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家花与野花 孙卫红在苦槠林中见过老主人之后,再回到花果山,便有些失魂落魄。它看 到吴希声脸黄肌瘦,眼神呆滞,猜想他这些日子过得不会舒心。那个外来的两脚 兽还老是欺负他吗(刘福田凶巴巴地对待吴希声,孙卫红一直记在心里)?和枫 树坪最漂亮的山妹子闹别扭了吗(希声跟秀秀常在一起互相梳理的情景,孙卫红 也不能忘记)?再加上肚里怀了崽子,它就更慵懒更怪癖了。老猴王来亲它,它 远远躲开;猴娘们来邀它,它不理不睬。它成天满山遍野乱跑,找些可口的果子 吃。像它的近亲人类一样,它现在是个娇贵福态的猴婆娘,一心一意地想养个又 胖又壮的猴崽子。 蔡桂花陪着刘福田来相亲了。 刘福田放下领导干部架子,更没有平常对待富裕中农居高临下的傲慢。好似 一阵春风吹来,茂财叔满面愁云不见踪影,浑身病痛一扫而光。他慌慌张张地要 上村街割肉打酒,把一双老布鞋也穿反了,左脚的套在右脚,右脚的套在左脚, 踢踢蹋蹋的,差点摔了一跤。蔡桂花一手扶住,咯咯直笑:" 茂财叔,别忙,别 忙,先坐着说说话吧!" " 阿爸!" 刘福田亲亲昵昵叫了声," 吃饭就改天吧,我今天还有公干。" " 哦,对,对!" 茂财叔不敢违拗了," 主任,你是一社之主……" 刘福田坚决纠正:" 阿爸,叫我阿田!" " 是,是,阿田!" 茂财叔当即改口," 阿田呀,你忙,你忙,你准定天天 都忙。秀,那就快快筛茶!喂,我房间有一罐高山云雾茶哩,快快泡一壶来。" 秀秀偷觑刘福田。他头发刚理过,胡子刚刮过,换上一身半新不旧的青涤卡 中山装,模样光鲜多了。最大的变化,是少了那股盛气凌人、装模作样的派头, 一副恭谦识礼和蔼可亲的样子。当秀秀把一盅香茶端到他面前,他竟然不敢先喝, 恭恭敬敬地端给了丈人老:" 阿爸,你喝,你先喝!" 还没成亲哩,把个丈人老 " 阿爸阿爸" 地叫得跟亲爹似的,秀秀心里就踏实多了。 接着,双方进入婚事实质性的商议。按照茂财叔的意见,婚事总得办得热闹 一点。他只有秀秀这颗掌上明珠,办得草率马虎、清汤寡水的,不要说场面上不 好看,也对不起秀秀早早归天的阿妈呀!说到这,茂财叔眼睛都红了。 但是,刘福田轻声细语劝说丈人老。刘福田说:" 阿爸,婚事是一定要从俭 从简的,我虽然说不上嘛咯大干部,可也是全县,不,是全地区最有名最年轻的 公社主任,一举一动,上有领导关心,组织操心,下面还有社员群众千万只眼睛 盯紧哩!" 茂财叔说:" 那就听众主任,不,不,听、听阿田安排吧!" 刘福田又说:" 当然,婚事一定要办得风光体面,绝对不能委屈了秀秀,更 不能对不起您丈人老。咳,阿爸,前阵子真叫你老人家受屈了!我心里一直过意 不去的。婿郎子今天也是来给你请罪的。" 刘福田弯弯腰,给茂财叔作了一揖。这可吓坏了茂财叔,两腿都发软了,差 点儿也要陪着跪下来:" 哎哟哟,这怎么做得?这怎么做得?要把老朽折煞了呀!" " 咦,这算嘛回事?都是一家人了,还客气做嘛咯?" 蔡桂花忙着把茂财叔 拉扯住,又带批连训地两边劝说刘福田。" 看看你,刘主任,大喜的日子,说那 些陈谷子烂芝麻做嘛咯?你们都听我一句话,过去这一壶就算过去了,打今天起, 谁也不准再提了!" 刘福田掏出二十张崭新的" 工农兵" ,拍在饭桌上,又和颜悦色说:" 这点 儿钱,给秀秀剪布做几套新衣服吧!余下的再给阿爸买点补品吃。我呢,是个粗 人,买不来东西的,都请秀秀去办吧!" " 这,这怎么做得?怎么做得?……" 茂财叔又感动得说不出话。 那二十张呱呱响的票子摊成一张扇面,摆在桌子上,光芒四射,很有震撼力 和威慑力。二十张" 工农兵" 就是两百块人民币呀,在当时好买三十多担干谷了。 在一个工分只值三五分钱的枫树坪,够一个强劳力累死累活干两三年哪!秀秀望 着那些挨肩并排列队的" 工农兵" ,也不禁眼睛一亮。秀秀不是见钱眼开的妹子, 但也不能免俗。" 文革" 时期的闽西老区虽说提倡婚事从简,然而彩礼是绝对不 能马虎的。彩礼多寡,不仅衡量男方的身份和地位,同时还是女方身价和脸面的 标志。不仅是属于新娘个人的一份物质财富,而且是可供在女伴之中一辈子谈论 的一份精神享受。相比之下,一天只能挣五六个工分的上海书生吴希声,小白脸 虽然漂亮、可爱,却是相当的模糊了,遥远了。 