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下南方的路途上 雪簌簌而落。 远处。近处。白茫茫一片。 群山环拥的村子完全陷进了纯白色的包围之中。 初春的大地寒意盎然。坐北朝南的红砖瓦房里弥漫着些许蜂窝煤没有充分燃烧 的刺鼻气味。紧挨着大衣柜的写字台旁,多尔站在那里接电话,眉宇间渗露着一丝 掩饰不住的激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推延了他去南方《一路人》报社的行期。 有时候等待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几个晴天,有些冷面孔的太阳吻化了山麓上大 片大片的积雪。一个在冷风中穿行的黑点渐渐的在雪水濡湿的土路上消失。一辆在 北方惯见的大平车把自行车上,多尔紧一脚慢一脚的蹬着脚蹬,他是去十几里路远 的镇上的。 在没有爆炸过鞭炮香气的派出所,这里除了户籍科民警脸上挂着年味未尽的笑 容外,一切都有些冷。三三两两的人从户籍科进进出出。多尔随着进出的人们,从 户籍警手里接过了自己的身份证。莫名的,他有一种兴奋。但看到身份证号的末尾 是X 后,他心中又有些茫然,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搞错了。有意想回去问问他们,但 一种怯懦让多尔带着一种不放心的心情走出了派出所大门。 门口,有两个穿着有些邋遢的人在相互看着身份证。多尔不觉凑上前去,冒然 地问了他们一句话,你们的身份证后边是X 吗?他们没有理他,装好各自的身份证 就踩着脆响的残雪离开了。多尔不放心,跑向了即将关门的户籍警。他告诉多尔X 是10的意思。 回到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这个季节的天气依然有些冷了。屋檐上融化的雪水 还来不及滴落就已经挂成一支支晶莹剔透的冰凌。 夜。冷色的视野里,在不远处偶尔传来鞭炮爆炸声响里,以及孩子们追逐的嬉 戏声里,夜幕缓缓落下帷幄。白铁皮的蜂窝炉旁,多尔和他的父亲以及母亲围坐着。 红红的碳火,映亮多尔那稚气渐逝的脸庞。一双皴裂并有些粗糙和褶皱的大手底下, 嬉皮的藏着一双皮肤细嫩的大手,一同罩着圆圆的只有十厘米左右的碳火。 “我想这个二月底就去报社。现在不能再拖了,报社那边催着让我快去报到呢。” “再过五六天着吧,那时侯是出行的好日子”,额头上盘踞着深深皱纹的多尔 父亲说道。这是一个骨子里流着传统农民习惯的中年汉子,有十多年外出打工经历 的他,虽然只会歪歪扭扭半天才写出自己名字,但一度信奉着挑好日子出门能交大 运的哲学。 日子就在多尔父亲向往的好日子里行走着。这时的生活对多尔来说是有些空闲 又有些浮躁的。随着二月底的推进,多尔越来越按捺不住那份即将奔赴南方的心情。 春天刚来的这个小山村,散落在山窝里就像一条松散的布腰带沿着起伏的山峦 横卧着,有些让人可怜的小。太阳坐在山头,无限眷恋着依恋了一天的世界。这个 时候,它一天的情感就要花落灯枯了,多尔在夕阳余辉里走在大地有些僵冻的村巷。 当村巷深处飘散出浓浓的葱花油香,街头响起农妇吆喝孩子回家吃饭的声响, 并在巷子纵深处余韵不绝。傍晚又一次迷恋大地——这个亲吻多年的小山村。 夜色,在多尔一家人的团圆饭里深深沉睡着。有些昏黄的灯光在漫天黑暗里撕 开了一片光亮,光亮的身后有一种叫家的温馨情愫泊靠着每个为生活而忙碌的心灵。 多尔此时依旧游泳在初次远离故乡去南方的喜悦和激动里,没有一丝离别前的伤感 与依依不舍。 还是那个碳火炉旁,没有往前的恬静。多尔父亲在向多尔传授着一些坐火车防 被人欺负的经验。