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瞒天过海 吴希声捂着热辣辣的脸颊,愣了许久,才感到浑身冰凉,原来他还光着身子。 他连忙披上衣,穿好裤,在风中簌簌地颤抖着。秀秀走了,可她的骂声一直在林 子里回荡。" 窝囊废!" ──这三个字像把匕首,把吴希声的自尊心戳得鲜血淋 漓,百孔千疮。 吴希声不敢回村。他不知今后该如何面对秀秀。他晕晕乎乎地在林子里转悠。 一会儿,他迷路了,怎么也走不出密密麻麻的混交林。突然,他听到树梢头洒落 " 唧唧唧" 的叫声。他抬头一看,只见两道金灼灼的光芒直射下来,嘿,一只金 丝猴蹲在头顶的树杈上正瞅着自己哩。 我的天!这不是孙卫红吗?孙卫红!你怎么会呆在这里?吴希声大喜过望, 拼命朝孙卫红招手,小骚包蛋!快下来!快下来! 孙卫红轻盈一跃,稳稳当当落在吴希声的肩膀上。 你又想我了? 唧唧唧!──吴希声听懂了,孙卫红说,我天天都在想你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唧唧唧!唧唧唧!──这回孙卫红要表达的意思太复杂,吴希声一点也听不 懂。 孙卫红那一连串猴语是说,上次我回枫树坪,是特意去看你;这次见面,是 上苍安排的巧遇。一个月前,孙卫红怀孕了。第一个反应是变得更贪吃,更嗜酸。 像猕猴桃、毛栗子等糖分太多的野果子都不爱吃了,专门寻找山楂、草莓等酸不 叽叽的野果吃。胃口大增,一张尖嘴巴唧巴唧整天不停不歇。第二个反应是对老 猴王明显地疏远了。老猴王对她咂嘴、尖叫,对她频频发出求爱的信号,她都不 理不睬。有时候,老猴王按捺不住欲火中烧,猴急猴急地要上它的身子,孙卫红 竟敢冷不丁地掉转头来给老猴王一爪子。老猴王并不生气,知道又要当猴爹了, 就喜不叽叽的,迈着王者的步伐,又去宠幸别的猴婆娘。这一来,孙卫红乐得清 闲,整天价满山乱跑,到处寻食。这天孙卫红跑着跑着,忽然闻到一股它所熟悉 的气味,那正是它的大恩人身上发出的特有的信息。孙卫红便飞奔而来,果然在 这里见到了吴希声。 吴希声抱着孙卫红又抚又揉好不亲热,比见到久别重逢的老友还高兴。然而, 他也不无遗憾,因为他们不能进行语言交流。孙卫红要是能说人话听人话那有多 好呀!他吴希声有满肚子委屈要一股脑儿向它倾诉。他还要对孙卫红说,小骚包 蛋,你上回给我算的命卜的卦真是准极了,灵极了!我跟秀秀真是今生无缘。方 才她掴了我一个大耳光,还骂我" 窝囊废" ,我只能跟她说" 不" 了!我们的好 事是彻底完蛋了!…… 孙卫红不愧为聪明绝顶的灵长类动物,它从吴希声苍白清瘦的脸庞,忧郁哀 伤的目光,一下子猜到他的日子过得极不如意。孙卫红便加倍热情地亲他舔他抚 摸他,给了吴希声亲人般的安慰和温暖。 一会儿,日头落山,林子里更暗了。吴希声不由得有些紧张:如果留在这深 山老林过夜,说不定要给豺狼虎豹当了点心呢。回村吧,已经辨不清方向。孙卫 红立时看出主人的担心,便牵着吴希声的手,在密林里穿来钻去,东拐西转,很 快找到一条下山的羊肠小路。大约一袋烟工夫,就把吴希声领到了村后的苦槠林。 唧唧唧!唧唧唧!──吴希声听懂了,孙卫红跟他依依惜别哩。 吴希声多想把昔日的" 小情人" 带回知青楼呀!但是,他更担心刘福田会宰 了它下酒吃,就愣在林子里,走了不忍,呆着也不安。 唧唧唧!唧唧唧!──吴希声猜到了,孙卫红又说,你回吧,你回吧,我会 常常来看望你的。 吴希声便咬咬牙,狠狠心,跟孙卫红挥手告别。 王秀秀在沉沉暮色掩护下走出苦槠林,摸回家,换上干净衣服,关在房里悄 悄流泪。 她真是后悔死了!我是昏了头怎么的?突然掴了吴希声一耳光,又骂他" 窝 囊废" ,这是多么伤人的心呀!唉,他吴希声背着沉重的家庭包袱,刘福田又时 时跟他过不去,日子已经够惨够艰难了,应该给他更多的温情和体贴才对呀,怎 么能怪他?秀秀恨不得立马扑到希声怀里,让他骂个痛快,打个舒服,赎回罪过, 消除裂痕,把他们的感情修复如初。但是,希声总是躲着她。两人在村街上相遇, 希声把头一撇,如同路人擦肩而过;在田里干活,秀秀在上丘田,希声就跑到下 丘田,根本找不到说话的机会。秀秀想,也罢!看你躲吧,躲吧,躲得过初一, 还躲得过十五?明天又是夜校上课的日子,你还离得开我这个助手? 这天,秀秀好容易熬到日头落山,早早吃过夜饭,冲了凉,换上一身漂亮衣 服,坐在院门前的石墩上,让晚风晾干一头乌亮的长发。其实,她真实的目的是 等吴希声。好些年了,吴希声教夜校从来都是与王秀秀结伴同行。那条高高低低 弯弯曲曲的黄土小路上,记下他们多少亲密的细语?嵌着他们多少青春的足迹? 一望之遥,溪埠头水碓里的碓头踢踢踏踏响着,古老的水车咿咿呀呀唱着。 秀秀左等右等,觉得时光走得比古老的水车更加慢慢腾腾。一炷香过去了,两炷 香过去了,秀秀才发现前方有个人影打着手电缓缓走来。秀秀无须细看,一下就 认出那人是吴希声!秀秀的心跳突然加快,呼吸骤然停止,她以为希声就要像往 常一样,晃晃悠悠走过桥来,扬起手来在空中打个响指──那是希声呼唤她的信 号。然后,秀秀便兴冲冲地迎上去,两人先是一前一后,接着便手牵手地,向设 在金谷寺的夜校走去,就像两只在夜间出行的形影不离的小鹿。 可是,今晚吴希声过了石桥根本就不停步,连瞅也不朝秀秀这边瞅。吴希声 过了桥头,立马踅上一条田埂小路,自顾自地朝远处的金谷寺走去了。秀秀心里 一急,也来不及多想,连忙起身追赶。一阵小跑,她撵上了吴希声。 " 咦,今晚怎么不邀我一道上学?" 秀秀本想把声音放得柔和些,可是一开 口,还是有些火药味。 " 秀秀同志,今后你不要帮我当翻译了,我自己教得了夜校。" 吴希声继续 赶路,头也不回。 " 你说嘛咯?啊,你给我站住!" 秀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家伙, 竟客客气气称我做" 同志" 了。 吴希声站住了,眼睛望着深邃而冷漠的夜空。 " 你真的不要我当翻译了?" 秀秀惊异地盯着吴希声,想从他的脸上找到答 案。 吴希声的脸庞与秋夜的天空同样冷漠。" 我想,我不敢再劳你的大驾了。" " 噢,吴希声,你真长本事了啊!就算你能听懂乡亲们的客家土话,可你说 的上海普通话,乡亲们能听得懂吗?怕都是鸭子听雷吧!" 秀秀心里凉透了,憋 在嗓子眼里的声音十分凄惶。 " 我已经多少能讲一点客话了。乡亲们听不懂普通话,我就用客话教书。" " 嘻,你会讲客话了?你讲两句我听听。" 