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一惊三诧 到家时已经是中午了。笑笑和奶奶在车上就开始睡,勉强弄上楼,进屋后又继 续睡。 桌上摆着生日蛋糕和饭菜,估计已经坏了。照相机还支在三角架上。两只小猫 喵喵地叫着。 林香雨从母亲换下来的脏衣服里掏出小包,把子弹壳擦干,连同乌拉草和那缕 头发一起 晾在一本杂志上。然后把脏衣服放在盆里泡上。谢天书说赶紧睡一会儿到医院 去看二哥。 电话响了。是蔺院长问谢天书上党校学习的事怎么没去?谢天书脑袋嗡地一下, 忙说家临时出了点事,忘了。蔺院长说赶紧去呀?不想当副院长了?谢天书说今天 我还是去不了。以后再解释。 林香雨一拍脑门:哎呀!观摩课筹备会也忘了!还说别把这两件事忘了,真就 忘了。谢天书说:光忙活老妈啦。 正感慨,传来用拳头擂门的声音。是笑笑的班主任周老师。谢天书脑袋又嗡地 一下。笑笑也忘了请假!周老师打了23次电话,没人接。来家5 次,全吃闭门羹。 谢天书说对不起。真是对不起,忘了请假。周老师说忘了?一天忘。两天忘。旷课 了三天还能忘?一个人忘,两个人忘,三个人谁都没想起来?我们是重点中学重点 班。就是你们不想念,还得替我这个班主任考虑一下升学率哪?全教研组的人把脑 袋捏到一块也没猜到你们家是怎么回事?校长、书记全发火了。请你们明天到学校 去一趟!他啪地把门关上走了。 电话又响了。谢天书去接电话。是大闹,二舅住院三天你们一次不来,咱妈和 二舅劲大去了。我又不敢说姥姥丢了的事。谢天书说好,好好好我尽快去。大闹, 你姥丢了的事你千万别说。 放下电话又有人敲门。谢天书和林香雨几乎是同时一紧张。林香雨瞅瞅丈夫。 2 诊断 迟迟疑疑地开了门。是楚主任。这回林香雨先道歉。 母亲腋下夹着一双鞋,要开门。林香雨拉住母亲问:妈?您干什么? 母亲说:回梨花峪克。 谢天书本来脑袋就嗡嗡响,问:回梨花峪干什么? 母亲说:天奎和天云都回梨花峪了,这不你爹赶着大车来接我来了嘛? 谢天书说:我爹?我爹赶大车来接您?爹不是去世好多年了吗?这……谢天书 只觉他脑袋里轰隆隆地飞过一架轰炸机,神经错乱了。他把母亲扶进卧室,让妈继 续睡。楚主任问这几天怎么了?林香雨把这三天的情况简单地和楚主任说一下。 楚主任说:我看你母亲很可能是得了老年精神病。 两个人都十分震惊。林香雨说,咱妈一直好好的呀?不可能吧? 楚主任说:我妹妹是专门研究老年神经病的,而且还是硕士学位。她有时候和 我说起老年神经病的情况,所以我也了解一些。根据你说的情况,我看像。建议你 们去看看医生。 林香雨精神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谢天书脑袋越来越大,觉得是不是自己得了精神病?好一阵之后,他才把自己 的思维调整过来,决定马上去医院。林香雨说不去看二哥了?谢天书说反正二哥已 经没危险了,有大闹和姐照顾。还有姚院长关照着。咱妈要是得了这病,那就彻底 毁了。先去医院。楚主任说我陪你们去,精神病院的人我熟悉。 楚主任给找了一位老专家,是精神病院退休的老院长。他诊断母亲是老年神经 病。一般表现是对过去的事情会记得清清楚楚,现在的事记不住。经常是一会儿糊 涂,一会儿明白,真真假假的把好人也弄糊涂了。甚至可能幻视幻听,谢天书和林 香雨请教还有什么治疗的办法?