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群猴大闹枫树坪 枫树坪成了孙卫红的伤心地,无可留恋,它拖着瘦弱不堪的身子,翻山越岭, 涉水渡河,回到阔别已久的花果山。 看守山门的两只老猴拦住孙卫红,唧唧怪叫,那意思是问孙卫红是何方人士? 孙卫红用猴语回答:我是花果山的猴皇后。 哈!你想蒙我们!两只老猴差点要动拳头。滚!滚! 这时美猴王由一大群猴兵猴将簇拥着缓缓走来,大声喝道:吵吵嘛咯呀? 客家山区的猴哥说起猴语来也带些客家乡音。 守卫山门的老猴禀报道:大王,这里有个老猴婆冒充花果山的猴皇后。瞧, 又丑又老,又脏又瘦,哪点像花果山的猴皇后?它准是个大骗子! 哦?!美猴王把孙卫红看了又看。心想眼前这个老猴婆没有一百岁,也有八 九十了吧!瞧它的瘦脸尖嘴比别的猴子更瘦更尖,猴们原本深陷的眼眶也愈加深 陷,本该像金丝般闪闪发亮的一身细毛,脏得失去本色,毫无光泽。刀削般的脊 背佝偻着,两只后肢成了罗圈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呸,它怎么可能是我那 一见钟情、绝代天骄的猴皇后?美猴王举起蒲扇似的前掌,孙卫红连忙趴在地上, 唧唧痛诉。孙卫红说,自它的小猴崽摔死后,它如何痛不欲生,如何昏昏沉沉, 如何到了枫树坪,如何在奶小文革的时候,听到一声炮响,又把人家的小崽子摔 死了;再后来,它看见它的主人和恩人吴希声横遭劫难,被两脚兽们用绳索绑走, 给一枪崩了……看看,这十几天来,我真是跟我们的老祖宗孙大圣一样,经历了 九九八十一难,不知蜕了几重皮,换了几次毛,死去活来多少回,我能不脏不丑 不瘦不老吗? 对于在另一个世界发生的大灾大难,美猴王虽然无法理解,却也动了恻隐之 心,边听边落泪。唧唧唧,啾啾啾!它安慰孙卫红,好了,好了,我们别再跟那 些会说话的两脚兽们打交道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还是花果山的第一夫人, 你还是我的猴皇后。我要让你住好,吃好,调养好,亲爱的,你会慢慢健壮、年 轻、漂亮起来的。 孙卫红重又在花果山上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身体渐渐康复如初。 然而,痛失亲人的王秀秀却渐渐疯了。一到阴雨天气,秀秀常常站在枫溪之 畔,远眺南山坡上一大一小两座新坟,轻声喃喃自语:槠槠呀,希声呀,山头上 风大雾大,你爷崽俩冷不冷呀?要赶快多穿衣服了!每逢" 做七" 的日子,秀秀 温一壶水酒,蒸几块米粄,炒几个小菜,拿个乌漆茶盘盛着,搁在大门口的高台 阶上,对着南山坡絮叨不休:槠槠呀,希声呀,你们那个地方,吃没吃的,喝没 喝的,该饿瘪了吧,快下来打一顿牙祭呀!…… 人们就看见那黑森森的南山坡,霎时间阴风惨惨,浓雾弥天,山上的树林和 竹林也呼啦啦哀号起来。秀秀便说那是希声显灵了,激动得像个小孩子过年过节 一般,在门前的晒谷坪上手舞足蹈,又叽叽呱呱唱起那支" 树死藤生缠到死,树 生藤死死也缠" 的山歌。 才几天工夫,秀秀头不梳,脸不洗,衣着穿戴也邋里邋遢的,原先四乡闻名 花朵样个山妹子,忽然变成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槁的老婆娘。乡亲们看在眼里,疼 在心里,无不感慨叹息这个世道把个好人活活地变成了鬼。 一年前,茂财叔被刘福田割" 资本主义尾巴" 和划漏网富农吓病吓疯了,秀 秀要天天防着他阿爸;现在倒了个个,茂财叔怕女儿有个三长两短,时时处处盯 着秀秀。可是,那天午后茂财叔实在困了,稍稍打了个盹。秀秀趁机溜出屋,独 自一人出了门,像个幽灵飘过咿呀吟唱的古老水车,飘过半月形的石板拱桥,一 闪,飘进了溪对岸那幢知青楼。 现在,这里人去楼空,一片破败。全盛时期,楼里住过上海、福州与厦门知 青四十余人,煞是热闹。后来招工的招工,病退的病退,上学的上学,在吴希声 被一枪崩了之后,留下没有走成的十来个知青哥,怕楼中出鬼,找到种种借口, 全都返城不归。秀秀进楼的时候,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踢-踏-踢-踏,踢- 踏-踢-踏,像在空谷中响起一串恐怖的回声,甚是吓人。原本就精神恍惚的秀 秀,常有幻听幻觉,冷不丁地就看见希声的影子,听到希声说话的声音,至于希 声拉的小提琴协奏曲《梁祝》,更是时时萦回于耳。这时,秀秀又看见一个似有 似无、时有时无的影子,在前头飘飘忽忽地引路。有时上半身,有时下半身,有 时是一张完好的秀气的脸,有时是被打烂了的血淋淋的半边脸。秀秀好生纳闷, 我的一个活蹦蹦的亲哥哥,怎么的就变成个支在田头的稻草人了呢?瞧他,被山 风吹得打转转,不会说话,不会吱声,又没丁点儿分量。 稻草人在前头引路,秀秀款款地拾级登楼。楼梯吱嘎吱嘎作响,更增添了恐 怖的气氛。秀秀上了二楼,再上三楼,朝右一拐,前面飘忽着的人影忽然不见了。 秀秀知道希声的宿舍到了,是第三个房间。房门上了把大铁锁,门板上贴着盖着 县公安局和枫溪公社革委会大印的封条。这在那个年代是极具权威性的,但是, 在精神恍惚的秀秀眼里却视同废纸。她三把两把就扯下来,撕碎了,又抡起小 头,咣当一下,把门砸开。