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整个下午静静地坐在茶座,想着万星的“燃情岁月”和如今的悲凄的结局, 心中扯出丝丝缕缕的感伤。 快到下午五点了,我才结了账,打车去到太白楼酒店,去与万星的律师会面。 路上车子有些堵,当我到达那里时,那位叫林佰草的女律师已坐在那里,看见我 走进来,便优雅地举了举她的米色绣花手袋,我点点头微笑着,这才放下了一直 捧在胸口处的“瑞丽”杂志。 真有趣,我这个快五十岁年纪的老律师与那只有二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律师, 还都是为了万星的案子,就这样像地下党接头一样地见了面。 林佰草是一个阳光明媚,令我耳目一新的时尚姑娘。她的一头秀发活泼地飘 垂着,并有一种飞扬的动感。她从头到脚,颈上的薄纱长巾、身上的丝质长裙、 脚上的丝绒鞋子,统统绣有色彩纷呈的花的图案,借传统手工艺把现代时尚在花 花世界中完美绽放。 林佰草已经点了八宝茶,等着我的到来。她看上去精明强干,水蜜桃般的娇 嫩容颜,举止优雅而得体。 面前的茶具很讲究,茶碗、茶盖、茶船三件头,谓之“盖碗茶”。 开水头道只盛半盏,叫“养叶子”。等到干茶叶滋润舒展开了,才冲第二道, 滚烫的开水从长嘴大茶壶中飞流直下,舒展的茶叶在开水冲击下翻身打滚,再沉 于盏底,一盅茶汤便黄绿喷香,诱人至极。 已经喝了一下午的茶了,对着这杯中的清雅,仍然还有动它的愿望。 我们喝着茶,等着菜慢慢上来。我们开始谈起了万星这件案子。 林佰草说,她现在集中精力在准备这个官司。 我问她:“有可能见见她吗? ” “恐怕现在不行。您可以过一段时间再来。允许见的时候,我会给您电话。” “也只能如此。这事麻烦您了。谢谢您。” “别这么客气。我们是同行嘛。” “能否认定是过失杀人? ” “本来案情比较好定性质,在唐若幻向万星实施家庭暴力当中,万星拼死反 抗,下手重了,用钝器一下子将唐若幻打死,只那么一下子。 这分明是防卫过当致人丧命。可是,事情现在有些复杂了。没那么简单。“ “难道案发过程……” “是的。具体还有隐隋。我的大姐在公安局法医鉴定部门工作,据她讲,唐 若幻的尸检报告出来了,致他死亡的那一击,力量相当之大,整个颅骨颈椎骨都 粉碎了。据法医鉴定,这件钝器至少是超过30公斤的钝器,砸下去的力量也相当 大,这对于万星这样的女人来讲,是很难办得到的。” 我感到事情真的有些复杂了。 “这么说,案发现场还有一个……男人? 难道万星……” “这真的很难说。在这个感情又欺骗又廉价又脆弱的年代,又有谁真的承诺 一生只爱一个人? 万星同她丈夫婚内生活早就出现了问题,她丈夫整日不在家, 丢下她一个人。” “要等警方调查清楚再说。可是,从万星母亲叙述的情况看,万星不会是一 个不轨的女人。出事那天晚上,万星母亲抱孩子去附近医院给孩子拿药,因为万 星的儿子突然又吐又拉。本来万星要抱孩子去医院,唐若幻却突然来到。当时, 唐还挺客气地叫了郭姨‘妈’。郭姨就以为他是来给万星赔礼道歉的,赶紧抱着 孩子走了。当她从医院回来时,家里的情况几乎把她吓傻啦! 万星披头散发,头 皮还在流着血,浑身是伤痕,坐在床上惊恐地瞪着眼睛发愣。唐若幻瘫倒在桌子 旁边,脑袋扁塌塌的,脑浆流出一大摊,显然已经死了。万星说,他回来又是要 钱。万星不给,他就揪着万星的头发毒打。万星挣扎到桌前,抓起熨衣服的电熨 斗向他砸去……是呀,一只电熨斗……没有那么大的力度……再说,是砸的后脑 勺……看来,真的另有其人。” “但是万星咬定是自己砸的,没有第二个人在场。看来,她是在死保一个男 人。警方正在寻找真正的杀人凶器。” 我们又谈了一会儿,说定了我先回去等,等到允许探视,我再回成都,同万 星当面谈遗产继承问题。 吃过晚饭后,我与林佰草握手道别了。 回到宾馆,我简单收拾了一下皮箱,准备第二天离开这里。我还不能直接回 北京,下一站要去西藏,去寻找九九的另一个孩子。