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苦槠林中 孙卫红去看过一次大恩人吴希声,像是小媳妇回过一趟娘家,待在花果山舒 坦安心多了。 这天,老猴王吃饱了,喝足了,又跟猴皇后孙卫红卿卿我我一番,就有些犯 困,躺在草地上小憩。孙卫红也在老猴王身边躺下,有时用尖嘴柔舌舔舔老猴王 的红屁股蛋,有时用前爪子梳理老猴王身上的老毛,有时帮老猴王挠痒痒,捉虱 子,百般殷勤,把老家伙伺候得浑身舒泰,酣然睡去。老猴王是猴儿国的万乘之 尊,主宰着整个花果山世界。它脸上的喜怒哀乐,决定花果山的阴晴冷暖。它打 个嚏喷,花果山电闪雷鸣。它一安歇,花果山安谧祥和。看到老猴王、猴皇后睡 下了,公猴雌猴老猴小猴猴崽猴孙们也随之昏昏欲睡,在草地上交错纵横地躺成 一大片。这个捋捋那个的尾巴,那个挠挠这个的背脊;这个朝那个唧唧嘻笑,那 个朝这个大抛媚眼。猴哥们都投入到集体的梳理活动之中,其乐融融,像个幸福 温馨的大家庭。 这时候,有一支猴儿兵悄悄向花果山进犯。其首领就是花果山的叛徒、长得 又酷又帅的小公猴。我们前面说过,这只小公猴在仙桃林登上猴王宝座之后,冬 练三九,夏练三伏,终于操练出一支精锐勇猛的猴子兵,今天向觊觎已久的花果 山发起百里偷袭。 仙桃林的短尾猴们蹦蹦跳跳地来到花果山下,美猴王立即下令:不准喧哗, 不准响动,一百多只猴哥像一片无形无声的影子,贼溜溜地向花果山腹地挺进。 当美猴王看见花果山的猴兵猴将们躺在草地上睡午觉,老猴王更是鼾声大作, 睡成一头死猪,以为自己逮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高兴得一颗心儿快要跳出胸 口。 可是,就在它要发起总攻的千钧一发之际,趴在一棵老枫树上的一只金丝猴 突然发出一声尖厉的嘶叫: " 唧、唧、唧──" 咳,美猴王作为一国之君还真嫩了点。它怎么忘了花果山的猴儿国即使在举 国酣睡的时候,也是有一名特别警醒的猴子兵放哨的。说时迟那时快,花果山的 金丝猴们刷地一下都从草地上蹦起,奋勇抗击来犯之敌。老猴王像子弹一样射出 去,直取宿敌美猴王。 这是一场兵力悬殊的恶战,没有几个回合,仙桃林的猴兵猴将们溃不成军, 落荒而逃。有几个逃得慢的当了俘虏,在对方的拳脚相加狠牙利爪之下颤抖成一 片片风中的枯叶。猿猴群落之间的战争,跟我们古老祖先部落之间的战争也有相 似之处,那是兵对兵、将对将的较量。美猴王与老猴王过了几招,立即发现自己 对老猴王老朽衰迈的估计显然是过于心急了。老家伙还力大无比,拳脚也十分了 得,刷地一爪子捅过来,美猴王只觉得屁股蛋上被炭火灼了一下,立马撕开一道 口子,喷涌的鲜血把山野的小草都染红了。幸好美猴王四肢矫健,跑得飞快,身 躯庞大而臃肿的老猴王赶不上它的速度,只能虚张声势狂怒咆哮,眼巴巴地看着 它的叛将逆臣落荒逃去。 唧!唧!唧!──我们胜利了! 唧!唧!唧!──我们胜利了! 老猴小猴公猴母猴们在草地上翻跟斗,在树梢头荡秋千,胜利的欢呼直冲霄 汉,震撼山岳。 刘福田托蔡桂花到茂财叔家求亲,遭到王秀秀拒绝,丢尽了面子,气得好些 天虚火攻心,牙根红肿,痛得整天嘶啦嘶啦的像吃冰淇淋。他思来想去,就怪到 吴希声头上。她王秀秀要不是迷上了这个上海知青哥,还能瞧不起我刘主任吗? 刘福田便盘算着如何整一整吴希声。但是,吴希声在队里干活也好,在夜校 教书也好,总是兢兢业业,小心谨慎,一时也找不到他的岔子。现在好了,吴希 声竟敢背着公社去县里报考文宣队。这不是自己撞到他的枪口上? " 听说你去县里报考文宣队了?" 刘福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眼睛不看吴希 声,只顾埋头卷喇叭烟,说话的口气不咸不淡的。 " 嗯。" 站在办公桌另一头的吴希声点了点头。 那张太师椅原是从一户地主老财家没收来的红木家具,宽大出奇,古色古香, 虽然好看,可是靠背和扶手都没有一点弧度,三面都是硬邦邦直统统的直角,坐 起来极不舒服。春山爷忌讳自己一坐上去就像个地主老财,一直没派上用场,扔 在屋旮旯里积满了灰尘。没想到刘福田一来蹲点就看上了这件年代久远的老古董, 叫通讯员洗洗擦擦,成了他独享的宝座。吴希声偷觑一眼刘福田,觉得坐在那宝 座上的家伙的确高人一等,在心理上先矮了一大截,惶惶然地连忙把目光收了回 来。 刘福田把烟卷好了,划了根火柴点上,美滋滋地吸了口:" 哼,这么大的事, 怎么也不跟组织上说一声?" 吴希声说:" 我跟大队党支部报告过,春山爷给我开了介绍信。" " 哼,你有嘴报告杨春山,就没嘴跟我说一声?" 刘福田的手指头敲得桌子 笃笃响,像个大首长装腔作势地强调说," 我是公社主任,又在枫树坪蹲点,你 也不跟我打个招呼,是不是目无组织?" " 这、这……" 一顶大帽子压得吴希声不敢抬头,话也说不清楚了。不知怎 的,他见到刘福田就像小鬼见阎王,心里发怵。 " 嘿嘿,也不拉泡尿照照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刘福田冷笑一声,利 刃般的目光直刺吴希声。 希声摸不着头脑。他暗自琢磨,这话是讥笑他自不量力去报考县文宣队呢, 还是指责他跟秀秀谈恋爱?或者,两层意思兼而有之? 刘福田又阴阳怪气说:" 吴希声呀吴希声,我可警告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好, 你想跟姓' 共' 的斗,不会有你的好果子吃!" 