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秋收风波 一个遍地霜花的清晨,美猴王带着一百多名猴兵猴将,悄无声息地潜入花果 山。这支猴家军与一年前刚收编的仙桃林的残兵游勇,不可同日而语。在美猴王 统率下,经过一年多精心操练,刻苦磨砺,个个武艺高强,以一当十。那些一向 恃强凌弱、独霸一方的家伙,还躺在树杈上、草窝里呼呼大睡呢,就被短尾猴们 打个措手不及,唧唧惨叫,满山逃窜。老猴王老迈年高,体衰力弱,被美猴王三 拳两爪就打倒了。 美猴王征服花果山后,并不急于召见降兵降将,也不急于建立新的秩序。它 竟有失王者风度,像疯了似的,上峰巅,下溪谷,钻石洞,攀悬崖,满山遍野不 停地奔跑,奔跑。只有美猴王自己知道,只要没有找到孙卫红,它这次长途奔袭 的目的就没有达到。 真是" 上穷碧落下黄泉" 啊!三天后,美猴王终于在一条奇石林立、峭壁千 仞的溪涧边,找到已经奄奄一息的孙卫红。原来孙卫红那天从梦中惊醒的时候, 听到杀声四起,看到群猴大战,一下就吓坏了。它倒不是个胆小鬼。问题是它襁 褓中有个小猴崽。出于母亲的天性,孙卫红把猴崽子揽在怀里,冲出短尾猴的包 围圈,不顾一切地在林子里狂奔起来。在飞越一条一丈多宽的深涧时,它的小崽 子忽然一惊,松开抓住母亲胸脯的前肢,坠入深渊,只留下唧的一声惨叫,就音 信渺然。孙卫红受了惊吓,没选好落脚点,一只腿摔断了。美猴王认出他的旧情 人后,立即把孙卫红驮在背上,飞快回到花果山。好在猴子世界也是有猴医生的。 美猴王命令几位见多识广的老猴采来许多草药,又叫几个青壮猴哥抬着孙卫红, 找到一处结有蜘蛛网的灌木林,美猴王亲口把草药嚼成药泥团子,敷在孙卫红的 伤口上。然后,又轻轻扶着孙卫红的断腿,把张挂于灌木间的蛛丝一圈一圈地缠 在伤口上,把草药团包扎得严严实实。猴大夫这一手绝活,比起枫树坪赤脚医生 打绷带的技术,决不会差到哪里去。 孙卫红慢慢苏醒了,看见躺在多年不见的小公猴的怀里,许多花果山的老臣 旧部都围着小公猴匍匐侍立,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禁挥泪大哭: 唧唧唧!唧唧唧! 美猴王以为孙卫红是为被赶下皇位的老猴王伤心,一股无名火突突蹿起,就 指着孙卫红的鼻子唧唧骂道──嘿,真是个贱坯,难道你还为那个老不死的哭丧! 一旁有个老母猴怯怯地说──她的猴崽子不见了,她是哭她的小猴崽吧! 孙卫红一听更是伤心了,就挥手蹬脚撒起泼来──唧唧唧!你还我的猴崽子! 唧唧唧!你还我的猴崽子! 美猴王一时没了主意,不住地安慰孙卫红──唧唧唧!别闹了!唧唧唧!别 闹了!我帮你生个猴崽子还你得啦! 在美猴王的精心照料下,孙卫红的腿伤慢慢好起来。她能行走自如了,能蹦 蹦跳跳了;再操练十多天,把固有的绝技都捡了回来,又能在空中荡秋千,在树 梢头玩单杠。孙卫红虽然青春已逝,却风韵犹存,依旧浑身金光闪耀,眼里风情 万种,仍是花果山最招猴哥们喜欢的猴婆娘,又顺理成章地成为美猴王的第一夫 人──花果山理所当然的猴皇后。 立冬过后,连着几个艳阳天,一垄垄梯田里的稻禾熟透了,远看像一片片悬 挂在半山间的黄绫金缎,叫作田人心花怒放。春山爷掐指一算,闹" 文革" 闹了 八九年,还没有见过这般喜人的稻禾。春山爷知道,这两年除了风调雨顺,没旱 没涝,最大的功劳应当归于邓小平邓大人。小平同志不主张斗来斗去,也不管你 姓社姓资," 白猫黑猫,能抓住老鼠就是好猫。" 这话真灵啊,枫树坪才休养生 息一年多,瞧,就满田铺金,丰收在望了。然而,稻禾长势愈好,春山爷心里愈 着急。从抽穗扬花时起,他就开始盘算,讨厌的刘福田常常下来蹲点,有嘛办法 能瞒过他的眼睛?要搞" 瞒产私分" 可就难了。不给社员们预分点粮食,统统拿 去完成征购,来年乡亲们拿嘛填饱肚子?春山爷已经多次探过刘福田的口风:刘 主任,你老待在这山沟沟里,不腻?刘福田笑笑,腻嘛咯?婆娘子讨了,小崽子 也快有了,这田里的稻禾又长得芭茅般壮实,我快活都来不及,怎么会腻啊?春 山爷又说,你是公社领导,该管全面,老蹲在枫树坪,人家会说你吃偏食,就是 知道守着个婆娘子。刘福田说,我这个主任就爱抓点,抓好一个点,就能带动一 大片,全公社也就管好了。人家爱怎么嚼舌头,我怕个屌!春山爷不好再说嘛了, 刘福田已经成了金谷寺的五谷神,谁也请不动。春山爷心里就焦急万分,担心着 满田稻谷不能变成社员嘴里的粮食。 又过了些天,刘福田忽然自己来找春山爷交待工作。刘福田说他要去地区参 加三级扩干会,春山爷问,这会要开多久?刘福田说,少说也得十天半个月吧! 你看,枫树坪马上就要开镰割禾了,我不能经常下来照应,很有些放心不下哩。 春山爷心中暗喜,脸上却不动声色。