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这个假期,后头的三十多天,九九一家一直在县医院里。中间我跟姥爷去看 了几次,送去些吃的用的。刘正信在很多专家医生的精心治疗下,身体一天一天 地好起来。一个荣誉军人,牵动了很多人的心。他们在那里的情况,很可以放心。 只是遗憾不能同九九一家多相处些日子。后头这些日子,每天我仍然是躺在 姥娘的炕上,把从九九家书柜里拿来的十几本小说、诗歌,细细读来。 有个周末,妈妈回来一趟,问姥娘,我有没有学习。姥娘非常认真地说: “学,学,学得好着呐! 从早到晚抱着本大书看,煤油都熬上两斤啦! ” 亳不怀疑姥娘是我的“铁杆儿保皇派”,如果说每次她都用夸我的话,弄巧 成拙地出卖了我,那她肯定不是故意的。 我妈一听我看大书,便知道“大书”是什么了,笑嘻嘻地把我带出来,离开 姥娘的视线,一把揪住我的辫子,就开始教训了我一通。等她松开我的辫子,我 便用共产党员刘胡兰仇视敌人那样的眼光看着她。我长大以后,算是出息了,妈 妈还总说,在我三岁时就会以视死如归的态度对付她的教训了,每回修理完我以 后,她都要受一次刺激。 假期很快过去了。要生产队开证明回学校。那时候归校,交作业是次要的, 主要的是要交一份证明,证明你假期里是否学工、学农参加劳动,最受重视的是 “拥军优属”,去帮助军烈属干活。 于是我指示姥爷写证明信,他是支部书记,我叫他怎么写,他就得怎么写! 姥爷识字,能写证明信。我说,写上,“拥军优属”六十天。姥爷说,太多了吧 ? 我说多什么多什么? 回来六十天,不是在咱家炕上就是在九九家炕上躺,咱家 是不是军属? 九九家是不是军属? 姥爷说那倒是。不过,他又想了一下,说不对 呀,咱两家都是军属那不假,可都是俺们侍候你呀! 我马上辩驳,“拥军优属” 是什么意思? 拥护军队、优待军属,是吧! 我是不是军属,是吧? 你们优待 我不也一样吗? 姥爷“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袋锅,说,也对啊,不过这六十 天,证明好像是给你开的呀! 可是这优待军属的活儿是俺们干了六十天啊! 姥爷 说我七岁八岁就学会狡辩了,没理也能辩三分。所以我中年自学法律,考律师一 遍就过。这也是天分呀,同志们! 在我离开乡下的前三天,那天一大早,姥爷拉 我起来,说快跟他走,套车去城里接九九他们回家。我高兴地一蹦三跳,跟姥爷 一道驾着马车就赶往县城。我和姥爷并排坐在前面,“高太子”和“大黑”一前 一后地拉车走着,“大黑”在后,它那油黑粗壮的大尾巴一甩一甩地在我眼前掠 过,有几次还抽打到我的脸上呢。 我的心情无比欢快。那天上午两匹马儿跑得也欢,我们在上午十点钟就接到 了他们。刘正信彻底恢复了健康,说说笑笑地同医生护士们道谢、道别。医生护 士们还舍不得九九,有位护士对姥爷夸九九,说她对丈夫照顾得有多么细心,说 她对丈夫的真情可以感动日月。她还说九九做了这么多天的编外杂工,净帮着擦 地、打水,帮着照顾邻床的病人。大家都喜欢九九。 马车叮当奔跑在公路上,所有人的心情都同这天的好天气一样晴空万里,阳 光灿烂。我和九九站立在大马车上,乱七八糟地唱着找不着调儿的歌,逗得三个 男人哈哈大笑。正信靠在软乎乎的被子里,一直呵呵地笑,竟也给我们唱了《三 套车》、《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小路》……一首接一首的苏联歌曲。他这一 唱,真让我知道什么叫歌喉动听、声情并茂了。几十年后的今天,我还在想,如 果正信他活在现在这个年代,一些文化公司一定会把他挖掘出来,不惜重金地把 他打造成特殊歌手! 