老院长说80岁,熟透的瓜了。治疗价值不大。但是 一定得护理好,否则会出意外。最好在犯病的时候用药控制一下。不过药量是很难 把握的。药量大了,老人发苶,流口水。药量少了又控制不住。药吃多了还产生抗 药性。最好请一位精神病大夫做家庭医生,在大夫精心治疗和严格护理下,还有希 望。林香雨说您能不能给我们介绍一位。要多钱都行。老院长说多钱也难找。神经 病不同别的病,谁也不愿意管。再说神经病大夫也太少。不好遇。 谢天书和林香雨虽然知道老院长的诊断不会有大的出入,还是心怀希望。从医 院里出来。林香雨问楚主任,您的妹妹是医学院神经专业毕业,硕士学位。希望她 能给咱妈再看一看。如果可能,能经常到我们家确定治疗方案和指导我们怎样护理 就更好了。至于劳务费,只要您妹妹说个数就行。她要是不好意思说,就您说一下 也行。楚主任说,我可以跟她说说。不过事先说明,我这妹妹有些古怪而孤傲,内 心却特别丰富,思维现代,观念现代。除了上班之外,每天只作几件事,画画,上 网聊天,看书,听音乐。28岁了也不看对象。连我这个当哥哥的都琢磨不透。至于 劳务费,我妹妹这个人才不会不好意思呢。她要是要钱,就会直截了当地说。你不 给,她抹身就走。她要是不想要,你硬给,她也会抹身就走。还是让她先给你母亲 看看吧。 回到家谢天书和林香雨的头都低下了。三天前他们还高高兴兴地为母亲过生日, 没想到事情会突然变成这样。现在,一切希望都放在楚主任的妹妹身上了。希望这 名医学硕士能诊断母亲没病,或者很快能够治好。 大闹又来电话,说二舅和他妈非常生气,要他们赶紧去。谢天书说去,一定去。 刚要放电话,谢天书又说哎别放!大闹!我和你四舅妈带你姥姥去医院了,初步诊 断你姥姥是老年精神病。大闹大吃一惊啊?我的姥姥哎!要是老了非得点什么病不 可,得别的病啊?怎么偏得这种病呢?谢天书说大闹,我所以告诉你是让你心里有 个准备,这件事千万不能让你妈和你二舅知道。你妈那眼睛一上火就看不见,你二 舅高血压怕气怕上火。你要协助四舅把这事瞒住,明白吗?大闹哭腔说,明白了, 我的姥姥哎!林香雨说赶紧换衣服上医院吧?谢天书说我的大脑都钙化了,死活得 睡一会儿再去。林香雨说,妈过生日的头天晚上为等大哥和二姐的电话就几乎一夜 没睡,接着找妈又两夜一点没睡。我这脑袋也像老窝瓜,直想吐。谢天书说只睡一 小会儿就去医院。说时已经倒在沙发上睡了。林香雨说可别睡过头了?说着已经上 床躺下。 这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 这是母亲过生日后的第4 天。林香雨先醒。看看钟,7 点30分。她揉揉眼睛走 进客厅。谢天书还在睡。林香雨推推他,推了好一阵,谢天书才醒来。林香雨说别 睡了。都七点半了,赶紧去看二哥。谢天书说,赶紧走!哎!不对吧?林香雨说什 么不对?谢天书说现在不是晚上,是早晨。林香雨吃惊地啊了一声,跑到窗前去看, 拍一下前额,呀呀!是早上七点半,还以为是昨天晚上七点半呢!跑进笑笑房间喊 笑笑快起来上学!笑笑懵懵懂懂地爬起来,拿起书包就跑。林香雨手捂脑门靠在门 上,少许,突然一愣,跑进母亲屋,母亲床上是空的。她急跑向阳台。母亲坐在藤 椅上。林香雨急出一头虚汗。 谢天书说赶紧换衣服,二哥还说不定怎么想呢。 3 二舅暴烈咱妈邪乎 谢天浩半倚在床上生气。 