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告别伤心地 天色微明时,蜷缩着身子躺在小岩洞里的孙卫红,肚子忽然阵阵抽痛,它知 道小崽子快要出世了。猴儿国没有产科医院,更别指望老猴王会来照顾。好在孙 卫红比起娇贵的现代女性强悍百倍,它早用松枝茅草铺好个舒服的猴窝,这会儿 它在窝里躺下坐起,坐起躺下,忍受着产前的阵痛,哼也不哼一声。 天大亮了,晨光的碎片,山花的芬芳,被清风吹进岩洞,孙卫红觉得眼前慢 慢明亮起来,产前的阵痛更加撕心裂肺了。孙卫红咬紧牙根,一动不动,神态异 常安详。像一切就要做母亲的雌性动物一样,此时即使天崩地裂,电闪雷鸣,孙 卫红也是稳如泰山,不动声色的。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孕育一个新生命更神 圣更伟大呢! 孙卫红肚子里的小崽子动静大了起来,它像个便秘的妇人,把全身的力气都 集中在小腹部,轻声呻吟,咬牙切齿,约摸两炷香或三炷香工夫,一个湿漉漉的 小猴崽呱呱坠地了。孙卫红把臀部移到早就准备好的鸡血藤上,磨蹭一会儿,又 坐了一会儿,撕裂的伤口不痛了,血流如注的阴部也止了血。孙卫红这才有了气 力,把小老鼠一样的小崽子抱起来,咬断了脐带,吞食了胎盘,一下一下舔着小 崽子身上的羊水,把它收拾得干干净净。小崽子的小眼睛还没睁开呢,就急慌慌 地钻进母亲怀里讨食了。孙卫红把早就胀鼓鼓的乳房递了过去。霎时,奶汁如注, 小猴崽咕嘟咕嘟的吮吸声,像敲鼓一样在小岩洞里滚动。这是孙卫红有生以来听 到的最为动听的音乐。 身个只有人类一半高的金丝猴,幼儿发育的速度却比人类快得多。孙卫红的 小猴崽三天就能下地走路,十天就敢出洞戏耍,一个多月,孙卫红就把它扶上枝 头,强迫它在低空晃晃悠悠荡秋千。就是这一天,从孙卫红身边走过的老猴王, 猛一回头,看见孙卫红身边有个小猴崽,浑身金灿灿的细毛,两个圆溜溜的眼睛, 小尾巴在屁股蛋上卷起个小圆圈,真是可爱极了。老猴王一喜,走了过去,吸溜 着鼻子在小猴崽身上嗅了嗅。 孙卫红唧唧叫着,用猴语告诉老猴王,这就是你的小崽子呀! 老猴王也唧唧叫着,用同样的猴语自我陶醉地回答,哦,看这小家伙多像我! 老猴王把小猴崽抱在怀里,在草地上翻跟斗,上树杈荡秋千。又采了许多果 子给它吃,还搂在怀里美美地睡了一觉。老猴王也不知是第几十次或者第几百次 做父亲了,然而,叫它最快活最激动的,是这一次。因为这只小猴崽是老猴王和 孙卫红的优化结晶,是花果山上最漂亮的一只金丝猴崽。 蓝雪梅接到她哥一封信,说她妈出了工伤事故。事故不算大,而伤残却是致 命的。她妈跟她爸一起在上海港当搬运工,有天扛一袋日本进口尿素,两百多斤 重,也不等其他工友帮忙,她独自逞能,颤颤巍巍地从架在大货车上的搭板往下 走,有那么三五步就要着地了,她却支撑不住,腿一软,腰一闪,摔了下来。既 不见出血,也不见青肿,可她的腰怎么也直不起来了。比雪梅大十来岁还没成家 的哥哥,用歪歪扭扭的钢笔字,在从雪梅当年的作文本上撕下的格子纸上写道: " ……妈已今(经)睡(卧)床半个月,吃、黑(喝)、拉、杀(撒)都不 能自里(理)。开初,我和阿爸还指望妈能很快好起来,没想到她这一睡(躺) 再也下不了床。我和爸用板车把妈推到医院一检查,拍了个(X 光)片子,大夫 就说妈的子追(脊椎)神金(经)断了,没治了,成了个费(废)人了。……" 雪梅阿哥的字迹歪歪扭扭,缩成一团,一笔一画都传达着揪心的痛苦。雪梅 读着读着,眼泪扑簌簌滚落,视线便一片模糊。但是,她哥哥带哭的声音继续从 远方传来: " ……雪梅,现在阿拉家真是太困难了!妈整天睡(躺)在床上,白天我和 阿爸都得去海港上班,妈就没人管了。晚上阿拉回家,得忙着做饭,给妈擦实 (屎)换库(裤)子,喂汤喂饭,被六(褥)天天被妈尿湿,来不及换洗,爸只 好天天在床上铺三重旧报纸……妹妹,侬快快申请回上海吧,阿拉家眼看要家破 人完(亡)了!……" 雪梅一阵眩晕,觉得天就要塌下来。人家都把父亲比做天,把母亲比做地。 可是雪梅知道她家母亲绝对比父亲更重要。父亲干完活,回到家,除了吃饭睡觉, 再跟左邻右舍杀两盘棋,他就没有多少家务好干了。母亲除了做工,还包揽了全 部家务,烧菜做饭,洗洗刷刷,缝缝补补,用那双粗大勤劳的手,撑起一个穷困 的家。现在怎么办?母亲什么活也不能做了,还要父亲哥哥端屎倒尿。雪梅是家 里惟一的女孩子,却发落在远隔千里的枫树坪! 张亮和希声知道雪梅家里出了事,也都急坏了,陪着雪梅叹气掉泪。张亮、 希声和雪梅住在一条弄堂里,从小认识雪梅母亲。那是一位多么善良、勤快的大 妈呀! " 文革" 前有一阵子" 学雷锋" 活动搞得热火朝天,张亮和希声的表现也都 很自觉。雪梅妈每回拉着一板车煤球从弄堂里走过的时候,张亮和希声都会立马 赶上去,助一臂之力,帮着大妈把那辆沉重的板车推回家。张亮和希声家里受到 冲击,父母都进了" 牛棚" ,雪梅把张亮和希声领回家,总能吃上一顿热饭,睡 上一宿好觉,领受那个年代人间少有的温暖。 张亮说:" 雪梅,你还发愣干啥?把你哥的信递上去,快快申请招工返城呀! " " 这、这……" 雪梅觉得这事很难开口。她是上海知青队队长,刚下来的时 候,当" 扎根派" 的口号喊得震天价响。后来看到不少知青招工招干走了,她虽 然也想回城,还从未向组织说过要走的话。 希声也说:" 雪梅,你把信给我,我去找春山爷!" 吴希声是大队会计,跟春山爷的关系非同一般。张亮也觉得这个主意不坏, 催着雪梅快把家信交给希声。 雪梅抹着眼泪说:" 我这一走,我们上海知青队就散伙了。" 张亮横眉立眼道:" 嘿,都到这个地步了,还顾得了上海知青队?你还相信 ' 扎根农村,战天斗地' 那一套?" 