跑了一段平坦的公路,马车驶入古老狭窄的驿道了。姥爷命 令我们坐好,注意安全。我只得乖乖坐下,开始欣赏风光放飞遐想。 浓墨重彩泼洒出来的青山绿水,五彩山花装点的山坡,如一幅绮丽、雄伟的 山水画悬挂于天地之间。 经过数十年也许数百年岁月打磨和无数足迹的行踏,古驿道上的卵石已变得 圆滑,在太阳下泛着亮光。驿道两旁还残存着几座小土地庙儿,依稀呈现着岁月 的遗迹,诉说着前生旧事。有一座土地庙里还袅袅向外飘着香火余烟…… 夏末初秋的阳光,瀑布般直泻在眼前的一片翠绿之上,树木、野花、野荆、 农作物与村庄相互交错,一望无际地被一片金色所笼罩.呈现出既雄伟又壮丽的 迷人景色,牵引着我的想象力大为活跃、乘风飞扬! 因为自幼同这老区的一片大 山结下了深厚的渊源,深受其文化的滋养,所以此生会时常身在繁华都市,从灵 魂深处却与大山、阳光、空气和山涧的溪流轻声絮语,享受那等心旷神怡。从前 我妈说离休后她要去山中搭个小窝棚过生活,我笑她。可是我到了五十岁的时候, 突然觉得,那是一件最浪漫的事! 马车在群山中穿行,我景仰着万物显示出的那 种属于大地,而冉冉升腾的生命活力。这是世代人生活的革命老区,无数革命者 建设者从这亘古不变的大山中获得意志和力量! 多少诗人、小说家从这里的一山 一石一草一木找到它曾经的秘密和光荣,曾经的辉煌和灿烂,找到与诗篇相仿佛 的东西。我自豪地感到:所有诗人、小说家的梦想,即使在千百年以后,依然会 与群山、微风、芳香、清溪以及树梢上鸟的低语、草棵间出没的各种小动物们在 一起飘逸,穿越静谧的时空,永远游浮于山水之间! 两匹骏马在走到村边小河时, 已不像那夜那样惧怕。阳光下河水恢复了清澈宁静,“高太子”和“大黑”就毫 不犹豫地踏了进去。走到河中间。它俩停下来,低头用嘴去啄小鱼小虾吃。姥爷 呵呵笑着,像看小孩子一样,任凭它们玩儿一会儿,这才继续赶路,奔回家中。 还好,离回城还有两天的时间,可以好好和九九玩玩。这最后的两天时间, 为了让自己惬意着那份与他们相处的快乐,我索性吃住在他们家。我们最后疯狂 了两天两夜。 上午,太阳出来时,九九照例把正信抱到躺椅上享受日光。而这两个上午, 我们全都围绕他身边玩儿。又一次死里求生,康复后的正信乐观了许多,喜欢说 也喜欢唱。 我们便开起荷池边的音乐会。郭姥爷也高兴地拿出二胡、京胡,给我们伴奏 呢。郭姥爷拉京胡,正信唱诸葛亮的《空城计》。郭姥爷拉得真棒,正信摇头晃 脑,京戏唱得字正腔圆,我和九九崇拜得不行。 九九拿出一篮子红枣,说谁唱得好,就奖励一把枣子。他们的京戏一唱完, 九九就奖了他们每人一大把枣子。郭姥爷就眯着眼睛吃枣子,正信没有手拿那些 枣子,九九就拿出一个小竹盘,给他盛那些枣子,并一个一个地喂到他嘴里去吃。 我也开唱。郭姥爷给我二胡伴奏。我唱志愿军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 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祖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 帝野心狼! ” 我唱志愿军歌,正信也跟着激动。当年,他就是唱着这首歌踏上保家卫国的 战斗征程! 他一定想起了十几年前那“燃情岁月”,也雄壮地唱起来,满脸的疤 瘌都由于兴奋而绽放。九九也会唱志愿军歌,并起身踏步。我俩就排了队,满院 子踏步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后来,我们索性一个拿了二胡, 一个拿了京胡,扛在肩上当枪杆,连唱带扭的搞得满身臭汗。 郭女老爷奖励我们两大捧枣子。 当年,我们怎么就没想到献花呢? 