秀秀在黑暗中勉强笑了一下,分 明带有寻求谅解的意味。 "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我一定能学会的。" 希声的脸还是绷得紧紧的,声音 也像从高空洒落的夜雾一样浸透了寒意。 秀秀知道谈话不能继续,爱情更不能继续,她咬紧嘴巴皮,强忍满眶泪水, 回头默默地走了。 其实,一向细心的秀秀这回可是少有的粗心了。吴希声并未真的生气。他心 地善良,宽宏大量,又深深爱着秀秀,哪会把秀秀一时发脾气使性子放在心里? 何况自己也有错呀!那天从苦槠林归来之后,希声反反复复想了一个透夜,就下 了决心:他要是真心爱秀秀,只有远离秀秀。若即若离好些年了,爱又不敢爱, 分又分不开,准要误人青春。希声正苦于找不到一个摆脱的借口呢,好,现在终 于给他逮住个好机会。当秀秀啪踏啪踏撵上来,主动示好求和的时候,吴希声就 憋足劲儿绷紧了脸,话也说得硬邦邦的,而他辛酸痛苦的心里呢,正在悄悄地痛 哭流血呢! 真是逼上梁山了,吴希声从那天起开始用客话给学员教课。往事不堪回首, 他常常感慨万千。客家土话,许多年来都是联系希声和秀秀的纽带,现在,却突 然成了促进他们分手的催化剂。没有秀秀当翻译,吴希声可得用心学习客家话了。 开头,他免不了说得结结巴巴,词不达意,常常弄得学员们莫名其妙,哄堂大笑。 但是没过多久,希声就把客话说得流畅、自然而纯正了,简直就像说上海话,成 了他第二故乡的第二母语。由于学习客话,吴希声慢慢地对客家有了更多的了解。 说来真是惭愧。早先,希声还以为客家是个少数民族,现在,他从客家人用客话 讲述的故事中,才明白客家是古老的汉族祖先的一个分支。从秦汉以降,两千多 年来,历经天灾人祸战乱兵燹,中原汉人有过几次大迁徙,逃难的灾民,流放的 贵族,戍边的士兵,跋涉千里,辗转南下,在闽粤赣边地的三十多个山区县落地 生根,与当地的原住民闽畲、山越等兄弟民族,从纷争角逐,到交融共处,慢慢 繁衍成一支人口众多的民系,这便是遍布东南各省的客家。客家方言显然带有南 北交融的特点,既有北方话的阳刚之气,又有南方话的阴柔之美。有许多词语仍 保留着古汉语的古音古意,如" 吃" 说" 食" ," 走" 说" 行" ," 睡" 说" 眠 " ," 穿衣" 说" 着衫" ," 砍柴" 说" 砍樵" ," 割稻" 说" 割禾" ," 插秧 " 说" 莳田" ," 店名" 叫" 字号" ," 老板" 叫" 头家" ," 店员" 叫" 相公 " ," 经纪" 叫" 中人" 等等等等,文绉绉的,软绵绵的,更像活在千百年前唐 诗宋词中的炎黄子孙。 吴希声学会了客家方言,跟乡亲们相处得更加亲密无间。不仅工作方便,同 时还能疗救心灵的创伤。他又利用一切闲暇发奋读书,古代的,外国的,能借到 的名著都读,把时间填得满满的,秀秀那一声辱骂和一记耳光在他心头留下的重 压,便渐渐减轻乃至最终消失。 前些时候,刘福田托蔡桂花去王茂财家提亲,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好不恼火, 成天都在寻思给秀秀一点颜色看看。正好,这时全国掀起" 反击右倾翻案风" , 报纸连篇累牍鼓动打" 土围子" ,广播天天叫唤要消灭" 还乡团" 。刘福田顿时 来了精神,再次兴兴冲冲下到枫树坪,亲自召开大队干部会,发动社员割" 资本 主义尾巴" ──简称为" 割' 尾' 运动" 。但是,刘福田讲完开会的主题,干部 们只顾低头卷喇叭烟,吞云吐雾,没人吭声。大队部的横梁上挂着一盏汽灯,炽 白的光,照亮偌大的厅堂;汽灯的喷气嘴嗞哩嗞哩直冒白气。会议在紧张中一片 谧静,在谧静中又潜伏着紧张。 怎么的?都哑了?坐在古色古香的太师椅上的刘福田轻轻敲着桌子,大家说 话呀,我们枫树坪哪个" 资本主义尾巴" 最大,最长?大队党支书春山爷拉长一 张老脸说,我们村饭都吃不饱,年年向国家要返销粮,有嘛咯" 资本主义尾巴? " 刘福田就批评杨春山,糊涂呀糊涂,枫树坪难道是家家吃不饱?家家要返销粮? 就没哪家富得流油的?春山爷说,你想说谁,就直说吧!指鸡骂狗的,我们山里 人听不懂。 刘福田偏偏不直说,他爱启发干部们的路线觉悟。还用直说吗?你们再想想 看,谁家仓实楻满?谁家鸡鸭成群?谁家霸占了集体的土地? 这简直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枫树坪日子过得好点的也就那么一户。大家异口 同声说出个名字:王茂财! 嘿,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么。刘福田挺满意地笑了 笑,他举出许多事实认定王茂财是" 资本主义尾巴" 。一、他是富裕中农。 二、他家养了一大窝鸡鸭。鸡蛋鸭蛋自家吃不完,还挑到圩场去卖,赚了大把大 把票子。三、他家除了队里分的自留地,还擅自开了五分荒地,霸占了集体的土 地。菜也吃不完,又挑到圩场去卖,一年要赚多少钱?…… 春山爷死不开窍,仍为王茂财充当辩护士。他说,王茂财那个菜园子么,也 说不上是霸占集体的土地,那么块烂溪滩荒草地,荒在那里只能长苍蝇养蚊子。 再说,他家里多养几只鸡鸭,多种几畦蔬菜,这也算" 资本主义尾巴" ?这资本 主义也太不值钱了吧? 刘福田虽然对春山爷非常不满,可人家是老红军、老革命,他不敢训斥,还 是耐着性子摆事实讲道理:春山同志,请问你,王茂财家养了那么多鸡鸭,种了 那么多蔬菜,要不要花劳力?要不要吃粮食?要不要耗肥料?春山爷说,不花劳 力,不施肥料,地上能长出菜来?他王茂财是神仙呀!刘福田说,这就对了!我 可是作过调查研究的。刘福田扳着手指头算了一笔账:一户农家一年要给队里交 十五担人屎人尿肥,他王茂财可好,一年只交八担;人家一年要给队里交十担牲 畜肥,他王茂财可好,一年只交五担。枫树坪两百多家农户,如果都像王茂财一 样,一年少交十多担肥,全大队一年就要少了两千多担肥。一担肥就算增产十斤 谷子吧,全大队一年就要减产两万多斤呀?" 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没水小河干 " ,王茂财跟集体争肥料,争劳力,争土地,还不是挖集体经济的墙脚?大家都 说说,王茂财算不算" 资本主义尾巴?" 大家七嘴八舌乱起哄:算!算!他王茂财不算" 资本主义尾巴" ,我们枫树 坪就没有" 尾巴" 了! 春山爷心里虽然拐不过弯来,可是经不住刘福田能说会道,大道理一套一套, 脑壳也有些迷糊了。