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秋天来了。 幸福的人把秋天感受为浪漫,诗情画意般意境,红色的枫叶在身边飘浮,滑 出一道金色之光。 忧伤的人把秋天感受为伤感,苦涩寥落般酸楚,干枯的落叶在脚下旋转,响 起一片沙沙之声。 一排排高而狭长的灰色金属柜子,密密麻麻,纵横交错,像一座地下迷宫。 每排柜子朝向一个方向,中间间隔着三个人的距离,柜子的正面是一个挨着一个 的长方形小抽屉,但这种金属制的铁皮柜,显然集中了现代科技的领先设备,从 造型到设施都是万无一失,即便是强盗抢劫也很难开启柜子上的抽屉,并且金属 柜子的厚度和重量也显示着它的坚固和无坚不摧。 陈蕊怡站在保险柜前,这里面很静,除了她再没有其他人,偌大的迷宫般的 柜子中央只有她一个孤独的影子,仿佛把她置身于一个灰色的,寒冷的冰宫里。 陈蕊怡打开保险箱,把手伸进保险箱的最深处,手指碰到一个凉冰冰的东西, 停了半刻,陈蕊怡缓慢地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匣子,她将小匣子托在手上,专注 地凝视着它。银制的小匣子,凸显出别致的花纹,神话中的银色小锁,紧紧锁着 里面的秘密。 不知过了多久,陈蕊怡一直这样站着,双手抱着小匣子沉思默想。银行小姐 远远地望了她几眼,见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便无声地拿着钥匙悄悄地退了出去, 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铁一般的堡垒中。 最终,陈蕊怡把一只小匣子放进一个布口袋里,然后又将布口袋放进随身的 皮包中,她小心翼翼地将皮包扣好,又特别地查看了两遍,最后确定万无一失了, 才将另一只小匣子依然放置在保险箱内的最深处,然后将保险箱锁好。 陈蕊怡急匆匆地离开银行,街道上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秋风带着一丝凉意 扑面而来,撩起她垂在额头上的碎发,使她感觉一片片残败的枯叶在她的身后撒 了一地,天边的一片残阳,带着赤橙的光泽,染红了天的一边,正所谓:苍天如 海,残阳如血。 陈蕊怡抬手看了一眼手表,已是傍晚,路灯平行地伸展着,像两串永远环绕 不起来的珠链,宽敞平坦的路面映衬着路灯的闪烁,诱惑着过往的行人,随之一 丝忧郁的神情涌上她的心头。 陈蕊怡向街道边急走了几步,挥手打了一辆出租车,她一步跨进汽车,急切 地说:“快,去飞机场。” 出租司机看了她一眼,似乎感觉出她的坏心情,但还是问了一句:“赶飞机 吗?几点钟的?现在的机场高速可正堵车呢,恐怕不会很快。” 陈蕊怡瞥了司机一眼,此时她的表情完全没有在母亲和姐姐面前的温柔,显 得骄横气盛,目中无人,声音也比平日提高了两倍,“你只管快些开你的车,其 他的事不用你管。”语气极不友好。 司机碰了一个钉子,沮丧地摇摇头,没好气地说:“好,我不管,你赶不上 飞机可别怨我。” 陈蕊怡又不耐烦地瞥了司机一眼,稍稍拉长了声音说:“飞机会等我的。” 声调里充满了烦恼与厌倦。 傍晚,陈蕊怡乘上从京安市飞往青源市的最后一次航班,她来去匆匆,风尘 仆仆,在京安市没有停歇半刻,当天就又赶回青源。 飞机翱翔在浩瀚的星空,与辽阔的宇宙融合为一体。