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中午,我和姥爷在一片猪鸣狗叫声中回到了村子。一吃过午饭,他便直奔生 产队的马棚而去。 当姥爷走进马棚大门,几十匹骡子、马几乎同时仰天长啸,嘶鸣声震荡山谷。 这座四合院一样的马棚,四围是整齐的拴牲口槽,六十多匹骡子、马整齐排 列着拴在里面,老骡子、青壮年马、幼马,所有马匹见到姥爷,都久别重逢似的 连声嘶鸣,情绪激动地纷纷用蹄子刨着地面。 我姥爷站在马棚院子中间,昂着头,好久不见了的红晕又重新出现在他瘦削 的脸庞上。我发现他的脸上有雨点样的东西在太阳光下熠熠闪亮,我分不清那是 汗水还是泪水。 骡子和马们依然高声欢叫,高高低低、长长短短,那阵容颇像迎宾的军乐团 .我姥爷威风八面地围着马槽走了一圈,一个一个地检阅它们。我跟在姥爷身后 看,看到那些大骡子大马的眼睛都水汪汪的,有的还流出眼泪。啊,马儿也会哭 ! 姥爷走到“高太子”和“大黑”旁边,同它们脸贴脸的亲热,它们就像好久没 见娘的孩子,眼里淌着泪,直往姥爷的怀里扎。姥爷解开它们俩的缰绳,说要拉 他们上山遛遛。 我突然想起,正信特别想再跨骏马,回味一下当年驰骋沙场的那种感觉,便 对姥爷说了。姥爷肯定满足正信的愿望。他当时一定想,自己的生命不会长了, 他最后能为正信他们做的事,恐怕也只有这一件。 姥爷牵着“高太子”和“大黑”,并在它们背上放了马鞍子,“高太子”背 上的鞍子上还架了柳条驮筐朝九九家的大宅走去。 九九看到我们来了,高兴得“嗷嗷”大叫,丢下饭碗跑出来,背起我来就满 院子跑,一口气跑了好几圈才放我下来。她正在给正信喂饭。我告诉她快些喂饱 正信,大家骑马上山兜风。正信听见,连说不吃了不吃了,吃饱了。九九为他擦 了嘴巴,又把他抱到炕上,端了一大盆温水进去,大概是为他擦身、换袍子。果 然,九九抱他出来时,他身上已经罩了那件挂满军功章的天蓝色棉布袍。 “高太子”驮的两只驮筐是崭新的柳条筐,还未装运过任何粮食和肥料。姥 爷叫我去炕上抱一床棉被来,放进右边筐里垫好,然后姥爷压住左边筐,叫九九 把正信放到右边筐中的棉被上。正信高兴地咧着嘴呵呵笑得像个小孩子。他的上 半身正好露在筐子上方,老远就可以看到他胸前那一片灿烂的军功章! 把正信放 好,九九突然又跑回屋去,转瞬举着一顶半新的志愿军军帽跑回来,给正信端端 正正地戴在头上,帽檐拉低,恰好遮住他头上那些可怕的伤疤。 姥爷让九九坐进左边筐里,她身体太重,一上去就像压翘翘板,把正信那边 翘到了半空。姥爷就把我抱到鞍上,坐右边,把双腿放到右边筐里,增加正信这 边的重量。这下好了,两边的重量基本平衡。 姥爷小心地牵着“高太子”往大门外走去,幸亏九九家的门够高够宽大。 “大黑”跟在我们的坐骑后面。我叫姥爷骑上“大黑”,姥爷怕我们三个人摔着, 就牵着“高太子”徒步而行。 九九和正信太激动了,九九亮开嗓门儿又叫又笑,招来满街的观众。我们第 一次这样坐在高头大马上招摇过市。 以前九九曾用独轮手推车推着正信上山,正信可没有这么高兴。 听到九九呼哧呼哧的喘息,正信经常心疼,不住地说,行了行了,就到这儿 吧! 停下来歇歇吧! 此刻坐在身高力壮的“高太子”背上,他们都兴奋不已! 正 信一直咧嘴呵呵地笑。尤其当他听到两旁人群中发出的赞叹声“啧啧——大英雄 啊! 你看你看,他身上那么一大片奖牌牌呀! ”他会朝说话人的方向微微点头致 意,很绅士的那样。 