔,有你满意,这桩大喜事就成功一半了!另一半呢,还要看秀秀妹 子的态度。" 停了停,蔡桂花用轻描淡写的口吻提起小事一桩," 听说秀秀跟一 个上海知青哥来往蛮多的,你的大妹子该不会被人拐跑了吧?" " 不可能!不可能!你一百个放心!我们家秀秀又不是木头脑壳,会找那些 没根没底的上海佬!" " 茂财叔,你还是要多多开导秀秀。你看,刘主任年纪轻轻的,已经是公社 领导了,听说在地区和省里都挂了号呢,日后的前程呀,搭汽车、乘火车也赶不 上的。" 茂财叔连连点头称是。一个地位卑微的富裕中农,能够攀上公社领导,真是 前世修来的福呀。向来说话小心谨慎的茂财叔竟大包大揽的了。他说秀秀是个听 话的孩子,他能保证秀秀对这门亲事也一百个满意。但是,茂财叔坚决不收刘主 任的喜礼。" 哎呀呀,这礼太重了,太重了!我一个小社员,哪里担当得起?大 妹子,你莫折我的阳寿呀!" 茂财叔一而再再而三要退回那两斤白糖。 蔡桂花当然不答应。蔡桂花说:" 不行,不行!这两斤白糖是刘主任专门托 人到县里拿了批条买来送你老人家的,你要叫我拿回去,不是要刷刘主任的面子 吗?" 这番话有好几个的关键词:" 两斤" 、" 县里" 和" 批条" ,蔡桂花咬字清 楚,重音突出,茂财叔一下就听出其中不同凡响的意义。那个年代,城市人口什 么都凭票供应,每人每月只能领到二两糖票,农村人口又低人一等,除了出高价 在黑市购买,终年也见不到一粒白糖。细妹子小郎哥实在嘴馋了,挖几节芦苇根 在嘴里嚼嚼,尝到一丁半点甜味,也算一种享受。嘿,今天刘主任送来两斤白糖, 是多么可观的数字?要一个城市人口整整一年的定量供应哩!不是特有能耐的角 色能拿" 批条" 买来这么多白糖?这不仅仅是一份厚礼,而且也是一种地位和权 力的象征。 蔡桂花把话说得那么恳切,不,是说得那么严重,他茂财叔哪敢违抗?他诚 惶诚恐地收下喜礼,又到菜园子里采了许多苋菜和油菜,豇豆和青豆,装满一只 青皮竹篮,硬是塞到蔡桂花手上。 " 不行,不行!太多了,太多了!" 蔡桂花连声拒绝,挽在手上的竹篮却不 想放下,而且移步往院门外走去。 " 有嘛咯多呀?" 茂财叔说," 烂便宜的东西,大妹子,你只要吃得爽口, 往后随时随刻自己到菜园子里摘吧!" 一会儿工夫,茂财叔与蔡桂花之间的距离就拉近了,亲热得像两个老朋友。 傍晚,秀秀收工回家,刚脱下笠帽,挂好田耙,听阿爸说起刘福田托蔡桂花 来提亲,虽然不觉意外,还是吃惊不小,便乌着脸叫阿爸赶快把喜礼给人家退回 去。 " 秀,人家刘主任哪点配不上你?" 茂财叔不由大怒,盯住秀秀左瞅瞅,右 瞧瞧,好像要从女儿脸上找出哪一根神经出了毛病。 " 配得上配不上我不管,我就是不喜欢他!" 正在洗脸的秀秀把一盆脏水泼 出三丈远,好像要把心中的不快也泼出去。 " 秀,你太傲了,你太狂了!" 茂财叔不可思议地摇着花白的脑壳," 人家 刘主任是托了大媒人送了两斤喜糖来说亲的,你敢刷人家面子,你是金枝玉叶? 你是仙女下凡?秀,你也二十出头了,你还挑嘛咯哟?你总不能一辈子待在家里 做老妹子吧?" 秀秀小嘴一撅老高,话就说得斩钉截铁:" 我就爱在家做老妹子。做老妹子 也不嫁他刘福田。" 秀秀和刘福田在小学好歹同学五年,虽然说不上有多好,但也说不上有多坏。 