他说刘主任,你放心开会去吧!我种了一辈 子田,还能叫稻谷烂在田畈里。刘福田皱了皱眉头,有你当家,大收当然不成问 题,叫我最放心不下的是分配,你一定要把好关!先国后家,先公后私,我没赶 回来之前,一粒谷子也不能往下分!春山爷拍着胸脯保证,行啊,刘主任,再过 十天半月,禾镰挂壁,场净仓满,就等你回来喝洗楻酒啊。 刘福田搭上一台运化肥的拖拉机,突突突地,离开了枫树坪。看样子真的奔 地区参加会议去了。 春山爷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他立即召集大队干部商议,说真是老 天爷有眼呀,刘福田这尊瘟神走了,这时节暗晡夜有月光,日昼里大太阳,我们 突击他三工五日,先把活命粮分到手,社员心里就踏实了。毛主席说,手中有粮, 心中不慌。就是这个理呀!各位,你们看行不行? 十多张嘴巴大声响气地嚷嚷着:行!春山爷,你是当家人,我们听你的! 从犁田、耙田、耖田、插秧、耘田、下肥、薅草、溶田、晒田,一直盼到金 色的稻浪在秋风中飒飒欢笑,两百来天勤耕苦作,为了嘛哟?那个年头的种田佬, 也不敢有太多想法,整天巴望的,就是家有余粮,老有所养,吃饱穿暖,图个肚 圆!春山爷跟别的当家人最大的不同,就是把农民这种最根本的生存要求看得至 高无上。二十多年来,反右倾他不惧,拔白旗他不怕,更不屑于拿乡亲们的活命 粮去换取奖状、红旗和红顶子。尽管上级把春山爷看成老落后、老保守,可枫树 坪人人敬他,爱他,把他看成自己的贴心人。私分、预分,虽然偷偷摸摸,神出 鬼没,带点地下活动的性质,但那是不得已而为之,深得全村男女老幼的衷心拥 护。 会上只有一人心里发怵,从头到尾不哼一声。他就是上海知青吴希声。开完 会,大家都散去了,吴希声不肯走,缠住党支书掏了心窝窝里的话:春山爷,这 个大队会计我怕干不了啰,求你换个人吧!噢?春山爷吃了一惊,你干得好好的 么,做嘛要换人?希声苦着一张脸,说不是我想撂挑子。你知道,刘福田一来枫 树坪,一直盯着我,老跟我过不去,瞒产私分的事要是被他发现,我、我、我不 死也得蜕一重皮! 春山爷觉得吴希声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但是一时三刻到哪去找个好会计? 就宽慰希声说,莫怕,莫怕!刘福田不会知晓的。他去地区开会,十天半月回不 来。希声说,如今的刘福田跟前几任公社主任可不一样,哪能瞒得了他?哦!春 山爷不以为然地笑了,你是担心秀秀爷儿俩吧,放心,放心!我已经找他们谈过 话,封了他爷俩的嘴。王茂财和秀秀都知道这是关系全村乡亲吃饭的大事,自己 来年的口粮也得指望这次预分,都满口答应不会给刘福田透露一个字。 " 真的?" 希声的目光仍是疑疑惑惑的。 春山爷说:" 不过,他们提出一个条件,就是都不参加割禾。秀秀快要生崽, 自然是不便下田的;王茂财就称病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都睁一眼闭一眼 地装糊涂,他刘福田也不能怪罪他们。看看,希声,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你还 怕嘛咯哟?" 吴希声抱着个疼痛欲裂的脑壳,仍是半天不说话。自从报考县文宣队因为" 政审" 通不过,后来父亲又进了上海提篮桥监狱,他的家庭包袱愈背愈沉,整天 都在战战兢兢中过日子。而这次就在刘福田鼻子底下搞瞒产私分,万一出个纰漏, 脑壳会不会搬家也难说! " 咳,你还怕嘛咯?在农村,瞒产私分,村村队队都偷偷地搞的,就是被人 发现了,法不责众,政府又不能拿我们治罪,你怕嘛哟!" " 春山爷,这个大队会计我已经当了六七年了,你就不能再找个人来替我一 阵子?" 吴希声体量着老支书的为难,口气明显地软下来了。 " 小吴呀,枫树坪能敲算盘能拿笔的,就那么几个人,能不能找个人来当会 计,你还不清楚?" 春山爷继续说服吴希声," 时候不早了,莫再推三托四的。 我们又不是抗粮不交,我们只是想留足了口粮之后再去交征购。再说,我们自己 分自己种的粮食,一不偷,二非抢,能犯嘛罪?小吴,你再想想,如果任由刘福 田去邀功请赏,把队里的粮食都拉走了,来年闹饥荒,饿死人,唉,我们的良心 都要放到火砧上去烤哩!" 吴希声心里一阵阵紧缩,五脏六腑真像被火砧烙了一下,吱吱地冒油烟了。 他想起来枫树坪插队第二年的五荒六月,知青队断粮了,一连三天揭不开锅,一 个个饿得嗷嗷叫,是春山爷给他们送来一担大米,他们才能活了下来。也是那天 夜里,春山爷给他讲了许多闹饥荒饿死人的故事,而后把大队会计的重任交给他。 这六七年来,吴希声虽然不愿做个" 扎根派" ,虽然时时刻刻放不下当音乐家的 美梦,但是,由于参与了春山爷策划的瞒产私分,全村几百口人能够吃饱饭,乡 亲们都把他当亲人看待,他也觉得没有白活。