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犹大的悲哀 茂财叔锯了几块床板,钉了副小棺材,给小外孙收了殓,不顾秀秀哭得死去 活来,硬是扛上山埋了。 此后几天,秀秀茶水未进,关在家里以泪洗面。乡亲们只晓得秀秀是为小崽 子的惨死伤心,却不知道她同时也为吴希声牵肠挂肚、悲痛欲绝。娟娟怕秀秀有 个三长两短,常常过来跟她作伴。 娟娟陪着秀秀不知说了多少宽心话,也不知淌了多少伤心泪,但秀秀总是解 不开心头的死结,苦唧唧的,病恹恹的,饭也不吃,家也不理。脏衣服积了一大 堆,桌面上尘土灰蒙蒙,地下鸡屎鸭屎臭烘烘。娟娟看不过去,喂饱了小金兰, 又哄她睡熟了,安放在秀秀的床铺上,就挽起袖子帮着拾掇屋子。半死不活的秀 秀稍稍振作了些,也和娟娟抢着做活。桌子抹过了,地角扫净了,姐妹俩到院子 里洗衣服。娟娟摇轱辘,秀秀提水;娟娟抹茶饼,秀秀搓衣衫;娟娟刷鞋子,秀 秀洗被子。初伏白花花的阳光撒满小院,小凉风轻轻地吹,小蜜蜂嗡嗡地叫,小 蝴蝶翩翩飞舞,小麻雀在草坪上啄草籽,一切都仿佛怕勾起秀秀的伤心事,院子 里一片出奇的静谧。 小半天,衣服被子洗好了,晾好了,秀秀和娟娟进了屋。刚走近卧房门边, 秀秀轻轻" 啊" 了一声,就弹回头,把一根食指竖在唇边,一副丢魂失魄的表情 把娟娟吓得同样丢魂失魄。 娟娟向前探了探头,看见一只半人高的金丝猴,把小金兰抱在怀里,在床上 轻轻晃悠,又下地来回走动。金丝猴一双闪光烁金的眼睛瞅着小金兰,笑容可掬 ;毛茸茸的尖嘴时不时亲一亲小金兰的脸颊,怪模怪样的,又开心又陶醉。 秀秀和娟娟匆匆交换一瞥,读懂了彼此眼里的意思:我的妈哟!这是怎么回 事啊? 已经魂不附体的娟娟愣了片刻,扯扯秀秀的衣角,蹑手蹑脚退出堂屋,一边 捂着怦怦剧跳的胸口,一边轻声叫着:" 啊,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 我晓得了,这畜生就是摔死我崽子的凶手!" 惊魂未定的秀秀脸上没有一 点血色,用手扶住屋柱子才勉强站稳了。 " 噢,我的天!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娟娟盯着几丈远的睡房,像盯 着一颗定时炸弹。 秀秀又轻声说:" 它脖子上还戴个铁圈,很可能就是吴希声放生的那个孙卫 红。" 娟娟可没有心思研究这只金丝猴,急慌慌地对秀秀说:" 我去叫人,你在这 里看着,注意,千万别惊动了它!" 一会儿,娟娟把春山爷、茂财叔、大队治保主任都叫来了,大家蹑手蹑脚地 靠近秀秀的房间。透过卧房壁板的缝隙,他们看清了那只抱着小金兰的母猴已经 下了床,小金兰也被弄醒了,但是她不哭,正埋在母猴怀里吸奶呢!看来母猴的 奶水很足,小金兰叭唧叭唧的吮吸声传到屋外,清晰可闻。金丝猴用一只前肢托 着妹娃子的屁股蛋,另一只前肢扶着她的腰,松紧适度,不倾不斜, 这种姿势简 直无可挑剔。小金兰吃饱奶,抬起头来看看母猴,一点也不害怕,还用小嘴扯着 母猴的奶头,一会儿拉长,一会儿放松,显然把母猴的奶头弄痒了,弄痛了,就 朝小金兰发出唧唧怪笑。春山爷、茂财叔全看呆了,眼里泪花闪闪,感动已经多 于害怕。这畜生如果不是长得尖嘴塌鼻,浑身黄毛,谁看了这幅母亲奶子图,不 会对灵长目动物善良的天性发出由衷的赞叹啊! 春山爷指挥大家悄悄从堂屋退到小院,捏着嗓子小声说:" 嘘,莫讲话!莫 弄出一点点声音!现在嘛咯办法都没有的,只有等,静静地等,等那个畜生自己 离开!" 娟娟憋着哭声说:" 不行!不行!万一我的妹娃子……" 春山爷说:" 莫怕,我想,那畜生玩够了,天黑了,它自己会走的。" 大家都噤若寒蝉,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耐着性子在屋外静静地等待着。 慢慢地,天黑下来了。春山爷他们听到屋里传来两声轻轻的响动,随即一切静了 下来。当然,这静有些深不可测,有些危机四伏,但是,所有人都得忍受这种无 比严峻的寂静。过了许久,春山爷蹑手蹑脚走到房门前一看,母猴不见了,小金 兰又睡熟了,依然躺在秀秀的眠床上,毫发无损,安然无恙!春山爷又惊又喜, 向娟娟招了招手。娟娟一下扑进屋,把小金兰抱在怀里,像是捡回个妹娃子,激 动得哭出了声。 秀秀反身出屋,沿着院墙找了一圈,金丝猴孙卫红早就无影无踪。可秀秀还 是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气恨得咬牙切齿:" 咳,我一定要逮住这畜生,叫它千 刀万剐、碎尸万段!" 春山爷拦住秀秀劝说道:" 秀,你的小文革很可能是这只猴哥摔死的,可看 它爱小金兰的那股劲头,你也看到了。这母猴决不会成心要摔死你的崽子,你就 饶了它吧!" 秀秀觉得春山爷的话有些道理,稍稍安静了些。 春山爷在屋里屋外查了一遍,把茂财叔和秀秀等人叫到窗前说:" 你们看, 那畜生就是从这里跳上跳下的,窗台上还有金丝猴的爪子印,你们千万要保留好! 