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锁妈之二 梨花80寿辰后的第8 天早饭后,母亲盘腿坐在床上绣香草荷包。林香雨坐在母 亲旁边给母亲打苹果皮。打着打着就开始打盹。自从过生日那天开始,仅仅7 天时 间,妈丢了三次。第一次跑到狐仙台,找了三天两夜,第二次睡到立柜里,白在秋 傻子雨中找了两个小时;第三次又跑到狐仙台,被牛地发现。林香雨常常梦见母亲 丢了,惊醒后跑到母亲房间,见到母亲后才拍一下自己脑门,是梦!她困乏,有精 疲力竭感。而秋傻子也整整下了7 天。林香雨一见秋傻子心里就窝囊。现在她的窝 囊得乘7.窝囊乘7 等于什么呢? 电话响了,是楚主任。省领导事先没打招呼来个突然袭击,点名要听实验小学 的课。实验小学是你的点。别人代替不了。你无论如何也得来,听完课你再回去。 我知道你家离不开,我给楚画打电话,她出差了。现在领导、市领导都等着呢。放 下电话对母亲说,妈,我出去一会儿,您老自己在家行不行?母亲说,你走你的。 有啥事办啥事不用着急回来。你走我也走。你大哥在梨花峪等我呢。妈克那住几天。 林香雨开始听了挺高兴。听到后来就傻了。她急得可屋地走,想不出办法。后来她 拿起锁头出门,犹豫着是否锁门。母亲夹双鞋过来说香雨呀,锁吧。妈和你一起走, 把门锁上。林香雨把母亲扶进屋。林香雨脑门急出汗来。她转来转去在饮水机前停 下了。那里放着药。林香雨拿起来看看,是奋乃进。她急切地拿出两片,放到杯子 研碎,接了水,放了蜂蜜,端起来又放下。再来回地走。不断地看表。最后她还是 端起水杯说,妈,喝点水。这话一出口先是一怔,眼圈就红了。母亲说还喝水呀? 急溜走吧?林香雨说,妈,喝了歇一会儿再走。母亲接过来喝。林香雨看着,犹犹 豫豫地看着母亲把水喝了。她想起生笑笑的时候,母亲一天给她做五遍饭。不让她 下地,不让她沾凉水,不让她受风,顿顿把鸡蛋小米粥送到床前,甚至一口口喂她。 后来她又两次流产,母亲还是这样伺候她。那时她想将来一定加倍回报母亲。现在 母亲得了病,她不但没能力治好,而且用把老妈药昏迷的办法使自己脱身。她怎么 到了这地步哇?母亲把杯递给她说香雨呀,你咋这么瞅妈?掉眼泪干啥呀?妈喝的 是蜂蜜水,又不是卤水。母亲这么一说更让她受不了了。眼泪层出不穷地涌出来。 母亲说你大哥还等妈呢?咱走吧?林香雨揩着泪说,躺一会儿再走。扶母亲上床, 替母亲脱了鞋,看看表说,妈,奶奶是怎么去世的?母亲说,你奶呀?邪乎了一辈 子,挟我一辈子,临了,还是我侍候她半年。要闭眼睛前才说,梨花呀,妈这辈子 对不起你呀?妈没想到得你济呀……哟,妈咋这困呢?母亲说着眼睛有点睁不开。 林香雨说,妈,那就睡一会儿吧。扶母亲倒下,盖好。急忙出去。跑到门口又不放 心跑回来看看。 林香雨也没穿雨衣跑下楼梯跳上自行车猛蹬。走了一阵后手机响了。她跳下车, 是楚主任。原来是省重点高中学生大面积食物中毒,省领导接到电话就回省了。不 用去了。林香雨收起手机,抹车子,跳上自行车往回蹬。回家一看母亲在睡。她长 长地吐口气,在阳台上的藤椅上坐下来找存折,后来觉得不对,进母亲房间又仔细 看。母亲的嘴角流下一条口水。她掏出手帕揩了揩,口水又流出来。她有点慌叫妈? 妈!妈妈妈!母亲没反应。她摇晃母亲,母亲一点反应也没有。她突然大叫了一声 妈——母亲还是没反应。她猛地跪下去扑在母亲身上大哭起来。哭了一阵突然起来 背母亲。