现在,我斤斤计较自己的得失安危, 对得起枫树坪的乡亲父老吗?罢罢罢,为了全村乡亲(当然也包括知青们)不挨 饿,能吃饱,我就豁出去吧! " 行,春山爷!我听你的。" 吴希声终于表了态,说得斩钉截铁,一脸破釜 沉舟的悲壮。 那一夜,吴希声躺在床上忽然想起孟子的古训:"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 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嘿,来枫树坪插队七八年了, 苦也苦过,劳也劳过,饿也饿过,又是一无所有的无产者,孟子说的这四种考验 一一都尝够了,春山爷要我当这个大队会计,就是老天爷降给我的" 大任" 吧? 当然,这个差事离自己的抱负很渺茫很遥远,但总算是在无所事事中能做的一桩 好事。希声万分无奈地苦笑了。为了让乡亲们填饱肚子,就是献出这百来斤躯体 那也值得呀! 接下来,春山爷和吴希声都忙得不亦乐乎。春山爷督促各小队磨镰箍楻,安 排劳力,又一垄田一垄田去看庄稼,敲定哪些谷穗黄透的上上田要尽快收割归仓。 当然,他还少不了要一家一户去做过细工作,叫大家嘴上贴封条,私分预分的秘 密不能外传,更不能让刘福田知晓。吴希声要帮助各小队记工员结算工分,清点 人头,谁是全劳力,谁是半劳力,谁家口粮多少,工分粮多少,交肥粮多少,军 烈属的优抚粮多少,五保户的提留粮多少,各小队的种子粮多少;这其中,还要 分出晚稻多少,大冬多少,糯谷多少,粳谷多少,籼谷多少……起码有上万个加 减乘除。那年月没有计算器,全靠一把乌木小算盘,噼里叭啦的,吴希声赶了三 个昼夜,硬是一笔一笔毫厘不差地算得清清楚楚。看见那些连缀在一起的长长的 阿拉伯数字,预想到乡亲们来年能吃饱穿暖,吴希声好像阅读一部莫扎特小提琴 曲的乐谱,心里说不出有多快活。 一切几乎都是夏天突击抢收的重复:白天艳阳高照,夜里星稀月朗,春山爷 带着一批精壮劳力进山割了三个透夜稻子,新谷又晒过几场大日头,即刻可以过 秤进仓。社员们喜孜孜地抓一把谷子,放在嘴里一咬。嗑一粒,嘎叭一声脆响, 跟嗑瓜子似的,而且散发着日头的气息,那是多么饱满香脆的大冬谷呀!从春忙 到夏,从夏熬到冬,眼看就能让孩子们吃上一顿香喷喷的大米饭了,全村像过年 过节一样,一片喜气洋洋。 预分之夜,晒谷坪的四个角落,各自树起四竿三人多高的毛竹。毛竹梢头挑 起四盏铁丝编扎的灯筐,灯筐里噼里叭啦燃烧着松明火把,火苗子蹿起半天高, 把枫树坪照耀得如同白昼,红了半边天空。男女社员挑着箩筐,扛着麻袋,推着 独轮车,拉着小板车,兴冲冲地来了,挤满了能铺下几十领谷席的晒谷坪,吵吵 嚷嚷的像圩场一样热闹。老烈属瞎目婆张八嬷拄着根藤条拐杖,也颤巍巍地摸来 了。 春山爷连忙迎上去:" 哎呀呀,八嬷,你老人家来做嘛咯?一会儿就把谷子 给你送去呀!" 瞎目婆满脸含笑:" 我不怕你少我一粒谷子,我是来看看热闹!" 春山爷说:" 你这目珠,能瞅见嘛咯哟?" " 哈哈!" 瞎目婆朗声大笑," 听说今年丰收了,让我闻闻谷子香,听听人 气旺,心里也高兴呀!" 春山爷搬了一张板凳来,扶着瞎目婆坐下:" 行,八嬷!人家看热闹,你老 就听热闹,来,坐下听,坐下听!你目珠不便,莫乱跑!" 瞎目婆坐下了,又问道:" 春牯子呀,我就是闹不明白:作田佬自己种出的 谷子,大白天不好分,做嘛咯要暗晡夜分,跟做贼样的?" " 这个么,这个么?" 春山爷想了片刻,才找到能够自圆其说的理由。" 哦, 八嬷!暗晡夜分好,老老少少都有得空闲,全村都来了,多热闹!" " 哦?哦!是啊,是啊,闹' 文革' 了,新鲜事就是多啊!" 瞎目婆张八嬷 似懂非懂,不再刨根究底了,她听见全场静了下来。 在一堆堆金山似的新谷跟前,主持预分的人员已经摆开架势。春山爷负责司 秤,他手下有两个后生哥抬着一杆乌黑发亮的花梨木大秤;吴希声负责记账,手 上端着算盘和纸笔;张亮负责报数,拿着本厚厚的账簿,拖腔拖调大声念道:某 某某全家人口多少,全劳力多少,半劳力多少,全年工分多少,该分干谷多少, 预分干谷多少…… 根据张亮报出的数字,社员加以核对,再由春山爷过了秤,就挑起谷子高高 兴兴回家。吴希声又把预分到户的粮食一笔一笔上了账,同时把手中的小算盘拨 拉得达达响,像戏台上的鼓板一样好听,醉人。 今夜月亮婆婆也格外快活,高扬起一张笑眯眯的红脸,俯瞰着人气蒸腾的枫 树坪。每回预分,也是一次评比,整个过程充满戏剧性。哪家分的谷子多,说明 哪家劳动好,工分多,哪家就喜眉笑脸,招徕许多羡慕的目光;哪家分的谷子少, 不是好吃懒做,就是有老弱病痛,婆娘子少不得有些埋怨。