一股霉气夹着阴气迎面扑来,秀秀不由倒退两步。秀 秀已经不知道害怕,但刚从亮处到了暗处,她眼睛不能适应,便微眯着眼,连忙 打开小窗。一缕阳光裹着清新的空气泼了进来,房里敞亮多了。秀秀看见床上桌 上积满了灰尘,墙旮旯里有一张美丽的蜘蛛网,加重了这空房的清冷;用来糊小 窗的旧报纸有几处剥落了,在风中簌簌颤抖,发出一声声叹息。 房里的摆设依然如故。一张单人小床搁在墙脚下,窗台下有张小桌子,是希 声自己用杉木板钉制的,他常常坐在桌前写字看书。两个抽屉和一只木箱都打开 了,里头的东西被翻拣得乱七八糟。秀秀终于找到那本《新华词典》和一支金星 钢笔。希声临刑前,说这两件东西留给秀秀,无非是希望秀秀多读点书,认些字 吧。可是这年头,有了文化又能怎么了?哥啊,你在全县知青中算是最有文化的 人了,不是连个小命儿都保不住嘛?一股冰水漫上心头,秀秀全身都凉透了,又 把希声的两件遗物放回箱子里。 秀秀最挂心的还是那把希声爱惜如命的小提琴。希声赴刑前惟一的嘱托,就 是请她将这把小提琴保管好,日后(如果还有日后的话)转交给他的父兄。秀秀 记得,那把小提琴总是装在一只黑色皮革琴匣里,像希声忠实的朋友,日夜厮守 在小床对面的墙壁上。但是,如今墙壁上原来挂琴匣的大铁钉,孤零零地作壁上 观,任什么地方都找不到那把能叫人心旷神怡又热血沸腾的小提琴。 秀秀悲伤至极,自言自语:" 唉,哥,真对不起!你吩咐的一件小事,我也 做不了。" " 秀,没关系的,你能来看我,我就很高兴了!" 恍惚间,秀秀竟听见希声似有似无的声音。秀秀睁大眼睛,四下睃巡,却看 不见希声的影子。 过了会儿,一个细若游丝般的声音又响起来:" 秀,我害苦你了!" " 哥,你把话说反了,是我害死了你呀!" 秀秀睁大眼睛,竭力想找到那个 说话的人。但是,她什么也不见。 在一片空无中,一个幽幽的声音又轻轻地说:" 秀,你不要呆在这里。快走, 快走,你快快走!" 秀秀循着这个声音望,竟然就看见那个可怜的人。他满头满脸都是血,瑟缩 在墙角里向秀秀挥手。 秀秀扑了过去,想抓住那一无所有的影子。但是,她扑了个空,看见那个影 子化作一缕轻烟,打着旋子从窗口飞了出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秀秀笑了一下,对着天空梦呓般说:" 哥,你等等,你等等,我这就来了! " 秀秀整了整衣衫,捋了捋头发,然后,往屋梁上搭上一根麻绳,打了个活结, 抻起脖子往里一套,就把自己挂了起来。 后来,帮助秀秀收殓的娟娟悲痛万分,总是泪水涟涟地到处解释:谁说秀秀 疯了?她走的时候绝对是头脑清醒的。像要去圩场赴圩,去学校上学,已经许久 衣衫不整的秀秀,那天特意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上身穿一件红毛 衣,高领,束腰,非常好看。说到这里,娟娟的口吻透着几分神秘,她说,那是 吴希声悄悄送给秀秀的信物,秀秀还从没上过身,那天是头一回穿,虽然已经断 气了,却把她残花枯叶一样的脸庞照得鲜红亮丽起来。最为奇怪的,是秀秀已经 许久不梳头,不洗脸,而那天她把那一头短发梳理得纹丝不乱,脸上还扑了淡淡 的脂粉,嘴角两个笑靥挂着一丝微笑。娟娟最后说,最奇怪的是秀秀一双悬在空 中的脚。枫树坪客家婆娘子一生一世除了做新娘几乎不穿袜子。那天秀秀一双美 丽的小腿却套上一双肉色长袜,脚下是一双大红绣花鞋。娟娟和茂财叔推门进屋 的时候,看见秀秀一双穿着红鞋子的大脚在空中高高悬起,被风吹得悠悠晃荡, 就像优美的舞蹈动作。当时娟娟和茂财叔吓了一跳。但是娟娟事后细细回想起这 一切,就一再赞叹说,秀秀走得绝对的心舒气爽,欢欣鼓舞,用现在的新潮话说, 就像个怀春女子去赴一个巴望已久的约会。…… 这些话娟娟至少说过一百遍,乡亲们百听不厌,像听一个动人的神话故事, 感慨欷歔,泪湿衣襟。 哭得死去活来的茂财叔稍稍平静之后,把秀秀安葬在北山坡的一处高岗上。 传说中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生不能同床共枕,死后却求同穴同坟。闽西客家也有 一支山歌唱道:" 生也魂来死也魂,死哩两人共墓坟;周年百日共碗酒,纸钱烧 落两人分。" 希声和秀秀自然没有这个福份,可茂财叔也算尽了心了。茂财叔翻 山越岭费尽心思给女儿挑选的一块坟地,与安葬在南山坡的吴希声恰好遥遥相望。 乡亲们都说,糊涂一世的茂财叔总算做对了这件好事,既是对秀秀不幸婚姻惟一 的一次补偿,又是对吴希声的最后一次忏悔。 天气特好的日子,夕阳西坠时分,乡亲们常常看到北山坡袅袅升起一股紫烟, 南山坡悠悠升起一缕岚气,慢慢地在半空中合二为一,相拥相亲,衣袂翩然,无 不愕然震悚,啧啧称奇:瞧,那就是王秀秀和吴希声! 1976年深秋,晚稻穗压禾头,满垄飘香,枫树坪眼看有个好年景。可是,当 年收尾的第八号台风带来连日暴雨,落得地不抬头,天不开眼。接着山洪暴发, 山溪暴涨,刘福田带领社员开山放炮新开的一片" 大寨田" ,被冲得稀里哗啦, 一垮到底,五十多亩山田,连一株禾兜都找不到。 瞅着坝垮田崩惨不忍睹的一垄烂泥,春山爷欲哭无泪,冲着刘福田像野牛一 样大声怒吼:" 瞎折腾!瞎折腾!现今一根禾草都捞不到,你高兴了吧!" 