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姥娘说,九九死那天,不知是什么样不吉利的日子,大中午的,有的人家里 死猪,有的人家里死鸭,生产队马棚里一下子死了两头骡子。村西一个九十多岁 的白胡子老头儿,中午饭还没吃,就一头扎在炕上翻白眼儿,死啦! 那是个酷暑 难当的夏日,太阳像一个大火球悬在群山之上,把它的热量向着大地无情喷洒。 树木花草都被连日骄阳的暴晒灼伤耷拉了脑袋,地里的庄稼小苗都被灼干,东倒 西歪地伏在鱼鳞般龟裂的土地上。 山区遭受了十几年来罕见的干旱,灾情十分严重,为了及时抢救地里的嫩苗, 生产队紧急动员全体社员参加抗旱救灾。男女老少,除了五十岁以上的小脚婆娘, 十岁以下的孩子,其他的都必须上山抗旱。整劳力,即壮劳力担水上山;半劳力, 即体弱妇女和儿童,则拿脸盆往山上端水。 九九长得高高胖胖,崔支书就毫不犹豫地把她定为壮劳力,往山上挑水。山 间的溪流都干涸了,必须从村子旁边的大河取水,再走几里山路把水挑到梯田中 去。大河里的水也不多了,就剩下中间一条带子样的浅水流。河滩裸露出几百米 宽,卵石和沙砾被太阳暴晒得滚烫滚烫,人们的双脚踩上去,鞋底的胶皮都几乎 被烫化。整个河滩连着山峦,仿佛火焰山在太阳底下恣意燃烧。 九九心眼实在,干活傻卖力气,一点儿都不会偷懒,不会耍滑。 别人挑水,不会把水桶里的水装得太满,爬几里路的山,晃晃悠悠,走走洒 洒,越走担子越轻,到了地里剩半担水就不错了。山路旁边时而有树阴或岩石的 背阴,挑水的人们就会躲到阴凉处歇息一下再接着走。 九九不会这样做。她挑大号水桶,从河中取满满两大桶水,一路上不舍得洒 出一星半点,所以负重爬山就特别累。她一路不停地走,不知道到树阴下歇一歇、 吹吹风儿,只会闷着头向前走向前走,分秒必争地走着。别人挑两趟,她能挑三 趟,就连那两名总被生产队当主力用的男性傻子也干不过她。崔支书不失时机地 把她树为好社员,积极分子,让全体社员向她学习。 那时候,人们都说,这老话儿说是找女人要找山村的女人,买骡子也要买山 村的骡子,能干活! 可这九九,是从城里回来落户的女人,这几年磨炼的,干活 赛过驴! 热浪逼人,抗旱紧张进行了半个多月。老天还是不下雨。抗旱大军即将 全军覆没,村里累倒病倒一大片,还有部分人累草鸡了,说什么也不上山干活, 不要工分、倒扣工分、即使全年分不到口粮也拒绝出工。地是生产队的,是集体 的,要减产,大家都少分,又不是哪一个人的事儿。你攀我,我比你,上山抗旱 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崔支书带着党员、团员、民兵,再还有两男一女三个 缺心眼儿的傻子还在坚持奋战。 实际上,九九完全可以不去抗旱。正信的残废金足够夫妻二人买口粮买生活 日用品买新衣服鞋帽。家里不需要她挣工分养家。可九九就是那样实在,一天不 歇地去干活。崔支书越是表扬她,她越是来劲儿。而且她跟社员不一样。 在胶东农村,男人上山干活,家里女人就做好保障工作,要尽量做最好的面 食、尽量做荤菜,穷家也得有点咸鱼干。到饭时候,女人们便提着装饭菜的篓子, 装菜与汤的瓦罐,到田间给自己的丈夫送饭。 没结婚的大姑娘小伙子,爹妈更疼着呢,所有细粮都省着给劳动力享用。 抗旱挑水上山,是最最耗体力的苦活。一到饭时,人们累得往大树底下一躺, 就等着家里的人来送饭了。他们在极度劳累之后可以吃到白面烙饼、肉丁包子、 炖鸡块、粉条炖肥肉、打卤面、混合面饺子………差的也能吃上糊饼子就咸鱼干, 还有小米稀饭、绿豆稀饭来解暑。 