村里要搞" 割' 尾' 运动" ,就这么定了下来。 现场会就摆在王茂财家门前那块开荒地的地头上。也分不清哪些是来开会的, 哪些是来看热闹的,反正人来了不少,在田间小路上、溪坝上和石板桥头站着, 蹲着,坐着。刘福田拍拍王茂财的肩膀说:" 王茂财,今天在你家地头开个现场 会呀!" 茂财叔受宠若惊,嘿嘿笑着。王茂财还以为人家是来参观他家的菜园子, 要现场取经哩。茂财叔是个作田好手,无论莳田犁田、耙田耖田,过去他都在村 里露过脸,给年轻人传过经送过宝。茂财叔兴兴头头的,叫秀秀给干部们搬板凳, 筛茶水,就等着刘福田刘主任把他叫到高坝上去发言。可是,直到大会开始,也 没有人过来跟他打招呼。茂财叔看见刘福田登上高高的溪坝,拿着一张报纸大声 朗读起来。对报上说的那些大道理,茂财叔似懂非懂,只有" 割资本主义尾巴" , " 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这几句话,他听得十分明白,心里一 惊,便慢慢地蹲下来,双手捧住一张苦瓜脸,恨不能地下裂开一条缝,他好一家 伙钻下去。 刘福田读过报,讲过话,接着是地头大批判。开头没人说话,刘福田就一个 劲给人家努嘴巴使眼色,这才有几个社员开了口。有个社员说,茂财叔私心太重, 在队里干活,小半天要跑五六回茅坑。另一个社员则不同意,他说,茂财叔从来 " 肥水不流外人田" 。一泡尿一泡屎他也金贵如命,舍不得屙在外头,憋啊憋啊, 两三里路也要憋回家,硬是要屙在自家的茅坑里…… 这些发言也说不上大批判,而是挖苦、出气和冷嘲热讽。大家都听出来了, 发言者过去跟茂财叔有过小小的过节,伤了两家的和气,正好逮住这个机会泄泄 私愤。会就开得稀稀拉拉,嘻嘻哈哈,没有一点严肃性。但是,茂财叔从来没见 过这种场面,吓得脸都灰了,大串大串汗珠子啪嗒啪嗒砸在田塍上。 吴希声、蓝雪梅和张亮等知青也来到现场看热闹。吴希声躲在人群后面,似 乎很怕被秀秀看见。自从前几天挨了秀秀一耳光,他就一直躲着秀秀。但是秀秀 家遭此劫难,他还是十分挂心。希声的目光悄悄跟踪秀秀。他看见秀秀开头还满 场地跑,热情地给乡亲们端茶送水,一会儿,她就傻了,蔫了,也像她阿爸一样, 在地头蹲下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希声看见秀秀掩面而泣,躲进屋里再 也不敢出来了。 张亮傻乎乎看着,听着,心里一直犯嘀咕:茂财叔种点瓜果菜蔬也算得上资 本主义?那么,我父亲开的那家丝绸商行,店面一大排,大厦二十层,汽车十多 辆,伙计上百人,那该算是什么滔天大罪呀! 张亮愈看愈害怕,虚汗直淌,身上的抖抖索索传到雪梅手里,蓝雪梅就问张 亮你怎么啦?张亮说,他妈的,我头晕!雪梅扯扯张亮的胳膊,又叫上希声,悄 悄退出会场,蹲在一棵乌桕树下冷眼旁观。 一会儿,又有几个社员没耐性开会,下了田坝,站在远处吸烟,聊天,批判 会开始阵脚大乱。刘福田站在溪坝上大声嚷嚷:" 大家不要乱动,谁再发言?啊! 谁再发言?上来发一次言,大队补贴十个工分!" " 我要发言!" 一个社员大声喊了一嗓子。 刘福田放眼一瞅,正是他最要好的关系户拐子陈大牛。刘福田自从跟蔡桂花 搭上" 造反派" 的老关系,一来枫树坪就到她家吃派饭,跟拐子牛也厮混熟了。 刘福田昨晚专门到苦竹院串了一趟门,往拐子牛耳里灌了两铳硝,在他心头点了 一把火,这个像太监蔫不啦唧的家伙竟有了胆量。这会儿,刘福田看见拐子牛拖 着一条瘸腿从人群中挤出来,心里踏实多了。他对拐子牛招招手:" 陈大牛同志, 上来发言,上来发言!" 拐子牛搭着刘福田的手,登上溪坝,在一块高高的石墩上站稳,亮开鸭公嗓 子说:" 社员同志们,这个大会开得太好了,太好了!刘主任的报告,一句句都 说到我们贫下中农心坎里去啦!嘿,这一大片溪滩地,原来撂在这溪坝上,长满 了茅茅草、狗尾草、黄姜柴,也算是我们枫树坪的一景呀!自从王茂财开了荒, 种了菜,我们就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为嘛事看着不顺眼?这些菜呀瓜呀豆呀,对 大家伙没有一丁半点好处么,只能让他王茂财赚票子咯。看看,富了一人,穷了 全村,这不是资本主义是嘛哟?报纸上的话说得多好呀!' 宁要社会主义的苗, 不要资本主义的草。' ……" 有些人听出拐子牛把报上的话说颠倒了,哄地一声笑起来。 刘福田连忙纠正道:" 不对!不对!是' 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 的苗。'" 会场上又是一阵哄笑,混乱的局面一发不可收拾。 刘福田大声吆喝道:" 不要笑!不准笑!谁再笑,就扣谁的工分!谁再捣乱, 还要扣他的口粮!" 会场上稍稍安静了些。但是拐子牛发觉自己说错了话,也无心再讲下去,就 呼口号般大声叫喊:" 对,对!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王茂财 这园子里的菜,就是资本主义的草,不,不对!就是资本主义的苗,我们就要坚 决把它铲光拔掉!" 拐子牛过去做过箍桶匠,走村串户,很见过些世面,讲话很有鼓动性。刘福 田带头给他鼓掌。有些人看着茂财叔开荒地里瓜豆累累、青菜油绿,早就嘴馋眼 红,也跟着大喊大叫:" 对,铲除它!拔掉它!" 地头批判会很快推向高潮。刘福田把手一挥,一些二赖子、小泼皮立马闯进 茂财叔花团锦簇的菜园子,摘瓜的摘瓜,割菜的割菜,连香葱、大蒜、生姜、韭 菜也一扫而光,片叶不留。 茂财叔眼看着满园子瓜果菜蔬,转眼间只剩一片残枝败叶,一堆黑土污泥, 气郁胸闷,虚火攻心,哇啦哇啦吐了几口鲜血,一病不起。 秀秀请来赤脚医生,给阿爸号了号脉,瞧了瞧舌苔,医生说茂财叔犯了心头 痛。这种诊断不无道理。人的五脏六腑包裹在皮囊内,摸不着,看不见,凡是心 焦肺郁、肾虚肝肿、胃胀脾疼,那个年代没有科学仪器检查,山里人一律称之为 心头痛。茂财叔哼哼唧唧,不置可否,赤脚医生以为自己的诊断确切无误,上山 采来些青草,挖来些树根,放在小石臼里捣成汁,捶成渣。这些神秘兮兮的操作, 既是严防祖传秘方天机泄露,又增加了中草药的权威性和神秘性。秀秀对那碗黑 得像墨汁一样的药汤,就抱有极大的希望。 " 阿爸,起来喝药吧!" 秀秀已经万分焦急地催了阿爸好几遍。 茂财叔挣扎着坐起来,喝了口药汤,又全吐了,满屋子散发着青草苦艾的气 味。 