这是个男孩,比万星小四岁, 今年应该是二十九岁。这个男孩生于1975年,送给了邻县一个农民,长到十八岁, 入伍去了西藏。这个男孩将同万星一起继承这七百八十万元的遗产,每人可得三 百九十万元。这个男孩名叫王小海。 本来我可以通过电话、书信联系到王小海,不必赴藏去面见他。 但是我的确很想亲自去,亲自去对他说出他的身世,描述他的母亲,看看他 现在生活得怎么样。 九九,你在天堂快乐吗? 我一定可以找到并关照好你的一双儿女。 晚上躺到宾馆的床上,睡不着,睁着眼,思绪又展开翅膀,飘飞回那个夏季, 那一池红荷,那大宅院里生活着的三个神秘人物。 掉进荷花池的那个中午,我跑回姥爷家,那满身的香水味熏得大黄狗太福跟 斗连连。 九九的洋香水那天在我头上身上肆意流散,直至午夜。 午后,我刚想出去玩儿,家里来客人了。是个干净利落的老太太,头发梳得 光溜溜儿,蓝白小花大襟褂洗得干干净净,青布裤,青布鞋。 她进门就上了炕,同姥爷姥娘对面而坐。她带来一只竹篮,竹篮上盖着一块 很干净的花毛巾,揭开来,里面是几个白面饽饽。她从篮里拿出一个饽饽,递给 炕里边的我。 “姨姥娘给你,拿着吧,甜饽饽。”姥娘说。 “谢谢姨姥娘。”我咬着甜饽饽,“真好吃。” 那天午后,我哪里也没去,在听他们大人说事儿。原来,这位姨姥娘是我姥 娘的娘家表姐,是个寡妇,很早就在九九爸爸的北京那个家里当佣人,九九他们 一家人都叫她“姜妈”。姜妈如同九九的亲妈,从小带的她。自从解放前一年, 九九妈去世以后,姜妈就比九九的亲妈妈还疼她。她这天中午来,就是坐了六十 里路的公共汽车赶过来,给九九家送饽饽来的。 三个大人聊了一下午,都是关于九九家的事,我也就感到很好奇,趴在炕里 边听着、问着。有关九九、九九的丈夫,就是那个吓死人的“怪物”的一些事情, 像一个谜底一样揭开了。 解放前一年,九九的妈妈因病去世。那时候,九九的爷爷奶奶早已带了大伯 二叔和三个姑姑跑去美国。九九的姥姥姥爷也带着所有的姨姨舅舅跑去了台湾。 九九的爸爸正在北平教中学,想教完最后一学期就辞职,带着妻子女儿也赴美国。 没想到,他刚辞掉工作,还未成行,妻子得急病辞世,丢下他和他们的傻女儿。 爷爷奶奶把所有家产变卖后带去了美国,没有给九九爸留下什么钱财。九九 爸是靠教书,闲时给报社写写稿子赚钱养活全家。妻子撒手人寰,自己也没了工 作,他们在北平的生活陷入了困境。最后,九九爸决定回老家,到夏阳县城一中 找李江涛校长,在他那里谋份教师的工作,等给妻子守过三年之后,再带九九去 美国,到父母身边生活,祖孙三代团圆。 于是,九九爸给李校长写了封信,李校长很快回信,说县一中很欢迎他回去 教国文和音乐。收到回信后,九九爸立刻收拾了所有家当,先通过铁路把东西托 运回去,即日便带了九九和姜妈回到家乡。 他们回了一趟村子,把家当搬进大宅,住了几个月,便带了简单行李、衣箱, 去了县城。 在县一中,九九爸执教高中国文课。李校长还给他们在学校员工宿舍安排了 两间房,九九爸住一间,姜妈带着九九住一间。 不久,全国迎来了新中国的诞生。九九爸隐瞒了海外关系,当时比较清贫, 老家没有田地,北平没有房产,只有老家一座宅院,所以也只定了个‘’1 日知 识分子“性质。定是定得不高,越高越距离劳苦大众远了。九九爸天天担心暴露” 海外关系“,如若被人知道了,立刻会变成阶级敌人,连教师这个饭碗恐怕也端 不成了。他嘱咐姜妈守口如瓶,不要讲九九爷爷奶奶还活着,而且还在美国。也 不要姜妈说出自己是佣人身份,就说是亲戚来帮忙照看孩子。好在九九是傻子, 万一说出点什么不利的话来,别人都是一笑了之,并不当真。 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有一批伤残志愿军被送回家乡,那个特等残废军人就 闯进了他们的生活。 他们原本不认识。 特等残废军人叫刘正信,据民政部门同志介绍,他是热血知识青年,在师范 大学即将毕业分配工作时,爆发了朝鲜战争,他便踊跃报名参加志愿军赴朝作战。 