当王秀秀托着红漆茶盘,不断来回筛茶,围桌而坐的翁婿双方,经过一场简 短的亲切交谈,这门婚事便顺顺当当敲定了。茂财叔虽然觉得对方性急了点,要 是按照老辈子规矩,还得请人算算八字合不合,命相配不配,然后还有送彩纳礼、 相亲订婚、置办嫁妆等等一整套繁文缛节。但立时又想到" 文革" 把这一切都打 个稀里哗啦了,便没敢说个" 不" 字。 关于婚期问题,刘福田强调自己公务繁忙,重任在肩,目下田里晚稻正在扬 花孕穗,大忙未至," 十一月九,喝喝酒,十二月九,忙秋收。" 当下正是农闲 时光,办喜事最适合。秀秀从刘福田的眼睛里,已经看到一只馋猫见到泥鳅时那 种急不可待的眼神,再说,为了救治阿爸古怪的心病,为了尽快获得一种安全感, 也就不持异议。 把蔡桂花和刘福田送走后,茂财叔随手关上院门,连连摇头叹息:" 咳,秀 啊,秀啊……" 说着就摇头晃脑,呵呵傻笑。 秀秀莫名其妙:" 阿爸,你又怎么啦?哪里不舒服?" 茂财叔一边摇手,一边仍是欲罢不能地一个劲傻笑:" 嘿嘿,嗨嗨!不说了, 不说了!" 秀秀以为阿爸的疯病又犯了,紧张兮兮地研究着阿爸的眼神。茂财叔的眼睛 一片明朗,跟前阵子白多黑少的死鱼眼大不一样,秀秀心里更加纳闷。" 阿爸, 你是怎么啦?这阵子老是神神癫癫的!" 茂财叔好不容易止住笑,一边擦着喜泪一边说:" 不是阿爸神神癫癫,秀, 是你长个木头脑壳哟!" 秀秀瞪大了眼睛:" 我?我怎么是个木头脑壳?" " 秀,你想想,蔡桂花头一回来说亲,你就痛痛快快地答应,有多好呀!我 也不会被人家割了' 尾巴' ,也不会吓得死去活来,咳,咳,真真可惜了那个聚 宝盆样的菜园子呀!" 秀秀也乞乞笑了,但那个笑声饱含着酸甜苦辣。秀秀说:" 阿爸!你不要高 兴太早,是福还是祸,我心中还没个数。" " 但愿是福不是祸,是祸也躲不过。秀,豁出去吧!" 茂财叔倒是信心十足。 两只干枯的泪眼不流泪了,眼角的皱纹被刚才一泡喜泪洗刷得湿润溜光。他又神 秘兮兮地说起一桩埋在心里许久的秘密。 前些日子,茂财叔进山挖冬笋,远远地,望见秀秀阿妈的坟头上升两股青烟。 那两股青烟下青上白,下淡上浓,直溜溜地蹿起,比千年古松还高哩!茂财叔看 呆了,吓傻了,连忙跪倒在地,给秀秀阿妈磕了三个响头。真是奇里怪了,那两 炷青烟在坟头上空飘呀,飘呀,整整有一袋烟工夫,才慢慢散去。随即,茂财叔 闻到满山木樨飘香。 " 秀,这些日子,阿爸一直想,一直想,这个兆头能应了我们家嘛事?这么 多年了,我们家真是倒运透了,你阿爸我尽是挨批挨斗,连打个响屁也会炸破裤 子,能有嘛好事轮得到我王茂财?我就一直不敢跟你说起这个事。哈,秀,现在 好了,大吉大利,大吉大利,这个好兆头应验了,你阿妈在地下显灵了。秀,你 看着吧,我们王茂财家要时来运转啰!" 秀秀可不迷信,心里七上八下的,觉得自己像一头被人牵到圩场去卖的牲口, 能不能找到个好主顾,只好听天由命了。 刘福田和王秀秀婚礼的确称得上" 革命化" 的婚礼──事实上,那个年代社 员兜里没钱,仓里缺粮,市面上又买不到东西,你不想" 革命化" 也得" 革命化 " ──他们一没抬花轿,二没放鞭炮,三没办喜酒。由娟娟和蔡桂花等姐妹邻居 相帮,在秀秀家布置一间洞房,门板上贴张大红" 囍" 字剪纸,院门上再贴副对 联:" 喜今朝结成革命侣,祝来日共戴英雄花" ,横批是" 喜结良缘" ,王茂财 家的土屋小院就一派喜气洋洋。一身新满脸喜气的新郎倌刘福田,早早站在院门 口,接待前来祝贺和看热闹的乡亲们,见着男人就敬烟,见着女人和小郎哥就分 糖。新娘子秀秀在厅堂静静坐着,阿婶阿嫂和姐妹们时不时过来说句悄悄话,递 个暧昧的眼色,代替着传统婚礼上的喜礼和祝福。秀秀非但不觉寒碜,心里还有 些宽慰了。她想,这是枫树坪所有女人的必由之路,我王秀秀又哪能例外呢? 洞房门一关,刘福田急慌慌地把秀秀揽在怀里,凑过嘴筒子就要亲吻。秀秀 使劲一推,挣脱了,脸色乌乌地站在床前。 " 咦,怎么了?洞房都入了,亲一亲嘴还忸忸怩怩?" 刘福田色迷迷地盯着 秀秀。 新娘子本来就是枫溪公社一枝花,今晚又稍事打扮,新衣新裤新鞋子,脸上 薄施脂粉,两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直溜溜地搭在肩背上,那可人的俊模样,跟 那一年惟一的一部彩色电影《春苗》中的女主角李秀明也不相上下。