刘福田来枫树坪蹲点后,曾经想册封秀秀当团支书,又许愿让她做脱产干部,秀 秀就发现此人心术不正;再后来,刘福田老是找吴希声的岔子,像训孙子一样训 人,这无疑是挟嫌报复、仗势欺人。秀秀就愈加反感。 茂财叔自然摸不透秀秀的心思,只知把一切祸根归结于吴希声,就气汹汹地 追问道:" 秀,莫不是你和那个上海佬,还在拉拉扯扯?" " 阿爸,算给你猜对了!" 一丝冷笑从秀秀脸上闪过,对于父母之命,媒妁 之言的轻蔑,已经明白无误地挂在她翘微微的嘴角上,一句更具挑衅性的气话又 蹦了出来," 我就要和吴希声好,怎么样?" " 我的小祖宗,你真是鬼迷心窍了?啊,看我怎么抽死你!" 茂财叔气得不 行,从灶头柴禾堆里抽出一支竹梢子,咬牙切齿地扬起来。 秀秀并不躲闪,昂起脸来,恭候着阿爸手上的刑鞭。茂财叔哪里舍得抽女儿 哟,竹梢子成了舞台上虚张声势的道具,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他带着哭声哀嚎 着:" 死妹子呀死妹子,你真真要把阿爸气死咯!" 秀秀也气得不行,饭也不吃就出了家门。她跨出门槛时,猛地一回头,又大 声响气说:" 我就是要跟吴希声好,我这就去找吴希声!" 这可不是气话。在茂财叔听来,简直是爱情的宣言,抗婚的战书,就把哭声 吓回嗓子眼里去,用那根竹梢子狠抽地面,痛不欲生:" 天呀!天呀!我是造了 嘛孽哟!我还活着做嘛咯?" 这事太让茂财叔伤心了!刘福田别的条件且不说,光那一顶" 公社主任" 的 乌纱帽,就千金难买。他王茂财一个富裕中农,虽然不算" 四类" ,可在农村也 是人不敬狗不理的另类,够孤立够晦气的,能找到刘福田这样的乘龙快婿,简直 是一棵能遮风挡雨的大树。女儿却是这样不通人情,不晓世事,真要把人活活气 死呀! 秀秀没有去找吴希声,而是去找娟娟。娟娟是党支书春山爷的养女,秀秀最 要好的姐妹。娟娟只比秀秀大一岁,个子却比秀秀矮小敦实。两人自幼一起聊耍, 一起做活,一起读书上学。爱穿一样的衫裤,背一样的书包,梳一样的辫子,扎 一样的头绳,两人亲得就像一个人和她的影子。 其实,秀秀这会要去找娟娟姐,目的还是找春山爷。 春山爷一家正在吃夜饭。娟娟连忙从碗橱里拿出一副碗筷,招呼秀秀吃饭。 男人成了好朋友烟酒不分家,秀秀和娟娟则好到吃饭穿衣也不分彼此。 秀秀推说吃过了,不肯上桌。春山爷看出秀秀的脸色有些不对,就问她是有 事吧。秀秀支支吾吾不肯说。娟娟猜到可能是有她男人阿强在场,不便说话,就 冲阿强使了个眼色:" 喂,我说你能不能快点扒饭呀,灶头没盐了,你快去代销 店称两斤盐巴。" 阿强三下两下就扒光碗里的饭,提腿出门去了。秀秀看在眼里, 感慨万千。人家春山爷还是娟娟的干爹呢,却支持娟娟自由恋爱,找了个多听话 多温顺的好男人。想起自己势利眼的阿爸,还没开口,目汁早在眼里打转转了。 娟娟一味地安慰道:" 秀,莫急,莫急,有话慢慢讲,啊!" 秀秀扯起衣襟抹了抹泪,吞吞吐吐地把刘福田托蔡桂花来家提亲的事说了一 遍。 " 这不是大好事么!" 春山爷当然知道秀秀心里早有人了,却故意跟秀秀逗 乐子," 我早就等着喝你的喜酒咯……" " 阿爸耶!" 娟娟就撒起娇来,砍断父亲的话头,不让他开这种不合时宜的 玩笑," 你又不是不晓得,人家秀秀早就跟吴希声好,怎么能让那个刘福田横插 一杠子?" " 哦!" 