母亲瘫软,很难背起来。她疯了,终于背起来。刚跑两步又回来抓起药瓶。 林香雨背着母亲下楼,差点跌下去。她一手拽楼梯栏杆,一手背母亲。出了楼, 林香雨背母亲小跑,雨虽然不大,但路很滑,她越急越跑不动。一辆出租车停在她 身边,司机帮她把母亲放进车里。路上,她给谢天书打了电话。 到了医院,大夫在给母亲看过病,问:刚才你说你母亲从来没吃过药,也没住 过院是吧? 林香雨一边揩汗一边点头,啊啊。 大夫问:你说这种药也是头一回吃,是吧? 林香雨点头,啊啊。 大夫说:你母亲在睡觉。没有异常。回去吧。 林香雨傻乎乎地瞅着大夫。 大夫说:还瞅什么?走吧? 林香雨还是傻乎乎地瞅着大夫。 大夫说:怎么了?药量对别人来说正常,对这位老人来说是量大了点。还没听 明白? 林香雨还是没反应过来,问:那我妈现在是怎么了? 大夫有点不耐烦了,一字一顿地说:你、母、亲、是、在、睡觉! 林香雨一拍脑门,难说是高兴的还是被打击的,差点晕过去。她打车回家,背 着母亲,一步一步地往楼上爬。她到二楼时晃了几次,差点跌下去。她一手拽楼梯 栏杆喘息,好长时间才进了屋。她把母亲放到床上,看看母亲还在睡,一下子坐在 地板上哭起来。这时谢天书慌里慌张地进屋,看看母亲又看看妻子,没有说什么。 他先去了医院,已经知道母亲是镇静药过量,没大危险。遗憾的是晚回来一步,没 有帮上妻子。林香雨也没说什么,揩揩泪,起来把母亲的湿衣服脱下来盖上夹被, 然后把自己的湿衣服换下来,到卫生间简单冲洗了一下,也是使自己镇静一下。 有了这次教训,谢天书和林香雨作出两个决定: 一、以后不再用吃安眠药的办法防止老妈出走。 二、要雇保姆。 但是,在没雇到保姆之前怎么办? 谢天书认为只好把门锁上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林香雨说不行。一想起来把妈一个人锁在家里,就叫人受不了。笑笑小时候, 同样大的孩子都锁在家里过,唯独笑笑有奶奶带着,一次也没单独锁在家里。那时 人家总羡慕笑笑有奶奶。没想到笑笑长大了,反过来要把奶奶自己锁家里。不行。 我受不了。 谢天书心里非常为难。他想起小时候在老家,冬天没事的时候,老人们就讲24 孝,讲母亲有病想吃鱼,儿子脱了衣服趴在冰上为母化冰求鱼。还有落子里唱的《 十步母重恩》。孩子们也跟着唱。长大以后才接触到《孝经》《孔子论孝》,《孟 子论孝》。孝,说说容易,做起来难。从小就说要孝要孝,真到尽孝的时候却束手 无策了。 林香雨说:从结婚开始,咱妈给我们做饭,带孩子,甚至还洗洗涮涮。就是雇 个保姆也挣出这口饭了。如果说养老,只能从咱妈得病以后开始。我看只有雇保姆 了,赶快雇。 谢天书说:刚才我到劳务市场登记,遇到一个朋友。他说他有个亲戚想出来当 保姆,刚要带我去看,就接到你的电话。 林香雨说:赶快找他。 谢天书打电话,那个朋友说他暂时没时间。待他有时间时给谢天书打电话。谢 天书让林香雨先去上班,他在家看老妈。 林香雨上班后开始准备汇报材料,刚写不长时间谢天书来电话说那个朋友来电 话了,要他当面去看看。他想把妈锁在家里。林香雨放下电话,把这事跟楚主任说 了。楚主任让林香雨赶紧回去。林香雨从楼里跑出来奔自行车棚,一辆白色的宝马 轿车迎住她。林香雪一面按喇叭,一面从车门窗伸出头说,姐,干吗慌慌张张的? 林香雨说,你姐夫出去看保姆,把咱妈锁家了。林香雪说,呀哈!这儿子!