春山爷就要趁机说道 说道,打打气,鼓鼓劲。 小算盘哗啦啦敲着,小扁担吱扭扭叫着,小郎哥细妹子满场地跑着,让张八 嬷、春山爷这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自然而然想起1929年" 红旗跃过汀江,直下龙 岩上杭。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 的红火景象。社员们挑回家的不仅仅是 金灿灿的谷子,而且是来年不愁饥不愁饿的日子,谁个不心花怒放啊?经历过三 年困难的大饥荒,目睹过村村饿死人,山山添新坟的枫树坪种田佬,真是饿怕了! 忽然,闹嚷嚷喜洋洋的晒谷坪静了下来,乡亲们看见公社主任刘福田披着件 军大衣,大摇大摆从小路上走过来,一下子都傻了眼。 " 刘主任,你,你,你不是去、去地、地区开会了吗?" 春山爷惊得舌头转 不了弯,话就说得黏牙倒齿的。 刘福田哈哈大笑:" 你们分谷子分得闹翻了天,我能不回来凑凑热闹吗?" 春山爷赔着笑脸说:" 嘿嘿,刘主任,你听我讲,家家户户都断炊了,等米 下锅哩,各队就先分点活命的粮食……" " 杨春山,你别演戏了!" 刘福田刷地一下变了脸,大声喝道," 你以为我 还没被你糊弄够吗?你还想蒙谁呀,啊!" 春山爷继续赔着笑脸:" 刘主任,你消消气,听我讲,听我再讲两句……" " 还有嘛咯好讲?啊!" 刘福田抡起手刀一砍,砍断了春山爷的申辩," 人 赃俱在,杨春山,你纵有一千张嘴也抵赖不了!现在,各小队快把谷子挑回去, 颗粒归仓,少一粒谷子,我找你们算账!为首分粮闹事的,杨春山,吴希声,还 有你──张亮,马上到大队部交代问题!" 刘福田身子一抖,披在身上的军大衣抖落下来,搭在手腕子上,然后,转身 走了。啪达啪达地,撩起一路尘土,刮起一阵寒风。 一周前,刘福田又在苦竹院蔡桂花床上做过一次" 帐中戏" 。事毕,刘福田 把蔡桂花搂在怀里情意绵绵说,桂花,下一段日子够我忙的,你这里不能常来了。 蔡桂花把头埋在刘福田的胸脯上乞乞鬼笑,你忙,你忙嘛咯呀忙?莫不是又盯上 哪个知青妹子了?刘福田在蔡桂花腮帮子上叭唧亲了一口,有你一个就够我累了, 我还有精神头去找知青妹子?我是真忙,眼看就要开镰割禾了,全公社十五个大 队,我又要抓点,又要跑面,你说够不够我忙?蔡桂花从刘福田胸口抬起头,一 脸的不屑,我看你们这些土地爷,也真可怜!从年头忙到年尾,从鸡叫忙到鬼叫, 东跑西颠的,兴兴抖抖的,就盼着能出成绩能升官。刘福田说,算你讲对了,比 如这枫树坪,我下来蹲点才一年,田里的谷禾长得多壮实,我看今年一准能增产, 我能不高兴!蔡桂花耸耸鼻子哼了声,做梦去吧,增产? 随后,蔡桂花就把枫树坪连年瞒产私分的秘密告诉刘福田。 刘福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把一双眼睛瞪得像牛卵泡,连连摇头说:" 鬼话! 鬼话!不可能!不可能!枫树坪穷得叮当响,也能搞' 瞒产私分' ?再说王秀秀 是我婆娘子,王茂财是我丈人老,他们从没跟我吐过一个字。" 蔡桂花伸出一根笋尖似的食指,在刘福田的额上戳了一下说:" 刘福田呀刘 福田,我讲你真是个二百五!' 瞒产私分' 这种事,人人有分,人人受益,何况 王秀秀待杨春山那老鬼像亲爷一般,你不过是个外来干部,谁愿跟你透个风啊? " " 可是你……" " 唉!我和你,谁跟谁呀?过去是造反派战友,如今穿一条裤子!" 其实,蔡桂花出卖枫树坪还有更复杂的原因:她和老公拐子牛都是游手好闲 的货,一不下田,二不种地,每年分到门下的谷子自然都是最少的;再则,蔡桂 花的" 大众影院" 招蜂引蝶,伤风败俗,春山爷剋过她好几回,蔡桂花早把杨春 山恨得满嘴牙痛。 刘福田一把把蔡桂花揽在怀里,心肝!妹子!我的宝贝蛋子!肉麻牙酸地叫 个不停嘴。真没想到呀,一个只会演" 帐中戏" 的风尘女子,竟比结发妻子王秀 秀更贴心,更肝胆,令刘福田十分感动,用造反派的话说,她蔡桂花真算得上" 一条战壕里的亲密战友" 。 第二天,刘福田背起包袱,拎着雨伞,搭上一部去县城运化肥的拖拉机。一 边大声响气地跟春山爷交待了一些秋收冬种的事项,扯旗放炮地走了。拖拉机突 突响着,出了村,上了路,消失在弯弯曲曲的盘山土公路上,那是全村老老少少 都亲眼看见的。 过了五天,当乡亲们正在吃夜饭的时候,刘福田悄悄潜回枫树坪。他既没回 家,也不去大队部,径直拐进村西头的苦竹院。刘福田在蔡桂花面前突然亮出一 条橙红色的新疆纯羊毛围巾,--在那个年代,这算得上一件非常珍贵的奢侈品, ──让蔡桂花眼睛一亮,满脸开花了。情妹子提供了重要情报,刘福田特意在县 城百货商店买了这礼物来犒赏她。