陈蕊怡依窗而坐,肘部 支在小桌子上,她的脸扭向窗外,神情凝重,眼睛透过窗口瞭望着夜空,所有的 思想都沉醉在那斑斓的星光之中,以至于连航空小姐客气地问询她需要什么饮料, 她都没有听见,引来了周围旅客的注目。 天渐渐黑了,窗外已经看不见染红半边天的晚霞,也看不见重叠成厚厚云团 的云朵,是一层暗蓝色的夜幕,飞机的双翼如同画布上的彩笔在天幕上画出一道 道微淡的弧线。 陈蕊怡依然一动不动,她感觉仿佛有一片枯黄的叶子在云团上飘浮,在飞机 的机翼上盘旋,带着秋天的冷落和凋零。陈蕊怡浑身剧烈地一颤,下意识地抱紧 了怀里那个装有小匣子的皮包,她把双手按在皮包上,用手去体会那匣子的硬度 和凸起的每一个花纹,那份小心和郑重,仿佛小匣子里面封存的是她的命运。 陈蕊怡感觉事情似乎已经走到了终点,她尽了最大的努力,想尽了一切办法, 耗尽了全部心血,都没能阻止住母亲和姐姐通往阴界界碑的脚步。 透析治疗使陈母倍受折磨,陈母在透析中一次一次的昏迷过去,所有的意识 仿佛都从她的大脑里抽空了,她就如同一尊白色的塑像摆在病床上,奄奄一息。 姐姐的病势也越来越严重,药物似乎并没有抑制住病情的发展,姐姐的双腿渐渐 地失去了知觉,腰部肌肉的萎缩也已经没有力量支撑起整个上身的重量,姐姐已 经失去了坐的功能,只能长期卧床。 在陈蕊怡束手无策,没有任何希望的时候,陈蕊怡下了狠心,决定将自己的 一只肾脏移植给母亲,这是目前最后,也是唯一能够救治母亲的办法,把母亲从 死亡线上拉回来。 陈蕊怡已经从医学书籍上得知,没有血亲的肾脏抗原匹配最多只能达到50% , 而基本上根本达不到这个数字,陈母这样的年纪即便是移植了这样的肾脏,也不 能肯定就万事大吉,有的病人在移植一年多后就会出现排异现象,危险依然存在。 而亲人的肾脏抗原匹配可以达到70% ,HLA 的匹配指数也会相当高,排斥现象会 很小,移植之后发生排异的可能性也就相应地降低很多,病人基本上可以得到救 治,恢复健康。 陈蕊怡瞒着姐姐向医生郑重地提出自己的请求,请求医生将自己的一只健康 的肾脏移植给母亲。陈蕊怡的决定使在场的所有医生都惊讶了,大家都把目光注 视在陈蕊怡的身上,被眼前这个漂亮瘦弱的女人所感动。但医生们也不免担心, 大家都知道移植肾脏手术并不轻松,对捐献者也是一个考验,陈母的主治医生看 着陈蕊怡那略显单薄的身体,脸上满是忧虑,真诚请求陈蕊怡再慎重考虑。 陈蕊怡的态度非常坚决,义无反顾,她觉得母亲每一次的昏迷都有可能再也 醒不过来了,并且母亲已经出现心脏梗塞的症状,如果再不当机立断采取换肾的 手术,无疑就是判了母亲的死刑,目前只有自己捐出肾脏,别无出路。 医生始终沉默着,虽然陈蕊怡态度极为中肯和坚决,但医生仍然没有马上应 允,医生有医生的想法,人的观念,生活的复杂,人体的奥秘,不是一个简单的 可以与不可以就能够概括和定论的。 虽然从医学理论上讲,一个人只剩下一只肾脏依然可以正常生活,一个肾脏 仍然可以担负起两个肾脏的功能,基本上不会影响正常生活。但是,医学理论毕 竟是在医学参数上做出的一种相对性的理论,医学理论毕竟不能预言和负责一个 人在拿掉一只肾脏之后,在后几十年生活里可能出现的一切状况。所以,在众多 患有严重肾病的人群里,几乎没有家庭年轻成员主动提出将他们自己的肾脏捐献 给患病的老人,应该说,这并不是由于这些病人的亲人都是极端的自私和心地冷 酷。应该说,上帝缔造了人,那么人身体里的每一个器官就都负有它们各自的责 任,起着各自的作用,没有一个器官是装饰的,虚设的,或者是多余的。 