对付老 妈的招法够损呐?姐,你不是急吗?上车吧,我送你回去。林香雨上了车。林香雪 说,你怎么总不穿雨衣呢?林香雨说,这雨也不大,穿雨衣更让人窝囊。 谢天书拿出一把新锁,犹犹豫豫地出了屋,回头锁门。他刚要把锁钩进锁鼻儿, 停住了。后来再次把锁伸进去,想要按时停住了。犹豫一阵以后,又把锁从门鼻里 摘下来。把锁头揣在兜里下楼。刚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了一阵子,又下一台 阶,出了楼,就站在楼下回头往上看。母亲并没有坐在阳台上。他低下头徘徊了一 会儿,又进楼了。谢天书开门进了屋,发现母亲就站在门里,腋下夹着一双鞋,可 能正要开门。谢天书说:妈,你在干啥? 母亲说:天书哇,你是不是要把妈锁在屋里呀? 谢天书说:没。哦没。 母亲说:那妈咋听见锁门的声音呢? 谢天书说:没。哦没。儿子咋能把妈锁在屋里呢?没。 母亲说:啊没。没。妈寻思你也不能忍心把妈锁在屋里。母亲念叨着进屋去了。 谢天书的眼睛潮湿了。电话又响了。谢天书拿起来说:喂,对不起,我离不开。 今天就不看了。以后另定时间好了。好。再见。 2 瞎子摸象之二 有人敲门。谢天书开门,是楚画。谢天书说,你没有上班?楚画说,昨天夜班。 送你一些关于精神病和老年精神病的资料。两个人进了书房,谢天书接过楚画带来 的资料看了看。楚画说,大娘幻视幻听,脑子里在演电影。我们无法预料会出什么 情节,所以必须时时提防。护理这样的老人,一定不要按照正常人的思维去想和理 解老人。一定要时时记住老人是有病,这一点特别重要。因为一按正常人的思维去 想老人,去理解老人就会不耐烦。楚画拿出一包药给谢天书,这是我给大娘新配制 的镇静药。犯病时吃一包。大娘怎么样? 谢天书说:昨天你走不长时间妈就丢了。 啊?又丢了?楚画相当吃惊,在哪儿找到的? 谢天书说:还是在狐仙台。是他们村的一个男孩子来的电话。 传来开门的声音。谢天书和楚画从书房里出来,一看,两个人同时大吃了一惊 : 林香雨和林香雪扶着母亲进来了。 林香雨说:咦?天书,你没有走哇?楚画也在? 谢天书说:哎?你们怎么和妈一起进来的? 林香雨说:我们上楼,正遇上妈下楼。 谢天书说:奇怪。刚才妈还在阳台上?怎么就在我们俩的眼皮底下出去了呢? 这可是太可怕了? 林香雨说:我还以为你出去没忍心锁门呢。你没有去看保姆?林香雨扶母亲进 屋。抹身出来,我还得上班。这回可千万留神。 谢天书抹抹脑门的汗说:老妈会奇门遁甲了?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林香雪一直不友好地看着谢天书和楚画。更多的是看楚画。 她见谢天书犯傻就说:两个大活人在家把老妈丢了? 楚画听了这话有点不高兴。 这时谢天书才反过劲儿来,嗯?是香雪呀?你怎么来了? 林香雪说:看看大姨娘。说着把一堆水果之类的东西放到桌上。 谢天书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楚画,楚大夫,医学硕士。楚画,这是我爱人 的妹妹林香雪。 谢天书虽然这么介绍了,可两个人也只是点一下头,更多的是相互看着对方。 林香雪说:好漂亮的硕士啊。 楚画说:惭愧,比不上林小姐漂亮。也比不上林小姐有钱。 林香雪说:有硕士学位还没钱哪?知识就是生产力嘛。知识就是钱。 楚画说:当今漂亮才是生产力呐。