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1 坠楼 老妈妈呆呆地坐在藤椅上。这已经是梨花80寿辰后的第11天。楚画在老妈妈的 旁边坐下来说:妈,看什么呢? 老妈妈说:这不,桑葚站在狐仙台上向妈招手呢。你瞅瞅,她手腕上戴的银镯 子多亮?都晃眼。那小红夹袄多新鲜。天云,你陪妈克狐仙台。 楚画想了想说:妈,咱们先吃药,吃完药再说。说着转身进屋去取药。她拿了 安宫丸,水,出来时见妈在开门。她跑过去,妈,您干什么? 老妈妈说:妈克狐仙台克。桑葚站在狐仙台上向妈招手呢。 楚画说:妈,咱们吃了药再去。楚画扶老妈妈去了阳台。 楚画给老妈妈吃了药,进屋洗了碗,出来时见老妈妈正在往阳台上爬。她大惊, 却没敢喊,只是冲了过去。这时老妈妈上身已经向阳台外倾过去。在楚画扑上去的 同时,老妈妈已经掉下去。楚画一只手抓住了老妈妈的上衣,自己的上身也随着老 妈妈向阳台外坠下去。在这个瞬间,老妈妈可能也感到一种危险,一只手本能地钩 住阳台。这使楚画来得及抓住这只手的手腕。几乎在她抓住手腕的同时,老妈妈的 手松了,吊在半空。楚画的右手抓住老妈妈的上衣,左手抓住老妈妈的右手腕。她 的腰和胸卡在阳台上,她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啊——就再也喊不出来。老妈妈瘦,体 重也就110 斤。楚画1 米70的个头,平时总爱跳激烈的健身操,健康着呢。她相信 她能将老妈妈拉上来。就是拉不上来,她也绝不松手。就这样死了,也不会松手。 楚画第一个想到的是拽住上衣,就等于用衣服兜住老妈妈,这比拽一只手强,老妈 妈不会感到疼痛和受伤。白绸子衣服非常结实,但纽扣会不会挣开?如果纽扣断掉 可就毁了。她马上想起老妈妈的上衣不是纽扣。是纽襻。她曾经拿着老妈妈的衣襟 问林香雨这纽扣怎么是这样的?林香雨说这叫纽襻,是把布条缝成布绳结的。叫打 纽襻。过去没有纽扣,都这样做扣,现在谁也不会打,服装店的人也不会,这是妈 教我打的。纽襻是特殊结实的,不会断。但是纽襻打的结很小,受力过大时容易脱 扣。这件事在楚画的脑子里迅速地闪过之后,她开始设计怎样把老妈妈拉上来。有 一点不能放过,只要下边有人,她就要拼尽全力喊一声。 下面没有人。 楚画确定,抓住手腕的左手绝对不能松。应该是把老妈妈胳膊往上拉,力争让 老妈妈的手能钩住阳台,她成功了,老妈妈的手已经能够钩住阳台沿。可是老妈妈 不用手钩阳台,却说天云哎,你咋拽住妈不放哎?楚画不能劝老妈妈。一是劝可能 也没用。二是她得绷住呼吸,憋住劲,不到下边来人的时候,不说话。她设计第二 个方案,想办法用嘴叨住老妈妈的衣服,给右手缓一把的机会,再抓住老妈妈的裤 带,这样就会把老妈妈拉上来。她努力了几次,能把老妈妈往上提,但达不到用嘴 叼住衣服的程度。楚画的脸上流下一条条的汗水,软肋和胸被阳台硌得像断了一样。 她得缓一缓。 一辆出租车在楼下停下来。谢天犁从车里下来。 谢天犁下了出租车,在向楼里走的同时,扬起头向阳台上看了一眼。他突然站 住了,母亲吊在半空,楚画的上半身被坠到阳台下。谢天犁大惊,刚要喊又收住, 却说,楚画,我是谢天犁。你要坚持住! 其实,楚画并没有看见谢天犁。老妈妈挡住了她的视线。听到他的喊声,楚画 心里笑了。这一声喊及时正确而有效。现在她只要挺住就可以了。以后全看你这个 老疙瘩了。楚画正这样想着突然听到一声轻响,抓衣服的右手同时失重。