吴希声觉得这话更加费解:刘福田明明姓" 刘" ,怎么自称姓" 共" ?难道 他能代表共产党?他就是共产党? 看着吴希声像惊吓的小羊羔样瑟缩着,刘福田开心极了。那一瞬间,他想起 小时候,他的那奸刁枭恶的悍妇阿婶,也是这样虐待他,作弄他,用竹梢鞭子把 他抽得浑身鲜血淋淋的,还一味地咯咯狞笑。当了公社主任的刘福田现在不能用 竹梢鞭子抽人,可他那阴毒的目光在吴希声身上扫来扫去,刻毒的话语一句句从 嘴里蹦出,更是伤人不见血。 " 三天内,你给我写份检查来。" 刘福田觉得眼前的对手太不够分量,没必 要多费口舌,说完几句笑里藏刀的双关语,就朝吴希声挥挥手," 你可以走了, 我没工夫跟你磨牙!" 这次短短的谈话,叫吴希声几天几夜缓不过神来。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报 考县文宣队大概不会有希望了。果然,吴希声左等右等,一直等了十多天,总等 不到县里的通知。而枫溪公社一起去县里参加面试的,一个厦门知青,一个福州 知青,几天前就打起铺盖卷住进县文宣队。吴希声等得无奈,只好悄悄去了一趟 县城。他在文庙长廊尽头的一角,在一间小房间里(其实那不是房间,只是用几 张旧景片围起来的一角小空间)见到了那个在此蜗居的戴眼镜的主考官。 " 眼镜" 支支吾吾,说他只管面试,录取的事无权过问。你去问县宣传组吧。 吴希声一副要哭的样子,苦苦哀求着,老师,我的面试成绩如何,你总可以 给我透点消息吧?" 眼镜" 说,这次面试不打分数。吴希声说,我来县城两趟, 从枫树坪到县城单程是八十里,两个来回,得走三百多里路呢,老师,老师,你 谈谈对我演奏的印象,给我指点指点,总可以吧?" 眼镜" 看见泪珠儿在吴希声 眼里打转转,心里也很难过,犹豫半天,才拍拍吴希声的肩膀说,小伙子,实话 告诉你,我原来是省歌舞团乐队的指挥,做音乐工作二十多年了,我还没有见过 像你这样棒的小提琴手。真的,你的演奏简直好极了,无可挑剔!无可挑剔!… …" 眼镜" 说完这些话,马上又有些后悔失言,连忙捏着嗓门补充了一句,不过, 这只是我的个人意见,不算数的,不算数的!吴希声却大惑不解、满腹委屈,眼 泪汪汪地问道,老师,那文宣队为什么不肯录取我?" 眼镜" 于心不忍,又轻轻 地拍拍吴希声的肩膀,听说是政审没通过。唉,小伙子,这事你千万别说是我说 的呀!这年头,政治第一,政治第一!…… 吴希声已经记不起是怎样离开" 眼镜" 老师的。但他永远不能忘记,走出文 庙大门,踯躅于一条窄窄的小巷,他昏昏沉沉,竟分不清东西南北。突然咚地一 声,撞在一根电线杆上,脑门鼓起个毛栗子般的大包,当时竟一点也不觉得痛。 对吴希声来说,这真是当头一棒!它不仅意味着将无限期留在枫树坪" 接受 再教育" ,还彻底扼杀了他对音乐的热爱和当小提琴家的美梦。如果说,肉体是 人的生命的一半,精神是人的生命的另一半,只有肉体与精神完美的结合,生命 才是真正的生命,有价值的生命,那么,在精神支柱完全垮了之后,吴希声的生 命只剩下一个没有意义的躯壳了。 吴希声回到知青楼,关上门,从墙上取下那把法国维约姆牌小提琴,忍了许 久的眼泪如两柱飞流直下的瀑布,哗啦啦挂满了忧伤的脸。他把小提琴高高扬起, 想一家伙砸个粉碎完事。忽然,他听见小提琴奏出《圣母颂》的旋律,同时响起 恩师丽达诺娃语重心长的声音: " 记住这支曲子吧,遇到什么困难的时候,你会变得有力量的。贝多芬说, ' 谁能了解我的音乐,谁便能超越常人无以摆脱的苦难。' 孩子,坚守高尚的音 乐,你在苦难中就会坚强一些。" 吴希声硬是把泪水止住,心情稍稍平静了些。他想,贝多芬真是了不起的大 英雄!他从二十五岁起就患了耳疾,几年之后完全失聪,这对全靠听觉寻找创作 灵感的作曲家来说,是多么沉重的打击!然而,贝多芬此后的创作仍如汹涌的喷 泉,《英雄》、《命运》、《田园》……一部又一部交响曲与协奏曲,都是无与 伦比的杰作。自己能用贝多芬的音乐来" 超越常人难以摆脱的苦难" 吗?吴希声 的回答是否定的。自己尽管耳聪目明,年纪轻轻,却比聋子贝多芬和瞎子华彦钧 更加不幸!因为,他现在被扔在一个黑洞洞的地窖里,看不见一丝光线,听不到 一点声音,他心如死水,还能与神圣的音乐结缘吗? 也不知怎的,吴希声竟莫名其妙地埋怨起" 眼镜" 老师。唉,老师呀老师, 你还不如把我的演奏贬得一钱不值呢,你干嘛要说我的演奏无可挑剔?你干嘛要 向我透露" 政审没有通过" ?不幸对于吴希声来说,原先只是懵懵懂懂的。他以 为他们这一代年轻人都是与音乐无缘的,现在,他被孤零零地从一大群不幸者中 剔除出来,就显得尤为孤独和更加不幸! 由政审不能通过,吴希声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现在,他不能不对 自己的父亲有几分埋怨几分憎恨了。父亲呀父亲,你莫非真的是个叛徒、特务? 你莫非真的是个反动学术权威?你可把你的儿子害苦了呀!但是,当吴希声 把自己慈祥而威严的父亲细细地想了一遍,他心中的怨忿却慢慢打消了。 从稍稍懂事的年龄起,吴希声所看到的父亲就是了不起的英雄。吴希声家里 有个不大不小的琴房,父亲在钢琴跟前坐下,或是一拿起小提琴、大提琴、中提 琴、萨克斯管,无论什么乐器,他都能奏出美妙的乐曲。最叫希声永世难忘的, 是听父亲执棒指挥的大型音乐会。