雪梅不说话了。事已至此,眼前只有这条路。 吴希声把蓝雪梅的家信交给春山爷,说了说情况,春山爷非常同情,满口答 应了。但他说招工的事由公社掌握,大队没有指标,但有权推荐,他会立马向公 社报告。 第二天,蓝雪梅这封沾满泪痕的家信,已经摊在刘福田的办公桌上。刘福田 心里一动,引起高度重视,嗯,蓝雪梅家这么困难,又是我们的阶级姐妹,当然 要关心的。我手头正好有个上海国棉厂的招工指标。但招工招干这类事十分敏感, 必要的过场总是要走一走的,公社研究研究就马上办。春山爷很是感动,说刘主 任,太谢谢你了,请你千万抓紧吧!唉,雪梅她妈躺在床上半死不活哩!刘福田 说,放心,这事我比你更着急! 第三天,刘福田立即从公社赶回枫树坪,召集全大队知青开会。那个年代, 农村七会八会多的是,知青们能躲则躲,能溜则溜,惟有涉及招工招干的会,都 是每会必到,到必坐得整整齐齐,支棱起耳朵听得非常认真的。 刘福田讲了一通全国形势大好之后,才说到那一个招工名额。接着,交待了 选拔程序:个人申请,大队推荐,公社审批,等等。最后,又要求大家发扬风格, 去者高兴,留者安心,做工务农都是一样干革命么! 散会后,知青们懒懒散散、三三两两地走了,谁都不愿说话,情绪十分沮丧。 等啊等啊,等来一个招工名额,摊在二十多人头上,能轮到谁呢?但是,毕竟有 了二十几分之一的机会啊,谁心里不会一石激起千层浪!尽管人人都把这种内心 的渴望掩饰着,知青楼的气氛还是显得异常沉重而紧张了。 从1969年春天下来插队,一晃,快过去八个年头。当年他们在知青楼前栽下 的一排枫树苗,如今已长成撑天大树,难怪那些学生哥和学生妹要长成壮小伙大 姑娘,而且也该谈婚论嫁、成家立业了,真让远方的父母愁白了头呀!因此,即 使是百分之一的机会,知青们都会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 一回宿舍,上海知青队三个人就关起门来筹划这件事。 张亮问道:" 希声,春山爷那边你都疏通好了?" 希声说:" 春山爷二话没说,一定会推荐雪梅的。" 一向总是以" 吃苦在前,享受在后" 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的蓝雪梅,这回好像 是占了大家的便宜似的,心里还七上八下地拿不定主意。雪梅说:" 唉,这怎么 好呀?要说困难,你们家也有困难。" 张亮不满地盯着雪梅:" 看你看你,都什么时候了,还婆婆妈妈的!我们忍 心跟你抢这个名额吗?" 希声也掏心掏肺说:" 雪梅,你别再谦让了!你妈卧床不起,没有你在身边, 日子怎么过?不过张亮,有句话我可得说在前头:你们俩是一对儿,让雪梅先走, 是你们俩都同意的,日后可不要说我拆散你们呀!" 张亮说:" 你怎么这样啰嗦?走一个算一个,总不能大家都憋死在枫树坪呀! " " 张亮,我在上海等你,一辈子等你!" 雪梅心里很难过,说话的声音都发 颤了。停了会儿,又把脸转向吴希声," 咳,希声,就是委屈了你!以后你回到 上海,我说什么都要给你找个好对象,我有好几个女同学至今还没有主。" " 嘿,回上海,找对象?" 希声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这辈子我什么都 不敢想了!惟一的愿望,是祈求你们活得比我好!" 话说到这个份上,大家都动了感情,六只清澈明净的眼睛里,早就泪水盈盈。 最后,他们又想到一些细节,比如走后门送礼,那是必不可少的。雪梅开头 还有些犹豫,说刘福田凶是凶点,人还是正派的,万一碰一鼻子灰,反而把事情 弄砸了。张亮就不屑地皱皱鼻子,哼,哼,正派?正派个屌!他就那么三十多块 工资,你们没看见他天天抽好烟,那都是" 伸手牌" ,自己从来不掏腰包。希声 也说,如今办个屁大的事,领导都说" 研究研究" (烟酒烟酒),没烟没酒,不 送点礼,谁会给你研究。雪梅也就同意了,倾其所有,把一点积蓄掏出来,张亮 和吴希声也帮衬点钱,买了两条" 前门" 烟、一瓶" 四特" 酒,由蓝雪梅拎着去 大队部找刘福田。 刘福田正在开会,特意溜出会场见了蓝雪梅。他满脸堆笑,一副特平易近人 的表情,问道,找我有事?雪梅头一回为自己的事来麻烦领导,心里有点紧张, 口舌都有些不大灵便了,她说刘、刘主任,我是有点事,我、我妈……在一次工 伤事故中……摔残废了,这次招工……刘福田立即收起笑容,满脸都是怜恤下情 的严肃,满嘴都是阶级情深的好话:哎呀呀,你家真是太不幸了,杨春山都跟我 说了,公社对这事是十分重视的。可是,你看,我正在开会,忙着哪!雪梅央求 道,我只谈一会儿,就几分钟。刘福田想了想说,这样吧,晚上来找我,行吗? 走后门最怕吃闭门羹。刘福田已经把后门开启一线门缝,蓝雪梅似乎看到了 希望的曙光,就说行,刘主任,你说几点?刘福田看了看手表,说,哦,我这会 总得开到六点来钟,吃过夜饭,再冲冲凉,就八九点了。这样吧,你八点半来大 队部找我。蓝雪梅万分感激,扬了扬手中的小拎包,要塞给刘福田,说刘主任, 这点小东西……刘福田双手一推,不让蓝雪梅说下去,我哪能要你的东西?看了 你哥的来信,叫我饭都吃不下哩!拿走,拿走,今暗晡夜八点半来找我,我会把 招工表给你准备好的。可是坚决不准带东西噢。我刘福田是那种人吗?记住没有? 啊! 这两三分钟的交谈,蓝雪梅觉得刘福田始终是一脸真诚、和蔼可亲的,她甚 至怀疑以往张亮和希声老在背后嘀咕人家刘福田,是不是小资分子瞧不起工农干 部的一种劣根性。 回到知青楼,雪梅把事情的经过说了说,然后就埋怨起张亮:" 我说刘福田 是个正派人吧,本来不想送礼的,你偏要送,偏要送,瞧,叫我多丢面子!" 张亮沉吟片刻说:" 嗯,你去的真不是时候,大队部那么多人,刘福田怎敢 收你的东西?" 