谢天红坐在椅子上生气。 大闹一边用拖布擦地,一边用眼睛溜着他们。 兰芳在唠叨:该说不说,头好几天就睡不好吃不好,盼着进城给老妈好好过一 个生日。可倒好,一到楼底下就见咱妈要跳楼,一进屋就发现妈的五万块钱存折没 了。登一下倒了。住了四天院,一次不来,头影不露。不来就不来,还说来,一定 来,哄得咱们一夜不睡盼着他们。该说不说。当初他二哥恨不得把脑袋插地里趟出 钱来供他四弟上大学。现在咱们一个穷农民,没知识没文化没钱,也没用。该说不 说。想想叫人心寒。谢天浩大吼一声你闭嘴!兰芳掉眼泪,就说。打死我也说!谢 天浩举手要打,大闹忙拉住。兰芳继续数叨,想想咱供他念书那时节,全家人口挪 肚子攒,有一分钱都交妈手里。生咱大林子那会儿,月子里一天只让我吃一个鸡蛋, 多吃一个他爹都生气。就为着卖鸡蛋给老四凑学费。今天还是因为他家的事上一股 急火才犯病的!他老四就是拎一个鸡蛋来看咱一眼,也叫咱们心里好受点啊?谢天 浩又吼你闭嘴!兰芳不怕,该说不说。他奶说存折叫香雨拿去了,香雨不承认。我 16岁就进你们家门,跟他奶过几十年,他奶是啥人我不知道哇?该说不说,他奶从 来就没说过半句假话。那五万多块钱就是叫老四他们用了。该说不说,他们买那么 大的房子,装修那么漂亮?大冰箱、大彩电、洗衣机、沙发、地毯、洗澡间,他们 哪来那么多钱? 唠叨是女人摧毁一切的法宝。是火暴男人的点火器。 谢天浩大叫一声:收拾东西咱们走! 谢天红说:二哥,病还没好利索呢?她没劝完二哥便急着转过来损兰芳,你该 说不说就别说啦!还说啥?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谁不知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兰芳不服:你从小就护着老四。 谢天红说:我稀罕他就护着他。如今他都是45岁的人了。念大书,教大学生, 大画家。他做事能没道理吗?你不劝二哥还火上浇油!你想咋的?想把二哥气死再 嫁一个呀? 兰芳哭了说:她姑哇,当姑娘时你就邪乎,二嫂不说了。该说不说。 姑嫂俩吵架的时候,谢天浩在摔东西。一边摔一边说,走!再不走气也气死了。 大闹不理会两个老太太吵架,他把重点放在二舅身上。他一边拉一边劝:二舅,您 老别生这么大的气,也兴许是我姥姥出了什么事,四舅也是三天两夜没睡。谢天红 啪地抽了大闹一个大脖溜子:我整你个死娘的!咒念你姥姥啊?你姥姥好好的能出 啥事还三天两夜不睡;大闹笑说,妈,您老人家歇一歇再打第二下,儿子等着。他 伸着脖子等第二下,扭头对兰芳说,二舅妈瞅着没?当姑娘时就邪乎,如今一下岗 更邪乎了。武则天慈禧太后!妈,打一下就拉倒了?谢天红说整你个死娘的!谢天 浩正要摔一个茶杯,谢天红拉住谢天浩的手。谢天浩的气消了一点,说,天红,老 四对我咋的都行。我要是看见他对咱妈真的不好,我就砸了他家,然后把咱妈带走! 那时候你别拼死拼活地拉我。你眼睛不好。谢天红说,二哥,你先别生气。咱们上 他家去,到那我问问香雨,准弄清楚。香雨这个人我从小看大,她不会说谎。这一 点我特别清楚。我就盯住她问。要真是那样,我跟你一块该打打,该砸砸。 大闹溜了出去急切地打手机,四舅,不好啦!二舅和咱妈要去砸你家,然后把 姥姥接走。四舅,我姥姥的事你不叫我说我也不敢说,刚露个头就叫我妈嗨一撇子。 