这一天,父亲长着络腮胡的双颊必定刮得泛起 青光,穿上黑色笔挺的燕尾服,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从容不迫地登上指挥台。 他炯炯有神的目光环视一下整个乐队,然后轻轻举起那根灼灼闪光的银质指 挥棒。 霎时,一百多人的交响乐队寂然无声。父亲的指挥娴熟流畅、激情澎湃。小 希声首先惊异的是父亲那个硕大神奇的头颅,怎能记下各种长达一个多小时的交 响曲总谱。该快的快,该慢的慢,连一记小鼓,一声小号,都毫不含糊地给以关 照、暗示。他知道,父亲那个交响乐团的弦乐、管乐和打击乐的演奏员们,比如 恩师丽达诺娃,都是些技艺超群的人物,但是在父亲的指挥棒下,一个个都心领 神会,配合默契。这都因为父亲指挥细腻、到位和绝对的权威。父亲不仅仅靠指 挥棒指挥。他有时会收起握在右手的银质指挥棒,只用一只左手,愤怒时挥舞铁 拳,抒情时用一根食指作蜻蜓点水状。父亲忧郁或含笑的目光,脸上放松或绷紧 的肌肉,上扬或下垂的眉毛,也无时不在传递指挥的信息。小希声甚至发现,父 亲蓄起一头披肩长发,也不是为了显示一个音乐家的风度,这在指挥乐队的时候 自有用场:当乐曲静如流水,微波不兴,父亲的长发也按兵不动,柔顺垂肩;当 乐曲掀起狂风暴雨,炸响震天惊雷,父亲的长发便像黑色的火焰在风中飘扬。这 支训练有素的交响乐队在父亲的指挥下,把巴赫、莫扎特、贝多芬、柴可夫斯基 等等大师的传世之作,化作春水在溪涧流淌;化作鲜花撒向听众心灵的田野。每 次演奏完毕,全场有如凝固似的沉浸在一片肃穆之中,然后才突然爆发出暴风雨 般的掌声。 父亲这才缓缓地转过身来,脸带谦恭而庄重的微笑,面向森林一样站起来的 观众,一次又一次鞠躬致谢。而后,他怀里便拥满了鲜花,也拥满了成功的喜悦 …… 像老师丽达诺娃所说的,父亲就是个" 心里有高尚音乐" 的人,我吴希声的 " 政审" 怎会不能通过?父亲难道真是个坏人?这个问题搅得吴希声头疼欲裂。 蓦地,他又想起" 文革" 初期曾经听说过,父亲在三十代和江青共过事,心 里陡地一惊,隐隐约约感到父亲的问题和那个叫蓝苹的女人也许不无关系,要不, 父亲关在清队学习班里怎会遥遥无期? 吴希声在斗室里转来转去,像只关在笼中的小兔,怎么也找不到出路,惊慌 了,恐惧了,浑身觳觫,大汗淋漓。啊,总算理出个头绪了:你以为你是谁?还 想跳出枫树坪?还想子承父业?还想当小提琴家?还想怀抱鲜花获得崇高的荣耀? 你做梦去吧,吴希声! 吴希声轻轻抚摸着小提琴。从旋首、琴颈、共鸣箱,一直抚摸到底角板和尾 钮,像抚摸心爱的情人,引起心灵阵阵颤栗,一串串热泪洒在小提琴的面板上。 然后,他又把小提琴擦拭干净,小心翼翼地收进琴匣,再悬挂在小床对面的 墙壁上。吴希声已经死了拉琴的心,不会再拉琴了。让心爱的小提琴和高尚的音 乐,永远深藏在心底吧! 啊,永别了,我的音乐! 王秀秀得知吴希声被县文宣队拒之门外,立即去知青楼安慰他,同时掩饰不 住心头的喜悦。王秀秀说,文宣队有嘛了不起?不收就不收呗,我该去买一串鞭 炮放一放! 希声有点生气,咦,你怎么幸灾乐祸? 秀秀说,哥,我们在汀江边起过誓的:你要是考得上,你就算我哥,我任你 远走高飞;你要是考不上,你就是我的人,你要一辈子爱我。你难道忘记了? 秀秀把一条嫩生生的胳膊那么优雅地一搂,满脸忧伤的吴希声就栽在她的怀 里。 秀秀又咬住希声的耳垂子说,哥,你现在终于成了我的人了,我能不高兴吗? 秀秀的天真烂漫叫希声怦然心动。这是个多么可爱的姑娘!但是,他的耳畔 立时响起刘福田凶巴巴的训斥:" 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敢跟姓' 共' 的斗! " ……自己已经万念俱灰了,哪能再把秀秀拖下万丈深渊?吴希声不由长叹 一声道:唉,傻妹子呀傻妹子!哥走不了,也不一定能跟你在一起啊! 接下来,吴希声又提起他的家庭,他的父亲,说他连政审都通不过,哪能成 家立业?哪能连累别人?秀秀又是一番安慰,反正都是那些车轱辘话。 希声真是急了,又说到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挣的工分连自己也养不活, 哪有能力娶妻生子? 然而铁了心的王秀秀,简直刀枪不入,根本就不把希声的话往心里去。王秀 秀大包大揽说,哥,你不会干活还有我呀!我挣的工分多,我来养活你。我还会 养鸡、养鸭、养鹅,让你一日三餐吃得饱饱的。啧啧,哥,看你多瘦呀! 秀秀伸出手去,抚摸希声瘦瘦的脸颊,抚摸他光洁的前额,抚摸他风扇一般 的耳轮。秀秀知道希声心里太苦了。她指望她的抚摸像春风,能抚平希声身上的 无形的伤痕;像春雨,能滋润希声心头龟裂的土地。秀秀吹气如兰耳语流蜜:哥, 你放心好了,我会把你养得壮壮实实的,就是有了小崽子细娃子,我也能一人撑 起这个家。哥,旁人的风言风语我可不在乎,你永远是我心尖尖上最痛最嫩最宝 贵的一块肉。谁敢欺负你,我会跟他拼命的。哥,真的,我决不让你受一丁半点 委屈! 听了这话,吴希声反而更加委屈了。唉,难道我活着就是为了让人" 养得壮 壮实实的" 吗?我的小提琴呢?莫扎特呢?贝多芬呢?难道真的让它们从我的生 命中彻底消失吗?秀啊秀,从孩提时代就培养起来的兴趣和抱负,我要怎么跟你 诉说呢?方才刚刚下定决心要告别音乐,可是,真的要跟音乐分手,又是那样的 难舍难分。再则,就算你秀秀一双结实的胳膊再有劲,赤手空拳的能撑起一个家 吗?希声知道,客家农村女子,只有青春少女与老太婆之分,这之间漫长的中年 岁月几乎不存在。