多尔母亲和他堂姐在不远处为多尔边拾掇着行囊边拉着家长里短。 这时,门吱呀一声后打开了。一阵冷风迎面扑进来,多尔感觉到温暖的炉火飘 了一下,旋即就又飘了回来。多尔堂哥随着他父亲的起身而走进来,等他紧挨着多 尔父亲坐下来,就和多尔父亲搭着话。多尔在一边漫不经心听着。 说着说着,突然间这个体重180 斤块头的大男人声音就呜咽起来。或许是因为 多尔父亲说了一句让他好好和多尔堂嫂过日子的话吧。这是一个有些不幸的大男人, 以前处了几个女朋友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在订婚后离开了他,现在的媳妇三天两头 的和他吵。不如意的日子让他感觉生活就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在他们吵架的时候, 多尔没少去劝架。那个时候多尔在心中感觉到:没有爱情的婚姻真是一种情感恐惧。 夜深了,堂哥扔下50元钱就匆匆离开了。这个时候,屋里除了多尔母亲和堂姐 在说着堂哥的家庭琐事之外,就只有多尔和他父亲的沉默。一支接一支,多尔父亲 抽着自制的喇叭筒烟。蒙在烟雾缭绕的呛味里,多尔想着自己的心事…… 鸡啼狗吠,这个小村庄的夜晚格外静。聊天兴致淡然了的晚归人一声咳嗽惹来 一连串狗叫声。凌晨一点了,多尔在自己的床上辗转难眠,出来去厕所的时候,他 看见母亲屋里的灯刚刚熄灭了。 天黑咕隆咚的。一阵急促却轻微的敲门声伴随着轻弱的呼叫声,吵醒了眼睛疼 痛也不想睁开的多尔。多尔父亲说五点的话音刚落,多尔就一激灵从床上爬起来穿 好了衣服。今天他就要走了。 好一通忙碌,多尔母亲在厨房煮着水饺,父亲给他倒好了温热的洗脸水,大哥 匆匆从家后院赶来,帮父亲整理着为多尔送行的物什。多尔拗不过双亲,只能同意 了他们在凌晨放鞭炮为自己送行的传统方式。这一天清晨,在腾腾的热气里,多尔 一家人在一起吃了多尔离家前的最后一顿团圆饭。 黎明。天还有些灰暗的时候,村里开往县城的汽车迎着逐渐明亮的东方光亮, 跟路边挂着霜凌的树木以及村庄以倒退的方式别离。 初春的夜晚总有些冷清的味道。偌大的火车站候车厅里,固定座位上坐满了等 车的人。人声嘈杂的整个候车厅,白色的灯光铺天盖地泻下来。虽然已经19岁了, 但这是多尔第一次零距离触摸火车的味道。此前他只在电视上看见过这个庞然大物。 现在就要坐着它去另一头那个用文字勾织成印象的地方,多尔心情里有一种无言的 兴奋和平淡的感动。感动什么?他心里也没有明确的概念,只是陷入了一份既兴奋 又有些酸楚的等待中。 多尔父亲坐在离他几个座位远的地方。究竟为什么没有和多尔坐在一起?还有 在来火车站的路上,他也没有和多尔坐在一起,多尔心中笼罩着一份不解的困惑。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等待的时光在生疏里是寂寞的孤独。时间快靠近晚八点的 时候,检票员职业惯性的吆喝,让刚才还静止的人群骚动起来,并争先恐后的涌向 进站口。多尔和多尔父亲提着行李挤在人流中向前走去。 在进站口,多尔父亲因没有站台票而被隔离在进站门口外。多尔只是回了回头 就被前进的人群推着和父亲分开了。没有父亲在身边,多尔连想怎么上火车的时间 都没有。他很盲目的在这列很长的车体延长线上跟着疯进的人群跑向车门。路上, 跑动着的多尔随口问了一个也在跑的中年男人,他气喘吁吁的说多尔走错了。多尔 去的方向是卧铺车箱。没有喘口气,多尔就转身跑向了相反方向的车箱门口。 挤。上车的人们你推我拥,都争着想早一点蹬上火车。有些焦急的发慌的多尔 没有从人群的中间方向进车,他很无奈的被拥挤的人群挤到了车门一边。这反而让 他轻而易举的被前推后拥的人群推上了火车。 