这个秋日的午后,社员们吃过饭正要下地干活,几乎全村男女老幼都在街上 走着,所以都目睹了英雄的风采。平日里,正信呆在深宅大院,很少有人见过他 究竟是什么模样。今天,他首次公众亮相,又是由德高望重的村支书亲自给牵领 坐骑,别提有多么的荣耀! 其轰动效应,在这小山村上上下下可想而知。许多人 跟在后面观看,越聚越多,拉起了长长的队伍。队伍过处,让世界一下子陷入轰 轰烈烈的色彩。人们惊讶之余是万分的欣赏! 人群一直跟到村外小河边,男女老 幼聚集了上百人,说说笑笑,围着马上的刘正信看,尽是敬佩和赞赏的话语。 “大黑”一直跟在“高太子”后头,似乎很落寞似的焦躁不安。到了河边, 姥爷干脆放了“大黑”和缰绳,索性让它撒开自由奔放一下子。 “大黑”恣意闯入河水中,涉了几步,又突然撒欢儿地沿河边奔跑起来。它 那矫健的身影,如风的速度,狂奔而去又狂奔而回,十分野性,充满活力。 “大黑”奔驰一圈回来,傍在“高太子”身旁,神情傲然。 河水清澈得能够照见一切。剽悍的“高太子”和“大黑”开始低头饮水,忽 而抬起脖子仰天长啸,其嘶声辽远,震荡山谷。岸边的灌木丛已经在秋风中摇曳 着金黄色的叶簇,风过之时,“刷啦啦”地飘落如雨的细叶,一部分飞入水流中, 打着漩顺流逝去,另一部分随风在草地上四处翻卷,上下跌宕,或粉碎如屑,或 飞舞去远。河岸两边明艳的野菊花还在怒放,一片一片相接绵延,间杂着其他残 败的野花,在卵石河滩上舞动着迟暮美人般的风韵。 这秋目午后的风景太美啦! 可惜正信看不到。他只是贪婪地竖着灵敏的耳朵, 在倾心聆听潺潺的水声,欢快的风声,以及满河滩沸腾的男女老少的说笑声。他 大张着嘴,笑得很开心。他看上去十分激动。 九九的喊叫声最尖锐,在我旁边,震耳欲聋。无论她怎样兴奋到极点的表现, 没有围观者注意她,更没有人对她感兴趣。在人们眼里,她就是一个渺小得不能 再渺小的傻媳妇。九九越是醉酒般地夸张,人们倒笑话起她来。不多时,她的嗓 子都喊劈了。 远山近岭连绵不绝,山间白云流畅舒卷,虽是深秋时节,依然层峦叠翠,几 抹金黄点染,层层侧峰好似天兵列阵,造就出磅礴气势。 近山只见秋后的梯田裸露着黄色的躯体,仰卧于山间。 马儿喝饱了水便向山间行去。刚爬上第一道岭,立马山边,处处惊人。那山 之博大,之险阔,昭示着一种强大的壮阔气势和撼人的内涵! 继续沿山道前行, 沿途如画般的秋景扑面而来,橙黄的柿子,丛丛点点的艳红酸枣,熟透的红苹果, 已收获堆积山样的玉米、地瓜……梯田间有社员在耕种小麦,高处飞瀑直泻,潭 水边鸟语花香、松鼠跳跃…… 打马行走在变化万千的云山幻影和干仞峭壁之上,劲风中聆听松涛阵阵,我 心中突然幻想出当年八路军在这里同日本侵略军浴血奋战的场面,听到了山谷间 两兵相交,万马厮杀之声。我兴奋起来,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 那个时代的我们, 接受了太多的革命英雄主义教育,时常可以抒发出革命豪情。 我从马鞍上站直身子,突然对着群山大声唱起来:“大刀——向鬼子们的头 上砍去——”我这一唱,先是把“高太子”和“大黑”吓得一惊,停顿了一瞬间, 转而像得了冲锋令一般开始往前奔跑。姥爷牵着缰绳,控制着它的跑速不算太快, 他自己也跟着马儿向前跑着,边跑边自豪地说,这马棒极啦! 它的爷爷的爷爷曾 经跟姥爷一起去支过前。 