春山爷佯装恍然大悟的样子," 我猜到了,秀,你呢,心里想的是 吴希声;你阿爸呢,却要你嫁给刘主任,叫你两边为难了,对不对?" 秀秀点了点头。 " 这有何难呀?" 春山爷说," 我们汀江县是老苏区,从民国十八年闹暴动 那时起,就提倡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了,他王茂财还能搞包办婚姻!" " 可是,可是……" 秀秀脸庞红红地说," 可是,我阿爸死活要我嫁给刘福 田。" " 嘿,王茂财这个死脑壳!" 春山爷说," 牛不喝水还不能强摁头哩,何况 婚姻大事!秀,你放心,我帮你说服你阿爸。" " 还有,还有……" 秀秀好像还有什么话不好意思开口。 " 还有嘛事?" 坐在一旁的娟娟替秀秀着急," 快说快说,让我阿爸帮你拿 主意吧!" " 这个,那个……" 秀秀还是难以启齿。 娟娟就抢过话头快嘴快语:" 秀,还这个那个嘛呀!我替你说了吧──阿爸, 那个吴希声啊,真是个没用的书呆子,又黏黏糊糊,又推三托四。他们的事呀, 至今还没个准头。秀,你呢,一颗心就像在水井里吊水的水桶,嘀嘀笃笃,七上 八下,对不对?" 秀秀含泪点头。 " 哦!" 春山爷脸色凝重起来," 秀,他吴希声还敢看不上你?" 秀秀是枫 树坪第一出众的俊妹子,也是村里的骄傲。作为大队党支书,春山爷容不得有人 小瞧他的社员。 秀秀连忙摇头," 那倒不是。他、他说……他说他配不上我。" 春山爷就大惑不解:" 这是嘛意思?" 秀秀说:" 吴希声他呀,家庭包袱背得可重了!他说他父亲还关在学习班受 审查,是' 反动权威' ,怕会连累了我。" " 咳!" 春山爷恍然大悟,长叹一声," 原来是这样。" 秀秀心里一团乱麻,又忧心忡忡地请教春山爷,问这" 反动权威" 算不算四 类分子? 春山爷想了想说:" 不算,不算,在大城市里,一不耕田,二不种地,哪来 的地主、富农和四类分子?" 秀秀进一步讨教:" 可是我阿爸说,' 反动权威' 就是不算四类,也算九类, 反正好不到哪里去的,春山爷,对吗?" 春山爷默神良久,摇头叹息道:" 唉,我们斗四类分子已经斗了二十年,怎 么愈斗愈多了?四类斗不够,变五类;五类还斗不够,现在变九类。这样斗来斗 去还有个完吗?秀,你们年纪轻,不知道我们老苏区可是有过血的教训,那可真 叫惨哪!民国二十一年,我们闽西苏区搞了一年' 肃社党' ①,自己人斗自己人, 自己人杀自己人,冤死了好几千哪!" 春山爷突然把话刹住。秀秀心里不由热浪滚滚。秀秀自幼听老辈子人说过" 肃社党" ,模模糊糊地知道那是一桩大冤案。但是,自从" 文革" 以来,人们已 经不大敢提起这桩鲜血淋漓的历史事件。春山爷虽然没有把话说透,秀秀已经找 到要找的答案:希声和希声他爸,眼下遭人白眼,受人欺负,说不定也是一桩类 似" 肃社党" 的大冤案呢。 秀秀心里就有了底,她对吴希声除了爱,又有了更多的揪心之疼。她想,在 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上,由自己来终身陪伴一个苦命的书呆子,也许是上苍着意 的安排吧?我怎能畏缩后退呢? 吴希声得知秀秀不顾她阿爸阻拦,把刘福田送的两斤白糖退还给蔡桂花,硬 是让一门体面风光的婚事黄了,又是感动又是害怕。感动的是秀秀一片痴情,害 怕的是刘福田会迁怒于己。