在陈母得知女儿要给自己捐出肾脏时,先是痴呆了几分钟,仿佛没有听明白, 脸上就像凝固了一般,而后就如同火山爆发一样勃然大怒,她瞪着眼睛,张大了 嘴巴,要大声喊叫,但嘴唇只在那里颤抖,发不出声音。陈母用手抓住胸口,由 于强大的刺激和震惊使她的脸憋成了猪肝色,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伸着颤抖的 双手指着陈蕊怡,嘴唇哆嗦着:“你——你——你怎么会——会——”她满脸泪 水,声音断续,“你——你个不孝的孩子——”陈母被强烈的震撼给压倒了,她 随手抓起床头柜上的茶杯,花瓶,向陈蕊怡砸过去,又把枕边阅读的书籍和报纸, 不分青红皂白地朝陈蕊怡扔去,一本本小说、杂志如同天女散花般被陈母投掷在 陈蕊怡的身上和地下。 “妈,妈,您——您怎么了?”陈蕊怡也被母亲突然的暴跳如雷给震慑住了, 她大惊失措,伸手去阻拦母亲劈头盖脸砸来的东西,但她的举动招来的是母亲更 大的恼怒和愤慨。陈蕊怡被母亲雷霆般的爆发给吓坏了,她脸色苍白,手足无措, 只是惊恐万状地注视着母亲将床上的所有东西都抛在地上,凡是她能抓到的,能 拿到手里的,她都举起来,抛出去,她一边扔还一边指着陈蕊怡喊叫,头发顺着 她脸颊的两侧披散下来,完全脱离了平日温文尔雅的模样。 陈蕊怡的脑子里在刹那间变成了一片空白,母亲在喊些什么,叫什么,她全 然没有听清楚,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看到过母亲发过如此大的脾气,如此的失 态,简直就是狂怒,歇斯底里,完全丧失了理智。 陈母的火气似乎还没有平息,虽然已经减弱,但仍然气势汹汹,她继续伸手 在床上乱摸着,但床上的书籍,杂志和能扔出去的东西都已经被她统统扔光了, 身边已经没有了任何可以再投掷的物品,这个时候陈母才像一头泄了气的狮子瘫 倒在床上,疲惫不堪地合上眼睛。 陈母就这样默默地躺着,闭着眼睛,没有声响,一动不动,陈蕊怡才小心翼 翼地走过去,赔着小心,试探性地握住母亲的手,替母亲抚摸着胸口,但被陈母 使劲地给推开了。 陈蕊怡垂下双手,立在床边,她虽然早已想到母亲会极力反对移植的事,不 会轻易接受,但她没有想到母亲的反应会如此之大,几乎就是怒发冲冠,愤然而 起。 陈母颤巍巍地伸着消瘦的手指指着陈蕊怡断断续续地说:“你——你以为我 是什么人?你以为我——我是狼吗?要吃自己的孩子?我是狼?是狼吗?”陈母 使劲地喘着气,“就是狼都不会吃自己的孩子,不会吃!你让我造孽,你——” 陈蕊怡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极力地解释说:“妈妈,不是这样的,您怎么 会这样想?不是这样的,您不能这么思考这个问题。” 陈母绷着脸孔:“不是怎样?不这样是怎样?应该怎样思考这个问题?”陈 母稍稍喘了口气,“我是母亲,你以为我会活生生的把自己孩子身上的器官取出 来,心安理得地放在自己身上?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以为我不懂人事?以为我 是那种没有心肝的母亲,没有人性的母亲吗?为了自己这条老命,把刀子插进自 己女儿的身体里,不管女儿的死活,如果那样,我还要这条老命干什么?难道我 还要女儿的命来抵我的命吗?”陈母虽然已经不再投掷物品,也不再歇斯底里地 喊叫,她扑倒在床上凄惨地啼哭。 