一个青葱水嫩的山妹子结了婚,生了崽,除了下田耕作,还要 承担起家头窖尾、灶头锅尾、田头地尾、针头线尾等等一大堆家务杂活,再漂亮 的少妇也会很快超越中年而变成个老阿婆。希声眼睛一眨,恍惚看见青春焕发的 秀秀一下子就变苍老了。难道自己今生今世的婚姻归宿就是这样的吗?我一个大 男人,能让个弱女子舒舒服服地供养一辈子吗? 但是,秀秀一点也揣摸不透希声的心事。她以为希声的伤心,仅仅因为名落 孙山。秀秀在希身上游走的双手,更加积极而热烈了。秀秀觉得体内春潮汹涌春 水荡漾,心头热血燃烧像旭日一轮喷薄欲出。她两腮泛红了,呼吸急促了,目光 迷醉了,像发热病似的呻吟着,恨不得立即献身于苦命的人儿。希声一颗年轻的 心是多么孤凄阴冷呀,需要一颗女人的心去拥抱去暖和。 吴希声慢慢进入状态。他顺势把一头乱发的脑壳搁在秀秀的肩膀上,期待着 一种母性的抚慰。秀秀就捧住他的脸,从额头、眉尖、脸颊,一路地亲吻下去, 像翻开封面,翻开扉页,翻开目录,翻开正文,一页又一页,细细地阅读一本新 奇有趣的书。 秀秀的吻是甜蜜,狂热,夺人心魄的,吴希声不能不报以热烈的回应。秀秀 得到鼓舞,舌尖在希声嘴里深入浅出,游龙走蛇,那饱满的胸脯又压在希声身上 磨磨蹭蹭,更把希声心里的火焰撩了起来,一双手也不老实了,在秀秀身上来回 抚摸着。但是,希声脑子里又突然现出刘福田那张凶恶的脸,继而又想起孙卫红 给他卜的凶险一卦。希声的手便戛然而止,并且用力推开了秀秀,像从噩梦中惊 醒一般,喃喃地呓语着,秀,秀,别,别,哥,哥,哥不能……哥不能害了你呀 …… 秀秀像勇敢的士兵,决不让柔情似水的进攻半途而废。她开始帮希声解衣扣, 扯裤带,一双迷醉的眼睛燃烧着激情的火焰。忽然,一阵登楼的脚步声,蹭蹭蹭 的,由低而高,由远而近,是来得那么不合时宜。 秀秀悚然一惊,猛地坐起,扯平衣角,理清乱发,脸红红头低低地开门走了。 接着来看望吴希声的,是枫树坪的党支书春山爷。 乡亲们知道希声报考县文宣队落了榜,也像秀秀一样,虽然有些不平,有些 同情,但更多的倒是在心里暗暗高兴。乡亲们不是跟他过不去,而是因为枫树坪 离不开吴希声。村里夜校教书识字离不开他,写写画画出墙报刷标语离不开他, 年年夏收秋收搞" 瞒产私分" 要算几千上万笔细账,更离不开大队会计吴希声。 春山爷就是带着枫树坪老老少少的重托来看望吴希声的。 老人拍着吴希声瘦削的肩膀安慰道:" 小吴,莫难过!不让走就不走吧!你 放心,枫树坪人不会亏待你的,只要我们有口饭吃,就决不会叫你饿肚子。" 老人对希声想当音乐家的美梦同样无法理解。在山里人看来,天下最大的事 无过于吃饭穿衣,娶妻生子。靠一把小提琴咿咿呀呀地锯木头,能叫田里长出粮 食来吗? " 嗯,我不难过。" 吴希声勉强地答应着。 " 秀秀来看你了?" 春山爷刚才在楼道上见到秀秀像只逃脱的野兔,一想起 来就禁不住发笑。 " 嗯。" 吴希声点了点头。 " 小吴,你不要心气太高了啊,跟秀秀的事就定了吧!" 春山爷劝说道," 秀秀是个好妹子,有多少后生哥想追还沾不上边呢!" 吴希声说:" 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心气高得起来吗?我、我是怕连累秀秀 啊!" 希声一向都背着沉重的家庭包袱,秀秀早在春山爷面前说过的。春山爷知道 错怪人家了,便语重心长地劝慰说:" 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不管你家里情况怎样, 也不管刘福田怎么刁难你,你小吴是块金子还是块烂铁,乡亲们心里都有一杆秤。 想七想八做嘛咯,尽管心宽气壮地过日子吧!" 这话真是三伏的风,旱天的雨,吴希声又滋润又熨帖,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了。 春山爷又说:" 至于这婚姻大事,当然也不能说办就办。你嘛时候想好了, 嘛时吱一声。布置新房,操办喜酒,都包在我身上了。你只管轻轻松松地当你的 新郎倌。" 一个一辈子抡锄头的种田佬,竟是如此有人情味,叫吴希声泫然欲泪了,就 支支吾吾说:" 春山爷,谢谢!谢谢!这阵子我心里很乱,你容我再想想好吧! " 春山爷不再多话,默默地站起,从怀里掏出五粒红皮鸡蛋,放在希声的书桌 上,然后匆匆下楼去了。希声摸摸那些红皮鸡蛋,粉嫩嫩的,暖乎乎的,还沾着 母鸡们身上的血丝,还带着春山爷身上的体温。希声就感到脚下这片浸透了革命 先烈热血的土地,与生他养他的故土一样,有着非同一般的温馨和恩情。 春山爷刚离开知青楼,希声又听到楼梯上响起拐棍戳地的笃笃声,知道是瞎 目婆张八嬷来了,连忙下楼去迎接。 在枫树坪,跟瞎目婆联系最多最贴心的知青哥,要数吴希声。他们的交往, 是从希声向老阿婆采集山歌开始的。枫树坪是个山歌之乡,张八嬷是个山歌篓子。 张八嬷从做妹娃子起就爱唱山歌,被白狗子挖去双目后,失去视力,听觉就 特灵,记性就特好,肚里装下的山歌,正如一支山歌所唱:" 我唱山歌你来和, 唱得日头爬上坡;唱得月亮升起来,肚里还有千万箩。" 希声对音乐特别热爱, 一到枫树坪就迷上客家山歌。他常常向张八嬷请教和采集。张八嬷真称得上汀江 县的山歌皇后,《长工歌》《船工歌》《哭嫁歌》《送郎歌》……从古到今,由 天至地,无所不知;号子山歌、正板山歌、快板山歌、叠板山歌和四句八节山歌 等等,无所不能。满头堆霜、满脸皱纹的老人,就那么静静地坐着,失去眸子的 眼皮耷拉下来,面对永恒的黑暗,一支山歌接着一支山歌唱,从清晨唱到傍晚, 从傍晚唱到深夜,从不打个盹儿。