费劲爬上火车,多尔才知道为什么他可以上这节车厢。没有座位的车票,乘务 员已经无暇顾及是不是这节车厢里的,人只要能上来就是幸福的事。车厢里几乎没 有立足的地方了,人们脚并着脚,肩膀叠着肩膀。火车拉响了开车的汽笛。多尔的 父亲突然间出现在火车里。他用手掰着车厢的门口,最后一次大声叮嘱站在火车走 廊里的多尔,要他照顾好自己,到了地方来电话。乘务员有些急促的推桑着,多尔 父亲有些依恋的走下了火车。在只有别人肩膀的视野里,多尔没能再看到他父亲。 火车就在晃动中开了。这个夜晚对多尔和多尔的父亲来说都是一个不眠之夜,多尔 父亲是为了担心,站立的多尔是没有地方瞌睡,等待他只有3000多里路的站立煎熬。 穿行的火车切割着这块仍属于北方地域的黑暗。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下车的 人很少,上车的人在不断的增加。本来就拥挤的走廊越发让人有些吝啬的霸占着自 己仅能容身的空间。 淹没在人群里,多尔在有些昏暗的车厢里呼吸着混杂着汗浓重臭味的空气。夜 晚就在拥挤的车厢里,飞快行驶的火车里湮没。黑暗被多尔睁着的眼睛一点一点盯 离了这个世界,黎明悄悄来的时候,车厢里坐在座位上瞌睡的人们伸着懒腰醒来, 站着的人们眼睛里布满红红的血丝,袒露着一路的辛苦与无奈。为了生存或者幸福, 他们只能这样硬撑着抵达目的地。多尔现在真羡慕那些坐在座位上的人们了。看着 他们那滋润但有些疲惫的睡姿,突然他的心里就流口水了。一直站着的腿已经麻木 的失去了知觉,只是机械性保持着身体的平衡。 白天的时间总是好过的。虽然没有座位可以瞌睡,但多尔有些兴奋的透过密集 的人群夹缝贪婪的看着飘过眼帘的风景。好像象是初春来临的北方大地,除了泥土 就是往年收割之后残留在地里的庄稼躯体。别的就是在北方平常易见的山丘,有些 披满山体的绿色,有些就只是浅青色的石体山脊。这些对于从出生就和大山为邻的 多尔不是陌生的。但此时多尔感觉到这也是美丽无比的,至少它们在打发着他有些 弱小的旅途空间。 车厢里响起随车的广播,优美的音乐声里,人们习惯性的沉默着。“各位乘客 朋友们,中午好,我们列车乘务人员为您准备好了丰盛的午餐,请去十五号车厢用 餐”。已经熟悉这些的多尔,知道又到吃饭的时间了。不远处,流动饭车伴随着乘 务人员的吆喝声和刺耳的“嗙嗙”声晃悠悠的从人群里钻行而来。 与多尔站在一块的一个老乡让多尔帮他留意着行李,他跟随着饭车去了洗手间。 在这个车厢里,从结实的人群冲出去去洗手间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多尔已经有二 十多个小时没有去洗手间了。之前,有一次他曾试图挤出人群,去离他有三十多步 远的厕所,但走了两步只有望厕兴叹的份了。他从心眼里开始羡慕厕所附近的那些 人们。 老乡回来了,多尔让他帮着留意行李。想去洗手间的欲望已经不容他不去了。 没有办法,他只能挤。塞过十多步,路又走不动了,多尔在老乡的笑问声里无奈回 到了了原来的位置,身体里想去洗手间的欲望和已经失去知觉的腿一样,渐渐开始 麻木。 夜晚又来了,这列普快火车经过一昼夜不停的行驶,进入了江苏的地界。当火 车驶过长江的跨河铁路桥,睡意一波又一波疯狂袭击着一昼夜没有合眼的多尔。他 站在车椅旁边依靠着坐椅背,趴在上面时醒时迷朦的瞌睡着。 乘务人员的饭车和送水车的噪音不时驱赶着站在走廊里的人群。每次艰难的走 过,分开的人群旋即合拢,多尔这次是下定决心要去洗手间的。随着前行的饭车, 一同前行的人群多起来。多尔在洗手间里有些费劲的解决了潜藏很久的尿意。这时, 厕所门外响起一声紧一声的催促声,多尔忙不迭的扎紧腰带走出了厕所。