九九没有这个福气。同男人们一样干一上午活下来,她撂下水桶和扁担,马 不停蹄地顶着大太阳往家跑。回家去,她要忙着给正信做饭喂饭。喂完饭,她就 开始大洗。天气炎热,她必须给正信清洗身体,擦上厚厚的爽身粉。正信不能动, 不能翻身,身上出了汗就会起痱子。 九九给他料理得特别仔细,二十一年来,每个夏天,不管多热,她从没让正 信身上起痱子。 九九忙完了正信的事,自己胡乱吃几口饭,又要匆匆忙忙上工去。 那些天,正信天天央求她不要去上工,天太热,受不了。九九说,人们都不 去了,地里那些苗儿全部干死,多心疼啊! 九九就这样连续干了二十多天,终于 有一天,九九中午又顶着四十多度的高温回家给正信料理完了一切,再回到河边 挑水时,突然倒在滚烫的卵石滩上。当时崔支书和其他社员扔下水桶跑过来,痛 心地看着像死鱼一般倒在艳阳下的九九,由红白急剧变为蜡黄的脸庞不停地抽搐, 口角带着一丝痛苦中的微笑,不一会儿,她那庞大的躯体便一动也不动了。 “赤脚医生”上来一听,说心脏已经停止跳动,中暑死亡。 人们把九九的尸体抬回大宅。当正信听说妻子永远地离开了他,人们只听一 声撕心裂肺的大叫,正信当场昏死过去。 崔支书安排了车辆送九九去火化厂。这么热的天,尸体放在屋里会腐臭。我 姥娘跌跌撞撞地跑到大宅,看到可怜的九九被放在一块门板上,脸上还挂着汗水 和灰尘,一件又旧又脏的白色短袖小褂,膝盖打了补丁的蓝色制服裤,还散发着 汗臭味。 我姥娘心疼地扑上去,抱起她的头,抚摸着她冰冷的脸,大哭。 “可怜的孩子啊——你不能就这样走啦——孩子啊——你不等最疼你的爹回 来啦——你走了,你男人可怎么活啊——他一天也离不开你呀! 孩子——你侍候 人一辈子,你一天也没享享福……” 姥娘心痛欲碎。她知道,九九是累死的。她刚生过儿子才两三个月,她的身 体是经不住如此繁重如此劳累的苦活! 姥娘的哭声,加上全村传开九九死了的消 息,把许许多多社员都召来了大宅。女人们都止不住哭声,有感动、有同情,一 片沉痛。 那个崔支书的心里也难过。他坐在大宅的高台阶上号啕大哭,也像个娘们儿 似的哭诉起来。他后悔没有关照到九九,她毕竟是大城市回来的女子,体力怎么 能跟山里土生土长的男人比! 是自己粗心害了她,活活把个女人累死了,这一辈 子算是背上良心债啦! 如果传到别村去,或是传到县上、公社上,说郭庄的支部 书记把妇女都累死在地里,自己出门去还不得被人骂成没有人性的家伙! 崔支书 恨自己啊! 捶胸顿足。他为郭庄失去了一个好社员而痛心,没有这么听话,没有 这么实心眼儿的社员啦! 他曾想把她定为五好社员,再布置她重点背几篇毛主席 著作,树立她个“学毛著积极分子” 一点也不过分。她在村里是最安分守己的社员,半点错误也没有犯过。 他甚至想把她培养成为中国共产党党员…… 姥娘指挥着妇女们把九九搬到炕上,从大衣柜里翻出一身八成新的衣服,就 是她跟爸爸回乡下落户时穿的那件桃红底色缀满玉兰花的制服绸衬衫、肥腿黑绸 制服裤。她上山干活,脚上穿的一双破胶鞋后跟都破了。姥娘痛哭着,同其他妇 女一起扒下她的旧衣服旧鞋子,用清水给她净身,再换上找出来的这套衣服。 我姥娘抱住九九僵硬的尸体,哭得昏天黑地,想着这孩子从小没有了娘,疼 她的爹也死在外乡,现在她又去了,她才不到四十岁就离开了人世。想想可怜的 正信,以后吃饭谁来照顾他? 越想越感到天塌下来了! 老天爷为什么这么不公平 ! 为什么这么不长眼! 老天爷专门把好人收走。 崔支书坐在门口哭,来拉尸体的拖拉机已停在门外好久。