然后,又搂着蔡桂花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待 拐子牛把刘福田从温柔之乡唤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推开窗,听到村街上人声 鼎沸,看见晒谷坪灯火辉煌,这才不慌不忙起床,披上一件军大衣,打着手电筒, 朝那如火如荼、欢天喜地的分粮现场走去。 真是神机妙算,出奇制胜啊,当刘福田出现在朗如白昼的灯光下,全村乡亲 好像见到突然从地缝里钻出个活阎王,一个个瞪目结舌,把万分的惊愕、疑惑、 不解、失望与恼怒,全都凝固在一片铁一般的沉默中。 " 好啊!好啊!你们干的好事!你们自己说,该当何罪?" 刘福田坐在大队部那张古色古香的太师椅上,前面隔着一张破旧的办公桌, 得意忘形地嘲弄着奉命而来的杨春山、吴希声和张亮。 " 你言重了吧,刘主任!我实在不知道,社员们自己分自己种的粮食,一不 偷,二不抢,何罪之有?" 春山爷不看刘福田那张臭脸,自己拖过一张凳子坐下 了。 吴希声和张亮却不敢落座,惴惴然站着,勾头耷脑,低眉顺眼,一脸大难临 头的惊惶。 " 杨春山,你还敢嘴硬?" 刘福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盘茶杯乒乒乓乓跳起 " 忠" 字舞," 我来问你:你们公粮交足了?统购任务完成了?公社提留粮交清 了?哈哈,你们真是吃了豹子胆哟,我这个公社书记兼革委会主任就在枫树坪蹲 点,我去地区开会前,还再三再四跟你交待:没我发话,不准动一颗粮食。好, 你们眼里就是没我这个公社领导,不等我回来就开仓分粮,这是嘛咯道理?" 春山爷在解放前当过" 白皮红心" 保长,再刁钻可恶的白狗子、还乡团都对 付得了,还怕你刘福田?春山爷掏出竹脑烟管,从烟荷包里捻出一撮烤烟丝,不 慌不忙装好,点上,吸了两口,回答道:" 刘主任,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呀,我 们村十家有八家揭不开锅了,不预分点粮食救救急,闹出人命来谁负责?" " 哈,你还有理了?" 刘福田叱问道," 你们是预分一点粮食救急嘛?看这 账簿上,哪一家不是挑回十担、八担谷子?" 春山爷说:" 今年年景好一点,让大家多分一点,天公地道。" 刘福田说:" 枫树坪仅仅是今年年景好吗?去年,前年,大前年,你们年年 都搞瞒产私分,还想蒙我不成?" " 有这档子事?我怎么不晓得?" 春山爷继续装傻。但他心里却大吃一惊: 糟了,准是有人出卖了枫树坪!告密者会是谁?秀秀?王茂财?还是蔡桂花?春 山爷脑子里轱辘辘转着,眼神里泄出一丝慌乱,随后又镇静自若,埋头叭哒叭哒 抽烟。 " 你真会装蒜呀,杨春山!你一向蔫头蔫脑,迷迷糊糊,三锥子扎不出个屁, 装成个十足的糊涂蛋。谁知你比狐狸还精,比泥鳅还滑,搞瞒产私分已经搞了七 八年了,历任公社领导都蒙在鼓里,总以为你们枫树坪是全公社最穷的大队。又 谁知你一向欺骗组织欺骗党!杨春山,你自己说,你该当何罪?" 春山爷埋头吸烟,一声不吭。 刘福田又把狠毒的目光转向两个知青哥:" 还有你,吴希声!还有你,张亮! 好啊,两个狗头军师,竟敢躲在背后煽阴风,点鬼火,造假账,策划瞒产私分, 破坏集体经济,公然鼓吹资本主义,简直无法无天!" 刘福田列一条罪状,扣一顶帽子,希声和张亮心里就格登一下,像被人抽了 一鞭子。 刘福田哗哗地翻着桌上的账簿,继续嘲弄两个知青哥:" 看,看,看,这些 流水账做得多精,多细,一笔笔钢笔字,写得多漂亮!可惜呀可惜,党培养你们 上学读书,学了文化,就是让你们当地下会计,搞瞒产私分,用两面三刀的手段 来对付共产党?" 吴希声和张亮不敢吱声,额头上都爬满了豆大的汗珠子。春山爷怕两个知青 哥受委屈,冲刘福田大包大揽说:" 刘主任,搞瞒产私分,没他们上海知青的事, 都是我杨春山的主张,有天大的事都由我来承当!" " 好啊,杨春山!" 刘福田冷笑一声," 你还想充硬汉是不是?告诉你吧, 你们瞒产私分,抗粮不交,就是搞反党地下活动,这个责任你承当得起?" " 哈哈,嘛咯反党?" 春山爷也冷笑几声," 刘主任,我入党的时候,你娘 肚子里还没有你哩!告诉你吧,我活了这一大把年纪,运动经多了,帽子戴多了, 我怕嘛咯?你快快把他们放了,要去公社,要上县城,我杨春山奉陪到底!" 刘福田火冒三丈,食指直指春山爷:" 啊哈,杨春山,你……你……你搞阴 谋诡计,还敢这样嚣张?" " 刘主任,莫急,莫急,有理不在声高呀!你听我慢慢地摆事实讲道理。" 春山爷又装了袋烟,把左腿架在右腿上,让自己坐得舒服点," 你说我搞阴谋诡 计,这阴谋诡计也是你们硬逼出来的。乡亲们一年到头累死累活,还填不饱肚子, 你说要不要瞒产私分?