这就是证据,吴希声嘛咯罪也没有,他是无辜的!" 这个推论倒是叫秀秀放下心上的一块大石头。她特意拿来两个小脸盆,把窗 台上的猴爪子印盖个严严实实,保护好现场,就等着公安们来取证。秀秀相信, 她的希声哥肯定能死里逃生了。 这桩看似离奇荒诞的怪事,把整个枫树坪都震动了,男女老少,一拨又一拨 的,涌到秀秀家来参观、探问,议论纷纷:" 这下可好了,吴希声有救了!""我 早说呢,吴希声那样个书呆子,心地善良,胆小怕事,下得了手杀一个小崽子吗? " 春山爷叫治保主任和民兵队长站在秀秀家的院门外严加防守,决不让乡亲们 跨进门槛。春山爷说:" 知道就好了,现场可是要好好保护,我马上通知县公安 和刘主任来看看,这事关系吴希声的死活呢!" 乡亲们不能亲眼看到猴哥的爪子印,虽然觉得有点遗憾,但是都很听话地纷 纷散了。现在案情大白,枫树坪虽然死了个小崽子,而大好人吴希声总算能起死 回生了,全村乡亲便都松了口气。 县公安局接到枫树坪大队的电话报告,得知刘福田的小崽子刘文革是一只猴 哥摔死的,便立即派人前来侦查,取证,还用一台海鸥牌老爷相机,对准留在窗 台上的金丝猴的爪子印,嘁哩喀嚓地拍了好几张照片。他们带回局子,请痕迹检 验员作了仔细鉴定,又经过一番认真研究,一致认定吴希声是完全无辜的。局长 签发了命令,要立马放人。可是,这时案子峰回路转,突然有了意外的重大发现。 原来公安人员去枫树坪抓人的时候,为了掌握凶犯的证据,曾去知青楼吴希 声房间搜查一遍。他们指望发现匕首、铁片、铅丝或是已经配制好的万能钥匙等 等作案工具,然而一件也没找到,却发现了几本笔记本,也不管用得上用不上, 顺手牵羊都带了回来。在审查吴希声是否杀了刘文革的时候,局长指定一个细心 的女公安审阅这些材料。那位女公安十分惊讶地发现,吴希声真是个好学上进的 好知青,六大本笔记本,满满当当地抄录着许多客家山歌、名家名作、格言隽语。 其中有毛主席诗词,有唐宋诗词,有海涅、拜伦、普希金、泰戈尔等外国诗人的 爱情诗,有《红楼梦》、《西厢记》的诗词摘抄,还有许多歌曲──包括女公安 看不懂的五线谱。全部笔记都清清爽爽,赏心悦目,那些书抄、文摘和心得笔记, 简直能当硬笔书法来欣赏。尚未婚配的年轻女公安一边看,一边为吴希声扼腕叹 息。这家伙如果不是个嫌疑犯,在许多姑娘(当然也包括她自己)眼里,简直会 成为抢手的追求对象哩。女公安在心里嘲笑局长真是多此一举,用这些材料去挑 选个秀才和学习模范还差不多,哪能从里头找到现行反革命的犯罪证据? 年轻的女公安花了两天时间,七翻八看,看到第五本笔记本的时候,发现这 样一首诗: 受够无情戏弄之后, 我不再把自己当人看。 仿佛我就成了一条疯狗, 漫无目的地荡游人间。 我还不如一条疯狗, 狗急它能跳出墙院。 而我只有默默地忍受, 我比狗有更多的辛酸。 女公安吸溜着鼻子,似乎闻到这首诗有些不大对头的气味。但是,民间诗人 食指这首风靡一时的短诗,毕竟只是流露出某种忧伤和悲愤,也说不清要害到底 在哪里。女公安便提高警惕,瞪大眼睛继续往下看。再翻到第六本笔记本的最后 几页,女公安又看到更成问题的两首诗。一首是: 总理逝世留英名, 竟有蝇蛆贬丰功。 排他抬己阴风起, 吕后鬼魂逞淫凶。 妖魔啮人喷迷雾, 瘟鸡焉敢撼大鹏。 奋起马列千钧棒, 痛打白骨变色龙。 另一首是: 歌悲闻鬼叫, 我哭豺狼笑。 挥泪祭雄杰, 扬眉剑出鞘。 年轻的女公安眼睛一亮,精神大振。因为上头已经下了文件,把" 四五" 悼 念周恩来总理的活动定为" 反革命事件" 。公安内部也层层下达任务,要在全国 范围追查政治谣言和恶攻言论。后面那两首诗,矛头所指,一目了然。女公安终 于松了口气:我的天,总算没有白花我两天工夫呀!她兴冲冲地把抄录着那三首 诗的笔记本呈送给公安局长。局长更是兴奋万分,立即向刘福田作了汇报。刘福 田对那些既拗口又深奥的文字不甚了然,局长耐着性子给他作了讲解,刘福田就 吓出一身冷汗:" 我的妈呀,真想不到,一个活生生的现反分子就躺在我身边, 我竟一点也看不见!" 局长说:" 刘主任,这个吴希声是不是杀害你小崽子的凶手,已经无关紧要。 现在,最要紧的,是要揪出躲在吴希声后头的大鲨鱼!最近上头催得很紧,要我 们追查政治谣言,追查' 恶攻现反' 。我们原先是多么麻痹大意啊,还以为一个 山区小县有嘛咯' 现反' ?现在好了,狡猾的狐狸终于露出小尾巴了,我们…… " 刘福田抢过话头说:" 对,对,我们要乘胜追击,揪出幕后更大的摇鹅毛扇 式的人物!" 刘福田接到枫树坪大队的报告,说他的小崽子为一只金丝猴所害,跟吴希声 毫无关系,已经有些泄气。现在好了,铁证如山,不仅能够置吴希声于死地,而 且有个立大功的机会。他精神抖擞,全身细胞都亢奋起来,用不容争辩的口吻交 代公安局长:" 你立马给我派上两个人,成立个专案组,我要亲自抓这个大案要 案!" 那个年代,中国有一类人的政治嗅觉比猎狗的鼻子还要灵敏。刘福田立马从 吴希声身上嗅到一种气味,那就叫做" 恶攻" 。