漂亮才是钱。 林香雪说:硕士加漂亮等于银行。 谢天书看着两个漂亮姑娘掐架,再次想起应该画一幅仕女长卷。老妈是核心, 然后是桑葚、楚画、香雨、笑笑。现在又增加个香雪。老妈一头银发,脑后挽着发 鬏。发鬏上插着两片桃叶和一个红色的纸葫芦,耳垂上的金耳环,两手腕上各戴的 一只银镯子。旁开襟上衣,扎着裤角,绣花布鞋。楚画永远是一身随意的牛仔。香 雨永远是一身黑,温文尔雅。香雪永远是一身昂贵的世界名牌,如现代服装模特。 17岁的桑葚则是穿绛红色夹袄的村姑。笑笑要比她们都现代了。 姐俩上了车,林香雪问这个楚画是干什么的?林香雨说她是我们楚主任的妹妹, 在精神病院工作,硕士学位,专门研究老年精神病的。是我们求她做家庭医生的。 林香雪说他们俩都在屋,大姨怎么会出了屋呢?这不对劲呀?林香雨说咱妈一转眼 就丢,也不是一回了。林香雪好像并没有听姐姐说什么,说姐把你家的钥匙借我一 下。过一会儿我还你。林香雨问干什么?林香雪说不干什么。我配一把钥匙,以后 要有时间,我也随时来照看一下大姨娘。林香雨半信半疑地把钥匙给了妹妹。 3 锁妈之三 林香雨和妹妹走后,楚画有事也走了。谢天书看看母亲没事,刚要画画,来电 话了。接完电话马上给妻子打电话说学院的美术教学用具都锁在仓库里。仓库的钥 匙在我手。我必须马上去,否则就耽误课了。只要我把钥匙交给他们就行了。你看 你……林香雨说我正在参加观摩课试讲,市、局领导都请来了,实在是离不开,怎 么办?谢天书说那也只好把妈锁在家里了。香雨电话里说:能不能不锁?谢天书说 锁上总比丢了强啊?林香雨说那你快去快回。 谢天书放下电话。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罐头,打开,到阳台上看了看。老妈呆呆 地坐着。谢天书说,妈,您老进屋吃点罐头哇?然后扶着老妈进了屋。老妈吃着罐 头。谢天书悄悄地出了门。这次谢天书没有犹豫,轻轻地,尽量不出声响地锁上门, 抹身向楼下跑。跑了两步突然转回身跑上来说,妈!儿子对不起您老人家了!谢天 书跑出楼,拿过自行车,跑了两步,回头往阳台上看了看。阳台是空的。他跳上自 行车猛跑。 谢天书的身影刚刚消失,笑笑骑车子回来了,她扬起头把雨衣帽向后开看一看。 阳台上没有奶奶。她跑进楼。笑笑跑上楼,边跑边掏出钥匙,刚要开门,发现门上 挂一把大锁。她立刻哭了,敲门说:奶奶!里面传出奶奶的声音说:笑笑啊?奶的 好笑笑,你回来看奶奶来啦?笑笑说:奶奶!你没事吧?奶奶叫你爹给锁到门里啦! 好孙女儿!你给奶奶把锁头打开?笑笑哭着说:奶奶,我打不开。奶奶,你好好呆 着。爹一会儿就回来了。奶奶,我是借上间操的时间回来看您老的。奶奶,没时间 了,我走了奶奶。奶奶喊笑笑,笑笑啊……笑笑已经跑下楼。笑笑跑出楼回头看, 阳台上没有奶奶。她喊了一声说:奶奶!哭着上了车子。她跑到公用电话亭打电话。 母亲在拧门锁。 电话响了。母亲急去接电话说:谁?天红啊?刚说这一句就哭了。天红啊?他 们把妈一个人锁在家里啦。出不去进不来呀!像监牢狱呀?天红啊,妈算白养活你 们这一堆儿女呀! 谢天浩来了。这些天他天天闹心,就觉得老妈跟着老四遭罪,今天耐不住又赶 头班车子来。他打着伞,站在楼下扬头向阳台看。阳台上没有老妈。他进了楼。谢 天浩开始上楼急,后来停下来歇了一会儿,再上。到了门口刚要敲门,看见门上多 一把大锁。里面传出弄暗锁的声音。