老妈妈向 下沉落。她吓得呀了一声。 谢天犁首先跑进楼。他冲到门口发现门锁着。他没钥匙。谢天犁回身向下跑, 敲二楼门,没有人。再向下跑,敲一楼门,也没有人。他跑出楼。想从一楼爬上去, 刚要爬,突然听到楚画呀的一声,一抬头,见母亲向下沉落。他向后跳了一步,张 开双手准备接住老妈。 在老妈妈向下沉落的刹那,楚画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左手上,她相信只要左手 抓住老妈妈的手腕死不松手,老妈妈就掉不下去。还好,老妈妈只是下落了半尺, 楚画的右手突然受力拉住了老妈妈。原来是一个纽襻撸了扣,下一个纽襻结实,挺 住了。楚画吓出一身冷汗。因为她是大头朝下,汗水流进她的眼睛,蜇得她只好闭 着。由于老妈妈沉落了一下,致使老妈妈在半空中来回荡。楚画的软肋和胸脯被阳 台硌中带揉,更加疼痛难忍。但是她的头脑极其清醒。她想到老疙瘩没办法进屋, 他怎么办? 屋里的电话铃响了。不是林香雨就是笑笑,母女俩每天到这个时候都会往家打 个电话问一下母亲的情况。楚画上身坠到阳台下拽着老妈妈;老妈妈悬在半空还微 微地荡;老疙瘩在外边干着急进不了屋;电话哇哇响,还有人在电话的另一端焦急 和猜测。楚画一闪念:不知事后或者多少年后怎样回忆这件事。 谢天犁确定母亲已经停止下落后,开始迅急地往楼上爬。刚爬上一楼的护窗栏, 笑笑骑自行车回来。笑笑跳下自行车惊叫了一声,哇地一声哭起来。谢天犁向下喊 :笑笑!有家里的钥匙吗?笑笑一惊反应过来说,有!急掏钥匙。谢天犁跳到地上, 抓住钥匙跑进楼。笑笑跟着谢天犁跑了一步突然转回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扬着头喊 :楚姨!老叔开门去啦!你可千万拽住哇——坚持住哇! 听到了笑笑的喊声,楚画知道危险即将过去,剩下的只是她坚持到他们开门进 来。可怕的是她觉得自己的手木了。软肋和胸脯的疼痛更加剧烈。她还担心时间长 了自己会昏过去,她又突然想到笑笑给老疙瘩几把钥匙?如果只一把,还好。如果 是好几把,会耽搁时间的。 电话还在响。 笑笑喊完后突然呀了一声蹦起来往楼里跑。她想到老叔不知道哪个钥匙。 谢天犁一边往楼上跑,一边选择钥匙。一串钥匙中有两把是暗锁钥匙,一把是 铜的,一把是铝的,只好挨个试了。 笑笑看看追不上老叔,便一边往上跑一边喊:老叔!暗锁钥匙!铜的!铜的! 暗锁钥匙! 谢天犁已经跑到门前,正要开门,听到笑笑的喊声拿出铜钥匙,开门冲上阳台, 一手抓住楚画,另一只手抓住母亲,一使劲,把母亲提起来,再用双手把母亲抱进 阳台。 笑笑抱住奶奶哭起来。 楚画还趴在阳台上,谢天犁想把她拉起来。楚画说别别……谢天犁停下,看着 她,楚画动了动。谢天犁轻轻地把她的胳膊从阳台外拿过来,然后轻轻地抱住楚画 的上身,把她放在藤椅上。笑笑拿来毛巾,给楚画揩揩脸。楚画闭上眼睛释然地微 微一笑。她很少笑,一笑便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笑后,她示意了一下。谢天犁明 白了,电话还在响,是让他接电话。谢天犁拿起电话,是四嫂哇?我是天犁。啊没 事的。回来再说吧。好的。放下电话他问笑笑,有没有外伤药?笑笑说有。说着跑 进屋。 谢天犁问:伤着没有? 楚画站了起来说:没事的。我身体好着呐。 