当时的宣传舆论,动不动就把屁 大个事或是纯属子虚乌有的事,上纲上线为" 誓死捍卫" 。现在,刘福田觉得他 真是值得好好地" 誓死" 一番了,然后向那个长得像蛤蟆精样的老女人邀功请赏。 刘福田美滋滋地想,上海的王洪文原先不过是个小工人,就是被那个老女人看上 了,一家伙就当上党中央的副主席;我如能立大功,创奇迹,乘飞机,坐火箭, 到省城,上北京,弄个大首长当当也只是时间问题吧! 刘福田带着两个公安人员兴冲冲赶回枫树坪。一名年轻公安扎到群众中去摸 材料;一名老公安把知青们集中起来办" 追查政治谣言学习班" ,发动大家揭发 吴希声的反革命言论。学习班严格实行" 三不" ──一不准串联,二不准通信, 三不准走出知青楼。大家都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写材料。刘福田和老公安,嘴里叼 支烟,时不时在各层楼的楼道上走来走去,看似无事,可谁都知道他们那鹰似的 眼睛和猫似的耳朵,绝对不会闲着。连上厕所也不方便了,一个一个进,不准两 人同时在茅坑里蹲坑;吃饭呢,不准上伙房,三餐都由民兵拎着一大桶稀粥,送 到各个房间,像供囚犯似的,不论男女,绝对平均,一舀一勺,不多不少。一向 还算热闹的知青楼,顿时变成一座不是监狱的监狱,笼罩着一片阴沉沉鬼森森的 杀气。 春山爷对办这样的学习班大惑不解,十分抵触,有天径直找到刘福田。说刘 主任,你的小崽子明明是一只猴哥害死的,再怎么的,你总得去现场看看吧!刘 福田拗不过春山爷,这天傍晚,就抽了点空回了趟家。秀秀、娟娟、春山爷、茂 财叔,还有民兵队长和治保主任,一大帮子人把刘福田包围起来,七嘴八舌向他 说起金丝猴进屋抱崽的怪事。 刘福田嘿嘿冷笑:" 谁这么聪明,编了个稀奇古怪的故事来蒙我!" 春山爷把刘福田带到窗台前:" 你自己看看吧,是不是蒙你?这窗台上还有 一串猴哥的爪子印,一直用脸盆罩住,这会儿还能看个清清楚楚呢。" 秀秀的房间也就是刘福田的房间,他当然很熟悉,但自从刘文革出了事,他 就没回来过。一跨进房间,刘福田就嗅到一股逼人的阴气,不觉双眉紧蹙。自从 摔死了心爱的崽,秀秀怕风怕光怕太阳,成天把门窗关得严严密密的。茂财叔点 了盏风灯,秀秀又摁亮手电,让刘福田在窗台上细细看了许久。果然,那里上有 四个爪子印,像四朵梅花瓣,清晰而醒目地落在窗台上。刘福田心里暗想,他妈 的!真是怪了,怪了!这畜生还真可能是杀害我崽子的凶手啊。 但刘福田城府极深,决不会把心思写在脸上。他反剪双手,在厅堂上踱着方 步说:" 光看这些爪子印么,也说明不了问题咯;这村子靠山,柴狗野猫进村偷 鸡叼鸭也是常有的事。" 春山爷说:" 这哪是柴狗野猫呀,明明是猴哥的爪子印。你再仔细看看,两 个脚趾短点的,是后脚;两个指头长点的,是前爪。这不是猴哥能是嘛咯山兽? " " 嗯,嗯!" 刘福田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那就等我逮到那只猴哥,审个清 楚再说吧!" " 山里的猴哥可不是你想逮就能逮到的。" 春山爷急了,嗓门一下炸开来, " 再说,猴哥又不会说话,你怎么个审法?" 大家都把目光盯着刘福田。善良的山里人,包括一向看不起吴希声的茂财叔, 都晓得人命关天,平白无辜把个知青哥绑送到县里去,现在又要办嘛咯学习班, 罗织他的罪名,真是天理难容。 大家七嘴八舌央求着:" 刘主任,别冤枉好人了,快快把吴希声放了吧!" " 唉!吴希声我们可是救不了了。" 刘福田脸上竟是万般无奈的样子," 我 的崽子是不是他杀死,已经无关紧要了。" 春山爷吃了一惊:" 哦?你这话是嘛意思?" 刘福田说:" 吴希声犯了更大的罪。县革委会在知青队办学习班,就是查他 的案子。" " 嘛咯案子?啊!他会犯嘛咯案子?" 春山爷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目眈 眈地盯着刘福田," 请你讲清楚一点!" " 这个吗?" 刘福田脸孔绷紧,莫测高深," 县公安局已经掌握许多材料, 吴希声有严重的政治问题,他犯了' 恶攻' 大罪。" 春山爷还是一头雾水:" 嘛咯恶公恶婆的?我们山里人是石碓打石臼,讲究 实(石)打实(石)的,请你讲具体点!" 刘福田解释道:" 这个' 恶攻' 么,就是恶毒攻击中央首长,恶毒攻击中央 文革,恶毒攻击文化大革命。" 秀秀陡地吓了一跳。因为她已经从报上看到有好几则消息,说某某某、某某 某,就因为犯了" 恶攻" 大罪而被判了死刑。可是,秀秀怕刘福田猜到她和希声 之间的秘密,硬是不敢吱声,只好把满眶泪水往肚里吞。 春山爷说:" 刘主任,我还是听不明白,他吴希声到底讲了嘛咯冒犯王法的 话?你能不能讲得更具体点,更实在点!" " 杨春山,你不要逼我!" 刘福田一下把嗓门放开了," 吴希声讲的都是些 犯上作乱的反动话,谁敢重复?谁敢扩散?要犯杀头大罪嘞!" 刘福田这一番话,可把小小的枫树坪镇住了。乡亲们就将那座正在办学习班 的知青楼,与吴希声的性命紧紧联系在一起。