我那时兴奋得过了头,完全忘记了我姥爷是个癌症晚期的病人,忘记他那令 医生也无可奈何的满肚子毒瘤。九九和正信完全不知道,在村里享有很高威望、 强大几乎可以呼风唤雨的我姥爷,即将走到他的人生尽头! 大刀把鬼子们的头砍 了一遍又一遍,九九、正信还有我姥爷,我们大家一齐砍! 在胶东,男女老少没 有一个人不会唱这首歌。我们吼出来的歌声搅翻了三山五岭的沉静,鸟儿惊飞, 所有草间的小动物仓皇逃窜。 马儿仍在奋蹄疾跑,虽算不上飞奔,那速度也算不慢。我姥爷脱掉青布夹袄, 只穿一件白布短褂,露出腰间的青布腰带,左手拉着“高太子”的嚼子皮带,身 子轻捷地跟着它飞跑! 那一刻,我抓着马鞍站在筐里,风把我的长辫儿像扬鞭一 样吹在空中,看着姥爷出色的奔跑,心中像崇拜英雄那样佩服他! 当我姥爷永远 地离开我之后,我每当想起他、念起他,记忆中永远都是他这最后的奔跑! “穿 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正信突然亮开高声,九九在他唱完这一句时, 紧跟上尖嗓伴奏“锵锵锵锵锵锵……”“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 正信唱京戏那真是叫绝,加上九九的“京胡”与锣鼓节奏相伴,听起来令人热血 沸腾。如果正信能活到21世纪的今天,我一定会鼓动他去参加“星光大道”的冠 军比拼。 唱完了《打虎上山》,骏马仍在奔驰,两侧群峰更加陡峭,耳边风声阵阵, 马蹄得得在群山中回荡。正信又唱起了京剧《奇袭白虎团》里的唱段…… 我回头一看,身后被马蹄踏起的碎石和尘土四散飞溅,黄尘如金蛇狂舞在半 空中舒卷。有十几个男孩子也飞跑着跟来,像冲锋的队伍奔跑在山间小道上。 我高兴地大叫道:“报告! 我们的队伍多出了十几个人! ” “好! 继续前进! ”九九喊着。 这时,后面那些小孩也一起唱起了《打虎上山》:“穿林海——跨雪原—— 气冲霄汉——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他们虽然唱得没调,几乎是 喊,但气势却毫不逊色。 前面跑到了悬崖边,“高太子”收慢了步伐聪明地自动调头往回行。 “报告! 队伍里又多出了四个人! ”我发现身后跟来的孩子越来越多。 “好啊! ”九九大喊,“革命的队伍应该壮大壮大再壮大! ” 这一路山间狂放,那叫一个爽啊! 我们在马上,姥爷亲掌坐骑,绝对不用担 心发生什么意外,马上的豪情达到了一个又一个的高潮,真可谓气冲霄汉、风光 尽出。 在回到村口马棚附近时,一个总是跟在姥爷身后学驾马车的年轻人,手里捧 了一只大酒坛子,大得简直就像腌咸菜的闷坛。走到那年轻人身边,姥爷吆喝着 马停住,从那人手里接过酒坛子,仰脖儿往里灌,只见他那喉头如两只小葫芦一 鼓一鼓地,胸脯连同肚皮都那么气势地颤动着。喝罢,他用手背一抹嘴,着实过 了一把酒瘾。我真担心他喝醉了。不过,醉了也无妨,他已把我们安全地带下了 山。 那天夜里,姥爷发起了高烧。晚饭前他就躺倒了。当时我不在,还在九九家, 我们三人余兴未尽地还在那儿说着山上的风光和豪放之后的心情。我还对正信表 示,以后要经常搞一些这样的“游山”活动,因为我相信,像正信这样生活在黑 暗之中的人,只要他的心灵是敞亮的,而且人们帮助他多走出去,他仍然可以看 到丰富多彩的世界,仍然可以活出激情,活出幸福! 晚饭时,我回姥爷家一看, 心立刻冰冻了。