战争结束后半年,他被转回县里安置休养。 刘正信原不是本县人。他的籍贯是河南。他的父母在战乱年代相继去世,河 南老家只有四个姐姐,都早已嫁人,有的也死于战乱。 在准备安置他的时候,工作人员见他眼不能看手不能写,就代他填表,请他 口述。在“可接受和照顾日常生活的亲人”一栏中,他要工作人员填写了“未婚 妻于莺”。他想投奔于莺。于莺是位十分漂亮的姑娘,是他在师范大学的同班同 学、恋人。在大学二年级时,他们定下终身。当刘正信赴朝作战前夕,姑娘向他 献出了一切。刘正信到了朝鲜后,于莺来信说她怀上了他的孩子。一年后,已经 成为战斗英雄的刘正信,从于莺的信中得知他们的女儿出世了。刘正信给女儿取 名:刘援朝。 刘正信在医护人员的护送下住进了县招待所。第二天一早,医护人员为他做 了全身清洗,换上了特制的棉质短袍,遮住他断臂断肢的末端,让他浑身上下飘 着优雅的皂香。 早上八点半,护士把刘正信抱到会客室的沙发上。细心的护士还拿了一个枕 头来,垫在他的背后,把他靠上去、靠正了。他的未婚妻就要到来了。 从昨天开始,刘正信就不喝水不吃饭了。他现在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他要 干干净净地见他日夜想念的未婚妻,虽然自己看不见她的容颜了。 他静静地坐着,只有耳朵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他盼着那熟悉的脚步声响起。 他一定盼极了那美丽的未婚妻轻轻地走到他身边,像热恋时的她那样,用柔软滑 嫩的小手抚摸他的面庞,亲昵地把玫瑰花儿一样的脸深深埋在他的胸前。那时, 她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把全校最出众的俊男俘虏了! 我很自豪哪! ” 他并且在猜想,女儿一定可以满地跑了。她一定会把女儿带来,迎接她的爸 爸。想到这儿,他突然呼唤医护人员,问她们,自己包里的那些英雄勋章是否都 挂在胸前了。护士说都挂了都挂了,并用手去拨动了那一枚枚军功章,发出一片 悦耳的声音。那十几枚勋章,具体说是十七枚,光灿灿地挂满了他的前胸。 他满意地咧嘴笑了。他一定想象着,当于莺和女儿看到他这个战斗英雄的亲 人时,该怎样地为他自豪呐! 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终于出现了,越来越近,刘正信 的心跳已剧烈得无法控制了。终于听到女护士惊喜地问话在门外响起:“您就是 于莺同志吗? ”“是。”啊! 那甜美的嗓音,是她! 是她! “莺——莺——” 他在门里狂喊起来,一声接一声。声音如泣如诉,包含着久别重逢的悲喜。 如果他还有眼睛,这会儿一定流出眼泪了。但是他那清澈深情的漂亮眼睛,一双 让任何姑娘看了都怦然心动的迷人双眼,永远地泯灭了,只在两只眼眶的位置留 下一团团不规则的疤痢。 他激动得不能自制,含糊不清地叫着“莺——莺——莺——”,面部所有的 疤块儿连同头顶的、脖子上的,一起扭动着、纠缠着…… 脚步声突然在他面前不远处停住,瞬间他听见她大声尖叫“妈妈呀——”, 紧接着,他又听见她脚步疾而凌乱地跑走…… 他的热望顷刻间熄灭,如一盆冷水猛然泼向一堆旺火,“嗤啦”一声只剩下 缕缕灰烟。他的面部肌肉一下子僵硬下来,大脑被血液上冲,含糊不清地自言自 语道:“对不起……对不起……我吓着你了……”一遍又一遍,一遍比一遍声音 微弱。 他依旧侧耳细听,好大一会儿,那脚步声再也没有出现。 “我完啦……我成了废人啦……我没有个人样儿啦……英雄……英雄……嘿 嘿……狗熊! ” 他一遍遍地自嘲,沮丧和绝望就像当时自己被抢救过来,发现身上凡是有用 的东西大部分都没有了的时候那样惨烈地包围了自己。那时他就曾经发狂了一个 多月,天天做困兽斗,吼叫,拒绝进水进食,并痛恨自己连自杀的能力都失去了。 