有事没事,都想去知青楼看看。可 是里头住着公安,门口又有民兵站岗,神秘兮兮,深不可测。社员们便装作拾粪、 捡柴和呼鸡寻狗的,常常在楼外转悠,又探头探脑往里瞅。乡亲们真不敢相信, 那座知青楼里难道真能藏着一两个国民党特务?那个斯斯文文、心地善良的吴希 声,还真能是个现行反革命分子? 这个年头,稀奇古怪的事情真是太多了! 枫树坪这一带山高林密,是猴哥出没的世界。自古至今,猴入民宅、猴猪抢 食、猴犬同窝、猴猫相戏,这类怪事屡见不鲜;猴抱幼婴、猴奶孩子、猴哥救人、 猴哥报恩的故事,也时有所闻。但是,刘福田最初听说小文革是一只猴哥弄死的, 他压根就不肯信。自从看过秀秀房间窗台上那些猴爪子印,刘福田不仅信了,而 且还听乡亲们说,那只猴哥脖子上戴着个铁圈,八成是吴希声豢养过的那个孙卫 红,他就更加气恨难消。刘福田觉得他的右胳膊隐隐作痛起来。一年多前,孙卫 红狠狠咬了他一口。刘福田卷起袖子看看,胳膊上的伤疤还清晰可见。真是旧恨 新仇,不共戴天!刘福田的腮帮骨鼓了起来,牙根咬得咯咯响了: " 孙卫红呀孙卫红,老子不宰了你下酒吃,老子就不姓刘!" 在办学习班紧张忙碌的日子里,刘福田有好些天在午休时间,独自潜回秀秀 家的小院,藏在柴禾间里守株待猴,要打孙卫红的伏击。 从柴禾间的小窗望出去,三丈开外,是一株绿满枝头的乌桕树,离乌桕树一 丈来远,就是秀秀的睡房。刘福田听他丈人老说,那畜生很可能是先上了这棵乌 桕树,再跳上对面的墙头,然后钻进秀秀房间的。刘福田想,仅一箭之地,只要 孙卫红一出现,把它一铳撂倒那是十拿九稳的。 为了报仇雪恨,刘福田真是够有耐性了。一连三天,他悄悄地溜回家,独自 一人蹲在柴禾间的小窗下,一呆就是两个来小时。刘福田蹲久了,腿有些麻,就 在柴捆上坐下。点了支烟抽着,一杆乌黑发亮的鸟铳架在窗洞上,双眼死死盯着 窗外的乌桕树。他支楞起耳朵,捕捉着田畈上一点点细微的声响。那个聚精会神 的样子,很像个公安侦察员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那里蹲坑。 第一天和第二天,刘福田都扑了个空。直到第三天下午两点来钟,他忽然听 到窗外的杂草丛中响起一阵窸窸窣窣声。随即,他看到一团金光一闪,一只金丝 猴嗖嗖嗖地上了乌桕树。片刻,它又轻轻一跃,落在对面的墙头上。金丝猴静静 地蹲在那里,探头探脑地往房间里瞅。那畜生大概有些纳闷了,前些天我抱过奶 过的那个妹娃子怎么不见了?咳,我的两只奶子胀鼓鼓的,多想找个小崽子妹娃 子来吃我的奶呀! 刘福田连忙端起鸟铳,一眼闭一眼睁地瞄准了一霎时," 砰" 地放了一铳, 随后就看见那个畜生栽了下来。刘福田心中狂喜,冲出柴禾间,在小院的杂草丛 中找了老半天,连一根猴毛也没有找到。 孙卫红可是个机灵绝顶的家伙,在听到鸟铳击发扳机的一瞬间,它嗖的一下 就跃下墙头,像金色的闪电一闪,眨眼间逃个没踪没影了。 茂财叔和秀秀闻声赶了出来,见刘福田手上端着杆鸟铳都十分诧异,问道: " 咦,你这是怎么啦?" 刘福田顿足失声:" 咳,咳,刚才树上有一对斑鸠,我放了一铳,可惜呀可 惜,都飞走了!" 茂财叔满脸疑惑:" 阿田,这些天村子里人心惶惶的,你还放嘛咯铳,打嘛 咯鸟啊?" 刘福田走进柴禾间,把鸟铳在墙壁上挂好,回头答道:" 学习班的饭食没点 油水,我想弄点小菜下酒吃。" " 那你就回家来吃吧,叫秀秀给你弄两个菜。" 茂财叔虽然这样招呼,声音 却是冷冰冰的,全然没有昔日的殷勤了。 全村乡亲亲眼看见刘福田把吴希声逮走,现在他又来查吴希声的案子,茂财 叔爷儿俩都把他看成个可怕的瘟神,恨不得躲他远远的。 秀秀和丈人老如此冷淡,刘福田自然早有感觉,但他革命第一,六亲不认。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我忙,我忙,学习班还有一大堆事哩,我走了,不在家 吃饭了。" 自从爱崽摔死之后,秀秀只剩下半条小命了。她病歪歪地跟在刘福田身后探 问道:" 你们的学习班办了好几天,查来查去,查出嘛咯名堂来了?" " 这是国家机密,你懂不懂?" 刘福田转过身来,用冷冰冰的目光咬住秀秀 说," 嘿,婆娘子家,敢多嘴多舌!" 为了保住希声一条命,秀秀脸面也不顾了,又哀哀地央求道:" 人家嘛事都 没有,你就放过人家吧!" " 哼!没事?" 刘福田用鼻子冷笑一下说," 你知道吴希声没事?查出个事 来,准叫你们吓一大跳!" 秀秀当即就吓了一大跳。原来还是低三下四哀求着的,突然就像一匹母狼一 样嚎起来:" 刘福田,你不要把坏事做绝!你知道乡亲们背地里怎么骂你吗?都 说你要遭五雷劈,天火烧!就是死了,也要被野狼掏光五脏六腑,被臭蛆吃成一 把骨头……嘿,你威风嘛咯威风,一人一口唾沫,也要把你淹死哩!" 刘福田把秀秀的话当耳边风,一声不吱,跨出院门。眨眼间,穿着旧军衣的 威风凛凛的背影,消失在禾苗夹道的田间小路上。 