能不把刘福 田撩得猴急猴急的?他再次扑上去,再次被王秀秀挡住。 " 嘿,你搞的嘛咯名堂?" 刘福田气得两眼淫光四溅了。 秀秀脸色冷峻地说:" 我有话跟你说。说明白了,再上床。" " 噢,还要约法三章?" " 嗯,差不多。" " 你说吧,莫说三章,十章也行。" " 一,你不能再割我阿爸的' 资本主义尾巴' 了。" 刘福田笑笑:" 行。你阿爸就是我阿爸,我哪敢割老泰山的尾巴!" " 二、我阿爸解放前只有三亩半山垄田,累死累活才能勉强养家糊口,你不 能把我阿爸划成漏网富农。" 刘福田又笑着点头:" 放心,放心!不管今后有嘛咯运动,只要有我刘福田, 没人敢动你阿爸一根毫毛。" " 三、你对知青们再不能凶巴巴的。特别是对吴希声,人家人瘦体弱,干不 了重活,不要老是跟人家过不去。" " 哎呀呀!" 刘福田尖声怪叫起来," 莫非你和那个吴希声还黏黏糊糊、藕 断丝连?" " 没有的事。你别胡说八道!" " 那你为嘛还心疼他?" " 你是个公社领导,也算读过几年书的,要学得斯文一点。你对人老是凶巴 巴的,我做你的婆娘子也没得面子。" " 行,行!我保证,这三条我都能做到。现在……" 刘福田又急不可耐了, 动手撕扯秀秀的衣服。 秀秀视死如归,从容不迫,自己脱鞋脱袜解衣服,上了床,闭上眼,直挺挺 躺着,像铺开一片缀满鲜花的可怜可悲的芳草地,任刘福田这头公牛奋蹄甩尾恣 意践踏。 事毕,刘福田端着煤油灯在床上照来照去。他看不出嘛咯究竟,用手摸摸, 席子上有一大摊黏黏稠稠的东西,却分辨不出是嘛咯玩意儿,便后悔事前忘了在 席子上铺一块白毛巾。 " 你捣嘛鬼哟?" 秀秀很生气。 刘福田嘟囔道:" 哦,哦,没嘛事,没嘛事,睡吧睡吧!" 秀秀自然知道刘福田心中的鬼,但她不想跟他计较,转过身,脸朝壁,佯装 睡去。其实,秀秀哪里睡得着?恍惚间,她听见吴希声还在知青楼拉琴。哦,又 是那支小提琴协奏曲《梁祝》。希声第一次给她拉这支曲子,是在汀江之畔他们 双双对天盟誓的时候。后来又多次给她拉这支曲子。秀秀每听一次就要哭一次。 今夜听了,心里更是塞满乱麻。那悠扬的琴声,在古老水车的伴奏下,似有似无, 缠缠绵绵,像秋水轻轻流淌,像女人呜咽哭泣。秀秀不禁心中大恸,咬紧被头, 才把撕心裂肺的悲哀咽下肚里去。 秀秀很快发现,她与刘福田结婚之后,邻近村子清查漏网富农的闹剧忽然停 止了。几个被补划成富农的人也恢复了名誉,枫溪公社一时间显得风平浪静。秀 秀细细琢磨,就心里生疑:刘福田是不是用了嘛咯阴谋诡计? 他先在邻近村子闹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把阿爸吓得灵魂出窍,疯疯癫癫, 而后逼自己就范?嗯,我的妈哟,很可能就是这么回事。 有天夜里,秀秀冷不丁地问刘福田:" 咦,我们公社查漏网富农,闹得鸡犬 不宁的,怎么又不查了?" 刘福田支支吾吾:" 这个吗,哦,上级叫查就查,上级不叫查就停。咦,你 想枫树坪也来查一查,再把你阿爸逼疯不成?" " 哼,我谅你也不会查了吧。" 秀秀在黑暗中讥笑道," 我是说,阶级斗争 这件家什,在你们手中,真像孙悟空的金箍棒,想怎么舞就怎么舞,想怎么抡就 怎么抡,一点规矩都不讲,这到底是嘛回事?" " 咄,婆娘子管那么多做嘛咯?你只管给我做饭生崽吧!睡觉,睡觉!" 刘福田一上床只顾上下忙活,也没悟出秀秀话中的深意,一把把秀秀揽过来, 又想耕云播雨。 秀秀前思后想,觉得刘福田搞阶级斗争的学问真是大了:第一步,他托蔡桂 花前来说媒提亲,遭到拒绝,就来了第二步──策划地头大批判会,割" 资本主 义尾巴" ,把阿爸吓得大病一场。这一计不成,又有了第三步──他刮人一个耳 刮子,马上又给人吃粒水果糖,亲自找我去谈话,又解释,又安抚,还把希声阿 爸进监狱的事透露给我,真像念着老同学的情分似的。眼看这还不能达到目的, 又有了第四步──立马在邻近大队查漏网富农,声东击西、敲山震虎,硬是把阿 爸逼疯了,把自己吓糊涂了……这个阴谋家一计不成接一计,硬是把我王秀秀弄 得糊里糊涂傻不愣登鬼迷心窍钻进他精心设下的政治圈套啊!……咳,这一年多 的烂事真像一团乱麻,不堪回首!