这七捐八税,跟国民党一样厉害,农民简直没法活了!… …" 刘福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盘茶杯又乒乒乓乓跳起" 忠" 字舞:" 杨春山, 你敢讲反动话!" " 这不是反动话,这是大实话。你让我讲完好不好?刘主任,你知道乡亲们 怎么说你们这些坑民害民的干部吗?" 春山爷不急不躁,扳着手指头,一桩桩一 件件地数落着," 我们割一兜禾,要交公粮;割两兜禾,要完成统购粮;割三兜 禾,要交公社办公提留款;割四兜禾,要交民兵军训提留款;割五兜禾,要交治 安防火提留款;割六兜禾,要交公社办学提留款;割七兜禾,要交公社卫生提留 款;割八兜禾,要交全民修路费;割九兜禾,要交全民办电提留款;割十兜禾, 要交计划生育提留款……看看看看,社员们没黑没夜地干呀干呀,要割到第十一 兜禾,才有自己的份。刘主任,请你想一想,不是你们把社员们逼急了,我们会 去搞瞒产私分?" 刘福田被春山爷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屁股坐不住了,霍地站起来:" 杨春山,你这张嘴,黑的也能讲成白的,死的也能讲成活的。我不跟你们啰嗦了, 走,你们几个都跟我到公社去,看我怎么治你们的罪!" 春山爷腰杆一挺也站起来。" 走就走,要去我跟你去!莫说去公社,上县上 省上北京,我奉陪到底!但是,没有吴希声和张亮的事,你不能为难他们!" 刘福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茶盘又乒乒乓乓跳起" 忠" 字舞。" 不行!他 们是你的同谋,你想包庇他们,办不到!" " 刘主任,你凶嘛咯凶?" 春山爷声音不高,话却很有分量。" 我今天把话 说在前头了,你来我们枫树坪干了嘛咯好事,你自己心里有数,我们社员心里也 有一本账。你要敢把事做绝,把棋走死,等着吧,不会有你的好果子吃!" 刘福田立马听出这话是指他强暴蓝雪梅那档子事,心里就有些慌,却更加恼 羞成怒,暴跳如雷:" 杨春山,好啊,好啊,你敢对抗上级!我给公社挂个电话, 叫武装部派民兵来,马上把你们捆了去!" 刘福田说着就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那个年代县乡以下的电话,还是有线手 摇式的老爷机。刘福田使劲摇着电话,嗞啦嗞啦的,半天没有摇通,气极败坏, 满头汗水。这时候,又有一大伙打着火把的社员涌进大队部,七嘴八舌地吵成一 锅粥: " 刘主任,要抓人呀!好,你把我们枫树坪人都抓去!有人管饭,我们更安 乐!" " 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怕嘛咯?刘福田,你还想来蛮的!" " 莫说来民兵,来解放军,我们也不怕!" 这时,娟娟扶着张八嬷颤巍巍走了进来。凭一个瞎目婆特别灵敏的听觉和嗅 觉,她断定已经站在刘福田跟前,张开没牙的瘪嘴问道:" 你这位就是公社的刘 主任吧?" 全场静了下来。刘福田" 嗯" 了一声。 张八嬷说:" 刘主任,你能不能听听我这个瞎目婆讲两句?" 刘福田无可奈何,又" 嗯" 了一声。他知道这个老婆子当年接济和掩护过红 军游击队,认识许多大人物,可不是好惹的,只得耐着性子听她说下去。 " 你晓得我这双目珠是怎么瞎的吗?" 张八嬷把有目无珠的眼睛对准刘福田, 整个大队部一下子静下来。 自打红军长征以后,张八嬷就是闽西游击队的接头户。三年游击战争那时候, 这一带村村寨寨驻扎着白狗子、还乡团,把红军游击队团团围困在山上,吃没得 吃,穿没得穿,住没得住,硬是想把红军饿死困死。乡亲们就凑了米,省了盐, 买了药,装在扦担里,藏在裤裆里,趁上山砍樵耙田做农活,悄悄地送给红军游 击队。有一回,张八嬷被白狗子逮住,要她招出游击队的下落。张八嬷不讲,白 狗子就把刺刀戳着她的小崽子。那年,张八嬷可怜的小崽子还不满六岁呀,又是 独根苗苗!这可怎办哪?白狗子用刺刀逼住张八嬷:你讲不讲?不讲就毙了你的 崽!张八嬷说,我一个婆娘子晓得嘛咯游击队?要毙你就毙了我吧!那畜生就砰 的一枪,把张八嬷的小崽独苗活活地毙撇了!张八嬷一下晕死过去。白狗子还不 肯放过她,拎来一桶水,劈头盖脸浇下来,把张八嬷弄醒了,一把白晃晃的刺刀 对准她的脸,比来画去追问道:游击队在哪里?你讲不讲?不讲就挖了你的目珠 喂狗吃!张八嬷瞪着眼,闭着嘴,一句话也不讲!白狗子真的嗖的一下把刺刀捅 过来,硬是剜下张八嬷一双好端端的目珠子…… 张八嬷可歌可泣的事迹,曾被一个作家写成革命故事,编入当地中小学的乡 土教材,在汀江县家喻户晓,难道还用得着她老人家重说一遍吗? 