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你,靠近你(二) 当我回忆的时候,我知道他的一切的行为与我休戚相关。他进公司一个礼拜, 就让我给他写一份市场工作策划方案,他说他想当上海市场部主任。我就笑,笑完 就说,“等等吧,等等吧,你来才几天?”他说这不是问题,他们同时进来十个人, 只有他具备管理的能力,其余的一看上去就不怎么样。他说他看到市场是混乱的, 办法也是有的,他想借此机会把自己的思路编出来,把事情干好。 等等吧,等等吧。 他于是再等了二天,就又过来催我写。 我没有办法,一、二、三、四、五,洋洋洒洒帮他写了五千字的策划方案。他 看看,表示基本满意,但关键地方需要修改,这种状况还是头一回,以往他看到我 写的东西,哪怕是作息表他都说写得好。 我就不相信地看他。 他一本正经地思考一番,然后把“如何开发周边地区的大中型医院”中的五大 措施六大步骤作了大幅度修改。 我睡着又醒来他还在改。我说你睡吧,明天还要上班呢。他说不用了,我马上 就写好了,马上就要上班了。 我这才发现我之所以清清楚楚看见他,不是借助灯光而是日光。我大吃一惊。 我第一次领教了他的钻研,以及他对我的挑战。 他顺利当上了办事处主任。 他带我去见他的同事,他向他们介绍我的时候,我认为他会说这是我的女朋友, 她会写文章,她搞过策划,她是总经理助理,他一贯这样吹捧我,甚至哪一天不吹 捧就让人不习惯,但这回他不,他说这是我的女朋友,她是搞电脑的。 他的同事就追问:“搞什么电脑?” 他的脸就红,但他不改口:“搞电脑打字。” “那你一定懂电脑行情了,可以请教吧?”他的同事果然像他说的:“嫩。” 当然他也好不到哪。一九九七年的电脑打字也是个时髦的工作呢,那时我刚买了一 台“五八六”,我天天趴在电脑上学打字,帮他打市场操作案,我真的变成了打字 员。 他们问在电脑里可以看光盘是否属实? “是的,是的,我几乎天天看。多媒体电脑就具备这功能。” 出了门我就揪住他,“你说,你说,我怎么是打字员?” 他一副流氓的笑脸,“不这么说,他们就会知道策划案是你写的,我就一点面 子也没有了。” “原来如此,为了大局姑且饶你一回。” 但总有一天要穿帮的,好在那时他们已是相知相熟的好朋友,不需藏头遮尾的, 他的朋友们异口同声夸他老婆能干,有学问、口才。但他并不自豪,甚至他马上就 会怀疑别人会由此而低看他。 他其实很不希望我比他高,比他挣钱多,比他受欢迎,比他职务高。 在他放弃了一份工作,追随我到上海的时候起,他就已经不喜欢我比他高了, 不喜欢引我为傲。他更喜欢的是张扬他自己,展现他自己,当市办事处主任当了一 个多月时,他就觉得他更适合做省办事处主任,他一次又一次要求我写策划案。 我也一次又一次按他的要求写策划案。 直到他的策划案从公司经理手上传阅到总部营销处时,便已奠定了他在该公司 的地位。 而我却在度过整整五个月的助理生涯后,又萌生了去意。我制造别离、摧毁相 守,我放弃,放弃不该放弃的理由。 这回邀我加盟的是杭州一家化妆品公司。我对他说:“我要到杭州去。康怡公 司有人在那里任职,他邀请我去,年薪三万,二室一厅的房子,干的也是策划而不 是推销员的话。” 他说:“那我呢?” 他这么问我怎么不心酸?我不会忘记刚来上海时那三个月的日子里怎么过来的, 我便又将收起来的泪珠放出来。“我不走怎么行?这么好的工作,这么优厚的待遇, 还有后台,我在上海受够了,我还想回我的老本行,我已经太累了!呜呜,我要挣 钱买房子,难道你不想结婚啦!” 他马上就心软了。“好,好,你去吧。” 他的条件是,当有了足够的钱买房子,我们就结婚。 他不责备我,但并不是出于欣赏。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不喜欢干过河拆桥见利 忘义的勾当,但他不得不常干这样的勾当。 也就是说,我们彼此都知道,我们无可选择地进入生活中的游戏规则,我们根 本没有勇气和能力去奉献、去伟大、去正直无私、去为谁泪流满面。其实我们只有 彼此。 上海确实不排外,但属于我们的也只有十几平方米交租的空间,还有永远同样 年龄、同样悠闲、同样古道心肠、同样喜欢免费充当评委,评论房客方方面面、同 样喜欢找免费家庭教师的房东老板娘。 这回老板娘执意挽留我,她责问我为什么要走?带不带电脑走?我的男朋友怎 么办?上海这么大,难道找不到一份工作吗? 但是亲爱的,他就不这样逼问我,他毫无理由地迁就我,其实他知道我不能剥 脱,我剥脱到最后只剩下一个软弱的肉体,连骨头都没有。 逃避是我一贯的作风。 上海除了能找到工作,还有我海誓山盟的恋人,但我还是执意要走。他一定察 觉到了,从我的眼睛、从我不安的手上。他始终挂着信赖、邀宠的笑,小心翼翼地 不去捅破我的心思。但是,这异常温暖的目光笼罩着我,也不能打消我的念头。我 去意已决,我的脑海中只有重复的两个字:“离开”、“离开”、“离开。”我端 详着镜中的自己,那么朴素,单纯,勤奋,但是我的灵魂告诉自己,我是多么的浮 躁,迷惘和忧伤。无端的恐惧和无端的忧伤,就像张着大嘴的洞,随时吞噬妨碍我 们向前的一切。 我走的时候,带走自己的书和所有的衣服,他先把我的书送到车站然后才回来 拿衣服。他不询问也不责备,尽管他知道这一去回来的可能极低了,他就是这么可 恶;常常以守为攻,他不想让我走就是不说出来,他想让我回来他也不说出来,他 就是那样可恶。他懂得对付我这样敏锐的女人,一切的手段都是多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