他走进去说,该送 九九走了,等九九的骨灰回来,在山上找个好地方葬下去。 九九被车拉走了,正信一直昏迷着,“赤脚医生”和一大堆男人在他的房间 里围着,给他打了针,等着他醒过来。人们说,先把九九送走吧,要是正信醒过 来,听人们把九九送走,他会承受不了的。 崔支书见全村人差不多都在了,便抹去鼻涕眼泪,当场宣布:以后全村妇女 轮流来照顾正信。每家的妇女干一星期,从自己家开始。 他的老婆、小姨子还有丈母娘立刻就从人堆里走出来,走进屋去准备做晚饭, 准备洗洗刷刷。崔支书的小姨子十八九岁,一边抹眼泪,一边挑着水桶到井边担 水去了。 在妇女们打开衣柜给九九找衣服的时候,看到柜中整整齐齐码放着四摞绒布、 棉布,像尿布大小一块块的,干干净净、松松软软。这一定是给正信垫在身子底 下的棉布单。在炕头柜中,塞满了花布做的十几床小棉垫,半截褥子那么大,也 是洗得干干净净,做得松松软软,一定也是给正信做的。 崔支书的丈母娘和老婆到灶间准备做点吃的,等正信缓过劲来好喂给他吃。 她们在锅灶上方的隔板上发现了一个厚本子。崔支书的老婆识字,仔细翻看,全 是毛笔小字抄写的食谱:正信早餐三十八种倒换,见“春”、“夏”、“秋”、 “冬”。正信上午加餐,流食,参照北平书局1946年出版《营养粥汤大全》,勤 换花样。正信午餐,五十二种,细、软、精,参照《厨师手册》中册。正信晚餐, 必须多菜,少盐,可加汤,按照《厨师手册》下册调换…… 密密麻麻写满一大本子,大概只有九九自己知道如何做、做什么,外人还真 摸不着头脑。这娘俩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互相问着:“做什么? 不知道啊。” “要不等他醒了,问问他吃什么? ” 又进来一大帮妇女要帮忙。她们围在正信炕前,看着这位可怜的残疾人,又 是叹气又是抹眼泪。忽然有人闻到从熟睡的正信身上散发出一种怪怪的腥臭味, 不一会儿就看到他的棉袍下方逐渐颜色变深,接着就湿漉漉的了。 医生给他打了镇静剂,他睡着了,大便小便一齐就流了出来。妇女们这才知 道,这男人的大小便是永远不受控制,随时随地地会溢出来。二十一年来天天都 是如此。自己受多少罪! 九九受多少累! 妇女们端来温水和毛巾,准备动手为他 清洗。有个年纪大的妇女皱着眉头去掀开正信的布袍,吓得她几乎倒在炕边。呈 黄绿色的污物一部分溢出来,流到他的身子底下,一部分残留在他伤疤的密密麻 麻皱褶中。原来正信的身体也没有一处皮肤是平滑的,都像他脑门上的疤痕一样 粗糙,交叠、纠缠成沟沟壑壑。 污物特别腥臭,剌鼻,所有在场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离开一段距 离,依然臭味刺鼻。那个年纪大的妇女咬咬牙,上前开始用湿毛巾擦。在这股污 物排泄出来之前,九九家里,炕上炕下,以及正信的身上,可是一点异味都闻不 到啊! 她擦了几下,毛巾变黄变绿,屏住呼吸到盆里洗了一下毛巾,可是沾在上 面的黏液一点也清洗不净,反倒粘在手上,特臭,盆中水也一下子变成了黄绿色 的颜料,蒸发着怪怪的异味,使人不敢吸气。 温水换了一盆又一盆,用毛巾擦了一遍又一遍,香皂擦去了大半块,正信疤 痕皱褶中的污物还是洗不净。几个妇女全都泄了气,抹着汗水琢磨着,九九她都 是怎样干这活的? 苍蝇们闻到腥臭味,不知从什么地方全飞拢到这儿来,硕大的 绿头蝇集合起来向炕上俯冲,原先这大屋内可是不见一个苍蝇的呀! 三个小时以 后,正信醒来了。我姥娘熬了一碗小米粥想喂他喝,他摇头拒绝。崔支书的老婆 擀了香喷喷的鸡蛋西红柿打卤面端过来,正信紧闭双唇,一个劲摇头。