事实上,近日来在几次知青会和社员会上,刘福田的 讲话中已经频频提到" 可教育好的子女" 、" 出身不好的知青" 这类词汇,指桑 骂槐地批评他们没有和反动家庭划清界限,没有脱胎换骨。像唐僧念紧箍咒,念 得吴希声脑壳痛得要裂开。唉,跟秀秀继续好下去吧,前途渺茫,不知会招来什 么灾难;跟秀秀分手吧,和秀秀已经好到那个份上,他真下不了狠心。有许多日 子,吴希声就处在进退两难的痛苦中。 恰在这时,县革委会宣传组下了个通知:县里要成立文艺宣传队,凡是年龄 在十六岁至二十八岁又具有文艺专长的下乡知青和返乡知青,都可报名参加面试。 对吴希声来说,这真是绝处逢生的好消息。他想,凭自己一把得心应手的小提琴, 考上县文宣队是满有把握的。若能如愿以偿,一是练琴的时间有了保证,二是能 逃离刘福田的魔影,第三,也是最为重要的,他从此远离秀秀,慢慢地少联系, 少牵挂,最后也许就能剪断他们之间的感情。总之,这是个摆脱困境的极好机会。 但是,这事又让希声犹豫许久,主要还是放不下秀秀。一个爱了很久很深的姑娘, 就像长在心坎的一块肉,开在心头的一朵花,哪能说分手就分手啊! 最终帮助吴希声痛下决心的还是老朋友孙卫红。前些天,孙卫红突然出现在 他跟前,鬼鬼祟祟神神叨叨地帮他求了签,问了卜。孙卫红给他抓的那个小纸团, 至今还藏在抽屉里。他一次又一次拈出来,看了又看。纸上清清楚楚写着一个" 不" 字,而且还有个炸弹一样吓人的" !" 希声心想这是天意,不可违拗,还是 快快远走高飞吧! 那个年代,个人就像漂在大海上的一根草,任凭风吹浪打,自己不能掌握自 己的命运,有些荒诞迷信的巫术便悄悄地盛行于民间。吴希声也不能例外,他相 信半巫半仙的孙卫红远远超过他自己。 吴希声果然悄悄走了。他既怕刘福田刁难,又怕秀秀拖后腿,不敢声张,只 向老支书春山爷报告一声,便起个绝早,带上干粮,赶赴县城去应考。 秀秀从雪梅嘴里得知这个消息,已是当日半下午了。这无疑是个晴天霹雳, 叫秀秀又惊又恼:你吴希声也太不讲情义了吧,这么大的大事,也不跟我打个招 呼,心里还有没有我王秀秀?再说,文宣队就你吴希声能考,我不能考?我的山 歌唱得四乡八里都出了名呢!秀秀是个很有主见很要强的山妹子,没多加思索, 早早收了工,回家冲了凉,换上一身干净衣服,挽起个小包袱,急匆匆直奔县城 而去。 从枫树坪到汀江县城八十多里,全是那种" 雨天烂泥浆,晴天牛屎坑" 的山 间土路,走走拖拉机勉强做得,跑汽车是没人敢开敢坐的。秀秀撒开脚丫子,不 紧不慢地走着,不知何时才能到达目的地。可秀秀没有犹豫,没有动摇,热恋中 的女子是不知道犹豫动摇的。何况闽西老苏区闹革命有光荣传统,闹自由恋爱也 有光荣传统。四十多年前,汀江县成立苏维埃政权的年代,从封建束缚中解脱出 来闹自由恋爱的青年男女,举不胜举。有一回,枫树坪乡苏维埃为年轻人举办集 体婚礼,有幸获准参加的就有十六对!村上有个十八岁的等郎妹,暗地里与一名 红军战士谈上恋爱。白狗子进行第三次大围剿时,主力红军撤往红都瑞金。这个 等郎妹就在新婚之夜,把比她小了五岁的小男人灌得烂醉如泥,捆绑在床柱子上。 然后,她逃出虎口,单身夜奔。她翻山越岭,涉水渡河,历尽千辛万苦寻到瑞金, 把中央苏区首长都感动了,不仅批准她参了军,还批准她跟心上人结了婚。如今 的汀江县革命纪念馆的大展厅里,还悬挂着那位等郎妹出身的红军女兵的放大照 片。