张亮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已有三天,小书桌上摊开一叠空白信笺,搁着一支脱 去笔帽的钢笔。他时而在竹椅上坐着,时而在小床上躺着;一会儿在巴掌大的房 间里打转转,一会儿坐下来抽闷烟。烟灰缸里的烟蒂已经堆成一座小山,可张亮 一直写不出一个字。他在心里痛骂刘福田:我操你妈,大流氓!关吧,关吧,老 子要把牢底来坐穿,看你能把老子怎么样? 其他知青也都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冥思苦想,三天过去了,也写不出一个字。 吴希声性情孤僻,喜欢独处,平时跟厦门知青、福州知青联系更少,能有什么材 料好供他们揭发?但是,交白卷是过不了关的。知青们就绞尽脑汁,搜索枯肠, 胡乱写上几条。比如,吴希声喜欢拉小提琴,经常拉些外国曲子,是一种根深蒂 固的小资情调;吴希声开头跟王秀秀谈恋爱,后来又不要人家,生活作风大有问 题;吴希声把自己养的猴子起名" 孙卫红" ,是明目张胆污蔑红卫兵,污蔑红色 政权;吴希声担任大队会计,年年搞瞒产私分,破坏集体经济等等。刘福田看过 这些材料,极为不满。胡扯蛋!胡扯蛋!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有嘛咯价值?老 公安说,算了,这些福州知青和厦门知青,可能真的不了解吴希声。刘福田说, 我看是火候不到,再加把火吧!老公安却阴阴地笑了笑,说都让他们解脱了吧, 给他们自由!刘福田叫起来,这怎么行?我们拿嘛咯交差?老公安说,毛主席教 导我们,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集中兵力打歼灭战吧。 刘福田佩服老公安的老谋深算。立马把知青们集合起来开了个会,充分肯定 知青们不愧为毛主席的好青年,觉悟就是高,绝大多数同志都表现很好,已经跟 吴希声划清界线,揭发了许多材料。刘福田把一大叠信笺稿纸朝大家亮了亮,提 高嗓门强调说,光凭大家交上来的这些材料,足够证明吴希声是只混在羊群中的 狼,给他判个十年二十年绰绰有余了。但是──刘福田把这个转折词拖得很长, 同时把锥子似的目光射向张亮──但是,有个别人,至今还和吴希声穿一条裤子, 不肯揭发吴希声的问题。这就叫我们有理由怀疑,这种人是站在嘛咯立场? 张亮感到有许多眼睛盯住了他,立即毛骨悚然,浑身冒汗。张亮知道刘福田 说的" 个别人" 就是指他张亮。他张亮已经不配称" 同志" ,只配叫" 人" 了。 在" 文革" 年代,人是无足轻重的,只有" 同志" 的称呼才让人有一种亲切感和 安全感。张亮就有了被打入另册的惊惶。然而,更加严重的事还在后头。刘福田 郑重宣布:除了张亮,其他同志都不需要实行" 三不" 规定了,可以出工了,可 以通信了,知青之间也可以自由交谈了。惟有张亮,得继续交代揭发问题,哪天 交代揭发清楚了,哪天恢复自由。 张亮一颗心空落落地悬了起来。他发现,再没人敢跟他讲话了,更没人敢到 他房间串门了。就是在楼道上与人擦肩相遇,人家不是撇过脸就是低下头,眼里 根本就没他张亮这个人。张亮感到彻底的孤立,比" 文革" 初期被人骂做" 狗崽 子" 的孤立还要更加可怕十倍百倍。张亮好像被抛到一片荒郊野地的坟场上,恐 怖的氛围把他挤压得喘不过气。 但是,张亮可不是一压就垮的软蛋。他关在自己的房里发出阵阵冷笑。他想, 他狗娘养的刘福田,准是发现刘文革是吴希声的种,就因为情场上的恩恩怨怨, 非置吴希声于死地决不罢休了。前几天,刘福田给希声强加个杀人罪,幸好孙卫 红再次现身,把他的冤情洗刷干净了;如今,刘福田又给他栽上个" 恶攻" 罪, 更加荒唐狠毒。吴希声一向胆小怕事、谨言慎行、夹着尾巴做人,他敢犯上作乱? 敢攻击中央首长?说到" 政治谣言" ,他吴希声待在这山沟沟里七八年了,抬头 见天,开门见山,和知青哥农民哥厮混在一起,他能听到些啥?传播些啥?简直 是天方夜谭! 楼道上一阵脚步声响起,老公安嘴里叼根烟,踱进张亮房间。看见铺在桌上 的信笺仍然不着一字,微笑问道,还是嘛咯都想不起来?张亮可怜巴巴地说,想 不起来。老同志,我真的觉得没有啥好揭发的。你说吴希声他……老公安一抬手 制止了张亮。后生哥,你以为今天的反革命,都把标记写在额头上?你以为政治 谣言和" 恶攻" 言论,都是在大会上说,在演讲中讲的?错了,今天的阶级斗争、 路线斗争更复杂更隐蔽了。有许多" 恶攻" 是在闲谈中发泄的,有许多反动言论 是在聊天时流露的,而且,也不会明目张胆,大肆张扬,常常是含沙射影,藏头 露尾的。张亮,你是不是多往这方面去想想?特别是吴希声情绪不好的时候,他 都说了嘛咯鬼话?发了嘛咯牢骚? 老公安的循循善诱,像一把强大的钳子,硬是把张亮的思路拧了过来,就想 起吴希声过去的确发过一些牢骚。但是,那样的泄气话自己说得更多呢,也有政 治问题?张亮依然想不起更有价值的东西。 老公安披件旧军衣,穿双大皮鞋,呱达呱达地在楼道上走来走去,快把张亮 的脑瓜子踩裂踩碎了。