吴希声不仅记下了那些带着泥土芳香的歌词, 而且用五线谱整理出种种山歌的调式。聆听这些山歌,吴希声有如阅读客家的编 年史,浏览客家的风情画,他满满当当地记下了两大笔记本。瞎目婆活了一大把 年纪了,还从来没碰上个外乡年轻人如此痴迷地欣赏她的山歌,自然把吴希声视 为难得的知音,这一老一少,就成了不是骨肉胜似骨肉的祖孙亲人。 然而,吴希声有时暗自纳闷:按说,老苏区闹革命闹了几十年,阶级阵线特 别分明,阶级斗争那根弦也绷得特别紧,张八嬷是个老革命加军烈属,怎么会对 自己这样的" 狗崽子" 特别地看重?张八嬷没说,吴希声也不便多问。 吴希声蹭蹭蹭地下了楼,搀扶着张八嬷慢慢往上走,一边埋怨道:" 唉,阿 婆,你怎么一个人摸来了?有事叫人唤我一声就行啊!" 张八嬷有个孙子在新疆当个小军官,常常来封信,寄点钱,读信回信的任务 都由吴希声包了。这会儿,吴希声以为老阿婆又有这类动嘴动笔头的事了。 " 也没嘛要紧事,就是想来看看你!" 瞎目婆张八嬷自然什么也看不见,吴 希声就紧挨老阿婆坐下,让老阿婆拉他的手,摸他的脸。 张八嬷一双手像风干了的老树根,带着土灰色,手背青筋暴突,手掌结满老 茧。这双枯瘦的老手在吴希声脸上抚摸的时候,像锉刀锉过一样,吴希声的细皮 嫩肉有一种刺痛感。然而,他同时觉得心头有一脉温泉潺潺流过。 张八嬷又说道:" 孩子,阿婆听说有人给你下绊脚石,不准你进县文宣队, 阿婆怕你心里难过,就想来跟你拉拉呱,讲讲古。" 吴希声轻声回道:" 阿婆,没什么,我不难过。" " 嘿,孩子,你瞒不过阿婆。阿婆知道,你有心事!" 张八嬷虽然看不见对 方的表情,却听出吴希声的心跳失去了节律,语气就有一种亲娘疼崽一般的温情。 吴希声不敢吱声,再吱声他就要失声哭泣了。 张八嬷从吴希声加剧了的出气声,听出他的心事可大了,就冷不丁地问道: " 小哥子,阿婆听说你进不了文宣队,是因为家庭出了事:你阿爸蹲了学习班? 唉,你爸是你爸,你是你,桥归桥,路归路,爷娘欠债还能让崽还?通天下 都没这个理咯!" 多少年来,吴希声都是听到人家教导他要如何跟家庭划清界限,如何揭发父 亲的" 罪行" ,头一回听到张八嬷这番话,既觉得入情入理,又感到石破天惊, 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的好。 张八嬷拉着吴希声的手,冷不丁问道:" 细哥子,你知道我的老公是怎么死 的吗?" 瞎目婆张八嬷是汀江县有名的革命烈属和接头户。每年" 七一" 、" 八一" 和" 十一" ,不是学生娃子到她家里敬献大红花,就是把她老人家请到学校做报 告,讲革命故事。在吴希声看来,瞎目婆头上的光环,像彩虹样五彩斑斓,她的 老公是怎么死的,还能成个问题吗?吴希声想也没想就回答道:" 那还用说呀? 阿婆,你是革命烈属,阿公当然是光荣牺牲的。" " 不!" 张八嬷做了个十分果断的手势," 我老公不是光荣牺牲的,是冤死 的,他被自己的同志砍了头。" " 啊!" 吴希声张大的嘴巴半天合不拢了,一迭连声追问道," 什么?什么? 阿婆,你、你、你没有说胡话吧?" " 没有!" 张八嬷饱经风霜的皱纹脸,像大理石雕像一样冷峻而庄严," 你 阿婆又老又瞎,却半点也不糊涂,经过的风风雨雨,我心里都有一本账哩!孩子, 你大概也听说过闽西早年间闹过' 肃社党' 吧,阿婆今天就要跟你说说' 肃社党 ' 是怎么回事--" 张八嬷苍老的声音把吴希声带到遥远的年代。民国十九年春天,朱毛红军下 了井冈山,从赣南进军闽西,一下子解放了汀、杭、龙、永十多个县,开辟了一 大片红色苏区,农民分了田,工人有工做,日子过得真红火。可是到了民国二十 一年夏天,也不知从哪刮来一阵风,闹起嘛咯" 肃社党" 运动。肃来肃去,杀来 杀去,自己人整自己人,自己人杀自己人,好像大家都疯了!那时候,瞎目婆的 老公是区苏维埃主席,不愿跟风,不肯整自己的同志和下属,跟上级派来的肃反 特派员拍了桌子顶了牛。特派员立马把张八嬷的老公打成" 社党" 分子,硬是拉 去砍了头。 " 咳!" 张八嬷长叹一声说," 那些狗养的不是人呐,连尸首也不准我去收 拾呀!……" 她的脸色坚冷如铁,眼皮耷拉的眼睛竟不见一滴泪水。但是,张八 嬷的眼睛如果能够突然睁开,就能看到吴希声早已满脸惊惶,泪如雨下。 张八嬷接着说:" 孩子,这事你从没听说过吧!你可以去问一问老辈子人。 那一年,闽西苏区真是天下大乱呀,从红军战士、赤卫队员,到红军首长卢 肇西,冤死好几千人啊!人家老公在前方杀敌牺牲了,那是革命烈属,全家光荣 ;我的老公被自己人砍了头,我就成了' 社党分子' 的臭婆娘,成了' 反革命家 属' 。 不准我开会,不准我支前,不准我出村,人人见了我像看到一堆臭狗屎!嘿, 那时候,我差点没用一根麻绳把自己吊死哩!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我熬了一年多, 毛委员一声号令传下令来,才叫这该死的' 肃社党' 运动刹了车,我这才活过来, 大家也都活过来,闽西苏区才能红旗不倒,坚持斗争到解放呀!" 吴希声完全吓傻了,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真是难以置信呀,这片像圣殿一 样圣洁的红土地,怎么也出现过如此骇人听闻的大悲剧?大名鼎鼎的革命烈属张 八嬷,还蒙受过这样的千古奇冤。