现如今开歌唱会,每一位歌手闪亮登场时, 粉丝们就献上一捧鲜花。如果那时候我们懂得献花,那么两个上午的歌唱会下来, 那满地的荷花肯定就得被揪光了。 中午大吃大喝以后,郭姥爷和正信睡午觉,我和九九坐在书房的炕上玩扑克 牌。我们都不认识牌的大小,只认司令,都不按常规出牌,高兴出什么就出什么, 谁赢谁输都由我说了算,九九也不争,也不吵。 至今我仍然不会玩扑克牌,偶然被同志们拉上牌桌凑个数,我能把对家活活 气死,把对手乐翻天。我虽然已经认大小牌了,但不知道几张主牌,懒得算,从 不按常规出牌,全然不会算别人手里有什么牌,会出什么牌,只管闭着眼甩自己 的。外人气死了也不好骂我,在家过年时,老公、女儿加我就仨人玩,每次都被 他俩质疑:“瞎打几十年还没学会,乱出牌,弱智啊? ”我心想,归根结底,可 能就是从小跟着九九这位启蒙老师,学玩扑克牌留下的后遗症。对于我的不按常 规出牌,我经常诩为:不按常规,才能出奇制胜。 玩扑克玩累了,我和九九便往大炕上一倒,伴着炒藕片小米粥的香嗝声,和 衣而卧,渐渐入梦。门窗大敞,院中荷香混合着远山近水的味道缓缓飘入,沁凉 习习,梦里梦外一片超然寂静…… 有一个午后,我和九九跑到山上去玩。在静寂的大山中,我们跑到哪儿,就 打破哪儿的宁静。那个时刻,阳光开始向四周群山播撒热量,突兀的秀美山峦叠 叠嶂嶂,众鸟啼鸣,彩蝶扑扑飞舞,小虫蹲踞在草尖,打着瞌睡,翠鸟在婆娑的 树影间穿行,松树上松鼠丢下手里的松子惊恐逃遁,草浪在腿间摩擦,会有大个 儿的蚂蚱蹦上脚背…… 所有的感动都在眼前。我们开始追蝴蝶、追松鼠,捉蚂蚱、捉野兔。那个下 午,凭着我的智力,九九的体力,我们逮了二十多只蝴蝶,五十多只蚂蚱,收获 颇丰。 我们一直玩到日头西垂。与混响的天籁相伴,我们攀上一个不太高的山冈, 席地而坐,用毛狗草细长的草茎把那些肥胖的大蚂蚱一个个串起来,准备提回去 油炸了吃。 落日如宏大的交响,渐入高潮,然后又倏地被一种无形的力击碎,搅和着黛 青的山色与团团浮云,熏染得彻头彻尾一片紫红。山冈上空的气氛渐入高远、玄 秘、幽深。 我绝对想不到,那个给我们黄昏美丽心境的山冈,十几年以后,埋葬了九九 的骨灰,从此成为一个小小的坟地,呜咽着一首忧郁伤感怀旧的老歌。 那时的我,正经读过几本马列主义书籍,条件合适了,就抒发革命豪情。那 个黄昏,我站在高岗上,在山脉雄峻壮美的气势中展开遐想的翅膀,飞越高山, 飞越大海,飞向全球,解放全人类的豪情壮志! 山溪淙淙,银瀑高挂,树阴遮天 蔽云,野花野草如硕大的花色地毯。我们就这样在草丛间踏过,扰碎了夕阳暖暖 光影。 第二天早晨,我背了自己的书包,又提上姥娘给装满好吃的一个小提包,准 备去公路上坐公共汽车回城里。九九早早跑来,她要送我上车。这样,姥爷就带 领社员们去修梯田,搞大会战去了。 九九替我拎着提包,我们要行三公里的山路才能到达公路。我们在山路上边 走边玩,走走停停,难分难舍。九九虽是二十八岁的少妇,可她永远都像长不大 的小女孩,跟她在一起,除了觉得她的责任感是大人的,其它各方面都是童心纯 真,完全像是我的亲密小伙伴儿。 山路上石头太多,我穿着我的红色小皮凉鞋,特硬特亮的牛皮,没走多远就 硌得我双脚痛疼。九九发觉了,二话不说,蹲下她高大的身子.一下子把我背在 了背上,任我怎么挣扎却不放我下来。我趴在她背上,嗅到从她衣领处洋溢而出 的淡淡皂香。九九最爱干净,从北京回到老家十几年了,还是那么爱清洁,不能 忍受一点异味。像正信这样的重残者,大小便完全不能自控,而九九给他收拾得 干干净净,身上、被褥上、房间里都没有半点异味,而总是处处飘着皂香。这十 几年,春夏秋冬,九九的一双白白嫩嫩的手,都快被肥皂、香皂水泡成凤爪啦! 九九背着我,低头默默走着,特别爱讲话的她,这段路上一言不发。