刘福田嘿嘿干笑道:" 张八嬷,你老的故事,我读小学就听过哩,还能不知 晓?" " 知晓就好,知晓就好!" 张八嬷说," 刘主任,打江山那阵子,老百姓是 拼着身家性命给红军送粮送药的,如今你们坐江山了,作田人要分点自己种的粮 食,犯了哪家王法?你还要叫民兵来捆人?好啊,好啊,要捆人,来来来,头一 个先捆我张八嬷!" 张八嬷一番话,说得乡亲们怒火烧心,许多粗的细的男的女的嗓门齐声吼叫 :" 是啊,我们到底犯了哪家王法?你要敢捆人?好,都捆上吧,我们跟你上县 城,上省城,上北京!" 正当大队部闹闹嚷嚷吵成一锅粥,只听一个女声尖尖的惊叫压倒了一切: " 哎呀,不好了!秀秀,你是怎么啦?" 全场顿时静下来。 前一会儿,秀秀挺着个大肚子,也跟着三五成群的人流涌进大队部。秀秀看 见刘福田──自己的丈夫──这般作威作福,欺压百姓,她又羞又愧又气又恼又 惊又吓,脸就白了,头就晕了,颤颤抖抖地站立不住,哧溜一下子,倚着墙角落 跌坐在泥地上。娟娟眼疾手快,连忙过去搀扶秀秀。好些个婆娘子细妹子也围了 上来,七嘴八舌的,问秀秀摔痛没有?碍不碍事?──都担心秀秀伤了肚里的小 崽子。 挤在人群中冷眼旁观的蔡桂花,早为刘福田的尴尬处境捏着一把汗,可又说 不上话,帮不上忙,这时灵机一动,惊乍乍地大呼小叫:" 乡亲们哪,不要吵了, 不要闹了,快快救人要紧呀!" 刘福田急慌慌地奔过去搀扶秀秀,同时高声扬言:" 杨春山,你们几个听着, 我先送我婆娘子回家,明天再跟你们算账!" 像一只落水狗爬上块门板,刘福田顺着梯子下了台,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架 着秀秀出了大队部。 春山爷怕秀秀有个三长两短,又担心晒谷坪上的谷子淋了露水会发霉,懒得 跟刘福田纠缠了,忙着招呼社员们去晒谷坪收谷子。 一走进苦竹院,刘福田就觉得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昨晚那场风波真可怕, 差点把他的脑袋瓜炸裂开。这个温馨的小院却是个避风港。左右没有邻舍,前后 没有行人,孤零零一座小院,藏在村尾的山弯弯里。院内,几丛苦竹在晨风中轻 声细语,一群禾雀子在枝头啁啾歌唱;连拐子牛也被蔡桂花支走了,这会儿就他 们" 战友" 两个,相好一双。刘福田全身的神经都放松了。 " 阿田,看看,你脸上青青的,昨暗晡夜都没睡觉吧?" 蔡桂花沏了一壶清 茶,搁在茶几上。 " 唉,气都气死了,还能睡觉!" 刘福田懒懒地在椅子坐下," 桂花,你看, 这个烂摊子如今怎么收拾好噢?" " 唉,事情是有点头痛了。" 蔡桂花也是垂头丧气的,说话的口气很有几分 埋怨了," 你一个大主任,办事毛里毛躁的,动不动就想抓人捆人,能吓唬谁哟? " 刘福田想想也是。这步棋实在走得太臭了。唉,从" 炮打" 县委书记造反起 家,到坐上公社主任宝座,他打过多少" 派仗" ,经历多少风浪,还没栽过跟斗 呢,而今却在小小的枫树坪翻了船。这口气怎么咽得下? 蔡桂花筛了一杯清茶,端到刘福田跟前说:" 阿田,喝茶,喝茶,你先不用 急!办法总是人想的。" 淡淡的清香随着一缕白气,袅袅地飘散开来。刘福田吸着烟,品着茶,默神 好一会儿,才理出个头绪,向蔡桂花讨教说:" 桂花,我面前现在有三条路,你 给我参谋参谋,看看走哪一条好?" 蔡桂花说:" 嗯,我听着。" " 一条路是甩手不管,任他们去' 瞒产私分' 。反正也不是分我刘福田的粮 食。我就睁一眼闭一眼的,好人做到底。管他娘的哟,我一个月有三十二元五角 工资,一分也不会少的。" " 这条路我看不好。你甩手不管,在别人看来就是认输,杨春山他们求之不 得,当然不会再来惹你,可是,你从此威风扫地,日后你休想再管枫树坪的事, 更休想在枫树坪蹲点了。" 蔡桂花抛了个媚眼撒了个娇," 这么一来,老妹我长 久见不着你,还不叫我想死哟!" " 嗯,有理,有理。" 刘福田笑了一下说," 我再说第二条路。这第二条路 么,就是跟他们斗。我立马叫公社武装部派几个民兵来,把杨春山、吴希声、张 亮捆到公社去法办……" " 不行,不行,这条路更走不通!" 刘福田的话还没说完,蔡桂花便使劲摇 头否决," 你又不是不晓得,枫树坪人都有一股子犟脾气。牛不喝水还不敢强摁 头哩,你又想来蛮动武,小心被老牛捅你一下尖尖角。" 刘福田说:" 我就不信,我亲自抓住他们瞒产私分,人赃俱在,还治不了他 们的罪?" 蔡桂花说:" 请你不要忘记,枫树坪是个二十多年红旗不倒的基点村,像杨 春山、张八嬷这些老家伙,刀枪架在脖子上都不会眨一眨眼,还怕你派来几个民 兵崽子?" " 嗯,这话也有道理。我再说说第三条路吧,那就是跟杨春山他们讲和。我 找杨春山单独谈谈,双方各退一步。