秀秀站在床前直埋怨:" 阿爸,你看你!你看你!" " 咳,秀!" 面色焦黄的茂财叔摇头叹息," 药医不死病,死病无药医。阿 爸这病吃药没用的!" " 阿爸,医生说,这是他家的祖传秘方,一吃包好的,快快喝了吧!" " 没用的,没用的。阿爸这病没药可医。阿爸活到五十六了,你阿妈三十七 岁就走了,你阿爸比阿妈多活了十九岁,你阿爸该知足了!" 茂财叔静静地躺着,死活不肯喝药。他知道自己一没受寒,二没中暑,三没 有犯肺痨。他真正的病根在心窝窝里。那天地头大批判会开过后,他像被打中七 寸的大蟒,彻头彻尾彻里彻外地瘫做一团烂泥。一个堂堂正正的作田好手,一个 活了五十六岁的老人,被人指名道姓地说三道四,被人在大庭广众讥笑奚落,他 王茂财还有脸面做人吗?还有那个瓜果累累的菜园子,是王茂财家的聚宝盆呀! 现在果树砍了,瓜菜毁了,许多年来起早摸黑洒在菜园子里的心血,换来一顶臭 气烘烘的" 资本主义尾巴" 的大帽子,这年头还有我王茂财的活路吗? 阿爸难言的心病,秀秀自然也是晓得的。阿爸自尊、好强,又胆小如鼠,树 叶掉下来都怕砸破脑壳,怎经得起地头一场大批判?自从那天挨了批,阿爸吓丢 了魂,饭不思,茶不饮,院门不敢出,柴门不敢迈,一天总有好几次,站在窗口 呆望那个被抢劫一空的菜园子,然后长吁短叹,捶胸顿足;再然后就砰地一声放 倒在床上,像死去一般。这样折腾了三天三夜,咳,就是个好端端的彪形大汉, 没病也得蜕去几重皮呀! 放在桌头的药汤慢慢凉了,秀秀心里也阵阵发冷;药汤苦艾的气息消散了, 秀秀心头的苦涩却更加浓烈。她垂泪而侍,不觉之间,深秋的寒气悄悄袭来,黑 魆魆的夜色便充满了这祸从天降的农家小院。 这时大队通讯员来到秀秀家,通知说,刘主任有要紧事要找王秀秀,请她务 必快快去一趟。秀秀脸板板地回道:" 我忙,我要照顾阿爸,没得空闲!" 谁知病恹恹的茂财叔却特别耳尖,硬撑起半边身子哀哀地央求道:" 秀,你 要吓死我不成?刘主任叫你去,你敢不去?啊!" 接着,咳嗽连声,好像又要呕 血。 秀秀拗不过阿爸,只好跟着小通讯员去大队部。 秀秀没有料到,刘福田这次召见,真是热情得有些过分了。他不像跟别人谈 话那样,总爱坐在那张古色古香、居高临下的太师椅上。不,刘主任绝对是把秀 秀当做老同学来款待的。光从座位排列就能看出平起平坐的礼遇:两张竹制沙发 中间搁着一张毛竹茶几,茶几上,两杯刚沏好的香茶清香四溢,一盘柑橘红彤彤 的,一碟炒葵花子香喷喷的,都是供不会抽烟的女人闲聊助兴的果品。一见秀秀 进屋,刘福田快步迎上来,老远伸出热情的手:" 秀秀,坐,请坐!请坐!" 秀秀把手搭在背后,不肯作出应有的回应,冷冷地说:" 刘主任,我没得空 闲,你有话快说吧!" " 嘿嘿!嘿嘿!" 刘福田满脸挂着讨好的讪笑," 坐,坐,你总得先坐下才 好说话呀,你看你看,竹竿一样戳着,怎么说话?" 秀秀勉强坐下。只用半边屁股挨着竹沙发,好像随时准备起身逃跑。 刘福田说:" 秀秀,对不起!我知道,因为前些天的批判会,你还在生我的 气。" 秀秀正襟危坐,一脸寒霜:" 我一个平头百姓,敢吗?" " 其实,秀秀,你们当社员的,也就在巴掌大的田地里过日子,哪里知道我 们当干部的难处。" " 哼,你有难处?" " 你也不听广播不看报,全国都在反击右倾翻案风,各地都在' 割资本主义 尾巴' ,我们枫树坪不做做样子,交代得过去吗?" " 亏你还说得出口!为了向上级请功,你就拿我阿爸开刀?你这是公报私仇! " " 看看,你真冤死我了!秀秀,我们小学同学五六年,你还不了解我?我跟 你有嘛咯仇哟?" 秀秀心里骂道,你还不是嫉恨我不愿跟你好。就用鼻子哼了声:" 你自己心 里明白。" " 秀秀!" 刘福田一脸神秘,放低了声音说," 唉,我跟你挑明了说吧,我 明里开你阿爸的批判会,暗地里却是要保你阿爸过关哩。" " 你说得真好听!" 秀秀撇了撇嘴,满脸的不信任," 哼,我倒想知道你是 怎么保我阿爸过关的。" 刘福田掐细了嗓门说:" 秀秀,你想想,你们家摆在溪滩上那块开荒地,要 瓜有瓜,要果有果,要豆有豆,红红绿绿,是多么招人眼目呀!要不是我帮你阿 爸处理了,那可是个大祸根呀。" " 怪了,开点荒,种点菜,这是犯了哪家王法?" " 看看,秀秀,你平时太不重视时事学习了吧,像你们家那样侍弄自留地, 扩大开荒地,多占劳力多耗肥,叫社员们看了,能不动摇军心?能不影响集体生 产?" 刘福田说得振振有词,秀秀竟找不出话来辩驳,就低头不语。 " 秀秀,跟你直说了吧,前几天我到县里开会,县革委主任给各公社下达任 务:每个公社至少得找五个' 资本主义尾巴' 。你们家那个菜园子就摆在村口的 溪滩上,上头下来的干部有多少人见过呀!说真的,秀秀,我真为你阿爸捏把汗 呢!" 说到这里,刘福田稍作停顿,把头伸过来,把满脸的关切递过来,表示跟 秀秀真是铁心知己," 老同学,你想想,万一让县里的领导知道了,派个记者下 来拍照片,写文章,报纸上一报道,广播上一广播,嘿,你阿爸一准要当全县全 省' 资本主义尾巴' 的典型哩!" 秀秀陡地一惊,吓出一身冷汗:" 这么说,我倒要好好地感谢你?" " 老同学么,感谢不感谢的话就莫说了!" 刘福田掰开个橘子,递给秀秀, " 来,尝尝鲜吧,是刚从公社圩场上买来的。这玩意儿多年不见了!听说龙岩那 边自由市场闹得很厉害,有些小商小贩就去贩了来。" 秀秀把一瓣柑橘放进嘴里,虽然品不出什么滋味,谈话的气氛却立时轻松起 来。刘福田又东拉西扯一会儿,不露声色地把话题转到预定的轨道上,他漫不经 心地问道:" 秀秀,听说你和那个吴希声不来往了?" 秀秀暗吃一惊,却脸无表情:" 谁说我不和他来往了?" 刘福田嘻嘻笑道:" 你们已经好些天不讲话了,人家还能不晓得?" 秀秀是个好强的姑娘,觉得跟希声谈崩了,挺没面子,不仅不肯承认,还故 意要气一气刘福田:" 哼,告诉你吧,我和吴希声,闹点小别扭是有的,可不会 翻脸不讲话。昨暗晡夜,他到我家看望我阿爸,我们还聊了许久,蛮开心的。" 刘福田心里陡地醋劲上涌,脸就阴了下来,表示万分的惋惜:" 秀秀啊秀秀, 我真是闹不明白,我们公社有多少好后生,你怎么偏偏看上吴希声?" 秀秀就想,刘福田呀,你的狐狸尾巴总算露出来了。秀秀不止勃然作色,而 是正气凛然了:" 咦,我看上吴希声也不行?你也管得太宽了吧!" " 看看,你急嘛咯?急嘛咯?你听我慢慢说呀!" 刘福田倒是不急不躁,只 是脸上有些诡诡秘秘," 我来问你:他吴希声跟你谈恋爱,有没有把家庭背景跟 你说清楚?" 