谁都明白 他吃不下饭去,他整个人都落人了痛苦的深渊,失去了最亲爱的人,一个让自己 的灵魂和肉体都有了~个家的女人! 她是他能够存活于这个世上的依靠。她的消 逝,彻底地撕裂了他的坚强。没有了她这个相依为命整整二十一年的亲人,他简 直没有了孤独一人再生活下去的愿望。 九九死去的那些日子,对正信来说,独自一人凄清寂寞的暗夜该是如何苦不 堪言、苦无止境! 他一定在想着二十一年来,九九对他的恩情,还有他们日夜相 伴从未分开过一天的深似大海般的恩爱! 想着九九这一生为他的付出,如今却给 他留下了最惨痛的回忆陪伴着他。 在以后的漫漫长夜里,几乎每天深夜,人们都能够听到从大宅传出一阵阵哀 痛的叫声,这叫声时而尖锐,时而无能为力,如诉如泣,穿透大院高墙,在村庄 的上空徘徊、徘徊…… 全村的妇女轮流来照顾,这是崔支书定下的规矩,要让正信健康平安地活下 去。崔支书几乎每天都来看两三回,尤其第一个星期该是自己老婆值班,崔支书 几乎全家上阵,丈母娘、老婆加两个小姨子,都在大宅里里外外忙活。挑水的、 洗脏褥垫的、做饭的、喂饭的,热热乎乎地活像大宅里的主人。白天亦有我姥娘 和其她好心的妇女也过来帮忙。 可是无论有多少人在忙活,不到一星期却发生了问题。人们给正信喂饭,他 已经开始吃饭了,他吃一口,说一声谢谢,不想辜负众人的好心。可是正信吃了 大家做的饭菜,总是不消化,肚子难受,大便出不来,憋胀得不能再进食了。妇 女们那个急啊,一直问正信,九九都是做什么饭喂他呢? 正信抽泣着哭一场之后, 说自己这些年饭来张口,一口一个味道,顿顿都是新鲜味道,不知道九九每顿做 几样饭菜,配什么汤粥。 更麻烦的事情接踵而来。仍然是炎热的夏季,妇女们没断着给正信擦身,可 他还是满身的痱子,先是满身的痱子使他奇痒难忍,夜不能寐,接着生起了一些 红头疱,破了以后流出脓血,腥臭无比,整个屋子的气味令人恶心,真的没有人 敢靠前去。 女人们看着满院子晾出的布片和棉垫,无论费多少肥皂多少水搓多长时间, 就是洗不净,黄绿色的斑迹还都留在上面,干了以后硬硬的。人们不明白,怎么 也琢磨不出,九九如何把这些脏垫子和布片洗得那么干净,搞得那么柔软。她在 水里加了什么东西? 这时候,人们才真正觉得九九的不简单了。都佩服了她的贤 惠能干,体会到了她二十一年如一日的不容易! 她们几乎忘了她是一个“彪子熳”, 那些精细的女人能做到她这么好吗? 崔支书的一个小姨子叹道:“唉,守着这样 一个半条命的男人,要是换了俺,俺早就扔下他跑了,跑得越远越好。” 眼看着正信浑身像只烂桃一样绽裂着坏疮,弥漫着血水、脓水,痛苦不堪, 连“赤脚医生”也束手无策。一大堆妇女都舞弄不了啦! 崔支书说不能这样下去, 舞弄出人命来怎么办? 他果断地派拖拉机把正信送往县医院,自己和老婆亲自护 送。 县医院很重视正信的病情。这次他的主治大夫正好就是八九年前那个雨夜, 我姥爷驾马车把正信送来住院时碰到的那一位。还有许多医生护士都是当年熟悉 他们的。当医护人员闻听九九去世,每个人都挺难过。他们都说,难怪正信的身 体感染了,要是九九在,是绝对不可能发生这种情况。 县里的领导得知刘正信目前的状况,立刻到医院来探望。民政部门的领导也 随同前来看望他,了解到正信剩下孤身一个,生活无人贴身照料,便同病床边的 崔支书商议,待正信治愈出院,就把他安置到荣军院,那里的工作人员会对他实 行二十四小时特殊护理。 崔支书想这真是烧高香了! 好事啊! 这一来正信今后的生活就会有保障。他 马上就与民政部门的同志定好,正信一出院,马上就转去荣军院。 