姥爷躺在炕上,面色蜡黄,腹部疼得特别厉害,几次滚到炕下边。 姥娘一看不行了,一边骂我们“穷跑疯”,一边打发人十万火急跑到公社邮局给 我妈妈打电话。 天完全黑下来,四围群山拉起了青灰色的狰狞面容。那夜,天空没有一颗星 星,月亮也不知隐到何方去了。我急得大哭。姥爷已经昏迷不醒。 我跑到大门外遥望有无汽车的光亮,企盼我妈妈带车尽快赶到。 刚踏出门去,门外的情景让我惊讶不已。大概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幼都聚在我 姥爷家门前,黑压压的一片,只有几声低低的、焦急的叹息声,除此而外,一片 静默。我朝村南路口看去,村路上隔不远距离就有一盏煤油提灯在闪着橘红色的 火苗,还有道道手电光划破黑暗,照向南边的公路。 终于,我妈带着军医院的救护车呼啸赶来。医务人员迅速将我姥爷抬上车。 我哭着往车上爬,被我妈一掌打下,她一定恼我没有把姥爷在医院里看住,而且 认定是我策划和鼓动的这场抒豪情寄壮志的最后疯狂要了她亲爹的命! 姥爷这一 去,真的没能再回来。 那些天,是我这一生当中最悲伤最悔恨的几天,我的肠子都悔青! 我的心都 痛裂! 我的泪水亦流干! 在这个凄清的深秋,落叶如纷飞雨,我这颗无忧无虑少 年的心,平添了无限惆怅。我知道了什么是死亡。我感到了生命的尽头也许是轻 烟,也许是一堆黄土。生命啊,它有时是沉重的,有时是顽强的,有时却是脆弱 的。 还没有从沉痛中走出来,姥爷去世后的第九天,我收到我妈的信,叫我快回 城里,信中说:“你的好日子到头儿了,是参军是进矿山还是插队去,这个月就 要决定。赶快回来,你已经‘解放’得太久,早些回来收收心……” 最最难过的是同九九的分别。依旧是在那个开满野花的路边。秋后的野菊花 一半凋零一半残存,迎着瑟瑟秋风,凄凄切切地抖颤着。 当长途车停在我们身边,泪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我登车离去,耳边长时回响 着九九撕心裂肺的哭声,眼前抹不去她躺在败花残茎的路边痛苦翻滚的影像。很 多年很多年过去,想起这次的分别,我仍然感到心疼。 令我万万想不到的是,那次分手竟为诀别! 那次离开,是1969年的深秋,之 后有十年时间我再也没有回到过那座小山村。而在1979年我姥娘来北京我家小住 时,我才知道九九和她的丈夫,一个在1975年夏季去世,一个在当年的冬季去世。 在北海公园的长凳上,姥娘对我讲述了九九和正信相继去世的原因。那是个 细雨霏霏的傍晚,我打着一把花布伞,替我姥娘和我自己遮住雾一样的细雨。 在这样一个天气,听这样一个凄婉的故事,当这故事讲完了,长久地,长久 地,我仍然沉浸在比这阴雨天还沉闷还压抑的伤怀中。 九九和正信,这一对特殊的夫妻,他们生命的终结,简直就是一首感人泪下 的悲歌。 在我和九九一起奔跑于山乡热辣辣的阳光之下,她总是那么快乐,像个握有 通往幸福花园秘密通道的孩子,眼里满是掩不住的笑影。关于她和正信,我永远 也抹不去的记忆,是他们那温暖的荷塘边鸳鸯般的栖息,仿佛一池风动的层层红 荷,映照在他们彼此的生命里便是永远的风景。 自从我离开那里以后,九九失去了我这个唯一的朋友,便整天和正信一起呆 在大宅里,很少有人看到她出门。在那个深宅高墙中,他们安静地、无声无息地, 无人知道他们是怎样过着他们的生活,是苦或是甜。 