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节:哭冯至先生(1) 哭冯至先生哭冯至先生 对我来说,真像是晴空一声霹雳:冯至先生走了,永远永远地走了。 要说我一点都没有想到,也不是的。他毕竟已是达到了米寿高龄的人了。但 是,仅仅在一个多月以前,我去看过他。我看他身体和精神都很好,心中暗暗欣 慰。他告诉我说,他不大喜欢有一些人去拜访他,但我是例外。他再三想把我留 住,情真意切,见于辞色。可是我还有别的事,下了狠心辞别。我同他约好,待 到春暖花开之时,接他到燕园里住上几天,会一会老朋友,在园子里漫游一番, 赏一赏他似曾相识的花草树木。我哪里会想到,这是我们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友谊 的最后一次谈话。如果我当时意识到的话,就是天大的事,我也会推掉的,陪他 谈上几个小时,可是我离开了他。如今一切都成为过去。晚了,晚了,悔之晚矣 ! 我将抱恨终天了! 我认识冯至先生的过程,现在回想起来,仿佛已经成了历史。他长我六岁, 我们不可能是同学,因此在国内没有见过面。当我到德国去的时候,他已经离开 那里,因此在国外也没有能见面。但是,我在大学念书的时候,就读过他的抒情 诗,对那一些形神俱臻绝妙的诗句,我无限向往,无比喜爱。鲁迅先生赞誉他为 中国最优秀的抒情诗人,我始终认为这是至理名言。因此,对抒情诗人的冯至先 生,我真是心仪已久了。 但是,一直到1946年,我们才见了面。这时,我从德国回来,在北京大学东 语系任教,冯先生在西语系,两系的办公室紧挨着,见面的机会就多了。 在这期间,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不是北大的北楼,而是中德学会所在地, 一所三进或四进的大四合院。这里房屋建筑,古色古香。虽无曲径通幽之趣,但 回廊重门也自有奇趣。院子很深," 庭院深深深几许" ,把市声都阻挡在大门外 面,院子里静如古寺,一走进来,就让人觉得幽寂怡性。冯至先生同我,还有一 些别的人,在这里开过许多次会。我在这里遇到了许多人,比如毕华德、张星烺、 袁同礼、向达等等,现在都已作古。但是,对这一段时间的回忆,却永远不会消 逝。 很快就到了1948年冬天,解放军把北京团团围住。北大一些教授,其中也有 冯先生,在沙滩孑民堂里庆祝校庆,城外炮声隆隆,大家不无幽默地说,这是助 庆的鞭炮。可见大家并没有身处危城中的恐慌感,反而有所期望,有所寄托。校 长胡适乘飞机仓皇逃走,只有几个教授与他同命运,共进退。其余的都留下了, 等待解放军进城。冯先生就是其中之一。 过去,我常常想,也常常说,对中国旧社会的知识分子来说,解放是一场严 峻的考验,是大节亏与不亏的考验。在这一点上说,冯至先生是大节不亏的。但 是,我想做一点补充或者修正。由于政治信念不同,当时离开大陆的也不见得都 是大节有亏的。在这里,标准只有一个,就是看他爱不爱国。只要爱我们伟大的 祖国,呆在哪里,都无亏大节。爱国无分先后,革命不计迟早。这是我现在的想 法。 总之,在这考验的关头,冯至先生留下来了,我也留下来了,许许多多的教 授都留下来了。我们共同度过一段欢喜、激动、兴奋、甜美的日子。 跟着来的是长达四十年的漫长的开会时期。记得五十年代在一次会上,周扬 同志笑着对我们说:" 国民党的税多,共产党的会多。" 冯至先生也套李后主的 词说:" 春花秋月何时了? 开会知多少!"他们二位并没有什么恶意,但是从他们 的苦笑中也可以体会出一点苦味,难道不是这样吗? 幸乎? 不幸乎? 他们两位的话并没有错,在我同冯至先生长达四十多年的友 谊中,我对他的回忆,几乎都同开会联在一起。 常言道:" 时势造英雄。" 解放这一个时势,不久就把冯至先生和我都造成 了" 英雄" 。不知怎样一来,我们俩都成了" 社会活动家" ,甚至" 国际活动家 " ,都成了奔走于国内外的开会的" 英雄" 。我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最怕同别 人打交道。我看,冯先生同我也是" 伯仲之间见伊吕" ,他根本不是一个交际家。 如果他真正乐此不疲的话,他就不会套用李后主的词来说" 怪话" ,这一点是用 不着怀疑的。 开会之所以多,就是因为解放后集会结社,名目繁多。什么这学会,那协会 ;这理事会,那委员会;这人民代表大会,那政治协商会议,种种称号,不一而 足。冯先生和我既然都是" 社会活动家" ,那就必须" 活动" 。又因为我们两个 的行当有点接近,在社会上所处的地位,又有点相似,因此就经常" 活动" 到一 起来了。我有时候胡思乱想:冯先生和我如果不是" 社会活动家" 的话,我们见 面的机会就会减少百分之八九十,我们的友谊就会向另外一个方向发展了。仅仅 为了这一点,我也要感谢" 会多" 。 我们俩共同参加的会,无法一一列举,仅举其荦荦大者,就有《世界文学》 编委会,中国作家协会,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国务院学位委员会,《中国大百科 全书·外国文学卷》编委会,中国外国文学研究会,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学术委员会,外国文学研究所学术委员会,等等,等等。我们的友谊就贯串在这 些五花八门的会中,我的回忆也贯串在这些五花八门的会中。 我不能忘记那奇妙的莫干山。有一年,《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编 委会在这里召开。冯先生是这一卷的主编,我是副主编,我们俩都参加了。莫干 山以竹名,声震神州。我这个向来不作诗的" 非诗人" ,忽然得到了灵感,居然 写了四句所谓" 诗" :" 莫干竹世界,遍山绿琅玕。仰观添个个,俯视惟团团。 " 可见竹子给我的印象之深。在紧张地审稿之余,我同冯先生有时候也到山上去 走走。白天踏着浓密的竹影,月夜走到仿佛能摸出绿色的幽篁里;有时候在细雨 中,有时候在夕阳下。我们随意谈着话,有的与审稿有关,有的是上天下地,无 所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