抱着脑壳蹲在田垄边的刘福田久久站不起来:" 我,我怎么晓得老天爷也跟 我作对呀!" " 错了!" 春山爷厉声纠正," 是你先跟老天爷作对,老天爷才跟你作对! 看看吧,树也砍了,石也炸了,圳也填了,坝也挖了,这个田垄要不要发大水? " 刘福田觉得这话跟一加一等于二一样,是铁的道理,不敢争辩,甚是无奈地 挥了挥手:" 今年你们大队的征购粮就免了吧。" 春山爷继续咆哮如雷:" 社员们的口粮呢,你也能免?你叫我们喝西北风! " 社员是不是喝西北风,刘福田倒没有去多想。但是," 大寨田" 是他当政的 门面,高征购是他升官的阶梯,全在一场山洪暴发中付之东流,这不能不叫他心 如刀剜。 天渐渐暗了,刘福田从痛苦中站起来,发现春山爷竟不和他打个招呼,早就 独自走了。刘福田踉踉跄跄走出山垄,有点沮丧,有点孤凄。咳,炊烟四起的枫 树坪,对刘福田来说,几乎身无立锥之地了。 自从吴希声被害,枫树坪人都认定是刘福田在背后捅刀子,便视他为公敌, 翻翻白眼就躲开了。秀秀对刘福田更是恨之入骨,连门槛也不让他进;而且,现 在秀秀也追随吴希声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孤家寡人的刘福田,无家可归,茫然四 顾,一时竟不知去哪儿落脚的好。 事实上,叫刘福田头疼心烦的臭事,远远不止于一场大水冲了" 大寨田" 。 更叫他惶惶不安的,是他已经有十多天没在报上看到" 当代女皇" 江青的名字。 昨天夜里,他又从一个造反派铁哥们那里听说江青、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这 四大" 左派" 都被解放军逮了起来。刘福田顿时丧魂失魄,预感大势已去,秋后 的蜢蚱可是蹦跶到头了。他匆匆忙忙赶回枫树坪,以为这里山高皇帝远,能避一 避风头。又哪里料到,自己竟是个不受欢迎的人物,连老实巴交的杨春山也把他 看成一堆臭狗屎。 刘福田在晚风中愣了好一会儿,心想返回县城绝非良策,罢罢罢,只好去苦 竹院暂住几天吧。 蔡桂花倒是热情依旧,炒了几碟小菜,温了一壶米酒,对愁眉苦脸的刘福田 笑嘻嘻说,刘主任,把心放到肚里去吧,愁嘛咯?愁白了头,愁老了脸,就没人 疼你了! 刘福田喝了一会儿闷酒,对拐子牛说,阿牛哥,我要报仇,你帮帮我。 拐子牛吓了一跳,以为刘福田又要使什么坏水。说你还要报仇?吴希声已经 一枪崩了,张亮和蓝雪梅也被你气走了,你还有嘛咯仇好报哟? 刘福田说,我想来想去,是那个孙卫红杀了我的崽,害得我家破人亡,我和 它不共戴天。阿牛哥,你能不能帮我逮住这个狗畜生? 嘛咯嘛咯?你说嘛咯?拐子牛认认真真地瞅着刘福田,刘主任,你没喝醉吧? 不是说酒话吧?孙卫红是个猴哥,满山遍野地跑,我到哪去抓它? 刘福田从拐子牛眼里看到了一种少有的怠慢。心里骂道,他妈的!连这没卵 泡的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刘福田从衣兜里掏出三张十元大钞,往饭桌上一拍, 说阿牛哥,不管难不难,你总得带着我进山跑一趟,不管逮到哪个猴哥都行。呶, 我先付十块钱,给你买酒吃,如果真能抓到孙卫红,我还会重重赏你! 拐子牛一向见钱眼开。有了钱,杀头的生意也敢做,何况是进山逮只猴哥? 拐子牛满口应承。第二天,拐子牛领着刘福田进山。他们扛着杆鸟铳,挑着担苞 谷,还带上砍刀、锄头、山锥、踏笼等等家什。拐子牛自从炸飞了卵泡炸瘸了腿, 干不了田里的农活,摸鱼逮鸟猎捕山兽却成了鬼精鬼灵的行家。 进了山,拐子牛看准了一片树林子,说,行,就是这里了。刘福田不大相信, 说你是能掐会算,还是瞎蒙乱碰?怎么晓得猴哥准定会打这里路过?拐子牛说, 刘主任,你看看这林子里长的都是些嘛咯树?呶,那是杨梅,呶,这是榛子。再 朝前看吧,那边还有好几棵山楂树,一嘟噜一嘟噜挂在枝头哩。这些都是猴哥最 爱吃的果子呀!猴哥能不来这里讨食? 刘福田仍是不解,又问道,既然猴哥吃惯了这些野果子,还会吃苞谷? 拐子牛说,你我不是都贪杯嗜酒吗?猴哥通人性,也爱喝两口小酒,我带来 的苞谷都是在酒坛里浸泡过的,猴哥们能不爱吃? 哦!你真是个老山精!刘福田朝拐子牛竖起一只大拇指。他想,这个没卵泡 的实在是不可小觑的。 拐子牛继续卖弄猎猴的经验。他说刘主任,你看,这里又是通往山下村庄的 必经之路,猴哥想进村偷吃地瓜,偷吃黄豆,没有不打这里路过的。我们在这里 挖个深坑,那些醉醺醺的家伙都会往里跳,你就等着逮猴哥吧! 拐子牛放下家什,开始沿着小路撒苞谷。拐子牛说,撒苞谷也有学问,远的 撒得稀些,近的撒得稠些;远的酒味淡些,近的酒味浓些。还不能撒在路中间, 猴哥们会看出猎人的阴谋诡计。要把苞谷撒在小路两旁的草丛中,猴哥们会想, 那是挑苞谷的山农箩筐破了两个窟窿,把苞谷撒了一路。贪吃的猴哥便麻痹大意 了,尝过一粒两粒,就愈吃愈想吃,愈吃愈走近,连最刁钻的老猴王,也会被酒 香熏得迷迷糊糊,跟着苞谷一路走,都傻不愣登往坑阱里跳。 拐子牛和刘福田花了小半天工夫,挖了口坑阱。坑阱有桌面大小,一丈多深, 像张大的虎口,黑咕隆咚地藏在一片茅菅草后头。随后,他们在林中的一间竹寮 里待下来。那是香菇客们春天采野菇时的栖身之所,虽然窄小,破败,依然能遮 风挡雨,烧茶煮饭。