笑笑跑来把红药水和纱布递给老叔,谢天犁给楚画胳膊流血处上了药,想缠上。 楚画说不用包,开放着好。谢天犁也就罢了。他转过来问母亲刚才干什么?老妈妈 说跨墙头呗。谢天犁说跨墙头?跨墙头干什么?梨花说桑葚搁狐仙台等着妈呐。这 天云,要不是你拼死拼活地拉住妈不放,这会儿差不离都到了。楚画苦笑了一下说, 真得谢谢你们及时赶到了。笑笑说,还谢谢我们哪?抹一下眼泪说,楚阿姨,到医 院看看吧? 楚画说:不用。我是医生,知道自己没事的。 谢天犁感觉楚画的胸部仍然相当疼痛,是不是有他在处理起来不方便。而且, 他想看看四嫂租的房子,再给楚画买些药。于是和笑笑打车到租房处看一眼,抹回 来路经学校时让笑笑下车。然后到药店买些红伤药,前后用了不到20分钟。 谢天犁走后,楚画脱下上衣,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的胸部,有一条子青紫。她用 酒精揉了一阵,又用热毛巾敷。母亲却一点也没怎么的,还是闹着要去狐仙台。其 实,楚画也很想去狐仙台。自从上次在石崖上发现刻字以后,她总是猜想那后边的 两个字是什么?她想把刻字拓下来和谢天书一起研究。看看表,还不到上午9 点钟, 伤处也不是那么疼,索性就和老妈妈去一趟,权当野游,也松弛一下自己。刚才毕 竟是太紧张了。她到书房拿了宣纸和墨。给谢天书留了字条,扶母亲出去了。 2 小瞎马的故事 干什么?楚画说大娘一直闹着要去狐仙台。我陪大娘去。谢天犁说别去了。你 应该到医院看一看。楚画说我没事的。谢天犁说那也不要去。至少你还有外伤。楚 画说大娘今天特殊不好,如果不让大娘去,大娘就会一直闹下去。改变一下环境或 许会好些,我也活动活动。谢天犁说那好。我也去。说着扶母亲上了车。谢天犁把 买的药和一瓶纯净水给楚画,楚画看了看,吃了药。 这一路,母亲吊在阳台上的情景一直在谢天犁的眼前飘忽。 他再次想起第一次见到楚画时的感觉。什么感觉呢? 这次谢天犁找了一个更浅的地方,谢天犁和楚画扶着母亲过了河,登上狐仙台。 谢天犁说:妈,你不说桑葚在这等你吗?哪呢? 母亲说:来晚了,桑葚以为妈和天奎不能来就走了,等等吧,一会儿她还能来。 天奎,烧毛豆吧。 谢天犁说:老妈糊涂是糊涂,这事记得清。 谢天犁去弄毛豆,楚画去看石崖上的刻字。她希望还能找到什么,看了好一阵, 还只有那几个字。她把字和字的周围清理了一下,然后铺上宣纸用手拍打,直到字 的凹凸都显现出来了以后,再将抹布包成球,蘸了墨,在宣纸上轻轻地拓。谢天犁 抱毛豆回来,也过来帮她。拓好了之后揭下宣纸,看清了,是“天奎野犭〓〓”, 后边的字还是看不清。楚画把拓片晾在干爽处,然后开始烧毛豆。 谢天犁还是从石崖根处凹进去的地方抱来干柴,还是在山崖上取了火柴,火点 着了,谢天犁翻着豆秧,楚画添柴。谢天犁问楚画妈今天为什么特别不好?楚画说 可能是因为分居,看不着笑笑和你四嫂,有些上火,病就重了。谢天犁没有再问。 他想起笑笑领他看的租房,心里堵得慌。大家吃毛豆。母亲说桑葚看到狐仙台有火 亮,就会来。一准来。楚画问为什么?母亲说桑葚以为狐仙台有火亮,一准是天奎 在等她。咱天奎在这儿躲兵那晚儿,桑甚就陪着他在这拢火。楚画说妈,大哥和桑 葚后来怎么没成亲呢?第二天怎么了?谢天犁说第二天,大哥就被抓兵了。楚画说 被抓兵了?怎么没跑呢?连我都知道睡觉不脱衣服,把鞋放窗台上,狗一叫,拎鞋 跳窗子就跑。大哥怎么不跑呢?谢天犁说因为那匹小瞎马。 小瞎马?