她头戴红军帽,身着红军服,脚穿布草鞋,扎着皮带,打着绑腿,背上插一 把系着红缨穂子的大砍刀,双手牵着缰绳,骑在一匹鬃毛扬起的高头大马上。那 个威风呀,让子孙后代的参观者,没有不在她跟前停步行注目礼的。 天很快暗下来。好在天上有星星,有月亮,洒了一路灰蒙蒙的光。秀秀并不 害怕。她怕嘛咯?想起那个等郎妹出身的红军女兵,想起那个上海书生吴希声, 她心里燃起一团火。愈走愈有劲。秀秀恨不能一步跨到县城,找到希声问个明白, 她才能放下这颗油煎火燎的心。 次日清晨,秀秀终于见到那座矗立在汀江之滨的高高的古城墙了。秀秀来到 汀江边,掬了几捧凉冰冰的江水,漱了口,洗了脸,有几滴水珠儿还挂在腮帮子 上,也顾不得擦干,她就急匆匆往城里赶。前些年,县里举办文艺会演,秀秀作 为枫溪公社的文娱骨干,曾来县城见过大世面。她还记得,县文宣队设在一座古 老的文庙里。至圣先师孔子和亚圣孟子,以及七十二贤人都不见踪影了,空荡荡 的大成宝殿成了临时排演厅。 秀秀走到大殿外,怯怯地在雕花木窗下站着。她听到里头传出咿咿呀呀的声 音,心想,糟了,希声也许已经录用为公家的人了。但她不敢贸然往里走,就踮 起脚尖往里瞅。排演厅里有百来个细妹子和后生哥,整整齐齐坐在一排排长条凳 上。秀秀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吴希声。他坐在后排的边边上,头低低的,脸色凝 重,像是想嘛心事。秀秀赶紧闪到另一个窗下站着,正对希声身背后,希声就不 能看到自己了。秀秀又发现最前排的几张椅子上,坐着两三个中年男女,其中有 个戴黑边眼镜的半老夫子,好像是他们的头头。他一会儿叫谁谁的名字,谁谁就 跳上正中一个不高的台子,唱支歌,跳个舞,哼一段样板戏,或者表演拉胡琴、 吹笛子。秀秀很快看明白,考试正在进行哩。有几个信心不足,唱得太差或是跳 得太糟的,表演一半就脸红红地跳下台。秀秀暗自庆幸,希声好歹没有鼓动自己 也来应考。光会唱几支山歌算个嘛?嘿,来这里丢人现眼吧!就是希声也不一定 十拿九稳,他除了拉琴也没嘛咯大本事。这么想着,秀秀心里平静多了。 但是,一会儿,秀秀又忐忑不安了。她发现应考者中有几个女知青长得活泼 水灵,歌也唱得好,舞也跳得棒。那个水平呀,只有画报上、电影上见过。秀秀 就担心希声要是进了文宣队,还不被这些俊妹子勾了魂去?秀秀有些心猿意马了, 突然听见" 眼镜" 叫了声" 吴希声!" 秀秀忽地把眼瞪大了,看见希声稳步向台 子走去。挺潇洒地一提腿,一猫腰,一跃上了台。 希声左手握着提琴,右手拎着琴弓,交叉地搭在小腹上,静静地站了片刻, 微微一抬头,一起手,小提琴牢牢地夹在左下巴和左肩之间,然后右肘抬起,成 曲尺形,弓与琴成为一个大钝角,停在半空中。这个姿势大约保持了两三秒钟, 秀秀才听到轻柔而有几分惆怅的旋律,水珠四溅般从琴弦流出,渐渐地湿润了整 个大厅。霎时,唧唧喳喳的说话声、走动声、喝茶声都消失了。乐曲在大殿上空 飞翔,像只鸽子带着鸽哨在空中盘旋。秀秀觉得人们的呼吸也憋住了,排演厅里 除了琴声,再没有别的声音。秀秀在夜校里听希声拉琴不知有多少次,但是,从 没有今天这么好听。秀秀听到泉水从悬崖叮咚跌落,听到鸟儿在林子里婉转歌唱, 听到花开,听到草长,听到雨声,听到雷鸣,听到春天的萌动,听到冬天的颤栗 ……琴声有时把秀秀带到清晨的溪埠头,她在清粼粼的溪水里洗脚浣衣;琴声有 时又把秀秀带到月光朗照的田野,她和希声在追撵一只奔突的野兔。