拐子牛在一截树墩上摊开棋盘,又掏出烟丝、烟纸、火柴, 说,刘主任,来,来,杀两盘,等那些鬼精鬼灵的猴哥,要足够的时间,心急吃 不了热豆腐。 你就那么有把握? 抓不到猴哥,你割我两个卵泡! 刘福田笑了,你摸摸你的裤裆,还有嘛咯卵泡好让我割? 那你就割我的脑壳!拐子牛嘿嘿傻笑,对,要是抓不住一只猴哥,割下我的 脑壳给你当矮凳坐,行吧? 行!刘福田和拐子牛在树墩上坐下来,专心一意地开始对弈。 金丝猴聚居的花果山,入冬以来不得安宁。这里的好几条山垄,也在大造" 大寨田" ,整天价砍树伐木,开山放炮,叮叮咚咚,轰轰隆隆,闹得猴哥们寝食 不安心惊肉跳。美猴王率领它的臣民转移到另一个山头。这山上虽然林木茂盛, 可都是些松树、杉树和花斑栲,没有嘛咯果子可以充饥。整天嘴不停口不歇的猴 哥们饿了一两天,急得唧唧叫,美猴王只好带领它们外出寻食。 一支浩浩荡荡的金丝猴大军,或在草丛里蹦蹦跳跳,或在树梢头滑翔飞蹿, 一会儿就进入一大片林子。猴哥们这里瞧瞧,那里嗅嗅,发现小路边的草丛里星 星点点地撒着些金灿灿的苞谷,都踌躇不前了。一只不满周岁的小猴崽捡到一粒, 想往嘴里塞,被美猴王唧的一声喝止住。美猴王把那粒苞谷抓在手里瞧了瞧,想 了想,咦,苞谷,不长在苞谷地,怎么会撒在山野里?美猴王叫只老猴哥尝尝。 老猴哥塞进嘴里小心地咀嚼着,有滋有味的,半天也看不出有什么异样。美猴王 放心了,自己也捡起一粒尝尝,既香且甜,美味无穷。美猴王抓耳挠腮地想,苞 谷,是猴哥们常吃的美食。一到深秋,山农种在山坡山上的苞谷熟了,猴哥们一 秆一秆拗下来,捧在手上大嚼乱啃,半吃半扔,不吃到胀个半死是不肯罢休的。 但是金丝猴们记忆中的苞谷,是密密麻麻嵌在一根根苞谷棒子上的,有点涩,有 点苦,不像这些苞谷粒粒饱满,珍珠一般,奇香诱人,干巴拉脆,还有一种又刺 激又麻醉的气味,那就是猴哥们从未尝过的酒香。这件见所未见的怪事,叫美猴 王抓耳挠腮,心里嘀咕。贪吃的老猴小猴们见美猴王吃了苞谷安然无恙,早就按 捺不住,也在路边草丛里寻食苞谷,忘乎所以,一发而不可收拾。它们一边吃, 一边走,一会儿就进入林子的中心地带。 唧唧!唧唧!唧唧唧!富有经验的猴皇后孙卫红接连发出警告。 孙卫红回到花果山后,经过一些日子调养,又变得体态丰盈,毛色鲜亮,一 对猴眼流光溢彩,尖尖的红臀丰姿绰约,重新成为这个金丝猴族群的第一夫人。 孙卫红不仅姿色超群,还聪明绝顶。因为它毕竟为吴希声驯养过,在枫树坪生活 过,亲眼见过山民们用铁铗夹野兔,用陷阱逮山獐,用弓箭和火铳射杀野猪和豺 狗。孙卫红自己亲身经历的血的教训,更是一辈子不会忘记:它刚满周岁的时候, 就是因为嘴馋贪吃,钻进猎人的踏笼,一家伙被逮了去,后来又被卖给江湖客敲 锣卖艺,差点儿一命呜呼。嘿,那些会说话能站立的两脚动物,才是真正的兽中 之王,敢不处处提防吗?现在,孙卫红看见这一路上无缘无故地撒着这么多苞谷, 心里不断涌起一串大问号。 美猴王回转身来,用猴语询问孙卫红:你咋咋呼呼做嘛咯? 孙卫红说,这苞谷可不能随便吃。 美猴王生气得把尖嘴筒都撕裂开了,这是多么好吃的果子,做嘛咯不能吃? 孙卫红说,正是因为太好吃,我看这里头有名堂! 美猴王又问道,怪了,能有嘛咯名堂? 孙卫红说,愈是好吃的东西,两脚兽们藏得愈严实,怎么会随便撒在山路上? 哦!美猴王觉得孙卫红的话很有道理,唧唧叫着,发号施令,不准猴兵猴将 们前进。可是,猴哥们盯着撒在路边的苞谷粒,目光就像黏在上面,怎么也不肯 移开。再说,苞谷散发着一股闻所未闻的酒香,逗得猴哥们垂涎直滴,舌头抻直, 四只爪子都挪不开步了。美猴王也经不住诱惑,把玩着抓在前肢的苞谷粒,扔又 不肯扔,吃又不敢吃,痴呆呆地愣了片刻,又想,去他妈妈的!我就再吃一粒, 还能把我怎么了?当然,在酒坛里浸泡过的苞谷,除了香、甜、脆,并无毒性, 更不会叫猴哥们立时毙命。 美猴王把持不住自己,吃了一粒又想吃,就一路捡,一路吃;其他猴哥也跟 着学,在草丛中蹦来跳去找苞谷吃。一会儿,猴哥们胃口大开,胆子愈大,一路 上渐渐增多起来的苞谷粒,把这一伙精明透顶又不堪教化的灵长目的动物,我们 人类的近亲密友,顺顺当当地吸引到那口深不可测的坑阱旁边。 猴哥们看见坑阱下也撒满苞谷,更是大喜过望,唧唧欢叫,手舞足蹈,就等 着美猴王一声令下,往坑阱里跳。美猴王倒是沉得住气,迈着王者的步子,绕坑 阱转了一圈,又朝树林四周望了望,心想,怪了,这么多好吃的东西搁在这里, 怎么没人看守? 唧唧!孙卫红在美猴王身后用猴语警告,停!停!这里有暗算,有埋伏! 树林里一下静下来。猴哥们连大气也不敢出,瞧瞧脚下,又盯盯坑阱。一些 有经验的老猴,这会儿最担心的是那些身上无毛又能用后肢直立的动物,在食物 的旁边设置暗器,比如炸药、踏笼、吊弓、暗箭等等,可是,时间一点点过去, 一切意外的情况都没发生。 唧唧!唧唧!孙卫红又在美猴王身后用猴语发出警告,危险!危险!走!走! 快快离开这里! 美猴王恋恋不舍,东张西望。它用疑惑的口吻问道:事情有这么严重?这里 有这么多苞谷,足够我们饱餐一顿,不吃白不吃,做嘛咯要让自己饿肚子? 孙卫红见美猴王不听警告,气得给它一爪子。美猴王岿然不动,还冲孙卫红 龇了龇牙。真是忠言逆耳呀!美猴王压根就不理孙卫红的茬。它和它的部族已经 饿了好几天,怎肯放弃饱餐一顿的机会?但美猴王行事还是谨慎老练的,它挥了 挥前爪,叫所有的猴子退后三丈,然后,命令一只小猴崽往坑阱里跳。