希声也不以为然:" 人家那是惺惺作态,你就当真了?把东西带上,带上, 别把事情搞砸了!" 雪梅见张亮、希声如此坚持,也就不跟他们顶牛。吃过饭,冲过凉,看看时 间过了八点一刻,雪梅拎上那个装着" 前门" 烟和" 四特" 酒的小拎包,准备出 门。 张亮突然拦住雪梅:" 慢!他妈的,这个刘福田,白天不好谈事情,怎么约 你晚上去?" " 神经病!你疑神疑鬼干啥?" 雪梅把张亮的大手拨拉开,一边走一边说, " 人家白天忙,我亲眼看见人家下午正在开会,他哪有空?" " 好吧,我陪你一起去一趟。" 张亮紧紧跟在雪梅后头。 雪梅坚决不同意。雪梅说走后门送礼又不是上山打老虎,人去多了更不好。 当然,她心里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你张亮是个二愣子,刘福田对你又没好印象, 去了准会砸锅。希声也说,放心吧,八点多钟,村街上还是人来人往的,他刘福 田敢怎么着。张亮想想也是,就不再阻拦,又絮絮叨叨地叮咛复叮咛,好吧,好 吧,快去快回,别跟那狗娘养的胡扯八蛋! 雪梅不理张亮,轻盈而坚定地大步走了。她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拎着小拎 包。那只拎包是雪梅用彩色尼龙线自己编织的,款式和图案都别致而新颖,装上 高级烟和高级酒,像是去走亲戚。雪梅心里有点沉沉的,觉得为一个招工指标付 出的代价太大,她真可惜这几十块钱。说实在的,雪梅长这么大了,还从未见过 父母花这么一大笔钱去走亲戚的。咳,现在却要去巴结一个八竿子也打不到的人。 成事与否,还心中没数呢! 张亮和吴希声看着雪梅拎着礼物,走过散发着鸡屎鸭屎和羊粪牛粪气息的村 街,走过那水车咿呀的水碓,再上了半月形的石板拱桥,过了溪,一会儿就变成 个移动的小黑点,消融在月色朦胧的田野上。 张亮和希声在知青楼前的晒谷坪上坐着,看星星,望月亮,有一句没有一句 地闲聊。他们都心照不宣,闲聊不过是想放松一下紧张的心情,雪梅能不能拿到 那张招工表,真叫他们牵肠挂肚。在雪梅全家陷入绝境的时候,这个招工指标, 简直是救苦救难的福音啊!至于雪梅是否安全,他们却没有太多放在心上。经过 六七年磨练,雪梅成了个强劳力,一百多斤一担谷子挑在肩上,能一口气走五六 里山路哩,他刘福田还能把个大活人怎么的? 那夜天上少云,月亮摆出一张寡妇脸,疏疏朗朗的星星,像燧石一样寒光闪 闪,趴在黑色帷幕下的枫树坪有如睡去一般安静。霜降已过,小北风呼呼有声地 在山谷中盘旋,更增添了几分惆怅,几分凄凉。张亮心里闷得慌,叫希声拉一支 小提琴曲听听。希声坐着不动,说他自从考文宣队落了榜,已经好久不敢再拉琴 了。张亮说你进不了文宣队,也不该把琴艺丢了啊!希声望着天上的星星,仰天 一声长叹,拉好了琴又有什么用?愈拉愈叫人伤心!我唱支歌给你听吧。吴希声 清清嗓子,轻声地哼了起来: 告别了妈妈, 再见吧家乡, 金色的学生年代已经转入青春的史册, 一去不复返。 啊,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 曲折又漫长, 生活的脚印深陷在偏僻的异乡。…… 这支歌的旋律很哀婉,很伤感,也很抒情。听着这支歌,张亮好像看到一个 流浪者在大漠荒滩艰难跋涉,茫然四顾,希望和出路都杳如黄鹤,行走仅仅是一 种惯性的行走。然而,曲调还是很好听的,词曲作者显然把遍地泛滥的苦难加以 美化了。吴希声又把自己备尝过的辛酸糅进这首歌中,唱得非常投入,非常动情, 把张亮的眼泪都快唱出来。 " 我的妈呀,这首歌真感人,叫什么歌?" 希声说:" 叫《中国知青歌》,很易学的,哼两遍就会唱。" 希声教了两三遍,张亮果然就学会了,眼里湿润润地说:" 我看写这支歌的 人一定也是个老插,你看,把我们这些倒霉蛋的心情全表达出来了。当然,最后 一段歌词也不高明,什么' 用我的双手绣红了地球,绣红了宇宙,幸福的明天一 定会到来。……' 狗屁!十足的狗屁!我们这双手,挣口饭吃还难哩,能绣红地 球?能绣红宇宙?" 希声说:" 许多歌都是唱些空话、大话的,别那么较真。好听就行,来,再 哼两遍。" 张亮学会了这支《中国知青歌》,月亮已经升到中天,至少有十来点钟了, 却不见蓝雪梅回来,心里就有些发毛,一家伙把吴希声从草地上拽起来,说:" 走,看看去!他妈的,这个蓝雪梅是怎么搞的?" 希声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慢慢吞吞地跟在张亮后头。他们走进大队部院门, 看见刘福田房里根本就没有灯光,却听到里头有些响动。张亮本来要径直闯进去 的,希声一下子扯住他的膀子,就在墙外的窗下站着,支楞起耳朵捕捉里头的动 静。一会儿,就听到房里传来床板的嘎吱声,男人的喘息声,还有女人憋在嗓子 眼里的哭泣声。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是个十足的大傻瓜也不言自明了。 张亮骂了声" 他妈的!" 就要往里闯,被吴希声死命攥住了。张亮力气比希 声大,很快挣脱,转身跑回知青楼。片刻工夫,他又气呼呼地跑了来,手上提着 一把大砍刀──此刀刃长柄短,锋利无比,雪白锃亮,造纸季节可以切纸,收烟 季节可以切烟,跟武松、杨志用的朴刀、单刀、鬼头刀大体相似──活脱脱一个 凶神恶煞了。 吴希声远远地拦住张亮,喝道:" 你别乱来!你别乱来!" " 我要宰了那个狗养的!" 吴希声扑了上去,把张亮拦腰死死抱住:" 别乱来,别乱来!我求你了,张 亮!" 张亮气得直跺脚,大砍刀在空中乱挥乱舞:" 放开我!我豁出去了!我要宰 了狗娘养的刘福田!" " 你宰了姓刘的有什么用?