陈蕊怡站在一边束手无策,随着母亲的哭声,无声地垂泪,她咬着牙努力克 制着自己,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不能被悲痛压倒,如果她倒下了,这个家就再 没有人能支撑,就再没有人来保护母亲,如果没有了母亲,这个家也就没了。 陈蕊怡把满腔的泪水都无声地吞咽在肚子里,她佯装轻松,劝慰着母亲,试 图把事情说得淡之又淡,轻之又轻,仿佛只是在和母亲谈论一场流行性感冒,她 劝慰母亲道:“妈,您别生气,您不能激动。” 陈母渐渐止住了哭声,她抬眼瞟了女儿一眼,那眼神分明还再埋怨女儿,但 也参杂着凄凉和伤感。 陈蕊怡轻声说:“妈妈,事情远没有您想得那么严重,现在都什么年代了, 医学如此发达,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陈蕊怡替母亲整理着因发怒飘在脸颊 上的头发。 陈母气恼地说:“医学发达能怎样?医学再发达,人还是人,人难道是没有 思想的医学标本吗?医学再发达,能够代替生儿育女吗?如果科学可以代替人类 的所有情感,那么就发给每人一个孩子吧,不要生了。”母亲又狠狠地瞪了女儿 一眼,把脸扭向一边,但显然愤怒已经熄灭了。 噗哧一声陈蕊怡笑了:“妈,看您,说什么呢?孩子还能发吗?” 陈蕊怡的笑声缓解了紧张的气氛,陈母也不再激动,她转过头,注视着陈蕊 怡嗔怪地说:“你也好意思和我说这话?你也知道孩子的十月怀胎是不能用科学 技术来取代。”陈母叹了口气,“科学再发达也还没有像发豆芽那样,把种子放 在容器里,泡上水或者药剂,孩子就自己长大了,孩子是需要母亲用自己的血脉, 用身体里的养分,用爱,把他一天天的养大,赋予他生命。” “这个我知道。”陈蕊怡低下头,小声地说,那表情好像是她做错了事情。 “既然知道,以后就不要再和我提起那个事情。”陈母似乎连移植这两个字 都不愿意说出口。 陈蕊怡坐到床头上,她拉起母亲地手,和颜悦色地说:“妈,其实没什么紧 要的,一个肾脏一样可以正常生活,我们有一个同学从出生下来就只有一个肾脏, 她从来都不知道,后来在一次检查身体时才发现,二十多年来她一直生活得很好, 什么事都没有嘛,现在还生了小孩子。”陈蕊怡尽量把声音放得平淡,轻松,犹 如茶余饭后的闲话。 “这是罕见事例,在人群中占的比例微乎其微,你别和妈妈讲这些,虽然我 不是医生,但我还懂,人生下来就只有一个肾,那是先天形成的,因此多年来她 已经习惯了使用一个肾脏功能,整个身体的各个器官也都适应了和一个肾脏配合 工作,在她的身体机能里有了她自己的一套运转,而你现在是要活生生地从身上 取出一个肾来,这会一样吗?嗯?”陈母又生气地哼了一声。 陈蕊怡轻轻地替母亲拉好被角:“妈,我已经查过医书了,一个人有一个肾 不会影响正常生活,在拿掉另一个肾之后,剩下的那个肾可以逐渐担负被拿掉那 个肾脏80% 的功能,而对一个人来讲,这就足够了,真的没关系。” 陈蕊怡倒了一杯热水,递到母亲手里,她此时也似乎很固执,她依然和缓地 说:“妈,您不应该排斥移植手术,如果我们在移植捐献中心找到了与您匹配的 肾源,您不是一样会接受移植嘛,现在我把我的肾脏移植给您,这有什么不一样?” 陈母没有马上说话,她眯着浮肿的眼睛,久久地盯着陈蕊怡的脸,然后伸手 抚摸着女儿的脸颊,缓缓地说:“我的好女儿,能一样吗?怎么可能一样。”陈 母喘了口气,慢慢地说,“如果我死了,你也可以把我还能用的器官,比如眼角 膜,捐献给需要的病人,我愿意。