这话如果不是出自张八嬷之口,他吴希声肯定 怀疑是哪个别有用心的家伙无中生有造谣污蔑。 " 孩子,你明白了吗,阿婆为嘛咯要给你抖落这些陈谷子烂芝麻?" 瞎目婆 伸过手来,轻轻拍着吴希声的肩膀,把话说得更加意味深长了。 吴希声含泪点头:" 阿婆,我明白了!" " 孩子,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咬紧牙根挺住吧!" 瞎目婆把藤条拐杖在地 板上戳得笃笃响,"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些乌龟王八蛋的日子长不了。 我瞎目婆瞎了,老了,你们还年轻哪,总能看到那一天!" 吴希声顿时悟到,瞎目婆张八嬷为什么跟他这般贴心亲热了。老阿婆双眼虽 然瞎了,心里却亮堂着呢。她,还有许多闽西苏区的老人,压根就不把他吴希声 的父亲和许多关在" 学习班" 的人当" 牛鬼蛇神" ,压根就把" 文革" 看成又一 次" 肃社党" 运动。吴希声紧握着瞎目婆一双老树根一样枯瘦的手,把目光投向 高远晴朗的天空,无限向往地期盼着老烈属的预言。 " 嗯,阿婆!" 吴希声说," 我们就等着这一天!" 枫树坪知青队的知青们,对吴希声的考试落榜就看得严重多了。他们知道, 县文宣队对吴希声关上的大门,不仅仅是凡夫俗子的谋生之门,而且是一个艺术 天才通向艺术殿堂的命运之门。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吴希声尚且如此,身无长 技的知青们谁还能走出枫树坪? 雪梅和张亮在背地里商量,不能往吴希声的伤疤上撒盐了。为了给他压压惊, 解解闷,他们把垂头丧气的吴希声叫到一起来吃夜饭。上海滩大丝绸商的小少爷 张亮,从小锦衣玉食惯了,前些天家里又寄来些钱,正好派上用场。张亮到圩场 割了两斤肉,买了一只鸡,抓了两尾鱼,称了一斤田螺,还打了一壶米酒,雪梅 在伙房忙活一个下午,就把这个晚餐置办得五彩缤纷,相当丰盛。 三杯落肚,酒力上头,张亮大大咧咧地劝慰吴希声:" 想开吧,阿弟!时呀, 命呀,像我们这样的人,活该是个倒霉蛋!你逞什么能?争什么强?当什么音乐 家?算毬去吧,你!哎,向、向老哥我学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酒喝白水 ……来,来,干杯!干杯!……" 张亮醉得舌头不听使唤了,话就说得黏牙倒齿的。吴希声听他把李白的名句 加以篡改,倒也恰到好处,差点儿喷饭。 " 去去去,张亮,你别发酒疯了!" 雪梅不让张亮说下去,但她的开导也不 高明," 希声,我们都是下来接受再教育的,家庭出身好不好还不是一个样…… " " 雪梅,你就爱当教师爷!" 张亮又抢过话头说," 你和我们能一样吗?印 度电影《流浪者》中那个混蛋法官怎么说的?' 法官的儿子还是法官,贼的儿子 还是贼。' 我们中国也认这个歪理。" " 不对!" 雪梅说," 我爹我妈虽然都是响当当的产业工人呢,我不一样在 这山沟沟里修理地球?" " 去你的吧!" 张亮说," 你做梦都想回上海,唱什么高调?" " 咳,你你你……你有完没完呀?" 雪梅生气了,用火辣辣的目光制止张亮, 又回头劝说吴希声," 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人么,总得实际点,千千万万知青都 在农村扛锄头呢,我们再待几年又怎么样?就说拉琴吧,县文宣队用得上你的小 提琴?整天都是锣鼓响,语录歌,叮叮咚咚,噌噌呛呛,别把你的手指拉僵了, 别把你的天分糟蹋了!" 雪梅最后几句话倒说得通情达理,吴希声就点了点头:" 那也是,那也是。 " 张亮这回也妇唱夫随随声附和了。张亮说:" 对,对,雪梅这么说还像个人 话!希声,别、别苦了自己!就在农村找个对象吧!王秀秀是个多好的姑娘!" 雪梅说:" 对对,希声,秀秀已经跟你好了许久,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老 是要好不好的,这可不是个事呀!" 希声抱着脑壳唉声叹气:" 咳,这事真叫我头疼死了!" " 到底有什么好头痛的?" 雪梅关切地瞅着吴希声," 傍晚,我在溪埠头宰 鱼洗菜,又碰见秀秀了。秀秀跟我谈起你,又是叹气又是抹泪的。咳,你们男人 真是不知女人的心思呀!她王秀秀,在外头有刘福田死追蛮缠;在家里有老父亲 唠唠叨叨;你吴希声可好,又是这样扯牛皮糖,不好不散,久拖不决,不叫秀秀 为难死了?" " 是啊,是啊!" 张亮有些义愤填膺了,用红彤彤的醉眼盯着吴希声," 你 这混小子,真不该这样欺负人!" 吴希声万分委屈,连连叹气:" 唉,唉,我哪敢欺负人!我哪有资格欺负人? 我、我是怕配不上人家。" 雪梅说:" 什么配得上配不上的?在这山沟沟里,大家都靠一双手吃饭,也 没什么前程好奔了。只要两情相悦,谁管得了谁呢!" 吴希声听出来了,雪梅是在现身说法。她蓝雪梅是产业工人的女儿,张亮是 大资本家的公子,两人合到一块过上小日子,不也是两小无猜甜甜蜜蜜幸福美满 的吗? 雪梅和张亮轮番轰炸,好话歹话说了好几箩,吴希声有点开窍了。再想想瞎 目婆那番语重心长的叮嘱,心里也有了底气,便霍地一下站起,一锤定音:" 好 啊,谢谢你们的美意,割了禾收了秋,我就和秀秀结婚!" 雪梅和张亮同时举起酒杯,为希声和秀秀祝福:" 干杯!祝你和秀秀白头到 老,生活幸福!干杯!" 