我不治他们的罪,可他们瞒产私分也得有个 谱,要交足公粮统购粮,今年上报的产量也要高过往年。" " 好,高!" 蔡桂花轻轻拍了拍巴掌," 我看只有讲和才是上策。老话说, 退一步海阔天高,进一步逼虎伤人。你不追究杨春山他们的责任了,那老家伙自 然不会再来惹你。这么一来,乡亲们能够吃饱饭,枫树坪又增了产,你下来蹲点 还出了成绩。上上下下都讨了个好,说不定你还能升官呢!" 刘福田心中大喜,没想到蔡桂花一个妇道人家竟如此有心计,有见识。不过, 要他给杨春山作出让步,他心里还是很憋气的。只是他想起他那奸刁枭恶的阿婶 有许多名言妙语,什么" 要学孔明千般计,莫学咬金三斧头" ," 能屈能伸大丈 夫,能进能退是高人" ……也就豁然开窍,决心去走这第三条路。 第二天,刘福田主动登门拜见春山爷,痛责自己办事鲁莽,目无群众,更对 不起他春山爷、张八嬷等等老革命。春山爷甚是纳闷,暗想这个活阎王怎么一夜 之间就变成一尊观音菩萨了?但春山爷看到刘福田眼含泪花,语气真诚,就差没 有叩头下跪,心也软了,气也消了,就挥挥手说,唉,算了,算了,你心里能装 着群众,比嘛咯都强呀!刘福田感谢不尽,又趁机讲了一番如何处理好国家、集 体和社员三者利益的大道理。几经讨价还价,双方达成如下协议: 一、对于枫树坪的瞒产私分,公社不予追究,刘福田还为自己的鲁莽向春山 爷道了歉; 二、枫树坪今冬的粮食预分到此为止,余下的粮食首先要保证完成公粮和征 购粮; 三、统一口径向上报告,1975年枫树坪粮食大丰收,总产量比上年增加二成 五。 最后一条对刘福田来说至关重要。刘福田下来蹲点才一年,就把枫树坪戴了 二十多年的落后帽子摘了,叫县、地两级领导刮目相看,一连来了几次电话,催 促刘福田去地区开会,要他在全专区介绍先进经验。 就在这时候,刘福田家双喜临门:他的婆娘子王秀秀给他生下个又白又胖的 小崽子。 十天之后,刘福田在地区开完会,急匆匆往家赶时,一遍又一遍地掐指计算 :从他与秀秀洞房花烛之夜算起,满打满算也才八个月零五天,秀秀肚子里的小 崽子怎么待得不耐烦,提早一个多月就呱呱坠地了? 回到家,刘福田抱起小崽子左瞧瞧,右瞅瞅。刚出娘肚子的婴儿,脑壳还没 有成人的拳头大,小脸蛋红嘟嘟的,目珠皮瞌耷耷的,额头上有几丝抬头纹,像 个小老头似的,也看不出个究竟。但是,刘福田仍解不开心头疙瘩,就神经兮兮 问道:" 秀,我记得至少还有个把月吧,这小崽子怎么就急慌慌蹦出来了?" 秀秀心里一惊,脸上却是怒气冲冲,以攻为守反问道:" 还问我呢?问你自 己吧!" " 我怎么啦?" 刘福田故作惊讶地叫起来," 结婚前,我可是没碰过你一个 指头。" " 呸,谁跟你说这个啦!" 秀秀把脸撇向一边,用冷冰冰的背脊对着刘福田, " 你也不想想,为了瞒产私分的事,你跟春山爷大吵一场,得罪了全村乡亲,害 我当场摔倒。从那天起,我一直担惊受怕,大病一场,你却不顾我的死活,照样 去地区开会,一走就是半个多月。唉,要不是我阿爸把我送到公社卫生院去抢救, 恐怕你连婆娘子、小崽子都见不到了!" " 哦,这么说是早产了。" 刘福田心上的石头这才落了地。他抱着小崽子喜 孜孜地跑来跑去," 喔喔喔,我的心肝宝贝蛋,快快长大吧,长大了跟你阿爸一 样当主任!" 秀秀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却自说自话:做梦去吧你个活王八!这崽子又不是 你的骨肉,总有一天,我要叫崽子去认他亲爸! 刘福田给崽子起名刘文革。秀秀说这个名字不好听,嘛咯土改呀、抗美呀、 跃进呀、文革呀,多如牛毛,又土里叭唧。刘福田说,我刘福田转运靠" 文革" , 白手起家靠" 文革" ,娶妻在" 文革" ,得子在" 文革" ,对" 文革" 有种特殊 感情,给崽子起名" 文革" ,再恰当不过,再响亮不过,没商量了,就这么定啦! 秀秀也不顶牛。她自己给小崽子起了个小名叫槠槠。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个 别致的小名,把自己、希声和小崽子三者紧紧穿在一根线上,别有一番含辛茹苦 的意味,那是不能为外人行晓的。 刘福田对自己当父亲的真实性,心里一直不踏实。后来,他又试探过好几次, 既抓不到把柄,又惹得秀秀生气,便不再追问。事实上,刘福田也没有心思来追 查了。刘福田很快飞黄腾达,提升到县里去当县革委会副主任,整天上蹿下跳, 开会出差,忙得屁颠屁颠的,哪有空闲来弄清小文革是不是他的亲生崽。一个人 当上官,往往就像坐上一张魔椅,总想一级一级往上爬,当更大的官,揽更大的 权。刘福田哪有工夫去管自己是不是戴了绿帽子?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