楚画不明白小瞎马跟大哥被抓兵会有什么关系? 谢天犁说:“41年,日本人要在咱们老家梨花峪开兵工厂,就把地照都没收了。 当时叫缴照。缴照就是没收土地执照。全村人都被撵走了。爹妈带着大哥我二哥和 姐奔了北大荒。在那里,爹妈和大哥遇到一群狼撵一匹小野马驹。 母亲说:人和人有缘分,人和牲畜也有缘分。那年冬天,咱们刚到北大荒,就 靠割苇子卖钱度命。那天,天奎他爹带着妈和天奎割完苇子往回走,遇上了一群狼 撵一匹小野马……白茫茫的荒原上,梨花和丈夫还有她的大儿子天奎赶着一个花轱 辘车。车上装满了芦苇。雪原的边缘处出现一个小红点,这个小红点渐渐变大,后 边又出现10个小黑点。渐渐看清了是10条狼在追一匹小红马驹。10条狼有4 只追尾, 有6 只分别从两侧包抄。小野马驹奔车跑来,倏忽间钻在牛肚子底下……妈一辈子 也没想明白小野马咋就奔咱们跑来了?咋就一下子钻到牛肚子底下?小野马驹红红 的,比狗大一点儿,四条腿长长的。一只眼睛在流血。10条狼瞬间将车围住。小马 驹紧靠着老牛哆嗦。天奎爹大喊一声点火!钐刀抡了一个圆。天奎一手举起扬叉, 一手捞下一捆芦苇点着了。芦苇燃烧起来,10条狼向后跳出两丈远回头注视着。梨 花一手拉着老牛,一手搂着小马驹的脖子拼命向前。一捆捆芦苇在车旁燃烧,然后 落到车后,再点一捆……狼怕火,也怕天奎他爹的大钐刀。那大钐刀两寸多宽,一 尺半长,杷一丈多。打芦苇前一抡一大片。一车芦苇都烧了,也到家了。小野马驹 就再也没离开过咱们家。可惜小野马被狼挠瞎了一只眼睛。 楚画问,是匹小野马?红色的? 母亲说,嗯呐。搁北大荒整整呆了6 年。北大荒狼成群,胡子成群,蚊子成群。 妈总是闹着要回老家梨花峪。可盼着日本人投降了,小瞎马拉着咱们往老家奔。那 北大荒没边没沿,瞅哪哪是雪,瞅哪哪是风。雪没到车厢板子。花轱辘车死沉死沉, 吱扭扭吱扭扭,一步一吱扭,一步一吱扭……风雪荒原上,红色的小马拉着沉重的 花轱辘车,车吱扭扭吱扭扭响。小瞎马鼻孔喷着雾气,全身是汗,终于倒了下去… …足足走了23天,小瞎马累倒了好几回,到了梨花峪三天没吃草料。妈在小瞎马身 边守了七天七夜,掰着嘴灌米汤,喂小米粥,才又活过来。回到故土高兴啊。瞅山 山好。瞅水水好。瞅人人好。妈这一辈子就高兴过那么一阵子。第二年冬天就闹兵 荒。白天夜里过兵,抓兵。兵荒马乱的,妈就把那对银镯子给桑葚戴上,说过两天 选个好日子就把她娶过来。第二天下半夜就听东沟的狗叫,接着堡子里的狗也叫。 妈就把你爹和你大哥捅醒了。你大哥说这几天还抓马拉车,把小瞎马藏起来吧?你 爹说没事,一个老瞎马,没事。这时东院的鲁二跑来会你爹往狐仙台跑。鲁二胆小, 非拉着你爹不可。你大哥跟着跑几步又抹回来把小瞎马拉到房后樱桃沟里去了。这 时候大兵就进了院子。你大哥把马拴在樱桃树上,顺沟跑进松树林子里。也是该然, 小瞎马不知咋的就嘿嘿叫了几声,结果叫大兵拉走了。这小瞎马生性,不叫生人碰, 连蹦再尥蹶子。大兵们就打它。你大哥在山上听真儿真儿的,跑回家上去抢,一个 南方蛮子口音的官说抓还抓不着呢,送上门来了,抓走!一群大兵就扑上来。你大 哥跟他们打起来。妈扑上克跟那几个大兵抢你大哥。咱家的四眼狗也往上扑。那些 大兵拉着你大哥,妈拽着你大哥不放,一直被捞到西岭。一个大兵用枪把子兑(三 声)妈手。妈急了,咬他手。四眼狗也急了,叼住一个当官的腿不松口。那官管挣 挣不开,抽出匣枪照狗脑门子就是一枪。四眼狗一动没动就死了。接着一枪把子把 妈也打昏了。 