那只小猴 崽小心翼翼走近坑阱,低头打量好一会儿,扑通一声跳下去。哈!什么危险也没 有。美猴王看见那只猴崽子高兴得在苞谷堆上翻了个跟斗,然后抓起一把苞谷塞 进嘴里,大吃大嚼。站在坑阱上的猴哥们又静静地看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发现 什么异常的动静。除了孙卫红,所有猴哥包括美猴王,都心花怒放,疑虑全消, 争先恐后扑通扑通往坑阱里跳。 孙卫红万分无奈,预感有什么灾难就要降临。在枫树坪呆了三年可不是白活 的,它深知两脚兽们总是诡计多端。它爬上一株高高的桐子树上,瞪大火眼金睛 四处张望,忠心耿耿地为猴子家族警戒放哨。 一会儿,猴哥们不再狼吞虎咽,吃苞谷的速度明显放慢。并不是猴哥们忽然 变得斯文起来,而是它们吃够了,撑饱了,浸过地瓜烧的苞谷,酒力发作了,叫 猴哥们肚子发烧,脑子迷糊,动作迟缓,表情变样,一个个丑态百出,颟顸可笑。 忽然,猴哥们听到一声穿云裂帛似的尖叫,那是站在桐子树上望风放哨的孙 卫红发出的警报。猴哥们陡地一惊,全都从醉醺醺中惊醒。到了这个节骨眼上, 就显出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猴子军。美猴王把前肢一挥,猴哥们从慌乱中镇静下 来。美猴王再把壮硕有力的身躯一蹲,第二只壮猴蹬上它的双肩,接着,第三只 壮猴又蹬上第二只壮猴的双肩。转瞬间,一架结实的猴梯搭成了。几十只猴哥呼 啦啦蹿上一丈多深的坑阱。与此同时,两个两脚兽飞奔而来,只听砰的一声铳响, 硝烟裹着弹片铁沙呼啸袭来。机灵的猴哥们都躲过了,沿着既定的路线,像刮起 一阵巨风,呼地一下钻进树林,逃得无影无踪。然而,作为猴梯底座的美猴王没 有任何依托,再加上地瓜烧大大消耗了它的体力,它徒然往上蹿跳几回,都上不 了坑阱。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孙卫红冒着硝烟弹片,奔到了坑阱边,探下一只前肢, 助了美猴王一臂之力。美猴王纵身一跃,跳出坑阱。而此时刘福田和拐子牛都赶 到了,挥起一棍,把孙卫红击晕了,再捆上前肢和后脚,装进一只铁笼里。 已经逃远了的美猴王立马刹住脚,回过头来直立着,一头漂亮的头毛蓬蓬松 松地喷张开,像一只雄狮张牙舞爪,唧唧嚎叫,要冲回来援救它的猴皇后。但是, 已关进笼中的孙卫红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号:唧唧!唧唧!──你不要管我,快逃, 快逃,快快逃! 拐子牛心中暗喜,匆匆忙忙往土铳里装好硝药、弹片和铁沙,而聪明的美猴 王却在那杆可怕的土铳尚未击发的一瞬间,像一道金色的闪电,倏地一亮,消失 在莽莽丛林之中。 拐子牛和刘福田兴冲冲地把孙卫红抬回苦竹院。蔡桂花兴兴抖抖的,围着铁 笼子左看右瞧,一会儿就瞧出点名堂。咦,这只猴哥不就是吴希声养过的那只金 丝猴么? 噢?刘福田好像见到不共戴天的仇敌,一下子眼睛都红了。桂花,你可不要 看走了眼,你怎么能认出这家伙就是吴希声养过的那头狗畜生? 蔡桂花说,你们看,这只猴哥脖子上还戴着个铁圈哩,不是吴希声养过的那 只猴哥,能有这个玩意儿? 拐子牛把孙卫红仔细打量一番,也非常赞同蔡桂花的说法。刘主任,桂花讲 得没错,我也认出来了,不过这只猴婆娘长得更高大,更漂亮了。嘿,真巧,几 十只猴哥,怎么就偏偏逮回吴希声的小情人? 刘福田听到" 小情人" 三个字,想起秀秀和吴希声不明不白的关系,一时醋 意大发,咬得牙根格格响。嘿,嘿,太巧了!太巧了!我要抓的就是它! 蔡桂花问道,刘主任,你准备怎么处置这只猴哥?这家伙能卖大价钱呢! 要钱做嘛咯?烧水!烧一大锅水!先宰了再说。拐子牛大声吩咐婆娘子。这 么肥敦敦一只猴哥,红烧,清炖,爆炒,杂烩,熬汤,怎么做都好吃透顶,够我 们打三天牙祭。 慢!刘福田说,我们来个新鲜玩意儿! 拐子牛问,怎么个新鲜法? 刘福田说,生吃猴脑。 生吃猴脑?拐子牛把目珠瞪得跟牛卵泡一样大。听倒是听说过,可是我还真 没吃过。 刘福田说,我也是前些年闹" 武斗" ,被对立派逼到一个小山村里,几个战 友逮了只猴哥。不过,那不是金丝猴,是只短尾猴,挺壮实挺高大,我们准备宰 了吃。 一个拳头师傅说,闲着没事,我来教你们活吃猴脑。嘿,真刺激!真过瘾! 时至今日,我一想起来还会流口水哩! 我的天!蔡桂花尖声惊叫起来,一个活蹦乱跳的头牲也能生吃?你莫非是头 豺狼虎豹! 拐子牛也有些生疑,怕是膻得不行吧? 刘福田说,不,只要你敢吃,一点也不腥不膻!跟吃水豆腐一样,又嫩又鲜! 最大的好处,是吃过猴脑,再宰猴哥,猴肉、猴血、猴下水,照吃不误,一丁半 点也不糟蹋。要是先把猴哥宰了,猴脑浆结成了块,再下锅一煮,就成了豆腐渣 渣,没一点味道了。 不行,不行!蔡桂花以手掩鼻,双眉紧蹙,一副又慈悲又惊吓的样子。我可 不敢吃,恶心死了! 你就傻了吧!刘福田开导说,自古至今,人都讲山兽四大补:虎鞭、鹿茸、 熊掌、猴脑壳。特别是这猴脑,跟冬笋、白菜、豆腐、香菇烩成一锅汤,慢慢地 品酒,真是好吃无比。更难得的是补脑。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除了 人,第一聪明就数猴哥。