她也知道心 里难受呢! 在她十几年的生活中,据我所知,她没有一个亲密接触的玩伴儿,也 没有一个看得起她,并且愿意和她一起相处的朋友。 我实存不愿走,但不走不行,要开学了。我们站在公路边了。过来一辆客车, 几乎空着。我看了眼九九,她低着头,用脚在地上画着。 我没有招手。我说,你回去吧,九九。她扭扭身子,孩子样的撅着嘴。 一小时后又来了一辆车。这回不走不行了。一天就上午这两趟车。 我迎着车举起了手。客车停在我们身边,“哗啦‘’门打开。我爬上车,没 有立刻去找座位,还是站在车门那儿。我要多看九九几眼。 车门“哐当”合上,车子徐徐开动。这时,九九控制不了她的情绪,一屁股 坐到了地上,放长声地嚎哭起来,双手拍打着地,蹬着脚,呼天抢地,又像小孩 子又像村妇哭街,哭得昏天黑地。我站在车里,听着她那高亢的、撕心裂肺的大 哭,担心她怎么回家,会不会出什么事……我也哭起来,哀求司机停车快停车。 司机理都不理我,来了句:“精神病吧,够邪乎的。”他大概从右反光镜里 看到了九九。 汽车在大桥前边拐过一个陡急的弯,九九坐在那里痛哭的镜头卡住了,换成 了“哗哗”向后倒去的山槐树。 我抹着眼泪在心里说,九九,下次放假,我一分钟也不耽搁地赶回来。要是 能放上几年假就好了,就不用这么快和她分开…… 两年之后,我所想象的这么一个“长假”,两三年的时间呀,居然真的到来 了。 两年之后.是1966年,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十二岁的我,还不懂 什么是“讲话”、“文件”,只是看到人们做着各种各样我以前没看到的怪事, 贴大字报,一拨人拉着另一拨人游街示众,人们从这个批斗会场跑到那个批斗会 场,有看热闹的,有冲锋陷阵的…… 开始我们学校还上课,课间人们忙着去看大字报,关心谁被揪出来了,谁是 坏蛋之类的信息。而我挺另类。我看大字报从不关心谁写谁的,谁有几条罪状, 我只欣赏那上面的革命词句。我们学校正经有几位很好的语文老师,大字报写得 也挺文化,挺敢往上捅词儿,诗词语录用得都很漂亮。那时,只要一有新的大字 报出来,我便拎了笔记本去抄“优美词句”,整整抄满了厚厚的一本笔记本。 所以日后我参军到部队后,满腹“革命词汇”的我,最不发愁开会发言、写 决心书、写批林批孔寒章之类的事情。有一回代战友写决心书,一晚上泡制二十 份,那是绝对不重样的。别看俺人小,革命词汇丰富,连处长也高看我的这一才 能:“小鬼,批林批孔会上,代表我们处发个言吧。”局长有时也提溜我:“丫 头,我给黑板报投篇稿,你来看看,给润润色。”好办,润润色,不就是往上捅 词儿嘛,咱这儿有一大厚本子呢! 学校里先是在墙上战斗,所有墙上的大字报都 一层摞一层,层出不穷。后来就变成大会批斗了。那个戴着厚厚近视镜的辛校长 首先被推上了批斗台。批斗会闹哄哄,拳打脚踢,大呼口号,吓得我不敢看,溜 出学校往家跑。谁知这位平日笑嘻嘻很乐观的辛校长那么不经折腾,只一场批斗 会下来,他便在关他的储藏室里割腕自杀了。 我永远忘不了,在那个全校上下吵吵嚷嚷的秋日下午,几个高中男生用一条 灰色的旧毛毯裹着辛校长的尸体往外抬。同学们都跟着看,我夹在人群中,当他 们抬着尸体从我身边走过时,我看到那灰色毛毯上的暗红色血迹,辛校长那只露 在外面的手腕,上面一道深深的口子,口子上是干结了的发黑的血。那一刻,我 真的好想哭。我想起了他笑嘻嘻的样子。 他们抬着他的尸体,走到学校操场最南边的跳高跳远的沙坑,用铁锹扒了个 坑,便连毯子带人埋了进去。 我发疯一般地跑回家,坐在床上发呆。 第二天我就拒绝上学了。我的好朋友陆小萍傍晚来找我,说斗争还在继续深 入。那辛校长的尸体,已在昨夜被他两个儿子挖出来扛回家去了。