弄不好,姓刘的没死,雪梅得先死!" " 放心,放心,我不会杀那个臭婊子。" " 这种事一捅开,你不杀雪梅,雪梅也没脸活呀!" 张亮气狠狠地嚷道:" 这个贱货!这个贱货!要死要活是她自己找的!" 希声说:" 可你知道,人家的老母亲还躺在病床上,你要害死人家一大家子 人!" 咣当一声,大砍刀飞出两丈远,躺在草地上徒然闪烁着蓝幽幽的寒光。张亮 也浑身瘫软了,从吴希声双臂中滑落,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捂着脸,泪水从指 缝中渗下来,撕心裂肺地嚎啕着:" 他妈的!这是什么世道呀!这是什么世道! " " 走,快跟我走!" 希声死活都要把张亮从大队部门口拽走。他认为给蓝雪 梅让开一条路,不仅是行走的路,而且是活命的路;也不仅是蓝雪梅个人活命的 路,而且是她全家活命的路。 张亮虽然气得肺要炸开,肝要破裂,却也明白吴希声说得很有道理,便跌跌 撞撞跟着走了。到了知青楼,张亮不肯进屋,吴希声只好陪他躲在门前一棵老枫 树后头等候蓝雪梅。 张亮吸完一支喇叭烟,远远望见一个黑影飘过石拱桥,飘过咿呀吟唱的古老 的水车,慢慢近了,就看清正是蓝雪梅。她披头散发,丧魂落魄,像个幽灵一样 在月下晃晃悠悠。到了知青楼大门口,雪梅停了十来秒钟,惊惶四顾,没看到有 什么人在留意她,这才闪进大楼,一头扑进自己的房间,紧紧关上房门。然后, 房里就没有一点声息,像一座封死了墓碑的千年古墓。 紧跟着进屋的张亮和吴希声,站在黑暗中,屏声敛气地盯着蓝雪梅的房间。 过了许久许久,他们的脑神经几乎快要绷断了,仍听不到一点声音,就在黑暗中 互相捕捉对方的目光。两个入世未深的学生哥从未经历这样的人生劫难,不知该 怎么办好。又过了会儿,张亮终于憋不住了,轻声对希声说:" 我们是不是叫她 开开门?" " 你想干什么?" " 总得问个究竟呀?" 张亮的语气是犹疑不定的,自己也没多大把握。自从前头希声提醒他,这种 事情一捅开,简直会要了雪梅的命,张亮对被侮辱被损害者的怨恨就全部化为可 怜和同情了。这会儿,张亮最为关心的,是决不能让蓝雪梅再受到任何一点点伤 害。那个年代,孤立无援的知青,特别是受了伤害的女知青,像陷入丛林中的一 只家兔,听见豺狼虎豹打个嚏喷,也会吓得胆破肝裂丧了命。 希声想了想说:" 别,别,让她自己待一会吧,我们一定不能让她知道我们 已经看见这档子事。" " 嗯,嗯。嗨,嗨!" 张亮像累垮了的牛一样连连喘气。 通宵达旦,张亮和希声都不敢沾床板,轮留守夜,时不时就走到雪梅的窗户 下,贴着窗纸听听里头的动静。 这个冬夜真冷真黑呀,整个山村,整个世界,遭到这不义的一击,阴沉沉的, 静悄悄的,突然昏死了过去。 第二天,蓝雪梅继续卧床不起,不吃也不喝。张亮急坏了,本来想把蓝雪梅 痛骂一顿,后来却担惊受怕起来,熬到傍晚,他去敲雪梅的房门,轻轻地,小心 翼翼地,叫着" 雪梅!雪梅!你总得起来吃点东西吧!" 雪梅理也不理。换了吴 希声来叫,雪梅照样没有回音。张亮和吴希声都异常紧张,怕雪梅真的一时想不 开,往那绝路上走。 直到黄昏,精神快要崩溃的张亮实在受不了煎熬,走到雪梅房间的窗下,用 舌尖舔湿了积满灰尘的窗户纸,再用食指捅破个小窟窿,瞪大眼睛往里瞅。房里 很暗,但依稀可见雪梅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着,除了眼中的黑眸子微光闪烁,整 个人就像断了气。 " 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张亮回到吴希声的房间,急得在原地打转转, " 他妈的,我跟那个姓刘的没完!我得去找他!" 吴希声把张亮按在凳子上。" 你找他有屁用?你想逼雪梅走绝路吗?" 张亮说:" 我去找春山爷!" 希声说:" 春山爷才是大队支书,这事做得了主吗?再说,这种事哪里说得 清?愈描愈黑,你叫雪梅怎么做人?" 张亮不说话了,又找来那把大砍刀,在磨刀石上使劲磨着。他耸着肩,猫着 腰,身子在昏暗的暮色中起起落落,喘息声声好似牛叹气,把深仇大恨都注入霍 霍磨刀声中了。吴希声便更加提心吊胆,一会儿,走到雪梅的窗下听听里头的动 静;一会儿,又返回来监视着张亮。上海知青队最后剩下三个人,一个被命运击 倒了,一个被厄运气疯了,吴希声知道自己的肩膀是如此单薄,他也有责任扛起 黑暗的闸门,留给伙伴们一条苟活下去的生路。 这个夜晚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吴希声觉得整个世界好像被装进一个密不透 风的黑铁桶里,人们眼看都要窒息而死。然而,人的忍耐力有时也是不可思议, 熬到天色微明,雪梅、张亮和吴希声,居然还都有气无力地活着,没有在黑夜中 死去。 抽烟有烟瘾,喝酒有酒瘾,吸毒更有毒瘾。刘福田最大的嗜好是玩女人。他 和蔡桂花相好一些日子,又有点厌倦了。因为自己有小辫子抓在蔡桂花手里,她 竟敢吆五喝六,颐指气使,叫刘福田有失主任的威严。更何况蔡桂花提供的不是 " 无偿服务" ,即使蔡桂花不伸手,拐子牛要是没钱买酒,就乌着一张脸,比欠 他一千八百烂债还难看。刘福田一月工资才三十二块半,够进几回苦竹院?慢慢 地,刘福田色迷迷的眼睛开始在知青妹子们身上溜来溜去。 刘福田说不出蓝雪梅与王秀秀、蔡桂花,到底孰优孰劣,谁高谁低。他更看 重的是蓝雪梅上海知青的身份。自己过去是个嘛咯人物?山沟沟里一个放牛的小 郎哥么,别说抱着个青葱水嫩的上海妹子睡觉,站在马路上多瞅人家两眼也会讨 人嫌哩。现今,这个上海小妞乖乖地上了他的床,任他随心所欲地搓来揉去。头 一回过于紧张,毛手毛脚的,刚刚进入就匆匆缴械;刘福田于心不甘,继续抱着 几乎吓晕过去的蓝雪梅亲吻和抚摸,把情绪调动起来,再次上马出战就从容不迫 了。