夜深人静的时候,被秀秀这么一理,竟是来有 因,去有路,条理分明了。秀秀便吓出一身冷汗,懊悔不迭,又偷偷哭了个透夜。 秀秀眼看着瘦了下去。她痛苦极了,懊悔死了!但是她在阿爸跟前还得强颜 欢笑。她怕阿爸再次犯病又成了个疯子。也不敢在娟娟和雪梅跟前透露。娟娟、 雪梅原本就极力主张她跟吴希声好。现在吃了后悔药,她怕姐妹们说她是个势利 眼。她好几次想跟刘福田翻脸,盘问个水落石出,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哎, 生米已经煮成熟饭,说也无益,徒增烦恼,弄得不好,还会再次把阿爸逼上绝路, 叫希声遭到打击报复。罢罢罢,认命吧!秀秀便揣着满肚子委屈,忍受着这桩毫 无感情可言的婚姻。 如果仅此而已,秀秀也就认了。更为不堪忍受的,是结婚之后刘福田很快变 了个人。求婚提亲那会儿,刘福田是多么殷勤热情,多么恭谦礼让,叫阿爸都深 深为之感动。霎时间,刘福田走路又昂首挺胸,说话又大声响气,一回到家里, 既不劈柴,又不挑水,连扫帚倒地也不扶一扶。上了饭桌,秀秀如不盛饭,他就 不摸碗;夜里秀秀如不端来热水,他就不洗脚。脸上总是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霸 气,仿佛处处都要证明他不仅是一家之主,还是一方诸侯;婆娘子和丈人老,只 是他的蚁民。一到夜里,他又特别缠人,像一头发情期的猪公,要了一回又一回。 秀秀不胜其烦,冷眼相对,刘福田就把床板捶得邦邦响:" 咦,莫不是,你还想 着那个上海佬?" 秀秀欲哭无泪,只能像具僵尸躺着,任凭刘福田像强奸犯那样强奸蹂躏。 咳,一向自视甚高、被四乡八里姐妹们众星拱月一样崇拜着的王秀秀,当她 青葱水嫩的脸蛋被刘福田烟味烘烘的嘴筒子亲吻的时候,当她柔若春水、香如秋 菊的躯体一次又一次被刘福田强暴进入的时候,秀秀一边流泪一边想,天啊,这 一切,原本都是要献给我心尖尖上人儿吴希声的,如今却被一个强盗抢了去,我 活着还有嘛咯意思?还不如一死了之! 然而,就在秀秀悄悄打听到哪里能买到老鼠药,哪里能采到断肠草的时候, 她的身体有了异样的感觉。秀秀开始头晕,呕吐,爱吃点杨梅、山楂之类的野果 子。秀秀把这个秘密告诉肚子已经高高隆起的好姐妹娟娟。娟娟早怀上了,具备 为人师长指点迷津的资格。娟娟毫不含糊说,哈,真快!你也有了。秀秀莫名其 妙,我有嘛咯有啊?娟娟说,你有喜了!秀秀吃了一惊,怪娟娟胡说八道。已经 有了经验的娟娟笑着盘问道,结婚之前,刘福田先斩后奏了吧?秀秀脸红了,矢 口否认。娟娟笑得更开心了,斜睨着秀秀追问道,要不,是、是、是吴希声在你 ……身上动手动脚了?……一听这话,秀秀脸上好像泼了胭脂,一头栽在娟娟怀 直嚷嚷,哎呀呀,你胡说八道嘛咯呀,看我撕烂你的嘴…… 夜静时分,秀秀躺在床上左思右想,不得不承认娟娟姐说的话一针见血。秀 秀跟刘福田同床还不到一个月,哪能说有就有了呢?她猛地想起两个多月前,在 苦槠林里与希声有过匆匆一触,肯定是一箭中的了!秀秀听老婆娘们谈过怀孕的 经验:" 一月无动静,二月爱吃酸,三月懒洋洋,四月肚尖尖,五月大食婆,六 月会动弹,七月大肚婆,八月蹦得欢……" 哎呀呀,按照现在身子的状况,该有 两个多月了。秀秀掐指一算,这肚里的小生命,一准是吴希声的骨肉啊!这一发 现,令秀秀先是一惊,继而一喜。惊的是怕被刘福田瞅出破绽,被姐妹们发现秘 密,不得安宁,没脸做人。喜的是她怀上希声的亲崽,总算没有空爱苦恋一场。 有了这意外的收获,秀秀倍加珍惜自己的苦命,又哪里舍得去死啊?好了,现今 我的身体不仅仅属于我自己,它已经一分为二──多了个小崽子;又合二为一─ ─那是自己与希声的血肉结晶!咳,突然抛开吴希声,已经是个不可饶恕的背叛, 秀秀一直痛悔莫及,恨死了自己。现在好了,能给希声留下一条命根,也是一种 意外的补偿啊! 秀秀把这个秘密不动声色地藏在心底,而饮食起居,屋里屋外,却是个十足 的孕妇了。她有了喜,理直气壮地娇贵起来,慵懒起来。清晨像抱窝的母鸡一样 不愿早起,嘴巴却似馋猫一样贪吃。理由都是堂而皇之的:我不是为自己,是为 肚里的崽呀!随之她也就有了防御的盾牌。刘福田胆敢往她身上爬,她一脚就把 他踹下床,骂道:" 猪!狗!你还要不要我肚里的崽?" 