希声手中的 小提琴是多么听话多么奇妙的玩意儿呀!啧啧,他那双手是多么灵巧活泼!特别 是左手的五个手指,像蝴蝶在花间翻飞,如鱼儿在水中畅游。秀秀就想起希声那 双手可是从来也不肯闲着,砍樵的时候,希声捡起一枝树枝,他会当作琴弓在肩 膀上比比画画;在田头歇息的时候,希声抚着锄把,他左手的五指抽筋似的不住 动弹。她听希声说过," 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 ,演员演戏是这样,琴手拉 琴更是这样。难怪希声的琴声能征服排演厅里上百号考生与考官。 一个多么了不起又捉摸不透的书呆子呀!盯着吴希声,听着他的琴声,秀秀 双眼被泪花儿打湿了,视线有如雾中看花一样朦朦胧胧。 琴声戛然而止。秀秀仿佛从梦中突然醒来,听见排演厅里响起掌声如雷,看 见" 眼镜" 站了起来,握着希声的双手一个劲地抖动。希声呢,不笑,不说话, 脸上毫无表情,只有两行热泪夺眶而出,像珍珠一样缓缓洒落。 面试之后,人们慢慢散去了,吴希声仿佛还沉醉在刚才的演奏中,带着些许 惆怅,慢慢地踱出文庙。突然,他看见秀秀从大石狮子后头闪了出来。 希声吃了一惊,问道:" 秀,你怎么来了?" 秀秀冷冷地回道:" 我怎么就不能来?" 希声还想说什么,秀秀不搭理,只管掉头往前走,希声不声不响地跟在她后 头。一会儿,他们来到汀江岸边,在一块花岗岩上并排坐下。希声知道秀秀生气 了,又讪笑着问道: " 嘿嘿,怎么来得这样快?坐拖拉机?" 秀秀说:" 坐嘛咯骨头!我是开动我的两轮自行车,走了一个透夜呢!" 希声看看秀秀脚上的布鞋沾满了红土,更加心疼了:" 啊!你摸黑赶了八十 里山路,一点也不害怕?" " 我怕嘛咯,怕?" 希声看见秀秀双眉一扬,竟有一副睥睨一切的气概," 除了你变心,豺狼我不怕,虎豹我不怕,死也不会怕!" 希声感动不已,同时双脚也隐隐作痛。昨天白天,他徒步进城,一双脚板上 打起一串串大血泡。秀秀是个女子,漏夜赶了八十里山路,那是个怎样的惊人之 举…… 希声嗫嚅着说:" 我,我……我怎么会变心呢?你真是!" " 我来问你," 秀秀愠怒未息,脸上还是阴阴的," 你为何不辞而别?" " 我没有离开枫树坪呀,怎能算不辞而别?" " 你报考文宣队,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这个问题早在希声意料之中,答案张口就来了:" 秀,这事我当然要跟你商 量的,而且也去找过你,可我在你家院门前转了好几圈,就是不敢进去。" " 我家有狗会咬你?" " 我怕你阿爸。" " 我阿爸会吃了你呀?" 秀秀的语气还是气呼呼的,而脸上却再也绷不住, 竟绽出一丝笑容。 " 你阿爸要肯吃了我,我倒乐意,反正我这样窝窝囊囊的,也早活腻了!" 希声也乐了,回答变成调侃," 就不知道,你阿爸会把我烩了吃呢,还是红烧了 吃?" 秀秀噗哧一下笑了,在希声肩上亲切地拍了一下:" 你就会胡说八道!" 秀秀知道,她阿爸死命反对她跟希声好,像防贼一样防着希声,反而觉得有 些对不起人家了。就拉过希声一双白皙细嫩、手指特别细长的手,左看看,右瞧 瞧,说," 哥,你这双手真厉害呀,拉出的曲子有多好听!