张亮知道,这单调沉重的脚步声,是一种提醒,一种警告, 他丝毫不敢懈怠。他一根接一根抽烟,一边拼命吸,一边使劲想。一沓烟纸撕完 了,一包烟丝烧完了,他终于想起两桩往事。这一想可不得了,张亮自己被自己 吓了一大跳。 第一件事,那是今年夏天吧,一个星月无光的夜晚,为了那张救命的招工表, 蓝雪梅被刘福田骗到大队部去,久久不见回来。他和吴希声在晒谷坪上等着,焦 急万分,心情糟透了,吴希声教他唱了一首《中国知青歌》。那支歌的曲调非常 悲凉、凄婉。张亮至今还记得头一段歌词是这样的:" 告别了妈妈/再见吧家乡 /金色的学生年代已经转入青春的史册/一去不复返/啊,未来的道路多么艰难 /曲折又漫长/生活的脚印深陷在偏僻的异乡……" 张亮细细品味这段歌词的意 思。怪了,早先吴希声教他哼唱的时候,这些歌词的每个字,都像从自己心头蹦 出来,是自己很想说又没敢说或者说不来的心里话。可是现在,按照老公安的启 发,张亮换了个角度,一琢磨,一推敲,字字句句都有了问题。什么" 未来的道 路多么艰难,曲折又漫长" ,这不是污蔑" 是大好,不是小好" 而且" 愈来愈好 " 的大好形势么?什么" 生活的脚印深陷在偏僻的异乡" ,这不是发泄对上山下 乡运动的不满,对抗毛主席关于" 接受再教育" 的伟大指示吗? 张亮觉得真是奇了怪了,同一件事从不同角度看,感受和结论竟是截然相反。 同一枚硬币有正有反,你是亮出面值,还是亮出图案,就凭你的需要来决定吧! 绝对的真理是不存在的。 第二件事更可怕:去年春天,吴希声回上海探过一次家,回来之后心情一直 很沮丧。一天中午,张亮和吴希声在大队部看报纸,当天报上登着毛主席的七绝 《为李进同志题所摄庐山仙人洞照》以及那帧黑白艺术摄影作品。也不知怎么的, 他们聊来聊去,就由李进扯到江青,由江青扯到" 三点水" ,由" 三点水" 又扯 到蓝苹,吴希声仿佛说过,蓝苹在三十年代的大上海是个三流演员,名声不好, 同时跟一个编剧、一个导演同居,还闹出人命。张亮记得他当时吓了一跳,简直 不敢相信那个满脑袋光环的女人是那么个角色!希声又继续补充道,这事千真万 确。" 文革" 初期,他哥吴希文曾带着他去看过蓝苹在三十年代住的房子,就在 淮海路的一条小弄堂里,那是一个小小的亭子间…… 张亮一阵心惊胆战,背脊上早被冷汗打湿了一大片。 我的妈哟,要说" 恶攻" ,这更是不折不扣的" 恶攻" 了!这事一捅出去, 吴希声还有命吗?不能说,决不能说,死也不能说!张亮深晓问题的严重性,决 心要让这两桩事永远烂在自己的肚子里。 又一天过去了,张亮还是交不出一个字。一早醒来,他发现房门口多了个民 兵。他想,他妈的,我真成了中央大首长了,连睡觉都有人站岗保卫。张亮到伙 房打水,到茅坑拉屎,这个民兵崽子也寸步不离。其他知青纷纷与他划清界限, 惟恐避之不及,只敢远远地看他,就连平时与他联系颇多交情很铁的哥们,也不 敢多瞅他一眼。张亮觉得自己忽然成了个麻风病患者,根本不配在人群中生活了。 张亮气得牙根格格响,他妈的!躲吧,躲吧!你们这些大软蛋都给我滚得远远的, 离了你们我就活不成了?嘿嘿,笑话!笑话! 老公安看陪了几天几夜,从张亮身上榨不出油水,就对刘福田说,刘主任, 你得去给那小子加加温。刘福田有些为难。他说张亮跟自己有过节,牛脾气又犟, 不会买他的账。 当然,刘福田不敢提起他曾经强暴过张亮的爱人蓝雪梅。 老公安又说,张亮再犟还能犟过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刘主任,你是县领 导,又分管县知青办这一摊。知青们的命根子就攥在你手里,你只要稍稍提到招 工招干这档子事,嘿,你看看吧,他张亮就是个铁打的汉子也会变成个大软蛋! 刘福田沉吟半天,说,我去试试看吧。 张亮正躺在床上吸烟,看见刘福田迈进屋,就闭上眼,不动弹。张亮的放肆 无礼,刘福田早在意料之中,并不计较,自己拉过板凳坐下了,阴阴地问道,张 亮,想得怎么样了? 张亮眼睛一横,没啥好想的。你们把我抓起来吧! 刘福田撇一撇嘴,哼,要抓你还不容易!叫两个民兵来就行。我是有点为你 可惜啊! 张亮一下坐了起来,哼,你还以为我是三岁儿童,跟我玩黄鼠狼给鸡拜年的 游戏? 真的,我是有点为你可惜啊!你干活真是把好手,一抡起大锤就是一百二十 多下!刘福田回忆往事,眼神里充满了钦佩而又惋惜之情。可是,要想招工,要 想上调,光会抡大锤还不行,还得政治表现过硬…… 张亮心里动了一下,就问道,招工上调?这和招工上调有什么关系? 刘福田说,关系大了!你能拿出有价值的材料,我保证给你一个回上海的招 工指标。 张亮咬得紧紧的牙关差点儿就要被撬开了,但他忽然想起蓝雪梅的悲剧,一 下子蹦了起来,大声吼道:刘福田,你又想给老子下套子?啊!你以为我是蓝雪 梅,啊? 刘福田也霍地站起来,提高了声音警告道:张亮,我把话说在前头,你如果 不怕在枫树坪待一辈子,你就顶牛顶到底吧! 刘福田一跨出房门,张亮砰的一声放倒在床上。我操你妈×,我操你祖宗十 八代,大流氓刘福田!