刘福田急得嗷嗷叫:" 罢罢罢!为了我们的崽,我就当一年和尚!" 然而,当和尚又谈何容易!有天夜里,刘福田又被王秀秀推下床,他便站在 床前提着裤头嬉皮赖脸说,秀,你换个姿势,我小心一点,不会伤着你肚里的崽 的。 秀秀勃然大怒,骂刘福田流氓!猪公!野狗!你鸡巴烧得厉害,就去猪栏里 ×老母猪吧!我又不是畜生,能让你这样糟蹋!刘福田又涎着脸下跪磕头,说我 保证不伤你一根毫毛,你怎么就不能照顾照顾?秀秀怒不可遏,倏地一下从枕头 下抽出一把剪刀,来吧来吧,你敢动我一指头,咔嚓一下,我就把你剪了去喂狗! 刘福田盯着秀秀手中寒光闪闪的剪刀,吓了一跳,三把两把系好裤头,咬牙 切齿嘟囔着:" 他妈的!活受罪!活受罪!王秀秀,你就当尼姑去吧,当寡妇去 吧!从今往后,老子就住大队部。" 秀秀乐得安静,由他去了。 刘福田哪里会去大队部?他打着手电筒,像只没头苍蝇在村街上转了三圈, 一时不知到哪儿去过夜好。去知青楼吧,那些女知青是很迷人很诱人的,特别是 那个上海知青蓝雪梅,细皮白皙皙,目珠水汪汪,奶子胀鼓鼓,屁股翘当当,跟 山里妹子相比,自然是白面馒头赛过红米饭啊。可是,这时夜深了,刘福田找不 到借口去知青楼,更害怕那个脾性火爆武高武大的张亮,就鬼使神差向村西头的 苦竹院走去。 刘福田经常到苦竹院吃派饭,蔡桂花和拐子牛已经成了他亲密无间的关系户。 蔡桂花风骚成性,招蜂引蝶,刘福田早领教过。他之所以没敢跨进蔡桂花的房间, 一是怕坏了自己的名声,二是他一心想谋秀秀做媳妇。而今夜,刘福田欲火烧心, 头晕脑涨,把一切顾忌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就像头发情的公牛呼哧呼哧地往村 西头跑去。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闽西农村,大都家徒四壁,偷无可偷,抢无可抢,再 加上山高地僻,民风淳朴,一般都是夜不闭户。蔡桂花为了特殊的目的,更是门 户敞开,虚位以待。刘福田到了苦竹院,无须叫门,把柴门轻轻一推,便闪了进 去。他像个贼,屏声敛气,蹑手蹑脚,在谧静中潜行。摸进二进房间,听到西厢 房响起一声声牛样的呼噜,知道那是拐子牛的卧室。显然,这个没卵泡的已经睡 死了,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东厢房住着蔡桂花,里头悄没声息,谅这个骚婆娘也 睡下了。刘福田不敢贸然敲门。他摁亮手电,在蔡桂花门前细看一番。幸好,地 面上没有一双男人鞋。这说明房里除了那婆娘就没别人了。刘福田听说过苦竹院 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蔡桂花门前以鞋为号,有了男人鞋,里头就准有男人,得讲 个先来后到。刘福田见门前没有男人鞋,完全放心了,举起手来,笃笃笃,轻敲 房门。 " 谁呀?" 好一会儿,房里传出个梦呓般的声音。这女人值惯了夜班,耳朵 十分的警觉。 " 我呀!你还听不出来?" 刘福田强抑着心头的狂喜,捏着嗓门回道。 门咿呀一声开了,蔡桂花看见刘福田,一惊非小,揉着眼睛迷迷怔怔地问道 :" 刘主任,都小半夜了,你来做嘛咯?" 刘福田嬉皮笑脸:" 我、我老婆肚里有崽了,你是过来人,想请你指教指教。 " " 呸!指教你个骨头!" 蔡桂花笑啐一口,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就紧紧咬住 刘福田," 我看哪,不是你老婆要我指教指教,是你自己要我指教指教吧!" 在昏暗迷醉的灯光下,刘福田看见蔡桂花只穿一条短裤衩,一件没领没袖的 白背心,胸口两只小白兔呼之欲出,早被撩拨得火烧火燎,衣服也来不及脱,一 下子扑上去,亲昵昵叫道:" 没错,好妹子,我早就是想请你指教指教哩。" 蔡桂花眯着眼,哈着气,像只小猫蜷成一团,任由刘福田抱上床去。刘福田 一边办事一边心里想:都说家花没有野花香。这回算领教了!秀秀就是脸蛋漂亮 么,床上的功课及格分都拿不到咯。秀秀总像应付差事,目光冰冰冷的,脸上冷 冰冰的,每回都恨不能快快了结。整个过程像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太煞风 景了!