秀秀气呼呼说:" 怎么的,想查祖宗三代是不是?" " 你不说也罢!" 刘福田说," 人家关心你哩!" 秀秀看刘福田不穷追不舍,倒是自己不放心了,就期期艾艾说:" 说就说吧 :吴希声他阿爸是上海乐园的首席指挥,' 文革' 一开始就被打成' 反动权威' , 至今还关在清队学习班……" 秀秀本来还想把希声背着沉重的家庭包袱,和她相 处时老是躲躲闪闪,也一并抖落出来的;但她脑子一转,立马又打住了。 " 就这些了?" " 难道这些还不够?难道他吴希声家还能出个反革命?" " 哈哈,哈哈!" 刘福田幸灾乐祸地开怀大笑," 告诉你吧,吴希声家不止 出了反革命,还是大大的反革命──他老爸是个隐藏很深很深的苏修特务,还是 个一贯跟江青同志作对的现行政治犯。前些天,他老爸已经关进大牢,不是定个 死罪,一辈子也休想重见天日。咦,这些严重之极的政治问题,他吴希声难道没 有跟你说起过?" 秀秀大吃一惊,眼都瞪圆了:" 什么什么?吴希声的阿爸已经关进大牢?" " 看看,看看,这个吴希声!" 刘福田也把眼睛瞪圆了,一副十分意外万分 惊诧的表情," 吴希声跟你成天厮混在一起,总有好几年了吧,还能把这些情况 都瞒着你?" 秀秀仍是一脸狐疑:" 吴希声早跟我说过,他阿爸是关在学习班受审查,怎 么会关在大牢里?你有没有搞错呀!" " 这么重要的事,我能搞错吗?" 刘福田的声音突然低下来,神秘兮兮的表 情更加夸张了," 跟你说吧,老同学,吴希声老爸的案子大了,是中央文革亲自 抓的,上头已经来了红头文件,要我们时时刻刻注意监视吴希声的一言一行哩! " 其实,吴希声父亲进了监狱,刘福田也是前些天才从同公社的一位上海知青 那里听来的。什么" 红头文件" 、" 注意监视" ,更是刘福田的凭空捏造,又加 油添醋。 秀秀已经完全吓蒙了,如果她还存在一点点幻想,那就是吴希声的诚实程度。 就声音低低地探问道:" 哦,如果真有这回事,也许,是不是……吴希声……自 己并不知道他父亲进了监狱哩!" " 不可能!不可能!" 刘福田的回答十分果断," 吴希声经常跟他哥哥通信, 他还能不知道家里的情况?他是心里有鬼呀!" 预期的目的已经达到,继续唠叨就有些多余。刘福田最后郑重其事地提醒: " 秀秀,这事是绝对的机密,我只告诉你,连对党支书杨春山也没吱一声,你可 千万莫对别人说呀!" " 噢,噢!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秀秀好像一家伙掉进了冰窖雪洞里,浑身冰凉,脑壳发麻,一边答应着,一 边走出大队部。 秀秀没有立即回家。她缘溪而上,在枫溪岸畔找了个僻静去处坐了下来。她 一连掬了好几捧凉水,淋了头,洗了脸,再经冷硬凄厉的山风一吹,蜷缩着身子 打了两个冷颤,乱哄哄的脑壳才慢慢清醒了些。 秀秀把吴希声过去一切反常的表现都想起来了:难怪呀难怪,他怎么老是那 么畏畏缩缩战战兢兢愁眉苦脸忧心忡忡呢?原来他的父亲早进了监狱蹲了大牢! 可是,吴希声他干么守口如瓶一字不提?可见此事有多么严重了!秀秀知道,清 队学习班和监狱虽然都是关人的,但是前者是群众专政,各地都有,关些日子也 许就能恢复自由,当时的专有名词叫" 获得解放" ;而大牢却是专政机关的专政 工具,一关就是几年十几年,遇到有嘛咯政治需要(比如重要会议和重大节日), 还常常从牢里提溜一两个罪犯出来枪毙示众。秀秀想到这里,便吓出一身冷汗。 此时秀秀还有一种失落感和被愚弄被蒙骗的感觉,伤心犹胜过恐惧。多少年来, 秀秀把一颗心都掏给了希声,可是希声却把这天大的事情藏着掖着不肯透露一丁 半点消息。咳,吴希声呀吴希声,你也太不够朋友了吧?…… 面对哗哗流淌的枫溪,王秀秀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秀秀回到家里,茂财叔急着盘根刨底,问起刘福田找秀秀为了嘛事。秀秀自 然不敢透露吴希声的父亲已经进了监狱,只把刘福田" 明批暗保" 的辩解跟阿爸 学说一遍。茂财叔虽然不尽相信,还是心定了些,魂归了体,那个心痛病便好了 许多。 这天傍晚,茂财叔吃过夜饭,跟秀秀打个招呼,拖着病后软塌塌的身子,去 村街上溜达。他好些天没出家门了,田畈上的稻禾已经转黄,枫林里的枫叶已经 变橙,眨眼间快到秋收季节。但是,茂财叔觉得变得最快的还是人的脸孔。他弄 不清是何原因,好些乡亲邻里看到他,都有些生分了,冷落了。有的草草打个招 呼,不冷不热的;有的看见装作没看见,掉头就走。茂财叔感叹世态炎凉,被割 了一回" 尾巴" ,难道就成了臭狗屎啦? 其实,这事也不能全怪乡亲们。茂财叔还不知道,这些天,刘福田带着一帮 子公社干部,在邻近几个村子查阶级阵线, 划漏网富农。到外村走亲戚串门子的 枫树坪人,亲眼目睹,又像" 文革" 初期那样,有不少家庭富裕一点的作田好手, 被人家用麻绳捆绑着,当当当地敲着小锣游乡。后头跟着一大帮小郎哥、细妹子 看热闹,喊口号,比正月十五闹元宵还火爆。枫树坪虽然暂时还没搞这个运动, 许多人已经在唧唧喳喳,指指戳戳,议论王茂财就是个应该补划的对象。难怪人 家要躲着他。 惟一不避嫌的,倒是党支书春山爷一家。特别是他的女儿娟娟,自从茂财叔 挨了批,犯了病,每天都要过来串串门。娟娟是秀秀的好姐妹,本来就有说不完 的知心话,秀秀家里遭了难,她走动得勤一点,也是一种安慰。奇怪的是,娟娟 今天傍晚一进屋,就有些神色慌张,问道:" 秀,你阿爸呢?还在床上躺着?" 秀秀说:" 不,今天精神好多了,夜饭吃了两大碗,就去村街上溜达溜达。 " 娟娟仍不放心,探头往茂财叔的房间瞧了瞧。" 你阿爸真的不在家?" " 嗯,真的出门聊耍去了。" 秀秀看出娟娟的脸色有些异样,不由紧张起来, " 娟娟姐,不会又出嘛事吧?" 娟娟把通向大厅的房门带过来,虚掩上,掐细了嗓子说:" 事情真是糟透了! 这些天刘福田去了好几个大队,发动群众查漏网富农,又闹得鸡飞狗跳,人心惶 惶。" " 啊?" 秀秀吓蒙了,慌失失地问道," 不会查到我们枫树坪来吧?" 娟娟说:" 暂时还不见动静。可是,村里有些人已经在说七道八,琢磨着拿 谁开刀呢。" 秀秀更加惊慌,嗓音颤悠悠的了。" 噢,会拿谁开刀?" " 哎,哎……" 娟娟迟疑一下说," 秀,你还蒙在鼓里吧,我说了你也莫紧 张,我是来报个信,让你有些心理准备:我们村有些乌心烂肺的人,看到你们家 道好一点,日子火一点,又在怀疑你阿爸是个漏网富农……" " 啊!" 秀秀惊叫一声,脸色大变," 真的?