日子如此过了两年多,九九突然在秋天的季节里,像个男人一样出门干活了。 我姥爷去世后,由民兵连长代理了两年支书,后来,村子里另外选出一名村支书, 才三十几岁,是一个退职的化工厂工人。 新支书是倒插门女婿,姓崔。人们之所以选一个外姓人做支书,主要是他的 亲戚在县城当领导,本人又懂文化,又是有着十年党龄的党员。 崔支书上台以后,取消了我姥爷当年给九九夫妻的所有优待,理由是正信已 拿了国家给的优厚残废金,生产队不应再负担什么。如要分口粮,家属必须参加 劳动。送柴火、派人担水,都被取消。 九九不得不为生活奔忙了。他们用残废金买队里的粮食,交了钱,粮食却要 自己去地里、场院里往家搬运。分粮的那几天,谁也顾不上谁,越是人口多的家 庭,粮食分得越多,搬运的次数就越多。在挑担子来来往往的山道上,九九融入 了运粮大军,人们经常看到她披头散发地挑着半担粮食蹒跚而行,一趟又一趟, 从早晨挑到晚上,只是中午不见她的身影。因为中午她还要为丈夫做饭、喂饭、 收拾屎尿、擦洗身体。 姥娘那时特可怜和心疼九九,着急的是自己年龄已经五十多岁,又是小脚老 太太,无法帮她上山挑粮食,只能过去帮她做些家里的活儿,比如柴草应该垛在 哪里,搬回来的粮食如何晾晒如何收藏。九九去山里往家担玉米,我姥娘就去帮 她晾晒好,坐在荷塘边把玉米粒搓下来,教她如何把玉米碾成面子。从前这些事 情,都由生产队派人给做好。如今,农村生活中一切事情都得由九九自己做,而 正信这个家中的男人心中只是焦虑,却一点忙也帮不上。 九九还要进山砍柴火,尤其在秋季要准备过冬用的柴火。姥娘知道她不会砍 柴,便求村里一些年轻妇女上山砍柴时带上九九,帮她一把。 艰苦的生活,繁重的劳动,不到两年就把九九变成了一个粗糙能干的农村妇 女。别人家有男人干的活儿,九九的男人什么也干不了,只有她自己把一切都扛 起。她能从井边呼呼挑两大桶水回来,能从远山把自家几百斤口粮挑回家,上山 砍柴还知道抢在别人前头,往往别人刚进山时,她就担着很高的柴火捆悠悠下山 来了。她会像其他农妇一样,叉腰站在院中,看着高高大大的柴草垛,幸福地笑 着,心想可以过一个温暖的冬天了,心里十分踏实。 到了1971年,九九发生了在农村人眼中最鄙视的事情。她不知道被谁搞大了 肚子。幸亏我姥娘最先发现了这一情况。我姥娘也慌了神儿,心里骂着是哪个挨 千刀的欺负一个彪子熳,同时采取紧急措施,把她圈在大宅不让她出门。当时看 她那个肚子,我姥娘估计她怀孕已经七八个月。 我姥娘便找了几个好心眼儿的媳妇,她们都愿意帮助九九这个可怜的女人, 并保证不说出这个秘密。 我姥娘曾问过九九,是什么人干的这事儿。九九只是傻笑着摇头,越问越摇 头。庆幸的是,九九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一直小心翼翼地,不让正信知道这件 事,而正信看不见也摸不着,当然蒙在鼓里。 到了快生产那几天,姥娘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总不能让她生在自己屋里, 那样就瞒不了正信了。正在姥娘想不出办法的时候,有天上午八九点钟,姥娘刚 过大宅这边看看,九九就喊着肚子疼。姥娘知道她要生了,就赶紧对正信说: “她可能拉肚子,俺扶她上卫生室找‘赤脚医生’给看看。”“赤脚医生”是指 乡村土生土长自学成医的土大夫。 