这个蔡桂花可了得,办起事来像打太极拳,柔时节若春蚕吐丝,猛时节如 虎扑羊羔;又会妖声浪语,娇嗔鬼笑,一双手上上下下地搓揉,刘福田觉得有一 股热乎乎的暖气从肩背上淌过,整个儿像炎日下的雪人,快要化成一摊春水。 突然,蔡桂花摸到刘福田左肩靠下的锁骨处,有个花生米大小的肉疣子。蔡 桂花的手在这个奇妙的地方停留了半分钟,或者一分钟,突然把腰肢一挺,双手 一托,把刘福田掀翻在床角落里。 刘福田莫名其妙:" 桂花,你要来嘛咯新花样?" 蔡桂花盯住赤条条的刘福田,眼里凶焰喷射:" 刘福田,你老实说,(19) 67年7 月25日暗晡夜,你在哪里?" 刘福田发出一串莫名其妙的干笑:" 嘿嘿,嘿嘿!桂花,你疯了吧,怎么会 突然问我这么个事?" " 我一点也不疯!" 蔡桂花一双丹凤眼瞪得有铜铃大," 你老老实实回答我 :(19)67年7 月25日暗晡夜,你在哪里?" 刘福田不笑了,表情陡地严肃起来:" 这事对你很重要?" " 你别管对我重要不重要,你快老实回答我!(19)67年7 月25日暗晡夜, 你在哪里?" 刘福田有点紧张了,支吾半天不敢开口。看来,(19)67年7 月25日这天对 蔡桂花是极其重要的,她已经一连说了三遍。刘福田本来想胡诌一番,搪塞了事, 继而又想,此路不通。因为(19)67年7 月20日至26日,汀江县发生过一起震动 全省、惊动中央的大武斗。刘福田作为全县" 八" 派的总司令,始终坚守在县邮 电大厦,这是全县家喻户晓的。刘福田想了一会儿,就故意用一种轻松的口吻回 答道:" 桂花,你是' 八' 派造反战士,谅你也一定知道,(19)67年7 月下旬 县里发生大武斗,也就是有名的' 七二○' 事件。我是全县' 八' 派总司令,那 些天我当然是坚守在县邮电大厦。可是,桂花,这、这跟你有嘛咯关系?……" " 好,好,你这个大流氓,我终于找到你了!" 刘福田还没有讲完,蔡桂花 早气得脸孔煞白,拳头雨点般擂了过来。 刘福田一边招架一边喝道:" 蔡桂花,住手!住手!怎么啦?你疯了?你疯 了!" 蔡桂花不依不饶,食指直戳刘福田的鼻子尖。" 你他妈的大流氓,我没疯! 我没疯!我终于找到了你,我要雪这个耻,报这个仇!" 说着,就抡圆了胳膊要 刮刘福田的耳光。 " 桂花,你别胡闹!别胡闹!" 刘福田死死地攥着蔡桂花的双手,直叫她动 弹不了,又低声下气劝说道," 你消消气,慢慢说,只要你能说出个道理来,我 确实对不起你,我就任你宰,任你割!" " 好!刘福田,大流氓,你听着!1967年7 月25日暗晡夜,你有没有摸到六 楼楼顶的走廊上,把一个细妹子按倒在地糟蹋了?" " 啊?!" 刘福田大吃一惊,脸也白了,人也傻了,一时不知所措," 这个, 这个……" 蔡桂花又尖声喝道:" 那是' 七二○' 事件最后一天的深更半夜,天下着大 雨,有个女红卫兵在六楼站岗,你有没有趁她半睡不睡的,硬是把她糟蹋了?" 刘福田脑壳一下炸开,嗡嗡嗡的,枪声炮声叫嚷声敲打得他的耳膜生生的痛。 " 文革" 初期,汀江县两个最大的造反派组织──" 八二八" 派与" 九一五 " 派,为了夺取本县的最高权力,经过一年多的摩擦、争斗,到了1967年夏天, 发展到白热化的程度。此时江青提出" 文攻武卫" 的口号,煽动起全国性大武斗。 经历过土地革命、游击战争和解放战争枪林弹雨考验的闽西老区的父老乡亲,本 来对动刀动枪就无所畏惧,驾轻就熟,成千上万人呼啦啦卷到武斗中去。两派群 众都拿起大刀、梭镖、猎枪、鸟铳,甚至从民兵手上和县武装部的兵器仓库里夺 得一些长短枪与手榴弹。开始,是些小打小闹小摩擦,后来流血了,死人了,双 方都杀红了眼,武斗飞快升级,在全县境内大动干戈,死伤无数。两派原是势均 力敌的,但自" 九" 派从一家兵工厂抢到一批枪支弹药," 八" 派便节节败退, 最后龟缩于汀江县一幢最高的建筑物──有六层之高的邮电大厦。" 九派" 很快 占领附近几座四五层楼房的制高点,不断对准邮电大厦打冷枪。五天五夜," 八 " 派被撂倒十五名男女。有的当场毙命,有的仅受了皮肉之伤。但伤员因为没有 医药,又不能转移,慢慢流干了血而咽气。当时正值炎夏,酷热难当,停在楼道 上的尸体臭气熏天,金苍蝇逐臭而至,活着的逃不出,死了的无法处埋。