我阿爸……怎么会是漏网富农? " " 这股风也不知从哪刮来的,说茂财叔解放前雇过工,贩过谷,有剥削,是 给漏了网的。咳,真是奇里怪了,还有一两个别有用心的,说是我阿爸包庇了你 阿爸……" 娟娟的话还没说完,只听得门外" 轰隆" 一声响,好像倒下一截大树筒。秀 秀和娟娟连忙推开门,看见茂财叔已经摔倒在门槛下。他一手扶着门柱,一手撑 在地上,没见受什么大伤,神智却迷迷糊糊的,脸无血色,口吐白沫,目珠子白 多黑少,直往上翻,那样子真是吓死了人。 秀秀目汁涟涟地一直呼叫:" 阿爸,阿爸!" 茂财叔不会吱声,像死了过去。秀秀和娟娟手忙脚乱地把茂财叔抬回房里, 灌下一碗姜汤,茂财叔脸上才慢慢有了热气。可他不肯上床歇着,坐在地上又是 蹬腿,又是拍手,狂笑不止:" 哈,哈哈!我是富农了,我是富农了!" 娟娟连忙回家叫来了春山爷。春山爷大声吼道,王茂财,你喊嘛咯?你要给 自己作宣传?作广告?谁说你是富农?我这个党支书怎么不晓得? 王茂财脑子稍稍清醒了些,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春山哥,你说我像个富农 吗,啊?我一辈子勤做苦吃,累死累活,盘剥过谁?欺压过谁?我能是个富农? 春山爷说,谁爱胡说八道,让谁烂舌头去,反正组织上没有定你做富农,你 尽管放心! 王茂财还是哭丧着脸,说现在村村队队都在查漏网,枫树坪除了查我,还能 查谁? 春山爷说,老弟呀老弟,你家的事我知根知底。解放前,你家只有三亩多水 田,农忙时请一两个短工是有的,可一忙完自家的活,你也给别人帮工。雇过工 就算富农,帮过工就该算雇农了,两下一扯平,半斤对八两,你王茂财最多也只 能划个富裕中农。 经春山爷一番解释,茂财叔慢慢平静了些,回到房里去歇息。可是,春山爷 和娟娟一走,他的疯病又犯了。跟上回" 割资本主义尾巴" 得的怪病稍有不同: 秀秀叫他吃饭,他就吃饭;秀秀叫他喝水,他就喝水;可是他一直处于极度亢奋 的状态,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天黑尽了,秀秀点上一盏茶油灯,茂财叔便惊乍乍大叫大嚷:" 不要点灯! 不要点灯!有人来抓我了!" 秀秀连忙吹灭了灯,屋里一团漆黑,茂财叔愈加恐 惧,一会儿坐起,一会儿躺下,抱头鬼叫鬼哭:" 啊呀呀,有鬼来抓我了,秀, 快,灯点!灯点!快快把灯点起来!" 秀秀陪着流泪,陪着熬夜,通宵达旦,不敢合眼。直至清晨,秀秀稍稍打了 个盹。茂财叔蹑手蹑脚溜下床,满屋子转,找来报纸、剪刀、糨糊。秀秀被惊醒 了,也懒得去拦他,看着阿爸把报纸剪成好几张梯形的纸片,然后,用一根麻绳 量了量脑壳的尺寸,再按尺寸把纸片糊成个上尖下大的圆筒高帽。往头上一戴, 嘿,不大不小,正适合,阿爸傻乎乎地笑了。这还不算完呢,他又找来笔墨砚台, 在高帽上端端正正写上" 漏网富农王茂财" 七个大字。然后,他把高帽放在桌上 细细端详,认真欣赏,傻里傻气地自言自语: " 嘿嘿,我嘛咯也不怕了,我都准备好了!" 看着阿爸这般模样,秀秀不由痛哭失声,一颗心像被狼狗啃着咬着撕成碎片。 细细想来,阿爸这怪病也不是今天才得的,再往前推究,应该是" 文革" 初期种 下的病根。那时正上初三的王秀秀才十五岁,戴上红袖箍跟着红卫兵停课闹革命。 她亲眼看见全公社三十多个" 四类分子" ,双手和脸面涂得黑炭一般,头上戴着 高帽,手上敲着小锣(没有小锣就敲破铁锅、破脸盆),被红卫兵们押着在全公 社游乡。仅一天工夫,就有三个批斗对象见了阎王。一个是剃了光头的富农婆, 路过枫溪桥,一头栽了下去;另两个七十多岁的地主老财,走到半路再也挪不动 脚,被造反派七拳八脚当场打死。……红小兵王秀秀那时不谙世事,回家后,还 当做新闻趣事跟阿爸绘声绘色地学说一番,阿爸当时就吓白了脸,嘟嘟囔囔地自 言自语:" 天呀,造孽!造孽!真真造孽!" 此后,阿爸一听到有人被牵去游乡 敲锣,就吓得浑身筛糠,把大门关得严严实实。 秀秀不止想到阿爸,由此及彼,自然想到她自己。作为一个富裕中农的女儿, 在学校和公社她都得不到器重,已经有点孤立感和失落感。而她的两个同班同学, 一个是地主崽,一个是富农女,在班上的学习成绩都是数一数二的,就是入不了 团。回乡之后更惨,开" 四类分子" 会,阿爸阿姆来不了得由他们顶替;由" 四 类分子" 包干的扫村街、掏茅厕这一类活,阿公阿婆阿爸阿妈干不了,也得由他 们代劳。无论多能干多聪明的细妹子后生哥,只要沾上" 四类" 的边,他们总是 像只怕猫怕人怕光怕亮怕声音的小老鼠,嘛咯时候都要拣个边边角角无声无息地 待着,躲着,藏着,连大气也不敢出。阿爸要是真补划个漏网富农,自己就成了 富农女,那可怎么活哟!继而,秀秀又想起吴希声,他的父亲已经进了大狱,铁 板钉钉的反革命,希声这辈子还有抬头望天挺胸走路的日子吗?好在那天在苦槠 林里给了他一记大耳光,断了这层关系,要不,黑上加黑,那可是双料的" 黑五 类" 狗崽子了。…… 秀秀真是苦死了!夜里不断出冷汗,不断做噩梦;白天六神无主,走在村街 上总是头低低的,怕有人戳她的脊梁骨:瞧,那不是王秀秀嘛,往日多风光,多 体面,如今怎么也成了个狗屎不如的富农女! 蔡桂花好像长着千里眼和顺风耳,对秀秀家里的事竟是了如指掌。这天,她 拎了只小竹篮,扭搭扭搭地来看望茂财叔。 秀秀一看是蔡桂花就心里有气,冷冷地问道:" 哟,是你呀,有嘛事?" 蔡桂花满脸堆笑:" 你阿爸呢?听说病得不轻呢,我来瞧瞧。" 秀秀眼皮也不肯抬:" 不敢当,不敢当!我们非亲非故的,怎么敢劳你的大 驾?" 秀秀站在柴门边,一手撑住门柱子,摆出拒之千里的架势。蔡桂花不气不恼, 把秀秀的嫩胳膊拨拉一下,笑眯眯地进了院门。 蔡桂花说:" 秀,我们同住一个村,同饮一溪水,不是亲也是邻呀!何况你 阿爸跟我很是谈得来的,上回我来你家坐坐,瓜呀,豆呀,你阿爸给我摘了一篮 子。如今他生了病,我不该来瞧一瞧!" 说着,掀开竹篮上的花头帕,露出十多 只红澄澄的鲜鸡蛋,搁在瓜棚下的石桌上。 秀秀一看,心里更有气了。自己家里原本也是鸡鸭成群的,她常常拎着鸡蛋 鸭蛋去赴圩。只因刘福田割了阿爸的" 资本主义尾巴" ,一气之下,她把公鸡母 鸡都斩尽杀绝。蔡桂花可好,家里照旧养鸡生蛋,倒是不算资本主义了?殊不知, 蔡桂花这一篮子鸡蛋,可都是那些崇拜她的野男人的贡品。 秀秀就和蔡桂花推来搡去,坚决不肯收下那一篮子鸡蛋。 蔡桂花勃然不悦,柳眉立起:" 咦,你这是怎么啦,俗话说得好:阎罗王也 不撵送礼的人。