嘿,把上百个来应考 的人都镇住了!" 希声说:" 不是我的手厉害,是练的。我五岁就学小提琴,直到今天,练了 十多年了。" 秀秀把头靠在希声瘦削的肩膀上,轻轻地说:" 哥,我现在想好了,你要是 考上文宣队,我不敢留你了。你这份天才是不该埋没的。枫溪水浅啊,养不住你 这条龙的,咳,我也没这个命……" 一向活泼坚强的秀秀忽然变得很伤感,目汁 叭嗒叭嗒掉下来。 希声有些惊慌失措,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一江秋水泛起一圈接一圈的涟漪, 两个年轻人单薄的衣衫里灌满了风,竟有点不胜仲秋的寒意了,便情不自禁地挨 紧了些。希声一手揽紧秀秀浑圆的双肩,一手给她抹去脸上的泪水,耳语般说道 :" 秀,好好的嘛,你这是怎么啦?" 秀秀不理希声的茬,自顾自地说下去:" 不过,哥,你要是走了也不能忘记 我,你还是我哥。" 希声也是心里沉沉的,宽慰道:" 我能不能考得上,还没个准呢,怎么说起 这些话?" 沉默一会儿,秀秀一脸庄重地提议道:" 哥,我们就在这里起个誓吧!" 希声惊异不解:" 起誓,起什么誓?" " 哥,你考上了,我给你自由,任你远走高飞,你就是我亲哥。" " 万一我考不上走不了呢?" " 万一你考不上走不了,你就要安心留下来,爱我一辈子,你就是我的人! " 多么纯真可爱的姑娘啊,既懂事明理,又一往情深,他吴希声有什么理由拒 绝呢?音乐虽然是他的至爱,小提琴虽然是他终生的伴侣,可秀秀也是活在心头 一个可亲可爱的人儿呀!希腊神话中有一位集美神与爱神于一身的阿芙罗狄忒, 我为何不能鱼与熊掌兼而得之?希声拉着秀秀的手,毫不含糊地说:" 秀,我就 是走得了,离开了枫树坪,我也是你的人,我会一辈子爱你的!" " 哥,你这话我爱听!" 秀秀望着灰蒙蒙的田野,脸上挂满了灰蒙蒙的忧伤, " 可是你一进了文宣队,就是公家的人了,有多少漂亮姑娘围着你团团转呢,你 还能记得起我?" 夕阳染红了一江秋水,热浪一波接一波在吴希声胸中汹涌。孙卫红占过的一 个凶卦,他早抛到九霄云外,只一味地做着阿芙罗狄忒的美梦,拢着秀秀的双肩 安慰道:" 别说进县文宣队,就是进了上海交响乐团,我也不会忘了你的。秀, 我要把你接到城里去,我要用我的小提琴养活你,我要让你上学,上不了学,我 就自己教你学文化。我要……" " 不!哥!" 这时的秀秀倒是十分理智,十分冷静,制止了希声。" 你说得 比你拉的曲子还好听,不过,我不敢信!山里妹子讲究实打实。我还是那话:哥, 你如果考上了文宣队,你就算我哥,我给你自由,任你远走高飞;万一你考不上, 你就要安心留下来,你就是我的人,你要一辈子爱我!哥,我们起誓吧!" 夕阳西坠,汀江的水色慢慢暗淡了。希声心里却依然一片明丽,不假思索说 :" 好,我们起誓!" 希声激情澎湃地拉了一曲《梁祝》,代替他忠贞不渝的誓言。 《梁祝》是支中国式的小夜曲,在六十年代初的中国乐坛曾风靡一时。它时 而欢快活泼,时而情意绵绵,时而如泣如诉,时而悲怆激越。在碧水彤云之间飞 扬,在萧瑟秋风之中回旋。秀秀的心完全融进一曲天老地荒、刻骨铭心的爱情绝 唱之中,感动得满脸悲戚,梨花带雨。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