谢天浩小声叫了一声说:妈?弄暗锁的声音停 了。谢天浩又叫了一声,这回声音大了些说:妈!母亲在里边答说:是天浩哇?是 妈的二儿子天浩哇?谢天浩的眼睛红了说:妈!隔着门你一下子就能听出儿子的声 音哪?妈!这外面咋多一把锁呀?母亲在里边哭了说:儿子哟!妈的二儿子呀!他 们把妈一个人锁在屋里啦!妈的二儿子,你能开开门不?谢天浩说:妈妈我开不开。 妈,他们咋把你一个人锁家了呢?母亲说:妈要回梨花峪,他们不让。二儿子!想 办法叫妈出去,这么圈着妈受不了哇!谢天浩气得大叫一声,抡起拳头擂门。然后 用脚踹门。 林香雨从下面跑上来说:怎么啦? 谢天浩大吼一声说:你说怎么啦?! 林香雨大惊说:是二哥?二哥什么时候来的?里面怎么啦? 谢天浩落泪说:你说里面怎么啦?你们怎么忍心把妈一个人锁在屋里呢? 林香雨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急忙摸兜,掏出钥匙又傻了。她没有开大锁的钥 匙。谢天浩一把抢过钥匙,一个个试验,怎么也开不开。他气得把钥匙摔了,说: 我回家这些天夜夜睡不着,天天闹心,担心这担心那,来了一看比我担心的还厉害! 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老妈呢?林香雨的手机响了,是笑笑。她说妈妈回来了就收起 手机。 这时风丫扶着谢天红上来了。谢天红看不清,小声问风丫说,是不你二舅吵吵? 风丫对她耳朵说,我二舅和四舅妈在门口吵吵呢。谢天浩见妹妹来了,说,好!天 红,你看看!你看看!他们把咱妈一个人锁屋里啦!谢天红没说话,走上去,说, 香雨?你过来。林香雨哭着走到谢天红面前说:姐…… 谢天红抡起巴掌想打林香雨,巴掌落不下去,自己却哭起来。 谢天书跑上办公楼,到了美术教研室门口,把钥匙扔进去说:给你们钥匙!抹 身往回跑。蔺院长从楼下走上来,挖苦地说:噢?谢主任?难得一见哪?拉着谢天 书进了院长室,坐。请坐。谢天书不坐,揩揩汗,看看手表。蔺院长说,怎么还搞 得这么紧张?你母亲怎么样?谢天书说,时好时坏。看看手表。蔺院长说,你瘦了 很多呀。咳,谁摊着这样的老人谁够呛。我一个老朋友他母亲就是和你母亲的病类 似。搞得他焦头烂额。没办法。那真是没有办法。又是自己的亲妈,你能怎么的? 还有一位老同志的母亲……谢天书听得焦灼,故意岔开说,蔺院长,这些天实在是 出了一些预想不到的事,有时间我一定很好解释一下。现在……蔺院长打断他的话, 是呀,所以我们老常说生儿养老。这句话太传统太封建。实际上也不无道理。人到 老了,尤其当一个人走到人生尽头的时候,不可能没有病,也不可能不需要照顾。 人一老了,各种情况都会有。刚才我提到的那位老同志的母亲就是很典型的……谢 天书看看手表说,蔺院长,您看出我着急,所以顾左右言其他,兜圈子,惩罚我? 蔺院长笑笑说,哪里哪里,那位老同志的母亲就是很典型的……谢天书躬身一揖说, 蔺院长饶命。蔺院长苦笑,求饶了?那就说说吧?谢天书说,一言难尽。一言难尽。 蔺院长说,一言难尽?那就两言,三言,千言,万言,总有尽时。说吧?谢天书说, 能否另找个时间?蔺院长来气,来气了之后就显得严肃了,另找个时间?给你的时 间不少了?请你上党校,你不去,还连个招呼也不打。好。我替你请假,我替你检 讨,李主任去你家,我去你家,三顾茅庐,请你商量商量你都不肯露面,请你拿出 几张画,至今没看着?