刚转开厕 所门,人还没有迈出那小门口的门槛就有人夺门而入。多尔闪身钻出等待的人群, 心里漫上些许的后怕,他刚才的尿滚烫滚烫的。 好不容易靠到了原来站的位置,老乡已经占了一个即将下车乘客的座位。多尔 依靠在他的座位旁站着。以后的时间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轮换着坐一会。深夜没有 来临前,一个酷似多尔初中同学的女孩趴在了多尔他们座位的椅背上。有些睡意的 多尔自然的将头靠在椅背上。这个时候,一阵电流迅速占据了多尔的神经。他有些 大气不敢出的闭着眼睛装作不知的配合着车体的晃动并有意来回动着自己的头。多 尔下意识里知道,自己的头已经碰在了那团软绵绵的肉球上。随着火车的颠簸多尔 有意无意的揉搓着。那个女孩依旧不知或者说是故意的将自己饱满的大乳房靠在了 多尔的头上。他们两个在有些昏暗的车厢里继续着别人看不见的游戏。这是血性方 刚的多尔第一次隔着这么一层薄毛衣感知女人的乳房。满心的柔软和一份舒畅的惬 意侵占了多尔的整个心情。他心里燃烧着一撮欲望的火苗,使有些忐忑不安的激动 和舒畅。火车转弯和停车前的惯性晃动让他和那只饱满的大乳房保持着若即若离又 刻意的距离。当车体的晃动不止一次将近似尖锐的感知神经撞到那只乳房上,多尔 有意识配合着火车晃动的频率来回轻微的蹭着。尽管心情处在享受和不安的双重夹 击之下,可他依旧如此到黎明的再一次来临。 天亮了,那个女孩被一起坐车的同伴喊到了不远处站着。透过有些尘土的车窗, 大片大片黄灿灿的油菜花跃进有些睡意的视野,多尔还是感觉到了它的美丽,可以 说这是一种震撼的美丽。他从来没有见到这么多的油菜花。如果在那深黄色的田野 里走走,一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不觉间,多尔瞟了一眼给自己一夜幻觉的女孩, 有些清醒的意识,他的脸上熨满一层薄薄的血色和惭愧。在微明的晨曦里,他站起 来再向那个女孩所在的方向偷偷瞧了一眼,她仿佛浑然不知刚才发生的一切一样甜 蜜的进入了梦乡。转回头来,多尔动了一下嘴角。在自嘲占领早晨的时候,他将视 线扳向了车窗外。 路两边的竹子随着前行的火车一片连着一片的堆满车窗,离目的地很近了。车 厢里穿着毛衣的人们在南方温暖的气候里,脱去了各色各类的外套,翘望着前方的 终点。夜晚在多尔和老乡的闲侃里再一次降临。这是多尔在火车上最后也是第一个 南方之夜的前半夜。 深夜。在离目的地车站还有三站的小站,临近的一个和多尔年龄相仿的男孩打 开车窗向站台上流动着卖水的人买了四瓶矿泉水。商贩隔着车窗递上两瓶水,扯过 男孩从车窗里递出来的五十元钱,边说着再给他拿两瓶水,边消失在了人流中。塞 满人的车厢,在这个南方小站,想上车的人们,想尽各种办法塞进火车。和以前路 过的那几个站一样,有些人从高离地面的火车窗户争先恐后的爬进了车厢。多尔附 近的窗户因为有了前两次有人爬进来的经验而紧紧关闭着。 车就要开了。那个男孩还没有等到那剩余的两瓶水,以及找零的40元钱。他急 迫的声音,让临窗而坐的30岁左右的男人同情的打开了车窗。他跳了下去,寻找着 那个卖水的女商贩。车缓慢的开动了,靠他站着的一些人们有些着急的眼光吆喝他 快上车。车沿着铁轨缓慢而逐渐加速的行驶着,他有些沮丧的告诉周边的人们说: “没有找着。” 深夜在人们对男孩遭遇各怀心思的思考里阖紧黎明前的眼睛。多尔为了撵走前 扑后涌袭来的睡意和那男孩说着话。 “你别难过了,出门在外,以后多注意点就行了。吃一堑,长一智。” “哦,谢谢你。给你这瓶水,你喝吧。”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