一些女 红卫兵放声大哭,背着一把卜克枪的刘福田就用更大声更严厉的喝斥把哭声压下 去: " 不准哭!不准哭!毛主席教导我们:'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 不是绘画绣花……''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 哭,哭,哭有嘛用?不准动摇,不 准投降,毛主席、党中央一定会支持我们的!" 作为总司令的刘福田在表面上虽然镇定自若,但是看着堆满楼道的尸体和伤 员,他心里还是一阵阵地打颤了。好在邮电大厦矗立在汀江岸边,每到深更半夜, 刘福田就叫几个铁杆硬汉推开窗户,把一具具尸体往滔滔江水里扔。开头,扔下 的只是死人;后来,又叫几个心腹,把负伤流血却尚未咽气的活人,也悄悄投入 汀江。十多具泡得其大无比有如褪毛肥猪一样的的浮尸,顺水而下,漂流百里, 惨不忍睹,让沿江民众看着心里发毛。同时,刘福田刘司令又凭借占领邮电大厦 的优势,不断给中央文革小组发电报,控告对立派的滔天罪行。当时虽然迟迟没 有回音,而这桩别出心裁的哀兵之举,后来果然使他们转危为安。 " 八" 派终于弹尽粮绝,眼看要被" 九" 派全歼。困在大楼里的造反者苟延 残喘,绝望透顶。坚守到第五天夜里,又下起倾盆大雨,天地间电光闪闪,雷声 大作,恶劣的天气给了" 八" 派一个喘息机会。但是,刘福田没法合眼。因为即 使风骤雨狂,夜黑如漆," 九" 字派也没有停止打冷枪,架在四周高楼的高音喇 叭又哇啦哇啦叫喊:" 活捉刘福田!摧毁' 八二八' !""雨停天明之时,就是刘 福田断头归阴之日!" 听着听着,刘福田心惊胆战,毛发悚然。前几天,他的几 个" 战友" 就是被对立派掳去抽了筋、剥了皮、挖了心的。唉,末日就在眼前, 死亡气息弥漫着整个邮电大厦,刘福田已经看见判官小鬼们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向 他招手了,但是他于心不甘。他才二十出头,山珍海味没尝过,漂亮衣服没穿过, 有玻璃窗的小洋房没住过,给县委书记出入代步的四个轮子、屁股冒烟的小汽车 也没坐过,再说得难听一点,连女人的屁股蛋子也没摸过啊,怎么就要被人抓去 做断头鬼呀? 背着卜克枪的刘福田在六层楼的楼道上踱来踱去,思来想去,蓦地看见楼道 旮旯里,一个十分年轻的细妹子,怀里抱着一杆枪,斜倚墙壁睡着了。楼道里灯 光昏昏暗暗的,刘福田看不清细妹子的脸孔,不知道她长得漂亮不漂亮,但是, 仅仅根据她蓬乱的短发,鼓鼓的胸脯,身上的曲线,刘福田认出她的性别,这就 够了。至于是丑是俊,年长年幼,根本无关紧要。因为那一瞬间,刘福田闪电一 样想起了几年前,他蹲伏在枫溪公社妇女主任的壁脚下,偷窥老县委书记跟那个 胖嘟嘟的年轻婆娘苟且做爱的一幕。刘福田耳畔响起那女人尖利的叫床声,响起 县委书记" 嗬嗬哟、嗬嗬哟" 畅快至极的欢叫声,刘福田已经浑身着火,热血沸 腾。他弯下腰,踮起脚,像只猫,轻轻地、轻轻地走近蜷缩在墙旮旯里的细妹子。 他把细妹子看得更加清楚了。细妹子脏兮兮的白衬衫敞开一角,里头没有背心和 乳罩,雪白的胸脯和深深的乳沟,若隐若现,神秘莫测。刘福田立时傻了眼,丢 了魂,呼哧呼哧的,差点儿喘不过气。刘福田迷迷糊糊地想:我来这世上匆匆走 一回,再怎么的,也得尝尝女人是个嘛滋味吧?反正守楼的" 造反战士" 来自四 面八方,彼此并不都相识,管他娘的,是个女人就行。刘福田在墙壁上撕下一张 大字报,揉成一团,然后猛地一下扑上去,把纸团塞进细妹子嘴里。随后,三把 两把撕开她的衣服,扯下她的裤子…… 后来,刘福田回想这次生死关头的艳遇,觉得在当时那种特定的情景下,他 提防那个细妹子的反抗和喊叫根本没有必要。第一,在恐怖之中熬过了五天五夜, 那个细妹子已经疲惫不堪,她哪里还有力气反抗?第二,那个细妹子也许有着跟 自己一样的想法,反正天亮就要死了,能够意外地尝一回男人的滋味又何尝不好? 所以,她不仅没有反抗,刘福田记得,她只忸怩一会儿,就瘫软了,温顺了,再 过一会儿,就主动了,亢奋了,一双温柔的小手,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刘福田 现在完全想起来了,那个细妹子的手在自己的背脊上停留很久很久,自己背上有 一颗该死的肉疣子,那个细妹子──也就是现在的蔡桂花──准是在那个时候刻 骨铭心地记牢了。