但我不会接受一个完全健康的人出让的器官, 尤其是我自己的女儿。” 陈蕊怡抱住母亲的肩膀,轻声说:“妈,您没有必要想那么多,更没有必要 把这件事情看得那么严重,您并没有取别人身上的东西,您用的是属于您自己的 东西。您接受我的移植是理所当然,我的生命是您给的,我身上的所有器官都是 您给的,它们本来就都是属于您的,现在我只不过是还给您其中之一,这不是很 公平吗?是天经地义。所以您大可不必惊慌,您应该接受得心安理得,老天爷也 会认为这理所当然,既合情意,也合天意。”一段令人心悸,心酸,肝胆欲碎, 有血有肉的话,但却被陈蕊怡说得平平淡淡,如歌如诉,仿佛在讲一段亲切的故 事。 陈母没有再说话,而是把女儿拉到自己身边,母女俩人拥抱在一起,陈母轻 轻拍打着女儿的后背,如同在哄着幼小的女儿入睡,陈蕊怡把头依在母亲的肩膀 上,她抿着嘴角,将涌上来的泪水再强行咽到嗓子里,然后又吞进肚子。 接下来的几天,医生和陈蕊怡又都分别与陈母谈判,但无论陈蕊怡和医生如 何劝慰陈母,陈母的态度依然坚决,依然强硬,拒不接受移植手术。她不再申诉 其中的理由,也不再阐明自己的观点,只是咬着牙,坚决不接受移植手术,并且 严重声明,倘若女儿继续执意坚持肾脏移植,她就拒绝任何医治手段,甚至绝食, 以此抗议。 在陈母强烈的反抗下,医生作出了妥协,取消了将陈蕊怡的肾脏移植给母亲 的方案,但医生依然规劝陈母,如果在近阶段内找到适合她匹配的肾源将继续对 她采取移植手术,陈母没有说话,也可以说是默认了。 一场风波过去了,陈蕊怡要给母亲做移植的计划落空了,她心里很难过,因 为她很清楚如果母亲不接受移植,将是命在旦夕,但是她也能够理解母亲,世界 上没有一个母亲会忍心将自己孩子身上的某个器官取出来放在自己身上,孩子是 母亲用生命在自己的身体里孕育而生的,如果要把自己孩子身体里的某一个器官 活生生地取出来放在自己身体里,这对一个母亲来讲无疑是极为残忍的事情,是 任何母亲都不可能接受的,她们宁可去死。 陈蕊怡从京安市当天返回青源,下了飞机,马不停蹄地赶回家里,她风尘仆 仆,精神疲惫,脸上显出憔悴,许是奔波的劳累,嘴角上长出了一个黄豆大小的 疙瘩,平日里红润的嘴唇也伏上一层白色的干皮。 看见女儿回来了,母亲脸上的皱纹在刹那间舒展开了,声音也随之提高明亮 了许多:“蕊怡,你回来了,看你一大早就走了,我们起床之后就没看见你的人 影,累坏了吧?快歇一会儿,我和你姐姐正在念叨你呢,这话音还没落,你就回 来了。”陈母看见女儿,孤独的心得到了慰藉,话也多了起来,她一边前前后后 地给女儿倒水,拿换洗的衣服,一边不住嘴地说着:“你是不是很疲惫?赶快洗 个澡,我去给你热饭,你一定饿了,中午在外边没正经吃饭吧?我就知道你一个 人在外边肯定吃不好,所以晚上特意给你煲了一点参鸡汤,天气虽然热,但也要 喝点汤补一补。” 陈母喋喋不休,陈蕊怡的表情却远没有陈母那样兴高采烈,她换好衣服,对 母亲说:“妈,您别忙碌了,我自己来。”陈蕊怡端详着母亲的脸色说:“妈, 您没有不舒服吧?”许是一天的紧张,陈蕊怡轻柔的声音变得嘶哑。 “我挺好,你不用天天这么紧张,我的身体我知道,没事的,你赶快去洗一 洗,我去给你准备饭。”陈母催促着女儿去洗澡,自己去厨房准备饭菜。 陈蕊怡一把拉住母亲:“妈,我不饿,等会儿再吃,一会儿让小红去准备就 行,您和我去看看姐姐。”陈蕊怡扶着母亲一起去姐姐的房间。 