四舅,我妈和二舅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二舅像我姥爷,暴烈。我妈像我太姥,邪乎! 我看你还是先把门锁上躲躲吧? 4 说谎 电话已经挂了,谢天书还拿着电话发愣。 林香雨说二哥和姐来,肯定要追究咱妈要跳楼的事。怎么回答?谢天书说,就 说二哥看错了,不是咱家,是四楼?林香雨认为不行。谢天书说那就一口咬定不可 能。咱妈不可能要跳楼。林香雨说存折的事呢?谢天书说就说存折找到了。妈是给 你了,你忘了。林香雨说啊?原来我不承认,这回又承认在我手了?我是啥人了? 这黑锅也特重特黑了呀?谢天书说就 为咱妈,也是为咱二哥和姐,背这黑锅吧。林香雨想了想,说,背就背吧,不 过我可不会说谎,到关键时候准会卡壳的。谢天书半张着嘴,发了一阵呆说是啊… …你从来不会撒谎,这可真是个问题……你就撒一回谎吧。关系重大,就这一次, 好不好。林香雨说好吧。就怕到时候卡壳。谢天书说没事儿,还有我呢。 林香雨说,另外,二哥和姐跟咱妈一见面或者是多唠几句,他们就会发现咱妈 的精神有问题。怎么办? 这个问题又把谢天书难住了:是呀,这是个问题,怎么办呢?他再次半张着嘴 发了一阵呆说,这么的吧,楚主任给的药妈还没用过,给妈吃药,让妈睡。 林香雨吓了一跳:啊?这是什么办法啊?那是妈呀?怎么能用这种办法对待妈 呀? 谢天书说,这是没办法的办法。楚主任留这药就是给妈吃的。咱妈从来不吃药, 吃点就见效。赶紧吃。 谢天书和林香雨提心吊胆地糊弄母亲吃了药。吃完药,林香雨掉眼泪。谢天书 问怎么了?林香雨说跟妈20来年,从来没给妈吃过药,头一回吃药,却是这种药, 糊弄老妈睡觉的药,心里不好受。谢天书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 药很见效,母亲真就睡了。 林香雨取了一块大红纸掇叠着,天书,我真的不会说谎啊。谢天书说要么你上 班去,躲一躲。要打要骂可我一个。林香雨说不。我不躲。她把大红纸一层层地叠, 叠完了以后用剪子剪。剪完了展开,是许多同样的小压压葫芦。谢天书说我二哥脾 气暴躁,我姐邪乎,不躲可得甘心情愿挺着挨骂挨打。林香雨吃惊,哇?我背黑锅? 我挨骂挨打,还得甘心情愿?为什么?谢天书说为了我的大学是二哥和姐用汗水供 的;为了小时候姐姐背着我下地;为了姐姐给笑笑做过的那么多衣服;为了我五次 要淹死二哥把我救上来;为了二哥给我上树掏雀蛋摔昏过去;为了……林香雨止住 丈夫,天书,不用说了。我甘心情愿。甘心情愿。这几天我们造得也特狼狈,我想 收拾一下。林香雨把小压压葫芦红面朝里,白面朝外,沿葫芦轴心叠。再把四个叠 好的小压压葫芦白面朝白面粘到一起就成了红色的四角立体小压压葫芦。把红纸和 小葫芦收拾起来,然后开始梳洗,换了衣服。收拾屋子。 秋傻子雨中,一辆出租车停在谢天书家楼下。大闹先下了车,回头扶母亲和二 舅妈下车,最后扶谢天浩下车。谢天浩下车后就仰望着阳台。还是那天的秋傻子雨, 还是那个阳台,老妈要跳楼的情景又在谢天浩的眼前再现了。大闹说,二舅,四舅 家好像没有人,咱们回去吧?谢天红瞪他,还没进去你怎么就知道家没人?这一路 你老横巴掌竖挡着的干啥?大闹说我不是怕上楼累着妈和二舅嘛。一片孝心呐。是 吧二舅?