你知道我怕在这里待一辈子,你就偏偏拿这个来吓唬我, 我才不尿你他妈个×!…… 张亮骂够了,骂累了,精疲力竭地躺倒在床。又转念一想,要是真的在枫树 坪待一辈子会怎么样?" 文革" 后期,张亮的父母因为没有政治问题,纯属富甲 一方的资本家,早已获得" 解放" ,他家的银行存款和享有的定息虽然尚未解冻, 那幢梧桐掩映的别墅小院却物归原主了。常言道瘦死的骆驼壮过马,他张家随便 典当变卖点古玩家什,还是衣食无虞的。父母又上了年纪,出于骨肉亲情,对张 亮早年的过激之举也不作计较了,十天半月就来封信,盼着儿子招工回城。现在, 狗娘养的刘福田偏偏卡我的肉脖子,不让我回城不是要了我的命吗? 张亮想,回不了上海,就意味着再也不能在凉风习习的上海外滩轧马路,再 也不能到锦江饭店、国际大厦去吃西餐,再也不能在南京路上欣赏闪烁变幻的霓 虹灯……这不是活活地要把人憋死吗?一个奇怪的念头在张亮脑中闪过,要是把 吴希声那两桩事情说出去呢,难道我梦想的事情都能一一变成现实?或许,欲加 之罪,何患无辞!知青们写的一大沓揭发材料,已经要了吴希声的命了,哪里在 乎我再加上一条两条呢?…… 呸!这不是卖友求荣吗?张亮忽然又惊醒过来。他虽然不大爱看书,但是《 水浒传》还是看过的。那个出卖林冲又为林冲手刃的陆虞侯陆谦,留下千古骂名 他至今仍还记得。呸,呸呸!我决不能做那样的无耻小人! 在苦煎苦熬中度过五天,张亮除了写了些关于吴希声的没斤没两的小事,仍 然不肯发射那两颗杀伤力巨大的炮弹。 熬到第五天夜晚,张亮吃过一罐民兵送来的钵子饭,站在窗前看风景。老公 安不准他下楼,这是他惟一的散心的方式。张亮发现村子里慢慢热闹起来,许多 人搬着矮凳、长凳和竹椅,往枫溪岸边的晒谷坪走去。一会儿,晒谷坪上拉起了 一张白色的布幕,再一会儿,张亮听到了发动机的噗噗声。张亮问在门外看守的 小民兵,咦,今天开嘛咯大会?小民兵说,放电影。嘿,县里来了放映队。张亮 又问,放嘛咯电影?小民兵说,《卖花姑娘》,朝鲜片,听说非常好看,看得人 人出目汁。女人去看,得准备三条毛巾。张亮问,我能不能去看?那个才十七八 岁的基干民兵就气得快哭起来。你去看?我还不能去看呢!都是给你害的。 张亮颓然坐下,苦着一张熬瘦了的脸,肺都快气炸了。《卖花姑娘》已经在 汀江县放映好一阵子,是闹" 文革" 八九年来惟一的一部外国影片,几乎把万马 齐喑的中国影坛闹翻了天。这部影片在哪村放映,就有许多知青和社员翻山越岭 赶到哪村去看。现在,县电影放映队看在枫树坪是个老区革命基点村的面子上, 扛机器,抬幕布,坐了八十里路的拖拉机,噗噗噗地送电影下乡了,他妈的刘福 田,却不让我看,这算什么回事呀! 张亮又走到窗前,看见进村的山路上,晃动着许多手电,打起许多火把,四 邻八乡的山民们都涌到枫树坪来看电影了。晒谷坪上人头攒动,墙头上、树杈上 也坐满了小郎哥、细妹子。一会儿,电影开始放映了,远远地,能看到幕布上眼 花缭乱的亮光,能听到音乐和对话模糊不清的声音,像水中朦胧的月影,看不清, 摸不着,是多么吊人胃口啊!张亮跺跺脚,嘣的一声放倒在床铺上。 除了那个年轻民兵在门外走来走去,整个知青楼像坟山墓场一样静雀雀的。 晒谷坪上隐隐传来《卖花姑娘》的声音,与楼里的寂静形成强烈的反差,对张亮 是个可怕的冲击。他已经意识到,不准他看电影,就是不准他与外界联系,就是 剥夺他享受文化生活的权利,就是不让他像一切公民一样过正常的日子。一想到 这里,张亮不由手脚冰凉,浑身觳觫。 就在这个关键时刻,老公安拎着一只小公文包,踱了进来。 老公安扔给张亮一支乘风牌香烟,语气平和地问道,张亮,想得怎么样了? 张亮从桌上拾起那支烟,把玩着,沉默无语。他觉得这个老公安还是蛮和蔼 可亲的,不像刘福田那样叫人生厌。 老公安问,张亮,想得怎样了? 张亮说,想起来的,我都写了,再没什么好揭发的了。 老公安说,张亮,我们一直给你时间,给你机会,就是要挽救一切可以挽救 的年轻人,包括你。咳,我们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但是,我们的耐心也是有限度 的。张亮,你可不要拿我们的好心当作驴肝肺,你更不要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 啊? 张亮不说话,把香烟在桌上夯了夯实,老公安连忙擦了根火柴,送到张亮唇 边,张亮对老公安就有一种亲切感,连忙凑过头去,点着了烟,猛吸一口,那支 " 乘风" 烟就以乘风的速度烧去一大截。 老公安又说,其实,要定吴希声的罪,光是他担任大队会计、策划" 瞒产私 分" 、破坏集体经济,就绰绰有余了。嘿,这事听说你也掺和了?我们想拉你一 把,一直没敢向县里汇报哩! 张亮心里一惊,拿烟的手指一阵颤抖,烟灰簌簌掉了一地。 老公安把这些都看在眼里,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就哧啦一声拉开公文包的拉 链,掏出一大沓材料。