姐姐斜躺在床上,后背下垫着一床厚棉被,把她的上半身抬高起来,使人感 觉她好像是坐在床上,实际上那只是依靠着厚棉被的支撑,才把上身略微抬起来 一些,姐姐目前已经成了彻头彻尾的瘫痪人,可幸的是她的手还能动,大脑还能 运转,思维还属正常。 姐姐看见陈蕊怡回来了,眼睛里放射出一丝亮光,嘴角也露出笑容,这亮光 再一次地表明,妈妈和姐姐唯一生存的希望都维系在陈蕊怡身上,而陈蕊怡在这 个只有三个残缺不全的女人家里就如同那根系在风筝上的线绳,牵引着风筝不要 飘走,不要飘得无有踪迹。 陈蕊怡和妈妈,姐姐依偎在一起亲昵地说了一会儿话,三个女人轻声细语, 其乐融融,无论她们面临着多大困难,面临着多大灾难,只要亲人们厮守在一起, 一样可以享受到上天赐给她们的天伦之乐。 陈蕊怡看见妈妈和姐姐都安然无恙,那颗悬着的心暂且放了下来,她洗了澡, 吃了饭,消除了一天奔波的疲劳,她把母亲扶到卧室,安顿着母亲躺下,才慢慢 地退出房间,把房门轻轻地掩上了。 陈蕊怡站在母亲房门外,沉思了片刻,而后,她回转身又走回到姐姐卧室前, 她静悄悄地推开姐姐的房门,姐姐还没有睡,正躺在床上看书,房间里灯光柔和, 姐姐看见陈蕊怡走进来拍了拍床头说:“来,蕊怡,坐到姐姐身边来。” 陈蕊怡走过去坐在姐姐的床沿上,她凝视着姐姐那完全已经脱离了以往娟秀 相貌的脸庞,她感觉自己看到的不是姐姐,而是一个还带有一丝活气的木乃伊, 陈蕊怡只感觉心口里有一股热气在顺着嗓子冒上来,直要喷出来,她连忙摇了摇 头,向下咽了口唾液,把那股热流又吞回到肚子里。 姐姐拉起她的一只手,端详着她显露出疲惫的脸庞担心地说:“蕊怡,你脸 色不好,是生病了吗?” “没有。”陈蕊怡怀着心事说。 “近来你可是瘦了。”姐姐说。 “我只是有些累,今天又跑了一天,没有胃口。”陈蕊怡说。 姐姐叹了一声,踌躇着说:“哎,蕊怡,你也不能为我们太劳累自己了,你 不必太过焦急,我和妈妈——”姐姐说到这里停下来,她顿了一下,低下头用牙 齿咬着嘴角,“我和妈妈,其实你心里也明白,是早晚的事,不可能有什么转机, 能维持到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很不易了。”姐姐抬起头看着陈蕊怡说,“蕊怡,这 全都是你的功劳,没有你,我们早就不行了,早就离开人世了,所以——” 陈蕊怡皱起眉头拦住姐姐说:“姐,你说什么呢——” 姐姐也拦住陈蕊怡说:“蕊怡,你听我说,我说的是真心话,其实我和妈妈 心里都清楚,我们总有一天会离开你,你再如何努力我们的病情也不会痊愈。所 以,你也不要对我们太操心了,你该尽的心都已经尽到了,这就可以了,你就是 累死了,也改变不了我们的状况,也改变不了我们的命运,看着你为我们受累, 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特别的心痛,其实你就让我们这样吧。” “姐!”陈蕊怡似乎是真的生气了,她烦恼地推开姐姐拉着她的手说,“你 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为什么要这么想?我为你们受累难道就是让你这样想吗?” 陈蕊怡眉头皱得紧紧的,脸色极其阴暗,她想发脾气,人总有要发泄的时候,但 她看了看姐姐那惨淡的脸色,还是忍住了,她和缓了语气说:“姐,其实像你这 样的病人,躺在床上几十年有的是,只要你心态平衡,好好静养,没有事的。” 