咱们回去吧。改日再来。谢天浩没作声,向楼里走去。 听到敲门声,林香雨站起来,整理一下衣服,让丈夫看看。谢天书苦笑了一下, 这么悲壮?有点像上刑场。说着转身出去开门。门开了,是谢天浩、兰芳、谢天红 和大闹站在门外。谢天书说:二哥,您好了? 谢天浩冷着脸没答他,却喊了一声:妈! 谢天书说:妈睡了。 林香雨说:二哥二嫂,姐,进屋吧? 谢天浩在前,谢天红在后,三个人没进客厅,却进了母亲的房间。 谢天书刚要跟进去被大闹拉住:四舅,小心喽,二舅来脾气了。我妈才给我一 脖溜子。瞅瞅,还红着呐。我二舅和我妈那脾气像我姥爷一样,天下第一,谁也惹 不起。小心喽。谢天书说,大闹,你姥姥得了老年精神病的事一定不能让你二舅和 你妈知道。你四舅妈不会撒谎,到关键时候你帮着点啊? 大闹说:没问题。忽悠、撒谎是我的强项。四舅,姥姥怎么得了这种病呢? 谢天书说:以后再说。示意他赶紧进屋。 谢天浩、谢天红和兰芳进了母亲房间,母亲睡着。谢天浩和谢天红细细地看着。 谢天红突然咦了一声,低头看着,妈这脸怎么青了一块?谢天浩也低头看,然后回 头瞅林香雨。谢天红又追赶问了一句,咱妈这脸怎么青了一块?林香雨一时不知道 怎么回答,脸憋得通红。谢天书和大闹进来了。林香雨求救似的瞅丈夫。谢天书说 二哥,姐,二嫂,客厅坐吧?让妈睡。三个人又瞅母亲一阵,才一边回头一边去了 客厅。 客厅里,大家都阴着脸。唯林香雨面带勉强的笑意,拿了水果,倒了水。 谢天红说:香雨,妈的脸是怎么回事? 林香雨有些紧张:哦,妈的脸啊,姐喝茶,二哥、二嫂喝茶我再去拿点西瓜。 说着要走。被谢天红一把拉住,香雨,我问你咱妈脸上那块青紫是怎么一回事?林 香雨红着脸,说不出来。大闹赶过来说,不就是那天卫生间里撒点水,姥姥脚下一 跐溜,脸就磕在瓷砖上了吗?谢天红说:去你娘个屎!谁问你了?香雨,你说?林 香雨说不出来。谢天书说:姐,大闹不是说了嘛,就是那么回事。谢天红说:你那 卫生间就能那么滑呀?我看看。说着出去了。大家也跟了去。到了卫生间,谢天红 看了看地面,发现一个盆里放着母亲的衣服,她拿起来看了看,说,这不是咱妈过 生日那天新做的白绸子衣裳吗?怎么全是泥呀?她翻过来调过去看,二哥,你看, 这新做的衣裳,才四天咋就这样了呢?谢天浩看着衣裳,突然难过起来说,咱妈要 不是在泥里滚来滚去的,衣裳不会是这个样子。妈是穿着这衣裳在泥里滚了多少个 个呀?兰芳说:可不嘛!该说不说。谢天红说:香雨,这又是怎么回事?林香雨答 不上来瞅丈夫。谢天书刚要说,大闹先说了,这不昨天我骑摩托带姥姥去浴池,正 下秋傻子,路滑,摩托一横,把姥姥摔了一身泥嘛。全怪他妈的秋傻子。谢天红叭 的给大闹一脖溜子,你奶奶个鸡屎!叫你嘴快!香雨,你说?林香雨瞅丈夫。谢天 红又咦了一声。大家都跟着她的目光看去。洗衣机上放着一本杂志,杂志上放着晾 晒的头发、乌拉草和弹壳。谢天红拿起来,这不是咱妈那三件宝贝吗?啊,咱妈的 衣裳全湿了,这些东西也湿了,晾着呐?是不是香雨?林香雨这回回答了:啊啊。 是湿了,晾着呢。谢天红问,怎么湿的?林香雨又答不上来了。大闹一边摸挨打过 的脖子一边说:这不昨天我骑摩托带姥姥去浴池,正下秋傻……谢天红又举起巴掌。 大闹举起双手,向老妈投降!不说了,本来就是那么回事儿,是也不说了。谢天书 说,姐,咱们回客厅吧。谢天红捧起那本杂志回到客厅低头看着。