他像品尝一盏清香扑鼻的极品好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意味绵长,齿颊 留香,恨不能让浸润全身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那种舒泰,延续到无限的遥远。 这样,他在床头上劳作的时间就意外地延长了许多。 事毕,刘福田一边系裤头一边吩咐道:" 雪梅,招工表我一时还没拿到手, 但县人劳组长已经满口答应我。后日暗晡夜,你再来一次吧,我明天一准去县里 拿招工表,保证落实到你头上。" 蓝雪梅顾不上吱声,像只虎口余生的小野兔,惶惶然逃出了大队部。 雪梅走后,刘福田点了支烟,坐在黑暗中悠悠吸着,心里忽然有点儿后怕。 我的天,我这不是犯了强奸罪吗?蓝雪梅要是去告我一状,我准得丢乌纱帽、坐 班房啊!但是,刘福田脑壳里立时现出他的启蒙老师阿婶。那个奸刁枭恶的烂婆 娘有句名言:" 羊食草,狼食肉;老牛耕田到死饥辘辘。" 那意思就是说,天下 是强人的天下,世界是强人的世界。刘福田的亲身经验也正是如此。小时候,他 每次遭到阿婶毒打之后,只有躲在柴房里偷偷哭泣的份,哪敢到外面叫一声冤喊 一声屈?而一登上公社主任宝座,枫溪沿岸几十里山里人,哪个敢不对我刘福田 低声下气?……这么一想,他就放心了。这类男女间的丑事,就是借给蓝雪梅个 老虎胆,量她也是不敢吭一声的。 刘福田完全放心了,在黑暗中得意地笑了笑,心里充满了占有女人享用女人 的快活。现在他拥有三个女人:一个是" 永久牌" ──就是婆娘子王秀秀。她是 我拴在裤腰带上的女人,得给我洗衫做饭端茶送水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一个是" 凤凰牌" ──固定的相好蔡桂花,那女人狐狸花猫风情万种,床上的功夫超群绝 顶,跟她睡一宿三天直不起腰,但刘福田心甘情愿;还有一个是" 飞鸽牌" ── 上海妹子蓝雪梅。虽是偶尔品尝的山珍海味,却是永生永世不能忘怀。嘿,难怪 那个上海小妞儿天天刷牙洗脸冲澡抹雪花膏呢,小嘴里哈出的气息,胳肢窝里散 发出的体香,真能叫人长醉不醒飘飘欲仙呀!……像花果山的老猴王一样,就一 个小小的枫溪公社来说,他刘福田刘主任也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 莫非王臣" 。他想睡谁就睡谁,想干啥就干啥,有谁奈得我何? 刘福田在黑暗中坐了会儿,觉得肚子有些空落落的。他累了,饿了,床上耕 作一个多小时,掏空他身上的全部精力。他便想回家吃点东西。以往,他在蔡桂 花床上做完" 帐中戏" 也都如此。桂花虽然殷勤留他,但是要吃要喝他还是习惯 去找王秀秀。一个是供他嬲耍的,一个是专给他干活的,刘福田把她们的职责分 得一清二楚。 秀秀虽然上了床了,却未入睡,斜倚在床柱子上,对着一盏孤灯,给快要出 生的小崽子绣肚兜。山村的夤夜寂然无声,刺绣肚兜就成了秀秀跟肚里胎儿的对 话:儿呀,你是个妹娃子,还是个小崽子?你像阿妈呢,还是像你阿爸?咳,你 那个书呆子阿爸可不会认你了,阿妈注定要孤苦零丁过一辈子。儿呀,儿呀,你 快快出来吧,快快长大吧,阿妈就盼着你跟妈做个伴儿说说话哩!…… 秀秀飞针走线,在一块白洋布上绣一束木樨花。黑褐色的是枝干,翠青青的 是绿叶,橙红的星星点点是花骨朵儿,都惟妙惟肖,呼之欲出了。秀秀似乎已经 闻到木樨花的清香,轻声哼起一支客家山歌: 头回木樨无人知, 二回木樨香微微, 三回木樨纷纷下, 降落一场胭脂雨…… 秀秀感到胎儿在肚子里轻轻颤动一下,唱了一半的山歌噎了回去。她轻抚高 高挺起的腹部,又是喜孜孜地乐。自从怀了崽,刘福田回公社的日子多了,下来 蹲点的日子少了。就是下来,也大都住在大队部。也曾听说刘福田常去" 大众影 院" 鬼混,秀秀和他吵过一架,刘福田死不认账,秀秀也不较真。秀秀一遍一遍 在心里骂,你个大流氓,大骗子,爱浪你就浪去吧,要能休了我,真是阿弥陀佛! 肚子里的胎儿又动弹一下。秀秀就担心这小崽子长得风快,如果刘福田精明 一点,也许会看出破绽。到那时候,免不了要打个头破血流,你死我活。她王秀 秀倒不怕刘福田,就怕刘福田去找吴希声打击报复。秀秀随即又想真是冤了吴希 声,至今还不知道自己快要当父亲。嘿,书呆子呀书呆子,你还在怨我恨我从骨 子里瞧不起我吗?唉,我当时真是昏了头,怎么会刮你一个大耳光?…… 秀秀正满腹心事的时候,刘福田回家来了,一个劲地叫嚷要吃要喝的。刘福 田说:" 我今天在田头跑了一整天,暗晡夜又开干部会,饿死了,饿死了,婆娘 子,快给我弄点吃的吧!" " 饿死了才好,你还知道有这个家呀?" 秀秀坐着不动,手头的针线也不停 下来。 " 嘻,你敢这样跟我说话?" 刘福田一下就上了火,凶巴巴喝道," 我一个 公社主任,又要抓革命,又要促生产,忙得我整天团团转,回得家来,你还敢不 给我开饭?" 秀秀撇一撇嘴说:" 哼,开饭,开饭,有人半夜三更回家开饭的吗?" " 我是公社主任,操着千家万户的心,有多少急事要处理,能天天在家守着 婆娘子?" 刘福田愈说嗓门愈大,手指直戳秀秀的鼻子尖," 看看看,你还是不 动弹,想把我饿死了好再去找吴希声吧?" " 放屁!你就会说些流氓烂仔话!" 秀秀凛然不动,依旧坐在床头一针一线绣小肚兜。她对总爱吆五喝六的刘福 田已经腻透了,也习惯了,才不吃他这一套。 睡在隔壁房间的茂财叔听不下去了,粗门大嗓地责怪女儿不好好侍候老公, 有失为妇之道。秀秀觉得真冤。自从刘福田上了家门,她在阿爸心中的地位就一 落千丈。人说女婿顶半子,可阿爸把刘福田看成嫡亲亲的儿子还要亲十分。