谢天犁说:妈兜里包着的弹壳,就是打死四眼狗的那颗子弹的弹壳。 楚画含着泪看着篝火。她的眼睛是红色的。 母亲说:你爹搁狐仙台回来什么也没说,就是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来来回 回地走。六天后,小瞎马自个回来了。小瞎马一个耳朵没了。肚子上有一个洞。右 后腿伤处露出了骨头。它是挣断缰绳自个跑回来的。被手榴弹炸的,或是绊上了地 雷。腿可以包上。耳朵和肚子却没法子。血哗哗淌。天奎呢?一等不回来,二等不 回来。三天后,小瞎马已经不行了。你爹哗哗地磨大铡刀,磨完后拎着大铡刀在院 子里低头站着。我就知道他要杀马。小瞎马通人性,也知道自己要死了,挣扎着站 起来。妈抱着小瞎马的脖子不松手。你爹啪的一个大嘴巴子把妈打倒了,抡起大铡 刀,小瞎马扬起头咴咴一声,头落到地上,血喷出一丈多远。可怜我那四眼和小瞎 马哟……母亲哭了。 谢天犁说:小瞎马和四眼狗都埋在咱家的老坟里。就在父亲坟的旁边。 楚画被人和家畜共同经历苦难的故事所感动,意绪进入风雪荒原,小瞎马拉着 一步一吱扭的花轱辘车和一家关东人。一个类似谢天犁的青年和大兵抢小瞎马,母 亲和四眼狗也加入混战。四眼狗被一枪穿透头颅,小瞎马全身是伤,奄奄一息却挣 扎着站起来咴咴长啸被削掉脑袋,那个关东汉子拎着滴血的铡刀低头站着。老妈妈 兜里有三个宝贝,那缕头发是天云的,由她顶替,真人不知在哪儿。现在她知道那 个弹壳的来历了。面对苦难,连家畜都这么悲惨和壮烈?她现在才理解人和动物之 间为什么会有那么深的感情了。她想到谢家的老坟去看看,看看那个14岁当家的砣, 看看拎着大铡刀的关东汉子,看看四眼狗和小瞎马。她想送上花环,再向那三座坟 鞠躬或者叩头。 母亲说:天奎和桑葚刨鱼那天,是三月初十。往后每到三月初十那天,桑葚准 来。来了什么也不说,就是淌眼泪。我说桑葚呀,我的儿子我知道,只要他有一口 气,他就会爬回来。不管多少年,只要他回来,他就能娶你。桑葚就年年到三月初 十来家掉一回眼泪。那眼泪淌的呀,不知有多少。人一辈子能有多少眼泪呢?后来 桑葚就不来了。我也不好打听了。问多了就像怕人家另打主意了似的。再后来我就 跟老四进城了,一住二十年,更没了音信。 楚画说:你大哥和二姐还有吗? 谢天犁说:很难说了。海外的朋友,出国的朋友,都拜托过了。海外的几家报 纸也登过寻人启事。这事我没让妈、二哥、姐、四哥知道。 楚画说:桑葚还有吗? 谢天犁说:应该还活着。如果能找到桑葚,妈的病也许会好。至少在精神上得 到一些安慰…… 远处传来汽车喇叭声。 谢天犁看看表说: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出租车在催我们。 大家在小河里洗黑嘴巴头时谢天犁说,现在四哥四嫂已经分居了,再这么折腾 下去,早晚会崩溃的。还是得换一个方式。如果我成立一个老年精神病康复中心, 请你去,你能同意吗?为老妈,也为天下像老妈这样的老人做点什么,你会同意吗? 楚画说:我有可能同意。 谢天犁说:那么今天就算意向性口头协议。 3 保姆 林香雨点上火,放上大勺,切菜。倒上油,切葱,拍蒜,炒菜,炸锅,放菜, 回身拿下饭锅,跑进卫生间把要洗的衣服放洗衣机里搅。再跑回来拿下大勺,急忙 活。天犁临走留下一万元钱,让他们重租一处好房子。林香雨想,让笑笑过点艰苦 的日子有好处。治病,雇保姆都得钱。她还想凑够两万块给二哥。