正信在医院治疗四十几天,崔支书除了自己跑来探望,还让老婆留在医院照 顾了十几天。他内心的愧疚无法驱除掉,他不知道怎样做才能弥补九九和正信。 他盼着正信快点好起来,然后住进荣军院,自己这颗心也就能放下了。 夏末秋初,正信终于可以出院了。荣军院的汽车来医院直接把他接走。崔支 书回村收拾了正信的衣物,随后赶去荣军院。荣军院的工作人员对他说,刘正信 在这里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只是沉默。崔支书忧心忡忡地回到村里,心里放不 下正信,可是又没有别的好办法,只得把他留在那里。 秋天刚过,就在这一年的初冬,刘正信因过度忧伤,死在了荣军院。村里人 都说,也好,他们夫妻到极乐世界相聚去了。 至此,大宅里的故事似乎画上了句号。生产队管起了那座高墙大宅。它的主 人都不在人世了。但是崔支书仍然小心地保护着这座大宅,差人管理院内的荷塘、 竹林和花园。他好像不相信这里的故事已经结束,仍然守望着…… 九九和正信去世好多年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已经不那么时常想起他们。 岁月带走了许多,记忆深处仍留下许多最珍贵的东西。年复一年,冬去春来,时 光如流水逝去,仿佛演奏一首美丽凄婉的岁月葬歌。 然而,当记忆深处那些珍珠般的长链,一直能够延伸到现实,那么,就注定 了永远不能丢失和改变的东西是最重要的。 有时,在雨天,我会坐在办公桌前,望着窗玻璃上流动的雨线,刹那之间, 九九远逝的那张面孔会倏忽浮现,雨滴又串联起那些曾经的破碎画面,它们是那 么明朗,那么清晰……怀旧的情愫便悄然弥漫周身。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九九,想起正信。想起孩童时代在乡间与九九牵 手,共同度过的那些令人陶醉的美妙时光。那时候我们活泼爽朗,我们浑身泥土 味。与现在栖身的喧嚣都市相比,那山村的生活简直就是一首感人的诗,一支悠 扬的歌,留给我不能忘怀的缕缕醇香的情感,丝丝甜美的回忆。 在我的采访活动中,时有女性出现。她们多数才貌双全色艺俱佳,张狂着倾 城之罪的小魔女神力,大多上了各种各样的保险,三十多岁便将后来安排得差不 多了,少数半疯以及极少数的全疯。“新新人类” 放肆着,有人在展示才华,有人在出卖隐私;有人在自恋,有人在自虐…… 一片浮躁,一片癫狂,无事生非,乌烟瘴气。许多事情咱们看不懂了,晕菜! 这 时就想起纯真的九九,智障但不疯狂的女人! 特想回到从前那个荷塘边,重温那 些欢乐的日子。 为了心中这一向往,在2003年我妈妈租建了一座近百亩土地的农场时,我急 忙赶过去要她让工人在农场院中间挖了一个大坑,准备种一塘红荷。等我退休了, 便去那里居住,每日在早晨太阳温暖照耀时,搬一把藤椅坐在荷塘读书,累了, 头一歪就睡一觉。待夏日满池荷花传递着宁静与芬芳时,与父母、爱人以及孩子 坐在荷塘边开诗会边开歌会.那该是多么惬意啊! 原以为九九的故事结束了,大 宅里的故事都结束了,都被岁月带走,冲淡了,只留下“圆月弯刀,碎裂成一千 片残梦”,完全是关于曾经富贵体面,备受娇宠的大小姐而后来历经苦难劳累而 逝的九九,还有关于曾经驰骋战场,潇洒俊朗而后来肢体残缺在黑暗中依赖九九 存活,再后来失去九九忧郁而死的正信。每当我记忆深处的他们在白天的思想或 夜间的梦里出现时,我的心中会感到阵阵痛楚。 谁也没有想到关于大宅的故事,并没有随着它的人去宅空而结束。 