校长没了,现 在轮到教导主任站上批斗台了。 我就是不上学了,整天在家发呆。我妈说不出去最好,外面太乱。 但是她看到我日趋呆傻的样子,心里十分担心。 我整日呆呆傻傻地藏在家里,大院里一有人声,我就以为是来拉我去参加批 斗会的,便从屋里插上门,大气不敢出,一直等到没有任何声息才敢出口气。那 些日子,我的眼前总是辛校长的影子,音容笑貌十分清楚,还有那灰色的、沾满 血迹的毛毯,那只露在毯子外面的手腕…… 我这个十二岁的初一学生,第一次看到了暴力,看见了血腥场面,所受的刺 激真的不小。提到上学我就害怕,就反感。 就这样无所适从地在家呆了一星期多的时间。有一天上午,我正坐在家里犯 傻,忽听有马车驶进宿舍大院的声音。 啊! 我一下子振奋起来了。这声音太熟悉啦! 清脆的叮当声,得得的蹄音是 “高太子”和“大黑”的,那节奏欢快,分明是姥爷急急地赶来啦! 我噌地蹿出 来,看见姥爷笑眯眯地赶着马车走来了。妈妈骑着自行车跟在旁边。姥爷看见我, 跳下马车,大步跑过来把我抱起来。 接下来我看到妈妈拿了一只皮箱,把我的衣服一件件地往里装。 我看她装了裙子,装了衬衫,装了毛衣,还装了棉衣,我知道这一走不是一 两个月。感谢妈妈给我找了个最理想的避风港。 我兴奋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了。现在想来,在那样的混乱年代,我这小小年纪 的孩子,居然会选择逃避。逃避这纷乱的世界,到那宁静朴实的山村,继续过无 忧无虑的生活。 我一下子就想起了九九。我梦想的“长假”真的来了。我可以继续同九九的 那份友谊。不知为什么,我感觉我同九九的友情,胜于我同任何小伙伴和好同学 许多倍。不是因为对九九的同情,而是实实在在感到九九的纯净、善良与真诚。 她跟你好,是没有任何目的的。我跟她在一起,也从不担心什么,是心贴近 心的交往,是澄澈而透亮的温馨友情。 说走就走,妈妈提上皮箱,把书包递给我:“拿上,该学还得学。 不要光疯跑着玩,有空学习学习,走吧。“ 姥爷把我抱上马车。他神秘地笑着,“哗”地支起了一座白帆布遮阳篷,那 上面还让我舅舅用红颜料写了“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非常的醒目。那遮阳篷 下面铺着大花被子。我舒舒服服地坐上去,姥爷赶车出发了。 也许这次离开的时间要很长,妈妈舍不得我,就骑车跟在马车后面送一程。 我最佩服我妈的不是她的漂亮,不是她写的一手好字好文章,而是她的政治 远见。 一个时期搞什么政治运动,会持续多久,有些局势会不会改变,什么时候会 改变,她都能远视,都能预见,而且还一般准确。就拿一件事来讲,在我十五岁, 我弟弟只有五岁的时候,面临着我可以参军可以就业也可以上山下乡的关口,组 织上对我妈讲明:你家只有两个孩子,必须保证有一个到农村插队,你那个小的 是儿子,可以给一个指标当兵去,你女儿就插队去吧。我妈妈坚决地说:“不, 让我女儿走,我儿子插队去。”回家来她对爸爸说,“等咱们儿子长到能插队的 年龄,政策肯定会变的,根本用不着去插队,会有机会考大学的。”果然,恢复 高考被我弟弟赶上了。 那天妈妈跟在马车后面骑车走了好远好远。她不停地嘱咐“上山下坡别闭着 眼瞎跑,小心摔断腿”、“不能喝生水,要拉肚子的”、“箱子里有鱼肝油,别 忘了吃”、“有什么事写信回来”等等,把姥爷都搞烦了,说:“你别老跟着了, 快回去。不放心? 不放心,我把她撂下,你自己带吧! 别这么婆婆妈妈的! 交给 你爹娘还不放心? ” 我妈只好停住不送了,推着车,站在路边一直看着我们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