吃了猴脑,不止我们聪明,生了子,育了孙,世世代代 子子孙孙都会聪明过人哩! 蔡桂花仍是忸怩作态。不!我不敢吃!恶心死了! 桂花,你就听我这一回吧!刘福田挽起袖子,胳膊上露出块铜钱大的伤疤。 你们瞧,前年夏天,就是这只狗猴哥咬伤我的手,这里还留着一块大伤疤;这个 狗畜生还是个现行反革命,杀死我的崽,害我家破人亡。这笔血海深仇,我今日 不报,更待何时啊! 蔡桂花说,一命还一命,你把它杀了吃也算报了仇了,做嘛咯要慢慢腾腾折 磨它?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刘福田冲着铁笼里的孙卫红大吼大叫。我就是要 先活生生地取了猴脑来下酒!慢慢吃死了它,再要怎么吃,都由你们了! 刘福田像疯子一样嚎叫的时候,又想起他的悍妇阿婶的名言:" 羊食草,狼 食肉,牛牯耕田到死饥辘辘。" 这个世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人吃猴哥, 天经地义,何况孙卫红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 见刘福田对孙卫红恨得咬牙切齿,蔡桂花不再阻拦了,就去烧火,备菜,温 酒,洗刷碗筷。拐子牛听从刘福田的吩咐,拉锯动斧的,做了一张稀里古怪的饭 桌。其实,说穿了,那饭桌就是一件特制的大枷。大枷是由两块长方形木板拼成 的,正中挖空了两个半圆,合起来是个碗口大小的圆窟窿。刘福田把孙卫红的四 肢都用棕索捆绑结实,再把它的脖子套在饭桌的圆窟窿里。完成这些程序之后, 孙卫红只剩下个孤零零的脑壳露在桌面上。孙卫红金灼灼的猴眼左看看,右瞧瞧, 肯定早已认出了刘福田,眼里就闪着仇恨的光;但它听不懂刘福田跟拐子牛、蔡 桂花的对话,不知道比自己进化得多的灵长目朋友到底要玩嘛咯把戏。 蔡桂花把水烧滚了,拐子牛端来一盆热水,让刘福田给孙卫红洗头。这母猴 有一头毛毵毵的头毛,像真丝一样光滑,柔软,发亮。刘福田抚摸一下,手感极 好,犹豫了一两秒钟,不知怎么下手。但是,刘福田忽然看到孙卫红不屈不挠地 盯着他,眼里没有丝毫求饶的意思,不由怒火中烧。他咬咬牙,把一盆烫手的热 水浇在孙卫红的猴头上。孙卫红受了突然一烫,唧唧狂叫。随即,刘福田给孙卫 红的头毛抹上香皂,搓揉一阵,孙卫红头上就堆满了像雪花一样膨胀起来的肥皂 泡。有那么一霎间,孙卫红感到很舒泰,很过瘾,想起吴希声常常给它洗头洗澡 的情景,竟然稍稍安静下来。刘福田从拐子牛手中接过一把锋利的剃头刀,像个 理发师傅一样,一丝不苟地给孙卫红剃头刮脸。孙卫红感到一阵阵凉风从头上刮 过,看见金丝般的头毛纷纷飘落,也许是对一头秀发的无比惋惜,或者对刘福田 手中凉飕飕的利器的恐惧,它叫不出声了,浑浊的泪珠沿着皱巴巴的脸颊叭嗒叭 嗒掉下来。 拐子牛在一旁看着刘福田极其认真地给孙卫红剃光了头,不禁厌恶地皱了皱 眉。嘿,没了头发,连猴哥也难看了,像前些年剃了阴阳头拉去游街的大破鞋。 蔡桂花听到" 大破鞋" 三字就有些不高兴,撇嘴啐道,呸,破鞋?破你妈的 骨头!你放个狗屁也能臭遍十座山! 拐子牛这才知道犯了忌,连忙改口说,不,不!我看是像剃了阴阳头拉去游 街的地主婆! 蔡桂花转嗔为笑,哼,这还差不多! 莫耍贫嘴了!快给我端盆凉水来。刘福田干起操刀杀生的活儿真像个刽子手, 兢兢业业,严肃认真,不容有人在一旁聒噪。刘福田又给孙卫红的光脑壳浇凉水, 洗了一遍又一遍,直至不见一丝毛茬儿。孙卫红的光脑壳白里透青,闪闪发亮, 像个双目仍会转动仍会眨巴的活骷髅头,把蔡桂花吓得一声尖叫,连忙掉转头去, 却又舍不得走开。那个封闭的年代,可供人们散心解闷的活动实在太少,有些人 难免把杀戮生灵当作一出好戏来看。面对孙卫红经受破脑开瓢的凌迟酷刑,蔡桂 花也有一种既想看又怕看的好奇心。 刘福田又大声吩咐拐子牛,快,阿牛哥啊,把炉子火锅搬上来! 拐子牛把小炭炉端上桌,再坐上个大铜锅。炉里炭火熊熊,锅里煲满了豆腐、 香菇、粉丝、芋卵、笋尖和金针菜,早开锅了,热气腾腾,香飘盈屋。这时刘福 田拿起一把小锥锤,在孙卫红光溜溜的脑壳上比比画画。看来刘福田对这道工序 不甚老到。他只听说过猴脑壳正中偏右有一小块薄薄的软骨,只要小锥子轻轻一 敲,就像打开个小瓶盖,大滋大补的东西就全在里头了。 唧唧!唧唧!唧唧唧! 孙卫红一声接一声惨叫着,翻起目珠皮瞅着刘福田。它知道大难即将临头, 出于求生的本能,它发出告饶的哀号。蔡桂花看见刘福田手中的小锥锤指向猴脑 壳,更是心惊肉跳,就用双手掩了脸,而一丝怯怯的目光,仍由指缝中飘泄而出。 刘福田也觉得屋里的气氛太紧张了,就收起小锥锤,大声响气说,喂,阿牛 哥啊,把酒筛上,把酒筛上!大家都先喝两口酒,压压惊,壮壮胆,就不害怕了! 拐子牛给三个酒盅筛满了酒。刘福田领头举起酒盅,三人都一饮而尽,果然 胆子壮多了。蔡桂花不再以手障目,看见刘福田手中的小锥锤在孙卫红的天灵盖 上比比画画,突然手起锤落,只听橐的一声脆响,唧的一声惨叫,猴脑壳就开了 个小口。里头盛满了液浆,呈灰白色,随着孙卫红的垂死挣扎,还微波荡漾,飘 起一股白色的热气,那就是被刘福田奉为山珍极品的猴脑。蔡桂花再细看一眼, 见那猴脑有点像雪白的奶酪,但没有奶酪的油光闪亮,上头还牵扯着几丝淡青色 的脉络和撒着些许猩红色的斑点。