因为 有了这样个婿郎子,阿爸觉得做人体面了,风光了,走路腰板挺直了,说话大声 响气了,便把刘福田当成老佛爷一样供着。老母鸡下了一粒蛋,要留着婿郎子补 身子。田里摸了几只田螺,要给婿郎子做下酒的小菜。刘福田打个嚏喷,担心他 是不是伤风感冒。刘福田皱皱眉头,又怕他心里不快活,会扔下这个家。刘福田 不是个上门女婿,而是王茂财他爸他爷他的老祖宗!只有秀秀心知肚明,其实这 家伙嘛咯都不是,只是他们心甘情愿引狼入室的一只大灰狼!但是,秀秀不敢跟 阿爸挑明,她怕阿爸疯病复发。 这会儿,秀秀又是两头受气,只好挺着个大肚子去煮点心。一会儿,点心煮 好了,满满一海碗粉条,上面卧着两个荷包蛋,秀秀往饭桌上一蹾,也不招呼一 声,踅回房间,又重重地闩上房门,独自流泪去了。 刘福田并不计较秀秀的态度。一是今夜他心情特别好,二是没时间。刘福田 稀里哗啦吃着粉条,心里又美滋滋地想起蓝雪梅:这荷包蛋蛋青裹着蛋黄,白里 透红,细腻溜滑,嘿,真他妈的极像上海小妞身上那两颗大奶子啊……刘福田一 口气吃下大半,饱了,反胃了,连连打饱嗝。可他还像一只贪婪的公鹅,梗直了 脖子,一抻一抻的,死命地往肚里撑。刘福田在心里给自己鼓劲:下定决心,排 除万难,补好身子,去争取胜利。刘福田要" 争取" 的" 胜利" 就是蓝雪梅。嘿, 招工表攥在我手上,还怕你蓝雪梅后日暗晡夜敢不再来伺候你老子。这样想着, 刘福田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 天亮后,蓝雪梅自己挣扎着起来了。张亮偷偷躲在自己的房门后,从门缝里 看着雪梅洗了脸,梳好头,接着,淘米,刷锅,生火,熬粥,又炒了一碟小菜。 然后,把饭菜都端到饭桌上,盛了三碗饭,摆上三双筷子,坐了下来,却不动筷 子。既不叫张亮,也不叫吴希声,就那么目光呆滞地坐着。 张亮轻轻走进吴希声房间,把他叫了起来,说雪梅已经把饭做好了。希声三 下两下穿好衣服,走进伙房,看见雪梅脸孔苍白,眼睛红肿,无比憔悴,一下子 老了好几岁,心里很是酸疼,就幽幽地没话找话说:" 雪梅,起得好早呀!" 雪梅端起碗筷,头也不抬,轻声哼了一句:" 吃饭吧!" 张亮和希声也埋头吃饭。大家都不说话,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听得喝粥的嘘 哩嘘哩声。三人的眼睛往哪儿看都小心翼翼的;张亮、希声的目光与雪梅的目光 偶尔相碰,彼此都连忙移开,像怕烫着了谁。 雪梅很快扒下一碗粥,望着屋顶的椽子十分吃力地说:" 刘福田……那个狗 东西……答应……给我一张招工表,他说昨天……会去县里拿的,谁……谁…… 去替我要了来?" 张亮连忙说:" 我去!我去!" 雪梅把脸一沉说:" 你办不好事的,还是希声去吧!" 希声当即满口答应了。 希声走进大队部时,刘福田刚刚起床,拎着裤头匆匆上茅坑,吴希声只好在 下厅堂等候。这当儿,他看见大队部的小通讯员忙着给刘福田打洗脸水,灌刷牙 水,挤牙膏。牙膏挤好了,不长不短的一溜儿,卧在牙刷上,牙刷再一字儿横在 牙缸上。吴希声听人说过,刘福田早年在公社当通讯员的时候,也是这样侍候公 社书记和县委书记的。真想不到啊,刘福田这一手绝活,现今言传身教地传给了 下一辈通讯员。只不过,时代让角色发生了转换--侍奉人的人变成了被人侍奉的 人,匍匐在地的人变成了高高在上的人。时代的变化往往天翻地覆,但是,最不 易变的是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哪怕是些细枝末节,在人们不经心不留意之 处,还生生不息地滋生着,蔓延着,像阴暗潮湿的洼地里的苔藓,既不动声色又 极富生命力。 一会儿,进进出出的通讯员把该做的都做好了,刘福田才跨出茅坑,一边迈 着罗圈步,一边系裤带。然后,他蹲在天井沿的石板上刷牙洗脸。盥洗已毕,好 像忽然发现吴希声蹲在地角头,这才漫不经心地问道: " 咦,吴希声,这么早,找我有嘛事?" 吴希声说:" 蓝雪梅叫我来拿一张招工表。" 刘福田在那张古色古香的太师椅上坐下,掏出烟盒子,摸出一支" 大前门" , 在金属烟盒子上把香烟夯夯实,然后" 啪" 的一下掀着打火机,点着了,吸一口, 眼睛瞅着袅袅上升的烟圈,不咸不淡地问道: " 蓝雪梅的事,她自己不会来,怎么叫你来?" 吴希声气恨恨地想,他妈的,刘福田这盒" 前门" 烟可能就是雪梅送的吧! 可他说话的口气仍然是无比谦卑的:" 刘主任,蓝雪梅病了,两天没起床,没吃 饭,只好叫我来拿那张招工表。" " 哦,蓝雪梅病了?那倒是要叫赤脚医生看看的。" 刘福田仿佛吃了一惊, 随后又镇定自若,鼓起腮帮子把一股白烟吐出来,继续盯着烟圈在空中飘升,消 散,连眼角也不愿瞟一瞟吴希声。" 不过,蓝雪梅要的招工表,我三工两日可是 拿不到。" 吴希声心里一沉,惊慌地问道:" 刘主任,怎么会呢?蓝雪梅说,刘主任你 亲口说过,昨天就去县人劳组拿招工表的。" " 没错,我昨天的确去了一趟县城。" 刘福田说," 招工指标也要到手了。 蓝雪梅家里有困难,我也非常同情;几年来她一贯表现很好,干部们一致公认。 ……" 无须再听下文了,吴希声已经知道刘福田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就在心里为雪 梅抱屈,热血一波一浪直冲脑门。但是他还得耐着性子听下去。 刘福田接着说:" 昨天公社党委开了一天会,排过来,比过去,这个招工指 标怎么也落实不到蓝雪梅头上。我的抽屉里,知青们的申请报告还有一大沓哩, 咳咳,我真是爱莫能助了!吴希声,你跟蓝雪梅传达传达吧,叫她不要着急,我 一定会把她记在心上的,自己的阶级姐妹么!我不关心谁关心?叫她安心再呆些 日子,招工返城,迟早总会解决的。" 吴希声回到知青楼,把这些话跟张亮、雪梅学说了一遍。