捧着乌纱帽给你,我请你当院长,求你当院长,你不屑一顾? 可逮着你了,还要另找时间?谢天书再次躬身一揖说,蔺院长,我说一句话,说完 这句话后,请您让我走。要折磨,要杀要剐另找时间。好不好?蔺院长说,说说看, 说说看,什么话? 谢天书说:我把老妈自己锁在家里了。 蔺院长怔了怔,突然一拍桌子,咬牙切齿地说:你呀!书呆子!怎么不早说呀? 快走! 这回谢天书反倒有点犯傻。 蔺院长喊了一嗓子:还傻站着干什么?你还以为我能请你吃午饭哪?快走哇? 谢天书没穿雨衣,飞快地蹬着自行车。楚画骑着摩托迎面过来。楚画喊谢老师! 谢天书急刹车。楚画说,这两天我连了两个班,明天我去看大娘。大娘谁看着呢? 谢天书说,自己在家。没人看着。楚画问是不是锁门了?谢天书说哦,这个……楚 画说谢老师,锁门一有危险,二对大娘的病不利。大娘要是知道你把她自己锁在家 了,病会加重的。赶快走吧。 林香雪的轿车停在他们旁边,她摇下车窗说,姐夫,我姐刚才给我打电话,说 你有急事必须出去一趟,怕你把门锁上,叫我去你家看一看。原来是这种急事呀? 谢天书抹汗说,那你就快点去我们家。你总比我快。 林香雪说,我去你们家,你干啥?哎,姐夫,我还有许多事要和你唠呐。来, 上车,我请你喝人头马。咱们一边喝一边唠。怎么样?不比被秋傻子浇着好哇?来 吧,把自行车锁上。丢了我给你买个新的。 谢天书看看手表,跨上自行车就跑。香雪开车追上去说:姐夫,小心别撞了谁。 林香雪又把车退了回来,把头伸到车窗外说:对不起了楚小姐。 楚画在想着什么,好像并没听见她的话。 谢天书放下自行车跑进楼。林香雨在楼梯上哭。谢天红也坐在楼梯上哭。谢天 浩抡拳头擂门。打锁头。谢天书在楼梯上奔跑。他一边跑一边掏出钥匙,准备好。 突然站住了说:二哥!姐!里面怎么啦?!说着急忙去开锁。 谢天浩抓住谢天书啪啪扇了两个嘴巴子。 谢天书被打得懵懵懂懂地,还是去开锁,他的手哆嗦得厉害,反而开不开。打 完四弟,谢天浩叭叭掉眼泪。 锁终于开了,谢天书轻轻地轻轻地推开门,母亲正站在门里,当他把门彻底地 推开以后,母亲一下子给他跪下了说:儿子!求你别把妈锁在屋里呀? 妈!谢天书大喊了一声跪下了,妈!妈——您、您怎么给儿子下跪呀?妈!儿 子下次不敢啦!妈!是儿子不好!是儿子不孝!他一边喊,一边给母亲叩头。实际 是撞头。母亲突然搂住儿子说:儿呀!妈不怪你,妈不怪你了。往后你就把妈锁在 屋子里吧,妈不怪你啦。母亲一边说,一边抚摸着儿子的头,一边流着眼泪,儿呀! 你脑门出包啦?谢天浩也哭,谢天红也哭,林香雨也哭。 客厅里,谢天浩,风丫扶着谢天红,都低头坐着。 林香雨捅谢天书一下,然后先去了卫生间。谢天书也跟了出去了。谢天浩生气 地盯着他们。风丫对着谢天红的耳朵小声告诉她说四舅妈把四舅叫走了。 夫妻俩进了卫生间,林香雨小声问,说不说?谢天书说,不说。绝对不能说。 怎么委屈都挺着。要顺着说。要把一切都承担过来。林香雨瞅瞅谢天书,回到客厅。 谢天红说:两口子合计好了?对。合计好,别说两岔去。 林香雨从冰箱里拿出西瓜、苹果等等,放在大家前面。然后又到阳台给母亲一 块西瓜。回来时又从冰箱里拿出一大瓶冰镇饮料,给每个人倒一杯。低头坐着。 谢天红说:说呀? 谢天书说:妈谁敲门都给开,我怕进来坏人,所以就把门锁上了。以后我保证 不把咱妈自己锁在家里。 谢天红说:完了?这就完了?我告诉你们,咱妈是不能跟你们过了。