他把材料码码好,像一级一级层次分明的台阶,每一份仅 仅露出材料的题目,都是些" 揭发吴希声的' 恶攻' 言论" 、" 吴希声散布的政 治谣言" 之类的可怕字眼,像烙铁似的把张亮烙了一下。待张亮眼巴巴地还想看 个究竟,老公安随即把材料收进那只神秘的公文包里。 老公安又慢悠悠地劝说道,你看看,吴希声的" 恶攻" 和" 政治谣言" ,知 青们已经揭发了一大堆,多一条,少一条,又有嘛咯关系?后生哥,你自己掂量 掂量吧,不要死抱住哥们义气却害了自己啊! 张亮又狠狠吸了两口烟,那支" 乘风" 又以乘风的速度烧去一大半。他扔了 烟蒂,迟疑不决说,事情我倒是想起了两桩,不知算不算" 恶攻" 和" 政治谣言 " ? 讲!你讲我听听!老公安不露声色。 张亮把《中国知青歌》与三流演员蓝苹在上海的风流韵事说了一遍。 嗯,好像还有点内容。你写下来吧! 老公安并不显得特别满意。他可能患有面部神经瘫痪症,与他交谈的对手是 很难从他脸上看出喜怒哀乐的。 现在就写? 最好现在就写,我等你。放下包袱,今晚睡个好觉吧! 张亮拿起钢笔,刷刷地书写他刚刚回忆起来的两桩往事。写着,想着;想着, 写着,他忽然大吃一惊,汗流如注。原来写到后头,他恍恍惚惚想起一个被他忽 略了的细节:他和吴希声由李进而议论到江青的时候,一向谨言慎行的吴希声说 了些" 三点水" 在上海闹三角恋爱的旧事,可他张亮的嘴也没有闲着,好像曾经 破口大骂江青是武则天,是西太后,是老妖精,还说她天天夜里要叫个小伙子给 她揉腰捶背。……还有,吴希声教他唱《中国知青歌》那天晚上,他还抨击最后 一段歌词写得不高明,说" 用我的双手绣红了地球,绣红了宇宙" 是狗屁、十足 的狗屁!……一想起这些,张亮吓了一跳,脑子清醒多了。天呀,要说吴希声犯 了" 恶攻" ,自己不是更加严重的" 恶攻" ?万一吴希声也把这些话抖落出来, 我张亮不是也要进局子坐班房吗? 张亮放下钢笔,不敢再往下写。张亮说,老同志,我记不起来了。老公安把 眼一瞪,咦,刚才你还说得头头是道的么,怎么就忘记了?张亮说,刚才我说的 那些话,都是胡编乱造的! 啊!都是你胡编乱造的?老公安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赛过一百支光的大灯泡。 谁叫你胡编乱造呀? 张亮头低低地说,你们一直逼,一直逼,我只好胡编乱造! 老公安在桌上狠击一掌,好,我马上就叫民兵把你抓起来! 张亮吓了一跳,你凭啥? 老公安说,就凭你刚才说的那些反动话。嘿,你竟敢当着公安人员的面,恶 毒攻击中央首长,攻击江青同志,还一套一套,有鼻子有眼的,够你吃一粒花生 米了! 张亮知道老百姓都把行刑挨枪子戏称为" 吃花生米" ,不由脊背直冒凉气, 身子哆嗦得更加厉害。 老公安提高了嗓门喊了一声,喂--站岗的民兵--你们来一下-- 老公安这一声拖腔拖调无比威严的喊叫,极像鲁迅小说《离婚》中的七大人 说了声" 来--兮" 一样可怕,一样有惊天动地的威慑力;张亮也像爱姑一样,觉 得心脏一停,接着便突突地乱跳,如不是咬紧牙根,差点儿小便失禁。还没等到 站岗的民兵应声而至,张亮就连声求饶:好,好,我写!我写!我马上就写!我 写了还能" 坦白从宽" 吗? 老公安说,写了就没你的事,当然" 坦白从宽" 。 这回张亮彻底老实了,除了自己说的那些" 反动" 话只字不提,对于吴希声 说的那些" 恶攻" ,毫无保留地抖落了个一干二净。由于心里紧张,愧疚,害怕, 张亮拿笔的手抖抖索索,字就写得歪歪扭扭,一笔一画都像他当时怯懦的心在慌 乱地跳动。然而,老公安不是欣赏书法的收藏家,他的职业是办案子,诈口供。 看完张亮的揭发材料之后,他心中暗喜,说,摁个手印吧! 张亮支支吾吾说没有印泥。 老公安便从公文包里掏出一盒印泥。还是漳州" 丽芳斋" 出的" 八宝" 名牌, 散发着扑鼻的芳香。这些天老公安随身携带着这个玩意儿,在知青楼一间间房间 穿梭来去,已经大大地派上用场。 张亮犹豫片刻,把右手的大拇指翘了起来,看看,又换成左手的大拇指。他 想,右手干活多,受累多,这种屈辱的买卖还是叫左手去干吧。张亮左手的大拇 指在印泥上一蘸,放在嘴边哈了口气,再在揭发材料的落款上重重一摁," 张亮 " 的大名上便覆盖上指纹清晰的鲜红的指痕。 那一刻,张亮心头掠过一阵悲凉。他想起了电影《白毛女》中黄世仁和穆仁 智强扭着杨白劳的手,在喜儿的卖身契上摁手印的镜头。 老公安把张亮的揭发材料收进公文包,笑了笑,说后生哥,祝你今晚能睡个 好觉! 然而,张亮仍是通宵达旦不能合眼。他忽然想起一年前,希声提出跟他与雪 梅分伙吃饭那天,他和雪梅请希声吃过一顿晚饭。当时他曾信口雌黄:" 我们总 得在一起吃一顿' 最后的晚餐' 吧!" 真是没有料到呀,仅仅一年工夫,自己竟 成为一个出卖了基督的犹大! 此后许久许久,直至生命的终结,张亮一想起曾经摁过一个犹大式的手印, 他的灵魂就不得安宁。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