大家闷闷地坐着。 谢天红说,原先,妈的兜里有两个小包,一个包里是咱妈的这三件宝贝。另一个包 里是存折和钱。可好,那个钱包没了。这个小包也说不清。香雨,妈的存折到底哪 儿去了? 林香雨低头不说话。 笑笑回来了,她向客厅里看一看,刚想打招呼发现气氛不对:干吗呀?气氛这 么紧张? 大家谁也没有放声。 谢天书说:笑笑,回屋学习去,大人说话不准你听。 笑笑嘟着嘴进了自己房间。 谢天红说:香雨,妈的存折到底哪儿去了?妈说是你拿去了。 兰芳说:咱妈从来不会平白无故屈赖人。该说不说,我从16岁就跟着咱妈,咱 妈的性气我知道。该说不说。 这回谢天浩没让老婆闭嘴。却盯香雨看。 谢天红说:香雨,你说话呀?你今天必须说清楚。 林香雨一急眼泪下来了。 谢天书咳了一声,是提示妻子。林香雨看丈夫一眼,张张嘴,却没说出来。 大闹说:四舅妈,上回姥姥说存折不是姥姥自己放哪忘了吗?你就说呗? 谢天红说:你个死奶奶的!你一屁仨谎护着你四舅妈。香雨,我是瞅着你长大 的。我知道你不会撒谎。别人教也教不会。我偏叫你回答。你说! 谢天书看看妻子到关键时刻真就卡了壳,就说:姐,你就别问了。存折没丢。 谢天红说:在哪呢? 谢天书说:香雨收着呢。上回她是忘了。 林香雨一哆嗦,原来只是流泪,现在抽泣起来。 谢天红一愣,看得出四弟的话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说:这回承认了?承认了 我还不信了呢。既然没丢拿出来我看看? 谢天书说:姐,算了。将来这些钱,包括二哥卖房子的钱,都不会错就是了。 兰芳说:看看看看看看!我就说嘛,这钱已经叫你们用了是不是?该说不说。 谢天浩一直没吱声,现在憋不住了,他气粗,没说话之前已经把脸憋得通红, 他站起来说:钱是小事。用就用了。咱妈是大事。妈是不是因为这钱,跟你们寻死 寻活的? 林香雨这回说话了:不是。二哥,那可不是。不是不是。 谢天浩说:那咱妈为什么要跳楼?妈脸上那块伤和一身泥又是怎么回事? 林香雨张张嘴,又答不上来了。 谢天书说:二哥,姐,我看…… 谢天红说:天书,你别说。不是我们逼香雨,是香雨从来不撒谎,在这个节骨 眼上,你说话我们也不信。香雨,刚才你说咱妈不是因为钱的事寻死寻活的。那咱 妈为啥要跳楼?脸上的伤和衣裳的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必须说清楚! 大闹说:四舅妈,不就是…… 谢天红咬牙举手要打。大闹闭了嘴。 兰芳说:上回咱妈说存折叫香雨拿去了。当时香雨还不承认。该说不说,要是 承认了,能把你二哥气病啊?该说不说。用就用了?那可是五万块钱呐?不是小数。 那是他爷爷卖了房子给他奶留的棺材钱哪?那里该有咱们两万呢?那可是好钱呐? 那是汗珠子掉地上摔八瓣儿累出来的。该说不说。这么着,那五万块钱咱们拿走, 老妈咱们养活着。省得弄得又是要跳楼,又是一身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身上 还说不定青多少块呢。把那五万拿出来,老妈咱带走。 林香雨急得哭起来:不不不,妈不能走。 5 随根 笑笑跑过来说:妈!怎么的了?这是干吗呀? 谢天书大吼一声:住口!大人的事不许你插嘴! 笑笑对父亲的大吼大叫不在乎,她说:谁把我妈逼哭了?