我姥娘扶着九九到了我们家炕上,没敢找“赤脚医生”来接生,怕张扬出去, 让人家都知道九九生私孩子,那她就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农村传这种事,比夏天的乌云还快。 姥娘颠着小脚,扭啊扭地,挨家去叫来那几个媳妇,幸好她们事先都有准备, 有的拿着剪刀、酒精来接生,有的拎着铜盆跑来。姥娘也准备了许多月子里要吃 的鸡蛋、小米、红糖等东西。 身高体宽的九九,干了两年的重活,生孩子真的没费多大事儿,虽然是第一 胎,她没用半小时就产下了一个女婴。郭顺家的媳妇是带着一个嫁到四川的娘家 亲戚来的,孩子一落地,那外乡女人用事先准备好的小毯,把孩子裹巴裹巴就抱 走了。那个女婴就是长大后在芳邻路开酒楼和茶楼的万星。 生产后的九九,心里好像明白似的,眼睁睁看着婴儿被人抱走,“嗷嗷”地 哭着。几个妇女一齐劝说:“这孩子本来就是人家的,跑错地方到你肚子里去的, 人家来等着要回去,都等了好几个月啦! ”“这事可不敢让人知道啊! 不能告诉 人家。” 弱智的九九就相信,就再也不提孩子的事。她挺皮实的,分娩之后只躺了两 个多小时,一看快近中午,她从炕上爬起来就要回家给正信做饭。姥娘早打算好 了,找出一条大围巾包住她的头,搀着她回到大宅,跟正信说她拉肚子很厉害, 也传染,分炕睡,这些天由姥娘住九九炕上,方便照顾她。正信唉声叹气,他担 心九九是干活累病的。 姥娘为他们做饭,两个人的饭分别做。九九需要大补,还需要喝汤药回奶。 每到吃饭时,九九一定要下地亲自喂正信吃饭。还有,午饭后睡觉前九九也一定 要为正信擦三次身,自己才肯休息。姥娘一直在那里给他们做了一个月的饭,精 心照料着九九产后的身体。九九很快恢复到从前的健康状态。姥娘觉得一切都做 得天衣无缝,才舒心了。 谁料想,三年后九九又肚子大了。姥娘只得故伎重演,又给她做了处理。这 回她生下的是男孩,生得更麻利,更不费功夫。孩子还在肚子里的时候,“下家” 就已经物色好。孩子一落地,二十里路外的一个木匠老婆就欢天喜地把孩子抱走。 不过,这一次的保密工作没有做完美。村子里有个媳妇跟那木匠家有亲戚关 系,知道他们的儿子是“彪子熳”养的,这下子可传开了,全村人除了正信不知 道,其他人全知道了。 有几个无聊的女人在街上堵住九九,骗她说出跟她私通的男人是谁。 “告诉俺们,那个男人是谁? ” “什么……男人? 我不认识。” “男的,和你干那事儿的男的。就是公的,男的就是公的,你是母的嘛! 公 的是哪个? ” “噢,公的啊,我告诉你们。” “好啊! 好啊! 快告诉俺们! 以后赶集给你捎花围脖! ” “好吧。跟我来吧。我带你们去找公的。” 九九就在前边走,那些女人嘻嘻哈哈在后面跟。走着走着,走进了生产队的 马棚。 那些女人嘁嘁喳喳,说早就猜到是些住在马棚里的男人,日子长了不回家, 憋不住,就哄骗傻女人上炕的。她们一阵兴奋,就要揪出那个奸夫啦! 九九走到 东墙根儿站住脚,那几个妇女急不可耐地嚷嚷着:“哪个? 快说! 快说呀! ” 九九指着墙角一匹正在撒尿的马:“是它! 快看快看,是公的! 马××还挺 长的呢! ” 几个妇女一下子就傻了,想着是不是被这个疯女人耍戏了一把。 九九“嗷嗷”叫着,跑出马棚,跑回自己家去。留下那几个婆娘在那里捶胸 顿足地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