不由干呕两下,掉头奔出门去,心里一阵翻江 倒海,却吐不出东西。 来,开动呀!刘福田已经满脸涨红,精神亢奋了,用一把小勺子,一小勺一 小勺地舀起白花花的猴脑,放在火锅里一烫,立即凝结成块,像豆腐花似的,飘 散着奇异的香气。 吃呀,吃呀!刘福田先尝了一口,抿着嘴细细品味,禁不住连声赞叹,好吃, 好吃,太好吃了!嘿,猴脑真是个好东西!啧啧,鸡鸭鱼肉都比不上的! 拐子牛尝了一口,也叫好不迭,嗯,好吃,好吃,桂花,你也尝尝吧! 蔡桂花用筷子掐了一粒,慢慢送进嘴里,目光直直地品味着,一边口齿不清 地嘟哝道,跟吃豆腐脑差不多,没多大意思!呸,呸,还膻臊得恶心! 孙卫红耷拉下脑壳,目珠骨碌碌地转动着,无限悲哀地瞅瞅刘福田,又瞧瞧 拐子牛。孙卫红在荒山野林里生活过一辈子,见过多少山兽啊!豺、狼、虎、豹、 熊,还有大象、山獐与麋鹿,有食肉与食草之分,可是眼前这三只两脚兽该属于 哪一类?就是食肉的豺狼虎豹,也是把对手弄死了才当作食物来充饥的,哪有把 个活物生吞活剥凌迟折磨一丁点一丁点活活吃死了的呢?他们还能称之为高等动 物吗?这些个疑问,孙卫红至死也想不明白。 刘福田吃得有滋有味,嘴里咂出响声,脸上泛着红光,频频劝酒。牛哥,桂 花,喝酒,喝酒!有老酒压一压,一点膻味也没有! 脑壳开了瓢的孙卫红,开头还哼哼唧唧地叫,很快,大概是发音神经受了损 伤,它一点声音也发不出了。但目珠一直是圆睁睁、滴溜溜的,蔡桂花就看见那 桂圆核般的金色晶体里,有痛苦,有哀怨,有困惑,有火焰。蔡桂花又撇过脸去, 说,你们吃吧,我恶心,我要吐!她说着真的呕了两声,连忙奔到门外,吐出一 大摊乱七八糟的秽物。而后她就再也不敢上桌,只坐在一旁看着两个饕餮之徒从 容不迫地折磨孙卫红。 刘福田像在溪圳里戽水捉鱼似的,不断地用勺子舀着猴脑浆,在火锅里烫成 洁白的豆腐花,呷一口酒,啖一块猴脑,额上脸上早挂满了汗珠。他一边狼吞虎 咽,一边侃侃而谈,像发表演说一样发表人生感慨。刘福田说,吃了猴脑,人准 定会变得更聪明!哎,这个社会,这个年头,斗争太复杂,太残酷,光靠人脑已 经忙不过来呀!就说走路吧,人人都有一双眼,两条腿,谁还不会走呀?可是你 走着走着,就走错路线,嘛咯时候栽个大跟斗把小命也赔进去都不晓得的…… 刘福田的话戛然而止。他想到江青、张春桥等几员大将无缘无故地突然从报 纸和广播上消失了,一颗心便空落落虚缈缈地悬了起来。 火锅在桌上热烘烘烤着,老酒在肚里火辣辣烧着,猴脑在嘴里热乎乎烫着, 刘福田却是感慨欷歔,眼里噙满目汁,鼻下淌着鼻水,席间的气氛就有些郁闷而 伤感了。 拐子牛给刘福田添满酒,劝说道,刘主任,喝酒喝酒,想那些恼人烦心的事 做嘛咯? 刘福田一仰脖子又干了一杯。阿牛哥啊,桂花啊,我和你们家的交情也不算 浅了,如果有朝一日,我刘福田栽了跟斗倒了霉,你们不会看着不管吧? 刘主任,你这是说嘛咯话呀?蔡桂花给刘福田添满了酒。好端端的嘛,会栽 嘛咯跟斗?当年汀江县跟你一块贴大字报造反起家的,有多少人呀!能混到你这 个份上的,还有谁? 那是!那是!刘福田又得意而且开心了,来,喝酒,喝酒!桂花,猴脑你不 吃,酒总该喝两盅吧! 孙卫红脑壳里的脑浆快要被舀空了,它的面部神经已经完全瘫痪,嘴巴、鼻 子歪向一边,目珠皮耷拉下来,一张猴脸就变得丑陋不堪。但是,孙卫红这时仅 仅是脑死亡,它的心脏还在扑通扑通跳动。目珠皮偶尔轻轻一撂,无力地轻飘地 投来一瞥,目光中已经没有哀怨,却放电似的噼哩叭啦地喷射出点点火星。 但是,刘福田却不把一只猴哥的仇恨放在眼里,只顾吆五喝六,跟拐子牛继 续猜拳喝酒,直至烂醉如泥。 忍受了两小时凌迟酷刑的孙卫红,四肢一阵剧烈抽搐之后,脖子像突然折断 似的一软,脑壳耷拉下来,猝然闭上眼断了气。 刘福田卷着大舌头说,桂、桂花,你快快生火;阿牛、牛哥,你快剥皮剁肉, 把这畜生给我烩了! 拐子牛把断了气的孙卫红提溜到院子里,吊在一株苦竹上。随即用一把锋利 无比的匕首,横一刀,竖一刀,像解开一件紧身衣的拉链,而后捻着孙卫红肩胛 上的皮毛慢慢往下撕扯,猴皮像件紧身衣完好无损地褪了下来,被张挂在一株苦 竹上。再过一会儿工夫,孙卫红被剖了肚,挖了心,掏了肝,盘了肠,剁了四肢, 切成二指大小的肉块,放进一口大锅里,再添加些老酒姜蒜花椒糖醋等等佐料, 用不温不火的炭火慢慢地煨着焖着。一会儿,一股不可名状的奇香肉味,随风飘 散,充满了枫树坪的四野和天空。 离枫树坪千里之遥的省城福州,有一道传统名菜,是把鱼翅、海参、鲍鱼、 蛏干、淡菜、发菜、鸡肉、鸭肉、乳鸽、猪蹄、鹌鹑蛋等等几十种山珍海味装入 酒瓮之中,加上黄酒、桂皮、八角、葱蒜与油盐糖醋等等,再封上瓮口,用文火 焖炖七天七夜,然后启封。那浓郁奇香,飘逸四野,能叫隔墙寺庙的僧人们经念 不下,禅参不进,惶惶然不可终日,都爬上墙头寻闻这股香味。这道名菜就叫" 佛跳墙" 。 刘福田们生起文火炖焖的猴肉,那奇香美味,比起" 佛跳墙" 来尤胜百倍。 不绝如缕的猴肉奇香被山风裹着挟着,飘散到村村寨寨,弥漫在辽阔的丘陵原野, 吹越过一座座峻岭高山,一时间,八百里闽西红土地都笼罩在天宫盛筵般的气氛 中,把汀江的鲤鱼馋得一蹦百十丈高,把金峰大山的狐狸逗得抻长了鼻子团团转 ;当然,也撩拨得人人满口生津,垂涎直滴,坐立不安。这个世界一下子乱了套。 孙卫红的壮烈牺牲,预示着即将发生一场空前可怕的灾难。 