陈蕊怡嘴里这样说着,却想起二伯家的姐姐已经去世,姐姐也正走在这条路上, 大家不过都在自欺欺人,强颜欢笑。 陈蕊怡装出轻松的样子,半开玩笑地说:“姐,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意 的地方?” “不!不是!没有!没有!”姐姐急红了脸,连连摆手,“没有!绝对没有! 我只是太心疼你了,看见你整日里为我们东奔西跑,又花了那么多的钱,我心痛。 蕊怡,我心里有数,我们就是个无底洞,你就是挣多少钱也填不满我们这个坑, 而我不但什么都不能帮你,还要拖累你,眼看着把你拖累得芭蕾舞也不能跳了, 婚事也吹了,我这当姐姐的心里真的是太难过了,我觉得我有罪,我欠你的太多 了,今生今世无以回报。”姐姐抽泣起来,说不下去了。 姐姐抽着鼻子,颤抖地用手去擦拭着从眼睛里流出来的泪水,陈蕊怡默默地 把手绢递到她的手里,姐姐流着眼泪说:“蕊怡,我们把你拖累得太惨了,真的, 太让人心疼了。” 陈蕊怡抚摸着姐姐的肩膀说:“姐,你说这个干吗,我们是同胞姐妹。” 姐姐抬起泪眼,郑重地说:“蕊怡,你说得没错,我们是同胞姐妹,这辈子 我是无法报答你了,下辈子我们还做姐妹,我来还你。” 陈蕊怡俯下身,笑着抱住姐姐的肩膀说:“好,下辈子我们还做姐妹,我来 躺在床上,你来伺候我。” “去你的,不许躺在床上,下辈子我们谁也不许躺在床上。”姐姐眼角上带 着泪花笑了。 陈蕊怡也笑了,但那笑容里更多的是苦涩。陈蕊怡把从京安市特意取回来的 那个银制小匣子放在姐姐手上,“姐,这个给你。”陈蕊怡轻声说。 姐姐吃惊地端详着小匣子,她用手小心翼翼抚摸着匣子上的那把银制小锁, 感叹道:“蕊怡,这是什么?太漂亮了,简直是精美绝伦。”姐姐抬眼看着陈蕊 怡探询道,“是什么?里面锁着宝贝?” 陈蕊怡淡淡地说:“这不是什么,就是一个漂亮的小匣子,你每天都在家, 存在你这里我放心,肯定丢不了。”陈蕊怡向姐姐房间的四周扫视了一圈,然后 又把目光落在姐姐的大床上,“就放在你床上吧,放在你身边更万无一失,绝对 丢不了。” “这里面的东西一定很贵重吧?”姐姐用手抚摸着小匣子上面的花纹,“连 匣子都这么精致,里面的东西可想而知了。”姐姐说。 “没什么太贵重的。”陈蕊怡回答的很平淡。 “放在我这里你放心吗?我不能动,能保存好它吗?”姐姐看看自己的双腿 犹豫地说。 陈蕊怡把小匣子塞进姐姐怀里,郑重其事地说:“姐,这个小匣子是你的, 你把她保存好,跟谁都不要说。”陈蕊怡下意识地瞟了一眼房门,“包括妈妈在 内,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要和别人说起这个小匣子。”她停了一瞬,喃喃地说 :“如果有一天我无法在你的身边,你就把它打开,它能帮助你。” 姐姐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凝视着陈蕊怡,而后又疑惑地看了看怀里的小匣子, 似乎并没有听懂陈蕊怡话中的意思,她迟疑地说:“你说什么?你不在的时候? 你为什么不在?你要去哪里?要出门吗?”姐姐说出来的都是问号。 陈蕊怡咳嗽了一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笑着说:“姐,你老是这么敏感, 我用的是虚拟语词,‘如果’这两个字不就是一个虚词嘛,‘如果有一天我不在 你的身边’,你干什么那么较真。”陈蕊怡又笑了。 