祝词虽然是些传统老话,了无新意,但是哥们姐们的一腔真情却让吴希声打 心里感动,两滴晶莹的泪花,就洒落在波光荡漾的琥珀色的米酒里。 可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吴希声的哥哥吴希文来了一封信,说父亲的问题 又升级了。信上说,前些天希文去" 学习班" 探望父亲,专案组怎么也不让见面。 后来,里头有个好心的干部悄悄向希文透露,父亲已经移送上海提篮桥监狱, 显然成了重要的政治犯。听说潘汉年、王莹等等大人物都曾关在那里。……吴希 声脑袋轰地一响,只觉天旋地转,一家伙放倒在小床上。待他稍稍清醒些,把哥 哥的来信细细推敲了好几遍,就掂量出这个凶讯有多么可怕。 这些年来,父亲因为三十年代跟" 三点水" 在上海共过事,他们家始终如乌 云盖顶,提心吊胆,没有一天敢松口气。春天,希声回上海看望父亲,哥哥忽然 告诉他:王莹死了!王莹是个著名电影演员,曾经来他们家做过客。这个噩耗自 然叫希声大吃一惊,就问是怎么死的。哥哥说,王莹三十年代跟" 三点水" 争演 过《赛金花》," 三点水" 记恨至今,叫公安局把她关进了提篮桥监狱,不久就 被活活整死了,连遗体在哪里,亲人们也找不到。…… 现在,江青、蓝苹、" 三点水" 、旗手、女皇,这些正名、艺名、浑名和封 号,在吴希声脑中搅和着,旋转着,那个戴副眼镜、双颊下坠的老女人,忽然变 成个蛤蟆精,吓得吴希声浑身觳觫,从脚底板到脑门心一阵阵直冒凉气。吴希声 十分担心,从" 牛棚" 到监狱,几乎是父亲无法逃脱的命运。王莹仅仅因为跟" 三点水" 争演过一个角色,就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父亲呢,可能是极少数知道 江青那些风流韵事的老文化人之一,那个女皇又岂能轻易放过他? 唉,夜是多么黑啊!吴希声的心飘了起来,飞向遥远的远方。上海提篮桥监 狱在哪里?大墙很高吗?拉着电网吗?关押父亲的号房很小很暗吧?透过小小的 铁窗能望见天空的一角吗?父亲有没有像关在重庆渣滓洞中的江姐、许云峰那样 戴上脚镣手铐?牢饭如何?吃稀的还是干的?胃病严重的父亲能够下咽吗?他们 每天有没有放风的时间?……吴希声脑子里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悬想。 昨天,雪梅和张亮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说,为吴希声鼓起爱的勇气,燃起爱的 火焰,现在当头浇下一桶冷水,熄灭殆尽。嘿,孙卫红你这个巫婆算的命,卜的 卦,真是灵验极了!秀秀呀秀秀,我并非不想爱你,而是不能爱你。天意如此, 命该如此,我只能跟你说" 不" 了! 这一宿,吴希声又是通宵未眠。 一片晨光洒进来,小屋里有了些许亮色。吴希声支起身,软塌塌地倚在小床 上。忽然,他看见小窗上有一张八卦图般的蜘蛛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一只红 眼蜻蜓撞在上面,被银丝般的蛛网黏牢了,任它怎么挣扎,也逃不出罗网。一会 儿,小蜻蜓就气息奄奄,一动不动。吴希声担心,这会儿一定有只凶恶的大蜘蛛, 躲在阴暗的角落,觊觎着这只可怜的小蜻蜓。也许只需一袋烟工夫,这只可恶的 大蜘蛛就会慢慢爬出来,从容不迫地享用一顿佳肴美餐。吴希声心里像被小刀剜 了一下,甚是不安了,便匆匆下床,用一枚竹片在空中划了个十字。那只织成八 卦图案的漂亮的蛛网,顿时支离破碎,荡然无存。那只陷入罗网的小蜻蜓掉在窗 台上,扇了扇翅膀,仍然无力起飞。吴希声把它撮起,用细竹片轻轻地剥离黏在 它身上的蛛丝。然后,把蜻蜓托在掌心,吹了口气,那只得救的小昆虫终于扇动 翅膀,在空中画了个圆圈,轻盈无声地飞走了。 吴希声仰望静静的群山,仰望高远的蓝天,心中一片空茫。 秀秀不知希声葫芦里装的什么药,还是不断来找希声。她给希声送些可口的 菜蔬,给他洗洗刷刷,缝缝补补。两个年轻人单独在一起,依然免不了搂搂抱抱, 卿卿我我。秀秀积极、主动、带有进攻性;希声消极、退缩,步步为营。秀秀免 不了委屈,恼怒,使点小性子,斥责希声看不起山里人。希声就申辩叫屈,一再 说明自己不能害她,不敢害她。但是,关于自己父亲已经关进监狱,却只字不提。 吴希声不仅不敢对秀秀说,也不敢在雪梅、张亮面前透露半点消息。因为希 声担心这事一传开,自己受到的歧视,跟农村" 四类分子" 的子女也就不差分毫 了。 他在枫树坪这么多年了,亲眼看见" 黑五类" 子弟过的那日子,比战战兢兢 地躲在地洞里的土拨鼠还要辛酸。 希声和秀秀就这样耗着,像闽西苏区当年打游击的拉锯战,进进退退,磕磕 绊绊,旷日持久,弄得两人都精疲力竭,心力交瘁,几乎陷入毫无希望又无力自 拔的绝境。 但是不久,发生一起意外事故,王秀秀差点儿就要达到自己的目的,把躲躲 闪闪的吴希声紧紧地攥在手心里。 那是深秋的一个午后,秀秀吃过午饭,收拾好碗筷,把一只大木盆推下涨满 秋水的枫溪。然后,她坐在木盆上,以掌当桨,顺水漂去。那时的枫溪是毫无污 染的处女溪。水清如镜,游鱼可数。溪沿边汀藻生气蓬勃,水底下水草葳蕤逶迤。 秀秀在水中划盆,跟水中的游鱼一样快活。一会儿,秀秀的木盆便漂到下游 水流平缓的百尺潭。百尺潭里长着密密麻麻的红萍,酷似铺开一匹又一匹缀着鲜 花的锦缎。这种繁殖力极强的水生植物,是农家饲养牲畜的好饲料。秀秀家养着 两头猪崽,常常要划着大木盆到溪里捞红萍。