日落时分,天上的云霞忽然变灰、变黑、变暗,变出许多牛头马面,魑魅魍 魉,千奇百怪,荒诞不经。同时,枫树坪起风了,不是那种轻风微风和煦之风, 而是寒冷刺骨呼啸怒吼的老北风,把一棵棵枫树摇撼得歪来倒去,把红透了的枫 叶剥离枝杆,劫掠而去,变成千只万只红蝴蝶漫天飞舞。村街上的草屑、柴杆、 鸡毛、鸭毛,也被卷上天空,搅得天昏地暗。一霎时,天砸在地上,地腾上了天 空,仿佛回到亿万年前混沌初开的年代。再过一会儿,又忽然下起冰雹。花生米 大小、鸽子蛋大小、乃至鸡蛋鹅蛋大小的透明的冰疙瘩,夹杂着米粒般的雪霰, 像步枪机枪冲锋枪一齐开了火,噼哩啪啦,把竹林和树林的枝杆砸得纷纷断裂, 把枫树坪的农舍瓦房砸出百孔千疮。 雹子过后,随即闯来许多金丝猴。有人说数千只,有人说上万只,反正多得 数不过来。只见金灿灿的猴群,从树林中奔出,从草窝中钻出,铺天盖地,黄毛 滚滚,左奔右突,势不可挡,一下子把枫树坪围了个水泄不通。聪明而富有团队 精神的猴哥们,显然闻到了被烩在锅里的孙卫红飘散出的阵阵奇香,得知猴皇后 壮烈牺牲的噩耗,便长途飞奔,寻觅而至。猴哥们唧唧叫着,哇哇哭着,捣毁田 里的烟苗,践踏地里的红薯,撕扯晾在竹竿上的衣衫,追撵村子里的行人,把枫 树坪闹得天翻地覆。 村民们惊骇不已,纷纷关门闭户。只在门缝中嵌着一双双惊恐的眼睛,窥视 着这伙不速之客有如山洪暴发一般奔突,有如火山爆发一般怒吼。 春山爷是一村之长,遇到这种飞来横祸,不能藏头缩脑只顾逃命。他爬上自 家的墙头观察猴哥们的动静。只见一只高大的猴王,率领一队健壮的猴兵猴将, 轰轰隆隆朝苦竹院拐子牛家奔去。凭他机敏的直觉,拐子牛和刘福田胆敢上山逮 猴哥,而且活吃猴脑,猴哥们准是来找他们复仇雪恨了。 正在蔡桂花床上呼呼大睡的刘福田,突然从梦中惊醒,对拐子牛说,啊!出 嘛事了?阿牛哥,快,看看去! 拐子牛到门口一看,见满山遍野的金丝猴汹涌而来,一下子吓傻了,慌慌张 张关上大门。 悄悄跟在猴群后面的春山爷看见,那只被拒之门外的美猴王雷霆震怒,双眼 突突地喷射火光,只听它尖啸一声,上百只猴哥嗖嗖嗖地蹿上苦竹院屋顶。有的 揭瓦片,有的捡石子,有的抓起尚未融化的鸡蛋般大的雹子,朝屋下猛砸猛扔。 一时间乒乒乓乓,飞石如蝗。这时拐子牛和蔡桂花畏畏缩缩地闪出门来,一人拎 着一只塘瓷脸盆,当当敲打着,想吓退猴哥。哪知猴哥们毫不畏惧,待看见一张 猴哥的毛皮,被支成十字形的竹片张开着,挂在一株苦竹的斜竿上,还滴滴嗒嗒 淌着血水,想到那是猴皇后的遗骸,就更加仇恨百倍,怒火满腔,嗖嗖嗖一阵狂 奔,就上了屋顶。有的跺脚,有的砸瓦,一霎时捅开了许多天窗,眼看要毁了这 座破败的农家院落。 躲在屋里的刘福田这时才露了面。他战战兢兢的,双手握着一杆鸟铳,上了 硝药和铁沙,对准那只高大威武的猴王就要放枪。春山爷及时赶到,对着墙洞朝 院子里大声喝斥:呔!刘福田!你犯了天条啦,还敢动武?快快放下鸟铳吧! 刘福田不听春山爷劝告,一眼眯一眼睁地瞄准目标,朝美猴王砰地放了一铳。 火光一闪,硝烟四散,一只猴哥从屋顶栽了下来。但是,丧命的不是美猴王,而 是一只硕大的公猴──美猴王的贴身保镖。这位猴儿国的勇士看见刘福田举铳瞄 准的刹那间,用血肉之躯保卫猴王而壮烈牺牲了。 刘福田看见美猴王仍然昂然挺立在屋顶上,院内院外,屋顶屋下,黄澄澄的 尽是龇牙咧嘴的金丝猴,更加慌神了,连忙缩进堂屋,抖抖索索地掏出硝筒,拔 去塞子,慌慌张张地往铳管里再一次装上硝药和铁沙,又颤巍巍地从窗洞捅出一 杆长管铁铳。 然而,刘福田的负隅顽抗已经徒劳无功。只听美猴王尖啸一声,好像吹响冲 锋的号角,无数瓦片、石头和冰雹飞掷而下,刘福田抵挡不住,终于摇摇晃晃倒 地不起。接着,猴哥们有如天兵天将,从天而降,有的攥胳膊,有的摁脑壳,有 的扯头发,有的咬耳朵,有的啃皮肉,把刘福田捶打得鬼哭狼嚎。明察秋毫的美 猴王知道裤裆里的家伙是刘福田犯罪的根源,直奔要害,一爪子扒开他的裤子, 再一爪子揪住他的家伙,又拽又拧,又掐又咬,片刻便像拔一根烂萝卜一样把那 祸根拧了下来。刘福田痛得在地上打滚。但猴哥们犹不解恨,继续抓他撕他咬他 啃他,一会儿工夫,这位曾把枫树坪折腾得鸡犬不宁的瘟神,就被怒火满腔的猴 哥们撕成碎片,捣成齑粉,像一堆带血的猪屎狗粪狼藉遍地。 躲在屋旮旯的蔡桂花和拐子牛,吓得魂不附体,浑身筛糠。春山爷在院门外 大声喊道,你们还愣着做嘛咯?快快叩头告饶啊! 蔡桂花和拐子牛这才醒悟过来,连忙进屋找了些米饭干果,用只青篾簸箕盛 着,恭恭敬敬端到院子的台阶上,点上香,烧了纸,对着猴哥们磕头如捣蒜。说 来也怪,猴哥们立即停止攻击,只用警惕的目光盯着蔡桂花和拐子牛。 春山爷又指挥全村乡亲在自家门前焚香烧纸,顶礼膜拜。一时间,全村一片 磕头之声有如雷鸣,祷告之词有如潮声。家家户户院门前的石阶上无不鲜血飞溅, 全村的牛羊猪犬等等牲畜,无不匍匐倒地,诚惶诚恐。 美猴王唧的一声发出号令,金丝猴们纷纷放下手中的石头和棍棒,只顾冲着 它们的臣服者龇牙咧嘴,唧唧大笑,随即手舞之,足蹈之,欢庆原始的灵长目对 于它们的后来者的伟大胜利。 一炷香后,村子里忽然安静下来。猴群全部撤退了,正如它们来得突然而神 速,走得也非常突然而神速。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