张亮气得眼里喷火, 连声大骂:" 这狗娘养的,这大流氓!我要宰了他!我要宰了他!" 雪梅哇地一声抱头痛哭,扑进自己的房间,闩上门,又是一整天不肯出来见 人。 蓝雪梅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脑子里却翻江倒海,把短暂人生的许多事都想起 来了。她自幼是个老实木讷的姑娘,学习也平平的,只因为她身上流淌着产业工 人的血液,同学们硬是把她推到显眼的位置。开头是战斗队的勤务组长,后来就 晋升为红卫兵造反兵团司令什么的。说实在的,造反也好,抄家也好,蓝雪梅都 是畏畏缩缩的,被人家骂做铁杆保皇。她惟一谈得上引领潮流、以身垂范的,是 带领十名上海知青来最偏僻最艰苦最贫穷最落后的枫树坪插队,决心在广阔天地 把自己和同学们锤炼成革命事业的接班人。可惜,曾几何时,同学们走的走,散 的散,留下来的连挣口饭吃都难。现在老母亲伤病在床,好不容易盼到有个上海 国棉厂来招工的机会,他狗娘养的刘福田竟敢拿在手里当诱饵,真是伤天害理, 趁火打劫啊! 蓝雪梅一会儿敲头,一会儿捶胸,对自己的委身失足痛悔不已。细细想来, 在那个关键时刻,自己怎么就轻易就范了呢?刘福田给我下了蒙汗药吗?他拿着 手枪威逼我了?他用麻绳捆上我的手脚了?没有,没有,刘福田并未使用任何暴 力,他喷蛆吐粪地说着下流话:" 小蓝呀,有嘛咯关系哟,你又不是处女,只要 给我来一下下,谁会晓得咯!呶,就来一下下,我明天就去县城给你拿一张招工 表,而且是上海国棉一厂的指标……" 蓝雪梅觉得那张可爱的招工表,转眼变成 一片彩云,彩云又变成一块飞毯,雪梅坐上飞毯,一霎时就回到卧病在床的母亲 跟前……随即,雪梅脑子晕乎乎的浑身软绵绵的,一点儿反抗的力气也没有了。 …… 雪梅又把自己关在房里大半天,觉得这个世界天昏地暗,所有活路全给堵死 了,眼前只剩下一条路──死! 活着不易,要死也难。雪梅知道张亮和吴希声把四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时时 刻刻都盯着她。哪有可能了结自己的小命呀? 万幸万幸,熬到黄昏,风云突变,天色骤暗,楼里楼外喊声四起:要下大雨 了,快去收东西啰! 这天晒谷坪上正晒着许多狼萁和松毛柴,要是淋了雨,就起不了火,做不成 饭。张亮和吴希声瞅一眼乌云密布的天空,不顾一切地奔向楼外的晒谷坪。 蓝雪梅脸上掠过一丝凄然的惊喜。好!真是天助我也,想死竟有了可乘之机。 她连笠帽也忘了戴,带上房门,几个箭步就从后门奔出了知青楼。乌云飞卷着, 狂风呼啸着,眨眼之间,豆大的雨点噼哩啪啦砸在田畈上。社员们都忙着收柴草, 收菜干,收衣服,蓝雪梅在雨中飞跑,缘溪而上,没有引起谁的注意。 蓝雪梅一口气跑到村东头的百尺潭。她听说这口深潭两竿子都探不到底,该 是她的葬身之所。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好让她留恋不舍了,惟一放心不下的,是生 她养她、至今还在受苦受难的父母。雪梅跪下来,脸朝北方──那是千里之外的 故乡大上海的方向──拜了三拜,正要纵身一跃,投向深潭,却被一双有力的手 紧紧抱住。 在生死关头救下蓝雪梅的,是春山爷的女儿娟娟。 娟娟家里养着一群水鸭嬷。水鸭嬷一不用喂食,二不用看管,天光放栏,任 其在溪圳湖泊自由觅食;暗晡夜归栏,鸭群就由头鸭带领着,排成长队摇摇摆摆 回家;主人既不用操心也不用出力,只管天天到鸭栏里捡鸭蛋。可是今天傍晚有 雷阵雨,前一刻晴空万里,霎时间天昏地暗,贪吃贪玩的水鸭嬷们一时分不清东 西南北,急得在田畈上乱蹿乱叫。娟娟穿上蓑衣,扑进雨中,一路" 嘎哩哩,嘎 哩哩" 呼叫,在枫溪边寻找她的鸭群。一只鸭子都没寻到呢,却救下了正要投潭 的蓝雪梅。 " 咳!雪梅,你这是做嘛呀?你这是做嘛呀?" 娟娟把浑身湿透的雪梅抱在 怀里,一迭连声地问道。 雪梅求生不得,想死不能,急得在娟娟怀里乱蹦乱跳,挣扎不止,嚎啕大哭。 娟娟劝道:" 莫哭,莫哭!雪梅,我们先回家吧!" 娟娟脱下蓑衣披在雪梅身上,搀扶着她慢慢往村里走去。一路上,雪梅仍是 哭得死去活来,娟娟真怕她再一头扎进白浪滔天的枫溪,简直是架着她走的。 一会儿,风更狂了,雨更大了,天上时不时飞起一条火龙,霹雷在乌蒙蒙的 田野上咯啦啦炸响。娟娟和雪梅都听到风雨中传来声嘶力竭的呼喊: " 雪梅!蓝雪梅!──" " 雪梅!蓝雪梅!──" 娟娟说:" 听,听,雪梅,吴希声、张亮在找你哩!" 雪梅在蓑衣里缩成一团,抖索索地哭着说:" 不,不!我不想见他们!我不 想见他们!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娟娟毕竟是山里长大的妹子,力气比雪梅大多了,双手紧紧攥住雪梅,像个 牢不可破的铁箍,任雪梅暴跳如雷也挣脱不了。 眨眼间,张亮和希声蹚着一路雨水,到了跟前。他们都怕吓着雪梅,话就说 得柔声细气的,劝雪梅跟他们回知青楼。雪梅愣哭愣哭,让蓑衣遮住脸,头也不 肯抬。娟娟说,你们先回去吧!雪梅就交给我了,你们一百个放心!张亮和希声 交换个眼神,把雪梅拜托给娟娟,十分无奈地冒雨走了。 回到家里,娟娟拣出自己最好的衫裤,叫雪梅洗了身,穿得干干净净暖暖和 和的。又冲了一海碗红糖姜茶,叫雪梅喝了下去,雪梅脸上慢慢有了血色。娟娟 这才问起雪梅做嘛要走绝路。雪梅流泪饮泣,一句话也不肯吐。 娟娟不敢多问,寸步不离地守护着。直到掌灯时分,春山爷回来了,雪梅像 受了欺凌的孩子见到父亲,嘤嘤呵呵,哭得更加悲切。 娟娟把春山爷拽到另一个房间,轻声说,阿爸,雪梅她……春山爷抬手拦住 了女儿,莫讲了,我都晓得了!娟娟吃了一惊,哦,你晓得是嘛回事?