你就这样瞧不起我蔡桂花!" 秀秀一惊,把手收了回来,很有些尴尬了,只好陪着蔡桂花在瓜棚下的石凳 上坐下。 眨眼间,蔡桂花又变得一脸的和颜悦色:" 秀,好妹子,你听我说。我知道 你对我们家有气。我们家那个没卵泡的,真是鬼迷心窍了,他凑嘛咯热闹发狗屁 的言哟!茂财叔就是勤快一点,能干一点,多开了几分荒地,多种了些蔬菜,这 也要挨批判?我那没卵泡的回了家,被我骂了个狗血喷头。好妹子,阿嫂今天也 是来赔罪的。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不看僧面看佛面吧!" 一席话,把秀秀说得心里熨帖极了。秀秀对蔡桂花不仅不讨厌了,而且颇有 好感。那天参加地头大批判现场会的有多少人,能够前来表示负疚和歉意的只有 蔡桂花。近日又有人在背地里唧唧咕咕议论要补划阿爸为漏网富农,左邻右舍像 躲瘟疫似的躲着,她蔡桂花却来探病送礼,可见骨气非同一般,秀秀就打心眼里 感动。霎时间,秀秀脸上云消雾散,两个小酒窝里早盛满了亲热的笑意。 蔡桂花伸出一根兰花指,抚一抚秀秀的脸颊,哀哀的声音真是心疼极了:" 好妹子吔,你瘦多了。" 秀秀淡淡地说:" 都是侍候我阿爸累的。" 蔡桂花笑笑:" 我看也不全是,妹子,我猜你准是有心事。" 秀秀吃了一惊:" 我能有嘛心事?" " 秀,读书识字,阿嫂不如你妹子。可阿嫂比你痴长几岁,谷子也比你多吃 几十箩。" 蔡桂花有点神秘地媚笑着," 你的心事瞒不过阿嫂,我能掐会算!" " 鬼!我不信。" 秀秀苦笑一下,却是那种没有底气的声音。 " 你不信?我来猜猜看。" " 你爱猜就猜吧。" 蔡桂花脸上的神情更加诡秘了,瞅瞅屋里,又瞄一瞄院外,断定说话的环境 绝对的安全了,才把抹过蛤蜊油浊香熏人的脸蛋凑到秀秀耳边,把嗓门掐得细细 的。" 好妹子,你想婆家了!" " 咄!" 秀秀满脸飞红,眼露愠色," 胡说八道!" " 好妹子,莫难为情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啊!可是像你这样 家底富裕一点的人家,一到挑对象的年龄,都难免为成分发愁咯。秀,报上和广 播上常说,出身是不能选择的,前途是能够争取的。我看这话只说对了一半。" 好大的口气!一个大字不识一箩的婆娘子,还敢挑剔报上广播上说的至理名 言?秀秀双眼瞪圆,洗耳恭听。 " 这话对那些出身不好的狗崽子来说,很对,完全对,百分之百的对。你看 看,我们公社的地主崽、富农崽,哪个有出头做人的一天?可四类分子的女儿, 挑选的天地就大多了:她们如果再挑个四类、五类、九类狗崽子,那就是乌鸦落 在猪身上,黑上加黑,世世代代黑下去,真是一条道黑到底了;如果找个红五类, 以红带黑,黑的也能变成红的。秀,你想想,解放后有多少地主女、富农女和资 本家大小姐,嫁给大干部做官太太的?为嘛咯?还不是图个靠山,图个前程,图 个子子孙孙都能脱胎换骨改变成分!" 蔡桂花好像跟秀秀已经很亲热、很贴己了,并排坐在小院浓荫如盖的瓜棚下, 手拉手膝碰膝的,唧唧咕咕,从远到近,从古到今,跟秀秀说了许多选夫择婿的 道理,让秀秀大开眼界,这才知道人生在世还有这么一门深奥的学问。 最后,蔡桂花才图穷匕首现,说到她此行的真正目的:" 秀,阿嫂真是弄不 明白,刘主任一直想跟你好,你怎么看不上人家?" " 噢?" 秀秀恍然大悟,眼里又是火光闪闪了," 你原来又是来为刘福田说 媒的。哼,叫他死了这条心吧!我就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会嫁给刘福田!" " 秀,这又何苦呢?刘主任他完全是为你好。你想想,他刘福田年纪轻轻的, 就当上公社的一把手,还是省、地领导都看好的红苗子,莫说找个回乡女知青, 就是找个下乡女知青,娶个拿工资吃公粮的女干部、女教师、女演员,也是三个 指头撮田螺,十拿九稳的!" " 哼!" 秀秀气狠狠地撇一撇嘴," 他刘福田割我阿爸的' 尾巴' ,还要把 我阿爸打成富农,就是我愿嫁他,他也不敢讨我做婆娘子吧?" " 秀,你真真冤枉了刘主任。割' 资本主义尾巴' 是上头压下来的;查漏网 富农是群众闹起来的。这不能怪刘主任咯,刘主任倒是一心一意想保你阿爸的。 " 前些天,秀秀听刘福田也说过同样的话,可见他们是一个鼻孔出气的,不由 又把警惕性提得高高的。秀秀用鼻子笑笑说:" 哼,可笑,太可笑!把我阿爸都 逼疯了,还说一心一意想保我阿爸?" " 唉,好妹子,你误会了,这正是刘主任的一番苦心:他只有娶了你,才能 搭救你阿爸。" " 噢?" 秀秀更摸不着头脑了," 我倒要听听,他刘福田怎么搭救我阿爸? " " 刘主任说了,哪天你和他订了亲,结了婚,你就是他的婆娘子,你阿爸就 是他的老泰山。有了这层关系,公社又有哪个干部,村里又有哪个社员,还敢说 要把你阿爸整成个富农分子!再说,刘主任是个在省、地两级都挂了号的年轻干 部,就算群众有点意见,你成了刘主任的婆娘子,公社和县里也得给他留点面子 吧?" " 真是这样?" 秀秀仍是将信将疑。 " 千真万确!千真万确!" 蔡桂花又与王秀秀耳鬓厮磨作无比亲热状," 我 悄悄告诉你吧,你千万莫告诉别人啦!要不是刘主任暗地里做了许多工作,查漏 网富农这把火,早就烧到枫树坪了。" " 噢,真的?" " 这还能有假?你看邻近村子都闹得天翻地覆,只有枫树坪鸦没鹊静,不是 刘主任一只大巴掌摁住压住,你阿爸早就提溜去敲锣游乡了。" 真是虚惊一场呀,秀秀揩了揩额角上的一片冷汗,仍是放心不下。" 刘主任 真有这样好?他为嘛要这样做?" " 刘主任喜欢你呀!" 蔡桂花笑了。笑得有些夸张,有些艳羡。" 真的,秀, 刘主任爱你爱到骨髓里去了,你还不领情?好妹子,莫傻了!阿嫂是个过来人。 阿嫂像你这般年纪,也是城关镇上一枝花,可惜阴差阳错,嫁给个没卵泡的,唉, 这个苦呀,不知何年何月是个头噢!" 说着说着,蔡桂花神情黯然,心酸欲泪。 秀秀一颗枯井般的心陡地微波荡漾了,焦黄多时的苦脸也有了红润,期期艾 艾说:" 阿姐,你容我想一想吧;再说,这终身大事,我也得禀告我阿爸。" " 好,阿姐就等你一句话。" 蔡桂花见秀秀口气柔软了,脸色和善了,料想事情成功了七八分,这笑容满 脸地才起身告辞。 自从过了二八年华,给秀秀写情书的后生哥就没断过线;到她家提亲说媒的, 差点踏破门槛。但是,秀秀只一心一意看上吴希声。现在,她方寸已乱,心中的 天平有了新的倾斜。 