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年八辈子不来一回,来了就这么对待咱妈?你们要接走?你们能养活你们早不接走? 你们就是能养活 ,奶奶跟不跟你们?你们有我们家这样的好条件吗?你们有三室一厅的房子吗? 你们家有暖气吗?有空调吗?有坐便吗?奶奶老了腰腿不便当,蹲下起不来,你们 能让奶奶坐着上厕所吗?你们能让奶奶冬天上厕所不冻屁股吗?你们能像咱妈那样 每天给奶奶洗个澡吗?你们能天天给奶奶洗身子吗?你们能给奶奶每天早上一杯牛 奶,中午、晚上至少四个菜吗?你们能像妈妈那样天天给奶奶梳头吗?你们能让奶 奶发鬏上的桃叶和纸葫芦永远新鲜吗?你们能一周给奶奶剪一次指甲,两天换一次 内裤吗?20年朝朝暮暮,奶奶没有一次对妈不满意的。你们能办到吗?你们干吗像 审犯人似的逼我妈?你们单看见奶奶脸上有伤,你们单看见奶奶的衣裳全是泥,你 们还知道什么?你们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脑袋怎么不多转一转?你们把钱看得那 么重?农民的狭隘、自私、粗暴。你们不就是逼妈说实话吗?我替妈说! 谢天书跳起来大吼:住嘴!一个大巴掌向笑笑抡过去。 大闹挡住:四舅! 谢天书举着手:你敢多说一个字我就打死你! 林香雨哭着喊:笑笑!不准胡说! 笑笑对谢天红说,姑说过有女像家姑。在邪乎这一点上笑笑像姑姑。姑姑像太 奶。随根儿。我今天就随根啦!你们有后悔那一天。到那一天你们必须向我妈赔礼 道歉! 谢天书大吼:混账!跳起来要打笑笑。大闹拉着。 谢天浩嚯地站起来说:老四!你这不是打孩子!是打我呀?一抹身走了。兰芳 急溜跟了出去。 谢天红拉一下大闹说:来,妈跟你说句话。小声说:大闹,妈的眼睛看不清了。 扶妈回家。别叫他们知道。 6 关键的关键的关键 这一夜,谢天书几乎没有睡。他的脑袋很乱,就像被龙卷风卷走了许多东西又 卷来了许多东西,乱糟糟地没个归拢。后来他走到阳台坐在母亲常常坐的藤椅上了。 有几滴雨击在他脸上,他才注意到秋傻子还在下。秋傻子以不受任何干扰的定力和 持之以恒的耐力下着。谢天书喜欢乡下的秋傻子,不喜欢城市的秋傻子。即便他面 对城里的秋傻子,眼前也会出现一片片红高粱和那种无涯际的沙沙声。秋傻子会给 他带来一腔乡愁。这种秋傻子乡愁可能是他离开家乡在外边读了10年书造成的。他 年年会面对城里的秋傻子想家,想沐浴在秋傻子雨中 的山野、小河和一片片红高粱。他觉得秋傻子有一种漫山遍野的深沉与厚重。 秋傻子很能代表他的先人,那些面对苦难并不呻吟的关东男人以及死心塌地跟他们 受苦的女人们。这样,秋傻子最后使他的心绪趋于沉稳。他清楚了,一切都是次要 的,唯老妈的病是关键的关键。 而楚主任的妹妹则是关键的关键的关键。一切希望都在她身上。 他想起楚主任介绍他妹妹的话:华西医大毕业,硕士,精神病院大夫。性格有 些古怪。孤傲寡言,内心却特别丰富,现代派。思维现代。观念现代。除了上班之 外,每天只做几件事,画画,上网聊天,看书,听音乐,跳舞。28岁了也不看对象。 连当哥哥的都琢磨不透。 谢天书想,大部分老姑娘都特性,他和林香雨都要小心。 弄不好会抹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