是医护人员和首长们轮流来劝说他,让他相信,祖国不会忘记功臣们,人民尊敬 最可爱的人,家人不会抛弃人民英雄等等等等。 今日的恋人相见,给了他致命一击。他呆呆地靠着,不许医护人员抱他上床, 不许动他胸前的那片灿烂勋章,紧闭双唇拒绝护士给他喂水喂饭。 从上午靠到晚上,他仍然希望那脚步声重新响起。他希望她只是突然受了惊 吓,心理承受不了,没有思想准备……一般人伤成这样,是无法再活过来的。她 回去之后,平静下来,会不会再来领自己回家呢? 她总不会不认我了吧? 唉! 认 我这种废人回家有什么用呢? 一辈子伺侯着,喂水喂饭又喂药,端屎端尿又洗身, 难道拖累她一~-T-? 她应该过幸福快乐的生活啊! 她有权利选择她的生活。 想到此,刘正信这位硬汉子,九死一生的战斗英雄,开始喊护士进来给他喂 水喂饭了。 刚才在外面,两位护士心里特别难过。她们商量着,如果今晚上那女的不回 来领人,明天上午她俩要一起去中学,捋也要把那个什么于莺捋了来。一听刘正 信要吃东西了,她俩立刻去弄了热牛奶、热馒头,还有胡萝卜炒肉片,喂给他吃。 “刘同志,您吃点东西以后就早点睡。您爱人说了,她明天一定来领您回家。” 年轻的护士柔声安慰他。他笑笑说:“谢谢护士同志。”他虽然看不见眼前 这两位姑娘长得什么样,但她们那轻风一样的话语,抚慰着他那受伤的心灵,他 感激涕零,心中想着她们就是最美丽的天使。 “护士同志,谢谢! 明天如果她来,说说开也好……请明天转告华干事,我 要同他谈谈,请他同民政部门的同志商量一下,由组织上随便把我安置在哪儿吧。” 他的话语十分凄凉,但语气却平静而坚决。 两位女护士都默默地流下眼泪。她们控制着辛酸,努力使自己不哭出声来。 那一夜,刘正信在十点前就起了鼾声。他安然入睡了,而且睡得很沉,一觉 睡到第二天早上七点多。 那一夜,于莺却彻夜未眠。第二天早晨来上班时,眼睛红肿着,一贯梳理得 油光亮滑的两条长辫子乱乱的,一贯烫得整整齐齐的衣裤也变得皱巴巴的……失 魂落魄地提着包走进办公室。一夜未睡,她一定回味了他们热恋时的片断……面 对这样一个残废人,往日高大英俊才貌双全的那个白马王子消逝了! 上帝像使用 了恶毒的魔咒,把她的白马王子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怪物送到了她的面前。她无法 接受这一残酷的现实。从今以后,要为这样一个根本不能动弹,根本不能给自己 半点爱抚的男人耗尽自己的青春,耗尽自己的生命? 这苦难的深渊将是永远不能 逃脱的! 是跳下去,还是逃避开? 最终她选择了逃避! 幸好他们没有正式结婚, 她这样想着,突然感到自己有点卑鄙。这个新中国培养出的第一代大学生,无产 阶级知识分子,盘算着要把事情处理得冠冕堂皇,免得受到革命组织的处分,革 命群众舆论的指责,以及良心的谴责。 她坐到办公桌前,一抬头看到了那个永远都是唯唯诺诺的旧社会教书匠。他 就是九九的爸爸郭璋。 这女人眼前一亮。于是,新中国的女知识分子便走到旧知识分子的桌前,把 人家吓得浑身一哆嗦。 “于……于老师……您的脸色不太好……不舒服吗? ” “唉,是心里……”她做出一个伤心欲绝的表情,用手揪着胸前的衣服, “想请郭老师帮我个忙。” “我? ” 郭璋抬起头,用两个手指向上推推眼镜,只是眨巴眼睛,看看室内并没有第 三个人。 “是这样的,我有件麻烦事,总也摆脱不掉。您帮我吧。”于莺不等郭璋表 示什么,就接着说下去,“郭老师,都怪我年轻时冲动,无知……你看,我女儿 刘援朝……她……她是个错误……” “怎么会是个错误呢? 谁不知道孩子爸爸赴朝作战,还是战斗英雄呢! ” “其实……我们俩没有结婚,是在学校里……偷偷……偷偷好的……我想… …纠正这个错误,跟他说清楚。” “跟谁说清楚? ” “跟援朝她爸说清楚。” “那位战斗英雄? 他回国了? ” “回来了。住在县招待所。” “要跟他说清楚什么? 你们之间有什么不清楚? 