抹身我就 把咱老妈接走。可是这回你们得把事情都说清楚。妈脸上的伤,一身泥,存折,跳 楼,到底是怎么回事?都说清楚。香雨说。我还是听香雨的。 林香雨憋红了脸,低下头。 母亲过来了说:天浩啊?哟,天浩来了? 谢天浩一下子站起来说:妈,儿子在家睡不着觉,想来看看。 有人敲门。风丫去开门说:二舅妈? 兰芳说:你二舅在这没? 谢天书说:在这。二嫂,进来吧。 兰芳走进客厅说:哎哟老头子,你可把我找的了?该说不说,自打从这回去就 一夜一夜睡不着觉,今个早上一看,人没了。找来找去合计是上这来了。咋不说一 声就走呢?妈,您老人家挺好哇? 母亲说:别挂着我。妈挺好。吃的好。住的好。睡得好。儿子好。媳妇好。孙 女好。妈做梦也没想到还有今天。三林娶媳妇儿没? 谢天浩说:没呢。有一个从小就对他好的,还没定下来。 母亲说:谁家的? 谢天浩说:东街笑眼佛的孙女。叫喜鹊。 母亲说:笑眼佛的孙女呀?人性一准是没说的了,他家人都善。心眼儿好。眼 睛一准也好看,笑眼。 兰芳说:哟,妈呀!你可没看着哇,该说不说,喜鹊这丫头那对大眼睛啊,毛 嘟嘟的大呀。该说不说。那个俊。 母亲说:那就定亲吧。天浩,回去告诉三林,就说奶奶说的。定这丫头了。听 见没?是奶奶给定的。 天浩说:听见了。回去就定亲。就过财礼。 母亲说:这回妥了,老儿子娶媳妇大事完毕。哎?喜鹊是不是还有一个姐姐叫 腊梅? 兰芳说:对!对对!喜鹊的姐姐叫腊梅,妈的记性真好。该说不说,27了还没 嫁出去呢。这丫头就想嫁到城里来,不挑拣,差不离儿就行。 母亲说:把她给咱二魔得了。 兰芳说:哟!备不住还真行。该说不说,亲上加亲。你说呢她姑? 谢天红说:咱那二魔连个工作都没有,还比人家少半个心眼儿。 兰芳说:要不是这样能娶乡下姑娘啊?该说不说。 母亲说:这事还是妈做主,兰芳回去先跟笑眼佛家的透个口风?等妈回梨花峪 前就定。说着又转向谢天红,天红啊,你还辖不辖你丈夫? 谢天红说:妈,你就问点别的呗。 母亲说:天红啊,妈告诉你,张老蔫这人呐,窝囊是窝囊点。可人好。你呢, 今年也54岁的人了。少年夫妻老来伴。你邪乎了一辈子,也辖他一辈子,咬尖也咬 了一辈子,得改改了。眼睛咋样?还是一上火就重? 谢天红说:妈,现在也没啥事儿让我上火的呀? 母亲说:哟,你多会儿也学得像大闹似的吹起牛来了?还没啥可上火的?瞅瞅 你那个家,瞅瞅你那几头人儿,还有不上火的?天红啊,妈老了,帮不了你们了。 自己的梦,自己圆。遇着啥事儿也别上火。跟命挣。人这一辈子,就是跟命挣。 谢天书小声对林香雨说:我妈今天是怎么了?林香雨对丈夫小声说:上帝呀, 事情怎么突然变成这样?谢天书说:阿弥陀佛! 谢天红很感动说:从打我记事起,就见妈顾这个顾那个,有一口好东西自己也 舍不得咽下去,得给儿女留着。妈顾咱们都顾一辈子了。80岁还不舍心。 母亲叹口气说:妈呀,帮不了你们了。没用了。妈也怕活的岁数太大了,给儿 女留罗乱。趁着明明白白的就找你爹去得了。就盼着天奎和天云回来见一面,妈死 也就闭眼睛了。他们俩咋就不回来呢?说着母亲掉下眼泪。 谢天书的心又收紧了。妈又说这种话。 谢天浩说:妈。您老跟天书都20年了,我想接您老回咱们老家。 母亲说:回梨花峪? 谢天浩说:妈,现在你二儿子也盖起了小洋楼,不比城里差。您老跟我回老家 吧? 母亲说:梨花峪呀,我是没有一天不想的。坐在阳台上,眼前就是咱们那山哪, 那地呀,那树哇,那河呀。咳,妈是真想。 