而关于它后来的故事,却戏剧地由于我在那个宅院里的偶然发现而发掘了出 来。 2004年初春,三十多年没回到那个山村的我,由于姥娘的去世,赶回去参加 葬礼,而在一个冷雨霏霏的日子下了飞机又乘火车回到了那里。 刚过春节,母亲就吵吵着要回老家看姥娘。我很奇怪,说天还没转暖,过一 两个月再说,没理她,也没给她订火车票。父母离休后就来北京购房居住,为的 是离我更近些。他们俩人,住城里觉得憋闷,就在京郊又弄了个农场,指挥工人 种了五千多棵桃树,六干多棵速生杨,五百多棵银杏树,两干多棵杜仲树,还有 零星冬枣树、柿子树、苹果树……绿化树有垂柳、有桂花、有玉兰、有红枫、有 片儿松等等。 农场的中心小花园有一座小巧优雅的竹亭,每晚我爸爸坐在里面的石桌旁, 泡一壶清茶,欣赏身前身后的各色月季花。春夏秋他们在那里过得优哉游哉,只 有冬天才回城猫冬。 他们只有在每年的“五一”前后回去看我姥娘,而且速去速回只占一星期时 间。这次我妈一反常规地决定三月份就走,而且一天三遍电话催我给他们订票。 我考虑天还冷,想拖拖他们,就借口软卧票不好订。那些天我妈竟坐卧不安,说 没有软卧坐硬卧也走,说她老妈妈快九十岁了,一年不见想得不行。我拗不过, 只得给他们订了软卧票,中午送他们上火车。 人说母女连心,不管距离有多么遥远。这回我可真信服了。 我左手搀着老爸右手搀着老妈走在北京站前的广场上。二老走不快,我一看 表,十二点半了,便拖拉着他们走快一点,还差二十分钟车就要开了,你说我能 不急嘛! 刚加快步伐走了几步,我妈突然在平坦的地面毫无磕碰的状况下,四肢 摊开,面部朝下,实实在在摔了个大马趴。当时摔下去的声音很大,以至于四周 围的好心人全都围过来,说不得了不得了,快送老太太去医院拍个片吧,这下可 摔得不轻。 我慌忙把我妈拉起来,吓得心咚咚直跳。令人难以相信的是,七十岁的老妈 好像哪儿也没摔疼,自己呼呼地往前走去,比没摔跤那会儿走得还快了,简直似 一阵风儿。我正要去追她,这时我的手机铃响了。我一按接听键,“喂”了一声, 里面没人讲话,却听到一种嘶哑的“啊——啊——啊”有节奏的嚎哭声。我挂断 电话,心想,这是什么人啊,选用这么阴森恐怖令人毛骨悚然的段子做彩铃。又 一想,不对呀,这电话是打进来的,刚想回拨,电话又打进来了。我赶紧接听, 还是“啊——啊——”的哭声,这回我耐着性子多听一会儿,对方说话了:“啊 一啊——艾莉啊——快叫你妈回来啊一你姥娘一你姥娘——刚刚过去啦——啊— —啊——啊——”我听出来是我舅舅的声音。 刚刚……刚刚我妈摔那一跤……难道真的这么神? 急忙把二老安顿进软卧车 厢,我跳下列车,未等开车,就赶忙跑出车站,跑到单位请了个假,次日清晨通 知我弟弟分头直奔首都机场,在那里会合,乘飞机飞往青岛流亭机场。一下飞机, 我舅舅的司机已在等候我们。又乘两个多小时的汽车到达殡仪馆,总算赶上在火 化前瞻仰到姥娘那安详的遗容。 根据我姥娘生前的嘱咐,我们这些后辈们一起把她的骨灰捧回老家,去与我 姥爷的坟墓合葬。由我舅舅操办,我们隆重地将对我们每一家人都劳苦功高的老 人安葬在高高的山坡上,与我姥爷的墓合在一起。我姥爷在知道自己患癌症不久, 就亲自上山选定了这块墓地。墓地选在郭庄最高的山冈上,遥对远处山腰间的公 路。我姥爷说,睡在那里,可以看着城里的我们从公路回家来。当时开这一墓穴 时,人工挖不了坚硬的花岗岩,只能用炸药炸开,再由石匠用锤子和钢钎一点点 敲打着修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