孩子的名字不都是他在朝鲜 战场给起的吗? ” “给他说清楚……断了关系。” “断……断……断了? 为什么呀? ” “纠正错误呗。没结婚就生了孩子,是要受处分的……” “不会吧? 没结婚,那分明是因为他上了前线,耽误了办事呗! ” “没办法了。跟他没办成,可是我爹妈给我找了个老干部,大我二十多岁, 家里就逼我成亲了,连婆家都去过了。” “怎么……怎么从来没听您说……跟老干部结婚? ”郭璋真不能相信她说的 话,直愣愣地瞪着她,好像一下子不认识她了似的。往常,她在学校里是个头上 绕着光环的女人,要多闪亮有多闪亮,因为她支持自己的男人上前线,抗美援朝、 保家卫国,所有人都敬仰她的先进思想和先进事迹! “郭老师,我爱人……就是 老干部,他这些天去省里开会了……他跟您年龄差不多……我想请您陪我去招待 所……” “让我当老干部……您爱人? 冒充老干部,借我个胆儿我也不敢呀! 不不不 ……” “您得帮我走一趟,郭老师。” 郭璋预感到这个女人目的动机不纯。前几天见了人还一个劲儿地夸赞她的战 斗英雄呢! 现在又这样急慌慌地要甩掉人家。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去给她当帮凶 呢? 不,坚决不! 那女人把脸凑到郭璋面前,漂亮的小脸蛋儿阴沉着,咄咄逼人 的眼神像匕首一样直刺过来,令郭璋心里一阵发毛。 “只走一趟。我们俩去找他,我跟他说清楚,省得以后找麻烦! 郭老师,您 平常是个大老实人,今天请您帮个忙,没想到您这么难说话! ” “我……我……嗳,可以请他过来,到学校来嘛。” “他过不来。他没有腿走路了。” 她的语气冰冷冰冷的。 “真的不好……我跑去冒充您家老干部,以后他再碰到我,或者以后他去您 家里……看孩子,会穿帮的。” “他不会看到任何东西了。他的两只眼也没有了。” 她的语气依旧冰冷冰冷,好像这个不幸的男人跟她毫无瓜葛。 “那么说,他是伤残……” “特等战斗英雄! 甲级残废军人! ” “那您更不能这样做! ” 郭璋总算明白眼前这个冷酷无情的女人的用心了。她急于摆脱那个她曾经爱 过的男人,并为其生出孩子的男人! 原来他伤残了。战争结束,一部分人战死沙 场,一部分人肢体残缺,一部分人安然无恙。 他属于中间那等人,好歹还留有一条命。然而,令人悲哀的是,他的命运从 此会如何改变呢? 他的生命,前半截驰骋疆场,英勇壮烈,后半截可不能被人抛 弃,过得凄凄惨惨啊! 他开始鄙视眼前这个女人了。他站起来,准备离开办公室。 这时,于莺突然用身体挡住他的去路,两眼几乎冒出火舌。 “郭老师,别人不追究你的底细,哼哼,我可心里有数。你那女儿什么话都 跟我说……姜妈是你们的亲戚吗? 你女儿说过,你们在北京住的时候,姜妈就在 你们家当佣人。你们是大资本家,全家都在海外……” “别乱猜测! 我女儿精神有毛病! 她乱说的。” “只要组织下功夫内查外调,很快就会弄清楚的! 只是现在无人向组织报告, 所以组织上没有对你引起重视……” “别说了。” 郭璋的头越低越矮,理不直气不壮了。她击中了他的软肋。他整天提心吊胆, 就怕有人拨拉他的老底儿! 解放前那个李校长已经走了,这里应该没有知他底的。 他的额头沁出了汗珠儿。刚上班时还是于莺失魂落魄的样子,现在轮到他失 魂落魄、诚惶诚恐了。 他走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浑身软塌塌的,一屁股坐了下去。 于莺满脸得意之色,郭璋怯怯地望着她,内心痛斥她:恶毒的女人! 虚荣的 女人! 阴险的女人! 于莺冷笑着说:“帮我把这事儿办了,以后你不许对任何人 讲这件事,我也就不会对任何人提你的家庭成分问题。咱们就当什么事儿也没发 生过! 你仍然还可以继续当你的老师。快起来,跟我去县招待所! ” 郭璋无奈地慢慢起身。 他真正看到了,在这个妩媚女人的内心,却隐藏着一种原始的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