谢天浩说:那就跟我回去。妈,咱这就走? 母亲说:天浩哇,妈舍不得笑笑。回你那还不想死妈呀?眼下就这么的吧。妈 的寿禄眼瞅着就到了,妈临死前回你那。妈怎么也得死在老家。 母亲的话像一股阴冷的利刃在谢天书的心上抹了一下,他突然打了一个寒战, 瞅妻子。林香雨也用颤抖的目光看着他。母亲真的要走了吗?难道母亲知道自己什 么时候走吗?他觉得腿肚子有点突突。 谢天浩对母亲的话却没有那么敏感。他说:妈,你也得让二儿子孝敬孝敬您老 人家呀? 母亲说:妈知道你们都孝心。妈一天没事坐在阳台上,把八百年的事一宗宗, 一件件,全翻腾出来。你们谁啥样,妈心里明明白白的。只要你们个个都好,让妈 想起来高兴,就是孝心。天浩,天奎不回来,你就是老大。到那时候你要记住,别 因为妈,弄得兄弟姐妹掰生。妈宁愿喝卤水,也不愿意你们掰生。听见没? 谢天浩说:听见了。妈,您老放心。 母亲说:不管以后咋样,你们要对得起香雨。妈没有她呀?活不到今天,也活 不了这么滋润。记住了? 谢天浩看看谢天红,谢天红也瞅他说:啊,记住了。 电话响了,母亲拿起电话说:谁?三林哪,我是你奶呗?你爹你妈呀?都在这 儿呢?啊?奶奶叫他们回去。撂下电话,听着没?行了。妈累了,该见的都见着了。 该说的也都说了。回家吧。路远呢。妈不用你们惦着。你们也走吧。把妈给你们预 备的东西带上。 谢天红说:啥东西呀? 母亲说:给你们家一包天书家不用的衣裳,给兰芳一块衣料,给喜鹊和腊梅一 些……啥?香雨?你买的那些? 林香雨说:化妆品。 母亲说:对。拿克吧。 4 余波 晚上,谢天书和林香雨低头坐在客厅里。林香雨看看丈夫的额头,还好,只是 青了一片。又看看丈夫的两腮,隐约还有指印。谢天书苦笑了一下说,挨二哥两巴 掌倒是甜滋滋的。挺亲切。从小,竟是我打二哥了。怎么气,怎么恨,二哥也舍不 得打我。这回算还我二哥一笔债。挺舒服。林香雨鼻子酸酸的想掉泪,却忍住了。 谢天书接着说,二哥和二嫂去了姐家,肯定研究我们和咱妈是怎么回事,明天还会 来。今天的事妈给解了围,明天还怎么办?林香雨拿不出主意。谢天书又想起了母 亲说寿禄到了的话。心里又重叠上一层阴暗。他说,香雨:你说咱妈是真知道自己 什么时候走,还是有什么预感?怎么又说那话?林香雨说,妈从来不这样,就是从 过生日那天开始。妈身体这么好,没打过针,没吃过药,没住过院,怎么会突然走 了呢?不会的。她停下来想了想,又接着说,真想像不出妈要是突然没了会是什么 样?坐在教研室里想到家有老妈,心里就踏实。回家一见妈坐在阳台上盼咱们回来, 就感到特温馨…… 笑笑进来丢给父亲一个字条。谢天书拿起来一看大怒,出门把笑笑拉进来。林 香雨抹抹泪,拿过字条: 因为把奶奶锁在家,我明天不上学。 林香雨说:你奶奶一转身就丢。把奶奶锁在家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谢天书来气说:奶奶的事由我和你妈管。你只管念书。 笑笑说:你们要是坚持把奶奶一个人锁家里,我不但不上学。我还学坏。学抽 烟,到网吧玩电脑,一玩一个通宵,反正都别好! 谢天书突然举起巴掌向笑笑抡去。林香雨惊叫了一声说,天书!谢天书的手停 在笑笑的头顶。 母亲进来了:呀?干啥呢?要打笑笑?看把你出息的?打吧,妈看着你打。打 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