问题是,秀秀以往捞红萍从不耽误 出工,在清晨或傍晚,抓住别人吸烟喝茶的一点时间,坐着木盆漂到百尺潭转一 圈,她家的牲畜就饿不着。但那天秀秀早不下溪,晚不下溪,偏偏在午后下溪, 此事秀秀不说,不仅是留在希声心中的疑团,而且成了枫树坪千年难解之谜。 真是奇怪了,这天秀秀的大木盆漂到百尺潭,却不忙着捞红萍,而是像陀螺 一样在水面上打转转,同时放出鹞子般的目光,朝林子里东张西望。突然,木盆 失去平衡,秀秀身子一歪,栽落水中。秀秀在深潭里一沉一浮地挣扎着,两只手 紧紧抓住木盆的边沿,大声呼救着: " 救命呀!快来人呀!救命呀!快来人呀!" 这时正在溪边林子里看书的吴希声,飞箭似奔了出来,连衣服也顾不得脱, 纵身跃下深潭,把秀秀救上岸来。两人浑身湿透,裤裆里兜满了水,口袋里装满 了水,哗哗直淌,地下湿了一摊。吴希声惊魂未定,气喘吁吁,却更担心是不是 吓坏了秀秀,连声问道:" 秀,你没事吧?摔伤哪里没有?" " 没事,没事,哎呀,吓死我了!" 秀秀娇喘无力地坐在溪岸上。 希声看秀秀并未伤着碰着,也就放心了。但是,两人都浑身湿淋淋的,叫他 手足无措。秀秀犹豫片刻,叫希声把她扶起,然后,自顾自地大步往林中走去。 希声连忙跟在后头,他想这也不失为一个权宜之计。自己是个大男人,赤膊 光膀无伤大雅,可人家秀秀是个年轻妹子,像只落汤鸡晾在溪岸上,成何体统? 离溪岸不远,有棵高大挺拔的鹿角栲。希声搀着秀秀向前走去。他想,到了那棵 栲树下,就能避开人们的视线,再作下一步的打算吧。可是,秀秀到了栲树下却 不肯停步,她继续踉踉跄跄地往林子深处闯。一会儿,他们走进一片密不透风的 苦槠林。 吴希声很快发现他们已经置身于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林子最外边是密 匝匝的芭茅丛,里层是挤挨挨的灌木林,中心腹地是些高大的苦槠树。林子里真 静啊,除了凉风戏弄枯叶,没有别的声音;除了鸟儿在树梢探头探脑,没有别的 生灵的目光。 秀秀把四周的环境打量一下,似乎很满意,如释重负地在草地上坐下来。 " 啊,冷死了,冷死了!" 秀秀脸色苍白,牙根咬得笃笃地响,唇边却绽开 一丝神秘的微笑。 这时已是仲秋时节,林子里有些寒意袭人了,在这里呆久了真受不了。" 这 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希声一时没有主意,站在一旁直搓手,片刻,果然从 手心搓出个好主意," 秀,你先在这里呆着,我回村去给你拿衣服,怎么样?" 秀秀就白了希声一眼:" 你想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喂狼呀?" " 大白天的,哪来的狼?" " 我阿爸问你凭什么替我拿衣服呢,你怎么说?" " 这……" " 我阿爸非把你一扁担揍死不可!" 秀秀故意加重的语气,果然把希声吓了一跳。他想起去年夏天有个晚上,他 无意中看见秀秀在屋檐下冲凉,茂财叔对他大声吼叫的情景,还心有余悸呢。 秀秀看见希声的窘态,十分开心,咯咯笑道:" 走呀,怎么还不走?" 希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就傻不愣登地看着秀秀。秀秀上衣的扣子散开了 两粒,露出一片雪白的胸脯,还挂着几滴水珠,映衬得像玉器一样晶莹剔透。希 声心里热了一下,连忙掉过头去。他想这么傻傻地看着真是有失体统,觉得林子 里忽然闷热起来。 " 哎呀,冷死了,冷死了!我们先把衣服晾晾干再说吧!" 秀秀打破沉寂, 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希声以为秀秀不过说说罢了,也不答话。一会儿,却听到水珠哗哗洒在草地 上的声音,他慢慢转过身来,看见秀秀已经把上衣下裤脱个精光,抓在手上使劲 地绞着拧着。希声的脑子嗡地一下涨得有巴斗大。这是他在无意中看见秀秀冲澡 之后,又一次见到一个青春少女的胴体,那是多么诱人的尤物呀!过去他看到秀 秀的脸庞,是山里妹子微黑透红血气燃烧的那种,其实,秀秀为衫裤终年遮蔽不 见阳光的躯体,是洁白如玉、晶莹耀眼的;她高耸的胸脯,像两朵洁白的莲苞; 坚挺的蜂腰,没有一丝赘肉,光滑得像一张青皮嫩竹制作的弓。由此往下,他不 敢注目,又连忙掉转头。遭到致命的一击,希声热血上涌,浑身冒汗,半天说不 出话。秀秀把希声轻轻一拽,希声便趁势倒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不是清醒 的意识所能控制的。像火山喷发,像飞瀑跌落,就有了一场摧枯拉朽、惊天动地 的搏击。 但是,当两团山火相接,两道雷电相碰,吴希声又忽然想起" 政审没通过" , 想起父亲关在提篮桥监狱,想起刘福田凶恶的嘴脸,想起孙卫红跟他说的" 不" 字和那个像手榴弹一样可怕的" !" ……吴希声沉醉的意识猛地惊醒,全身的热 情陡然消退。他一点劲儿也没有了,软绵绵地从秀秀身上跌落,嘴里喃喃自语道 :" 秀,对不起!我不能!对不起!我不能!……" 秀秀开初不知发生什么事,愣了好一会儿,才猛地蹦起身,对准吴希声那张 难看的毫无生气的瘦脸,狠狠掴了一记耳光: " 窝囊废!" 吴希声苍白的脸上立即现出五条指痕,眼前金星狂舞,只见秀秀飞快穿好衫 裤,像只疯了的母鹿奔出苦槠林去。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