春山爷在 黑暗中重重地叹了口气,唉,张亮和希声对我讲了,刘福田这个大流氓,伤天害 理呀,猪狗不如呀!娟娟忽然什么都明白了,气得差点要吐血。原来是这样!原 来是这样!阿爸!决不能便宜了这个畜生,去县里告他!春山爷告诉娟娟,他原 来也想治一治那个衣冠禽兽。但是,张亮和希声都求他不要声张。他们说这事一 闹开,雪梅她就没法活……娟娟就气得咬牙切齿,说那不是便宜了那个衣冠禽兽? 春山爷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说他刚才去找了刘福田,把那畜生臭骂一顿,他一直 告饶呢。呶,我把招工表也要来了!现在要救雪梅和雪梅她妈,头等要紧的,就 是快快把雪梅送回上海。 娟娟佩服阿爸想得周到,不再吱声了。 在黑暗中,春山爷用干布擦了擦湿淋淋的手,摸摸索索地从衣兜里夹出一张 招工表,宝贵得像救命符一样塞到娟娟手里,叮嘱道,娟,你把这个交给雪梅, 千万不能弄丢了啊!我得走了!你就对雪梅说,我今暗晡夜大队部有事,不回家 过夜了。 春山爷从墙壁上取下蓑衣笠帽,又要出门。娟娟上前拦住,要他吃了夜饭才 走。春山爷说他气都气饱了,也不晓得饿,到大队部煨了两个红薯,骗骗肚子就 行。 娟娟明白阿爸的一片苦心:这会儿雪梅羞于见人,阿爸是有意要躲开她,也 就不加阻拦了。 春山爷前脚跨出门,后脚又踅回来,低声吩咐娟娟:明天一大早,我会弄一 辆拖拉机,让你把雪梅送到县城去。听清了吗?我一早就在村口等你们,千万不 敢误了时辰啊! 电光忽地闪了闪,雷声咔啦啦在田畈上滚动。娟娟看见老父亲在风雨中走得 踉踉跄跄。风很狂,雨很大,把阿爸头上的雨笠掀翻了,霎时间,阿爸就被暴风 雨淋成个落汤鸡。娟娟心里一酸,也禁不住泪雨倾盆了。 天麻麻亮的时候,娟娟就起来做饭。开头雪梅不肯动筷子,娟娟硬说软劝, 好不容易叫雪梅扒下一碗饭。娟娟又煮了六个太平蛋,用一块花头帕包好,要雪 梅带在路上吃了化险消灾。 娟娟领着雪梅出门的时候,村街上静悄悄的,除了引起几声犬吠,竟没有惊 动什么人。快到村口了,远远地看见老枫树下停着一辆拖拉机。拖拉机旁有一粒 火星,一明一灭的。再走近些,看见那颗火星突然从地上升起,在灰蒙蒙的晨雾 中传来个苍老的声音: " 娟,都来了吗?" 娟娟应道:" 阿爸,都来了!" 雪梅心里一热,想起比自己父亲还年长些的春山爷,可能已在霜晨浓雾中蹲 了多时。 苍老的声音又在雾中飘来:" 雪梅,一道道关卡我都托人疏通好了,又交待 希声、张亮帮你到公社和县里办招工手续,不会再卡壳的。" 雪梅用哭腔" 嗯" 了一声。 春山爷又从兜兜里掏出一大把皱巴巴的人民币,轻声说:" 这里是一点点钱, 你带着在路上花销吧!" 雪梅坚决不收。她说她身上还带着点钱,足够买车票的。 春山爷说:" 那你就带回家里用吧,你妈病在床上,正要花大钱哩!再说, 这是你自己的钱:昨暗晡夜,我叫希声敲了一下算盘,你今年一共出了二百一十 三个工,挣了一千七百零四个工分,合五十二块一角钱。唉,雪梅,真真对不起 啊,我没当好这个家,和尚化缘,叫花子要饭,也会多挣几个铜板呢!" 雪梅抖索抖索接过钱,欷欷歔歔抽起了鼻子。 春山爷又说:" 雪梅,我就不远送了!娟娟会陪你去县城,送你上火车。一 路上,你自己千万要把自己照顾好!" 雪梅嘴巴皮动弹一下," 哇" 的一声大哭,把在枝头沉睡的鸟儿吓了一跳, 泼剌剌地扇动了几下翅膀。然后,晨雾中的村口又是一片死寂。 春山爷说:" 莫哭,莫哭!日后得空就回枫树坪看看,乡亲们会惦记着你的。 " 雪梅再也把持不住,哭声更加尖锐地炸响,在她抛洒了七个青春年华的山村 上空扩散开来。张亮怕这哭声惊动乡亲,连忙一踩油门发动拖拉机,让噗噗响的 马达声盖住了雪梅撕心裂肺的痛哭。 春山爷轻声催促着:" 你们快快上路吧,上路吧!又要办事,又要赶路,一 天工夫,紧巴巴的啊!" 娟娟把雪梅扶到拖拉机旁,这才看见希声和张亮已经坐在驾驶窗里。希声连 忙跳下来,上了后边的拖斗,把车头副手的位子让给雪梅和娟娟。在灰蒙蒙的浓 雾中,娟娟只能看见张亮黑着一张脸,像一尊冷面金刚,既听不到他的声音,也 看不清他的表情。雪梅显然也有这种感觉,就抖抖索索的,身不由己地向后退缩。 但是春山爷和娟娟架起她的胳膊,硬是把她塞进了驾驶窗。 春山爷大声吩咐道:" 张亮,你小心点开,千万注意安全啊!" 马达突突响起,张亮让拖拉机的怒吼代替自己的回答。霎时间,雪梅万箭穿 心,闭上眼睛,不忍再看一看呜咽低泣的枫溪,黯然肃立的枫林和咿呀吟唱的水 车,还有那些错错落落的土楼瓦屋。七年前,那个细雨霏霏的春天,他们上海知 青队初到枫树坪,也是乘坐一辆带拖斗的拖拉机,同学们豪情满怀地唱着语录歌 :"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今天,一个灰蒙蒙的冬 天的霜晨,她蓝雪梅却怀着满腔屈辱,强忍满眶泪水,离开这永生永世不堪回首 的伤心地──枫树坪。 东方红55型拖拉机的驾驶窗相当窄小,副手位上坐着雪梅和娟娟,就更显侷 促拥挤。尽管雪梅老是往娟娟身上靠,可是山路崎岖,拖拉机一颠一簸的,常常 把雪梅甩到张亮肩膀上。张亮便像触电一样打个激灵,扶方向盘的手也颤抖一下, 拖拉机就莫名其妙地走了个S 形,弄得娟娟大惊小怪叫起来。 唉,两个曾经耳鬓厮磨、肌肤相亲的身体,在第三者蛮横而强暴地介入之后, 突然都显得非常陌生乃至敌对了。 站在拖斗上的吴希声把车斗上的铁皮盖捶得哐哐响,大声怒吼:" 哎,哎! 张亮,你想找死啊!" 张亮闷声不响,加大马力,但拖拉机装载着太多的屈辱和辛酸,不胜负重, 在坎坎洼洼的山间公路上行驶得十分缓慢而吃力。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