陈蕊怡的笑容缓解了姐姐紧张的心情,她松了一口气,用手抚摸着胸口,嗔 怪道:“看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呢。”姐姐假装生气地说, “以后不许你说这样没头没尾的话,让我虚惊一场。”姐姐疼爱地瞪了陈蕊怡一 眼。 “好,好,我不说了,原谅我这次吧。”陈蕊怡拉住姐姐的手告饶地说,继 而又郑重地说,“不过,姐,这个事你可要记清楚,这个事,我可不是和你开玩 笑的。”陈蕊怡指着小匣子认真地说:“这个小匣子是我给你的,你把它收好了, 不要告诉任何人,记住!和谁都不要说,还是那句话,如果有一天你遇到困难, 而我又没在你身边,你就把它打开,它可以帮助你。”陈蕊怡神色庄重,深邃的 眼睛深不可测。 这一次姐姐没有惊讶,她已经深刻地意识到小匣子非同寻常,陈蕊怡也并非 开玩笑,她凝神注视着陈蕊怡,诧异地说:“它这么重要吗?” “是!很重要!” “对任何人都不能说?连妈妈也不能说?” “是!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谁问你都说不知道。” 姐姐微皱起眉头:“蕊怡,这里面是什么?我有些担心。” “是——”陈蕊怡沉吟了一瞬,“它可以救你和妈妈的命。” “救命!”姐姐思索地说,又低下头用手抚摸着那把银制的小锁。 陈蕊怡说:“你不要管那把小锁的钥匙,平时就让它这么锁着,到需要的时 候,你就把锁撬开就可以了。” 姐姐刚刚松弛的脸色又笼罩上一层惶惑惊恐的神情,她那消瘦得只剩下两只 眼睛的脸庞充满了疑虑,颤着声音说:“蕊怡,你不会瞒着姐姐有什么事吧?我 让你说得心里直跳。”姐姐把手按在胸口上。 陈蕊怡把姐姐的手从胸口上拽下来,提高了声音说:“你不用捂在这里,放 宽心,什么事情也没有。”陈蕊怡又宽慰姐姐说,“因为你和妈妈都有病,我不 得不安排得周密一些,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有充分的准备,你别想的太多。” 她又若有所思的喃喃地说,“谁让我们家里没有男人呢。” 姐姐说:“是啊!我们家没有男人,只有三个可怜的女人,我和妈妈也几乎 就是废人,所以就难为你了。”姐姐又拉起陈蕊怡的手,“蕊怡,你的心这么好, 这么善良,一定会有好报的,你放心,将来你一定会幸福,一定会的!”姐姐满 怀深情地拍了拍陈蕊怡的手背。 陈蕊怡笑了:“好!姐姐,你好好睡觉吧。” 陈蕊怡为姐姐摆好了睡觉的姿势,又盖好腿上的被子,她关掉床头灯,轻轻 地走出房间,替姐姐掩好房门。 陈蕊怡站在走廊里,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来,她侧过身看向左边的房门,那 是妈妈的卧室,她身边的两个房门里睡着她的母亲和姐姐,这个世界上唯一两个 和她有着血亲关系的人,然而她两个唯一的亲人的生命已经走到了终结的尽头, 如同一支燃烧的蜡烛,那最后一点的亮光也将熄灭了。由此而来似乎老天爷对她 太过苛刻,太过吝啬了,把太多的不幸降临在她一个人的身上,她别无他求,不 敢奢望,只想让亲人更多地停留在这个世界上,然而只为了这一点点,她却要付 出如此的艰辛与压力,和一个没有希望的前景。 陈蕊怡仿佛感觉自己的双脚也踏往通向阴界界碑的道路。 ---------- 中文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