然而,要秀秀当机立断,拿个主意,还是十分犹豫的。她左思右忖,总觉得 心头还悬着块石头卸不下来。这块大石头就是吴希声。自从一月前在树林子里掴 了希声一记耳光,秀秀好久不去知青楼走动了。当然,更不会给吴希声当义务保 姆,希声也不敢劳驾秀秀给他当夜校的教学助手。两人生活在一个村子里,如同 参星与商星,永不碰头了。张亮和蓝雪梅都对他们的分手莫名其妙又深感惋惜, 便从中撮合,想让他们重归于好,秀秀和希声都断然回绝。现在,秀秀真要出嫁 了,那个斯斯文文的知青哥的影子,又总是在她眼前挥之不去。毕竟刻骨铭心死 去活来相好一场啊,总得跟人家透个信吧。秀秀知道刘福田管束知青们是严了一 点,在上海知青中尤其没能留下好印象,秀秀觉得更有必要作一番表白。说嫁人 就嫁人,人家会在背后嚼舌头,让她王秀秀担个喜新厌旧爱攀高枝的恶名。 日落时分,秀秀独自一人去溪埠头洗衫裤。这天她洗得特别认真,洗了一遍 又一遍,把那几件本来就很破旧的衣衫差点搓成一团烂泥。秀秀不是突然有了洁 癖。秀秀要在这里等吴希声。每日黄昏,希声收了工,总要在这里洗手洗脚。希 声常常挨刘福田的尅,近来干活卖力多了,收工总是最晚的一个。 秀秀等了一会儿,远远地看见在晚禾夹道的小路上,吴希声的身影出现了。 他扛着一把锄头,戴着一顶笠帽,懒洋洋晃悠悠地走过来。秀秀手上停止动作, 心跳突然加快。吴希声走近了,走近了,到了水车边,他忽然看见蹲在溪埠头的 王秀秀,踌躇一下,刹住脚,转过身,几乎又要在秀秀眼皮底下消失。秀秀连忙 撕开嗓子喊了声: " 喂!" 吴希声站住了,转过身,看了看秀秀,没敢答理。他不相信已经生分许久的 王秀秀会在这里叫他。 " 喂!" 秀秀把声音提高了,目珠定定地盯在吴希声身上," 你聋了,没有 耳朵?" " 是叫我吗?" 吴希声一边怯怯地问,一边慢慢走过来。 " 这溪埠头除了你,还有谁?" " 哦?哦!" 吴希声尴尬地笑笑。 秀秀没敢多看希声的脸,他似乎又瘦了许多;却低下头,盯住夕阳把他投在 溪畔的颀长的影子,那可是高高挑挑的一株白杨树啊! 秀秀柔声说道:" 我是老虎,会吃了你?" " 嘿,嘿,你唤我做嘛咯?" 希声踩进深可及膝欢畅活泼的溪水里,用手指 特长的双掌,一下一下戽起清水洗脚,洗脸,洗胳膊。他仿佛要证明离开秀秀也 活得好好的,这回说的是相当纯正的客家土话。 " 咦,你能说我们客家话了?" 秀秀惊喜地笑起来。 " 当然,要不,我怎么教书?怎么过日子?" 希声又改说普通话。他真不愿 用这种方式来刺激秀秀。" 快说吧,找我有嘛事?" 秀秀觉得希声的声音还是那样柔柔的,软软的,那种吴侬软语的普通话特别 中听,能把深藏心头的许多秘密都勾了起来。真是奇里怪了,自从刘福田向秀秀 透露过希声的阿爸进了监狱,她怕过愁过伤心过,这时听到希声亲切的声音,见 到这个活生生的人,似乎一切都随之化解,不在话下了。 秀秀低着头,用手掌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撩起清粼粼的溪水,幽幽地说:" 当 然有事。可我家有事你会管吗?" " 到底怎么啦?" " 我要死了,你会问一声?" " 咳,到底有嘛事?" 希声果然急了,话稠起来," 听说茂财叔病了?没事 吧?这些天,我一直想过去看看,可是,可是……" 秀秀相信希声说的是实话。她阿爸挨批挨斗一病不起,闹得全村沸沸扬扬, 希声不会不知道,也不会不操心。可是,他在阿爸眼里一直是个" 不受欢迎的人 物" ,敢跨进王家院门一步吗?秀秀觉得心中有愧的倒是自己了,就哀哀地说: " 我阿爸在床上躺了好多天了,不吃不喝,弄得我没点主意。" 希声更加着急了,话也说得黏齿倒牙的。" 这、这可怎么好?我、我、我找 几个知青哥……把茂财叔抬到县城医院去看看吧!" 秀秀看见希声一脸真诚,心里很是感动。咳,总算没有白疼他一场啊!她又 找回两人热恋时的那种感觉,这种谈话要能无边无际继续下去有多好啊!但是秀 秀不敢,她怕溪埠头再来个人,想说点要紧话不方便,连忙改成轻松的口气说道 :" 书呆子,别操心了,种田人命贱啊,我阿爸的病好多了。" " 哦,哦!那就好!那就好!" 希声暗自纳闷,呆呆地看着秀秀," 那你叫 我到底有嘛事?" " 我、我……" 秀秀难以启齿。 " 有话你就快说吧!" 希声时不时望一望通向溪埠头的小路,也怕再来个洗 衣洗菜的人,神色很是焦灼不安了。 秀秀终于鼓起勇气,而目光却一直盯着欢快的流水:" 我,我,我要……找 婆家了。" " 噢!哦?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希声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秀秀一板一眼说:" 我- 要- 结- 婚- 了。" 这事来得太突然。事前希声可没听见任何风声,又傻不愣登地问道:" 结婚? 你跟谁结婚?" " 我阿爸要我嫁给刘福田。" 秀秀看见希声的目光有点慌乱,心里暗自有点 儿高兴,他到底还是很在意我的呀!可是,情况并不美妙,希声立时停止了洗脸 洗锄的动作,准备要上岸走人。秀秀连忙补充道," 不过,我自己还没想好,我 想听听你的主意。" 然而,秀秀的补充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她看见站在清清溪水中的吴希声,突 然脸无血色,目光呆滞,声音轻轻地呓语着:" 哦,哦,好,好,很好,很好! 我恭喜你!恭喜你!……" 吴希声脸上的汗渍还没擦干,胳膊腿上的泥斑还没洗净,就扛起锄头急匆匆 地上了溪岸。 秀秀大为惊骇,一迭连声地叫唤:" 希声,希声!吴希声!说说你的意见呀, 啊!我会听你的……喂,你!你?……你这个傻瓜,你这个混蛋,快给我站住! ……" 吴希声啪达啪达地往知青楼飞跑而去。一只人字塑料拖鞋甩出老远,他也顾 不上去捡,就那么光着一只脚丫子跑远了。 秀秀怅然若失,望着那个熟悉的颀长的身影,消失在炊烟四起的苍茫暮色中, 消失在古老水车的咿呀吟唱中,不由泪花如雨,簌簌滚落。 吴希声的失态实在太出人意外。秀秀想,他是疼我爱我呢,还是忌恨我,鄙 视我?秀秀心乱如麻,一时还理不出个头绪。但是,眼前被夕阳染成胭脂色的枫 溪,使她想起一个月前,她与希声在汀江之畔的山盟海誓,现在已经化作一江秋 水,滔滔东流而去,那是肯定无疑的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