…… 那天夜里,刘福田把那女孩子干了之后,飞快离开六层楼,躲进三层楼的指 挥部。整个过程,他没有出声,没有讲话,这出在阴阳界上玩的性游戏,根本不 可能留下任何把柄。因而,刘福田很满意,很放心,他斜躺在一张破椅子上美美 地睡了一觉。突然惊醒时,刘福田发现天亮了,雨小了,心想" 九" 派的总攻马 上就要打响了,就下意识地摸摸挎在腰间的卜克枪,准备拼死几个给自己垫背。 但是,这时邮电大厦下开来一辆宣传车,车上的高音喇叭不断播放: " 北京来电,北京来电!中国人民解放军汀江县武装部:汀江县' 八二八' 是革命造反派组织,你们要坚决支持他们。汀江县' 九一五' 是保守组织,挑动 群众斗群众,偏离斗争大方向,责令你们收缴其一切武器,解散其一切组织…… " 刘福田简直不敢相信这喜从天降的救命福音。他从窗口探出头去,听到宣传 车上的高音喇叭不断地重播中央文革来电,而且看见有许多对立派的群众开始向 解放军举枪投降。刘福田浑身来了劲头,从六层楼跑到一层,又从一层楼奔上六 层,大叫大喊:" 战友们,中央文革支持我们,江青同志支持我们。我们胜利了! 我们胜利了!" 接下来,刘福田要整顿扩大" 八" 派队伍,要参加大联合谈判,要谋划在三 结合领导班子里占一把交椅,忙得不亦乐乎,竟把" 胜利" 前夜糟蹋过一个自己 的女" 战友" 忘得一干二净。 现在,刘福田面对赤条条的蔡桂花,看着她双眼射出母狼一样的凶光,八年 前的记忆倏地一下全复活了,旧事历历如在眼前。刘福田跪在床上叩头作揖,连 声告饶:" 桂花,好像有这回事,好像有这回事,我给你赔罪!我请你原谅!" " 赔罪,原谅?你说得多轻松?你说几声赔罪,就能把你的滔天大罪一笔勾 销?" 蔡桂花嘤嘤痛哭,控诉刘福田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因为遭了那次强暴,她 很快怀孕了,想打胎不敢去医院,扎腰带也遮不住丑,挺着个大肚子丢尽了脸, 让全城关人戳脊梁骨。蔡桂花说,还熬不到足月,就屙下个死婴,关在家里小半 年不敢见人。后来,她就像没有人要的一堆烂菜花,任阿爸换了两担大米和五十 斤黄豆,嫁到枫树坪来了。跟着个没卵泡的男人守活寡,这个鸟罪嘛咯时候是个 头哟?呃呃呃!哇哇哇!……蔡桂花伤心不已,一把鼻涕一把泪,一条枕巾让她 擦得水淋淋又脏兮兮的。 刘福田做出懊悔不已、痛心疾首的样子,给蔡桂花抹去泪水,穿上衣服,又 说了一箩一车好话,赌咒起誓保证今后要给蔡桂花十倍补偿,百般好处。蔡桂花 这才慢慢消了气,重又投怀送抱,两人紧紧地搂在一起,一觉睡到天亮。 拐子陈大牛一大早就起了床,看见蔡桂花门前有一双男人鞋子,心里一喜, 不敢去惊动。自刘福田下来蹲点,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今天批这,明天斗那, 好久没人敢来苦竹院聊耍了,家里的日子就紧巴起来。嘿,今天运气不赖,好不 容易盼到有人给老子送几角钱来打酒吃,真是久旱逢甘雨啊。拐子牛卷了支喇叭 烟,坐在小院的树墩上,一边美美地吞云吐雾,一边静静地守株待兔。 日上三竿,蔡桂花的房门咿呀一声打开,刘福田大模大样走了出来。拐子牛 一下惊呆了,慢慢站起,喃喃地嘟哝道: " 啊!刘、刘主任,怎么……怎么是你?" 刘福田处变不惊,笑容可掬:" 咦,怎么就不能是我?" 拐子牛满脸谦卑,像太监跟皇上说话:" 你、你、你,你是我们的主任呀! " 刘福田继续大模大样往外走:" 奇怪!主任就不吃饭,不喝水?不撒尿,不 屙屎?笑话!天大的笑话!" 拐子牛就惊得像头笨牛。 蔡桂花闻声而出,扯扯拐子牛的衣袖,悄声说:" 没卵泡的,你啰嗦嘛咯哟? 呶,刘主任赏了五块钱,快去打两斤酒,割一斤肉。" " 哦!嗬嗬!" 拐子牛接过钱,瞅了瞅,认清那确是一个巴掌的面值,咧开 满嘴黑牙笑了,冲着远去的刘福田直叫喊:" 刘主任,你慢慢行!有空,常过来 坐坐呀!山里没有戏,嬲嬲没关系!"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