她想起笑笑一直 不同意雇保姆的事。笑笑说别人还能照顾好奶奶呀?我不信。咱们班的赵大禹家就 给他姥姥雇了一个保姆,头两天还挺好。没过两天,就发现她是阴阳脸儿。家人在 的时候,对老人可好了。家人一走,她就给老人气受。 老人还不敢和家人说。林香雨最担心的也是这个。 菜饭都放桌上了。 林香雨从洗衣机里捞出衣服,拧了拧,一件件放进兜子。然后收拾屋。 谢天书带着一个姑娘进屋。林香雨迎上去看。谢天书介绍说,她叫白玲,小白 这是我爱人。姑娘像日本女人那样一欠身说,请多关照。谢天书领小白进了母亲房 间,母亲正坐床上缝抹布。谢天书说,这就是我母亲。小白说,呀?老人家这么干 净?这么利整?我愿意了。谢天书说,小白,那就先试用一个礼拜。你和母亲住在 一个屋。妈,这是小白,以后她天天陪着您老说话,睡觉。 母亲说:啥? 林香雨说:以后她每天陪着您老人家说话唠嗑,陪着您老人家睡觉。 母亲说:那笑笑呢? 林香雨说:笑笑,笑笑……她答不上来瞅丈夫。 谢天书也一时愕然。 母亲说:笑笑呢?是不是你们俩把她给人了?天书,你是不是把笑笑给人了, 又拿这个丫头来糊弄我。你以为我老了,糊涂了。我不糊涂。你急溜把这个丫头给 我弄走。把笑笑给我要回来?听见没? 谢天书诚惶诚恐说:听见了。 小白可怜巴巴地说:老奶奶不喜欢我。我走了……叔叔再见,阿姨再见,奶奶 再见。小白走了。 林香雨瞅谢天书。谢天书瞅林香雨说: 还怎么办? 林香雨拍下脑门:对了,还有一个。说着出去了。 谢天书刚拿起画笔,大闹来了。大闹就张着大嘴乐:四舅!我挣着钱啦!姥姥 呢?说着就进了姥姥屋,把一大兜子水果什么的丢给姥姥,姥姥今个没玩藏猫猫? 回头又把谢天书拉进客厅,从兜里掏出一把钱叭地摔在茶几上说:四舅,我挣着钱 啦!这回饥荒都还完了。这是你的! 谢天书说:我的?什么钱?可别是抢来的偷来的骗来的? 大闹说:你看你看你看!四舅咋就看不起外甥?数数,数数! 谢天书说:这么多?抢银行啦? 大闹说:四舅,真的!上回姥姥猫到立柜里睡觉的那天晚上,您通宵给我设计 的?雇主特满意。装修完了,一个楼的人都跑来看。这家也要照样装修,那家也要 照样装修。我就坐地又招了几个装修队给我干。我大闹每天就是倒背着手到各家去 检查检查。就这么着,钱就挣了。四舅,这件事证明,只要有四舅的设计,我大闹 准能闹腾出名堂。 谢天书说:行。闹腾吧。 大闹说:四舅,我得赶紧买药给妈治眼睛去。说着看看姥姥,走了。 谢天书画他的巨幅油画《奶奶》。 门开了,林香雨带着一个小姑娘进来。还不到17岁,她是从东山里和姐姐一起 出来的。看上去挺朴实。小保姆说,俺啥都会,就是胆小。别吓俺就行。林香雨让 她先陪母亲睡。明天再教教她。林香雨想起要谢谢楚画的事一直没办,让谢天书办, 趁着今晚有保姆。 谢天书就给楚画打了电话。 4 瞎子摸象之三 林香雪和两个男人坐在咖啡厅的一个包间里。一眼瞥见一名服务小姐领着楚画 从门外走过,她跟出来注意看着。楚画进了包间,谢天书见楚画来站起来请她坐下。 楚画说,谢老师今天这么得闲?谢天书说,雇了一个小保姆。楚画说,对于一般病 人来说,雇个保姆不错。对于大娘这种情况,用保姆不会好。谢天书说:试试看吧。 服务小姐给楚画送上咖啡。 楚画用手轻轻地搅动咖啡,说,谢老师,我知道您找我有什么事! 谢天书说,是吗?说说看?楚画说,想谢谢我。 谢天书乐了,谢谢,谢谢。正愁着不好张口呐。 楚画说,谢老师,我正想谢谢你们呐。感谢生活让我遇见了大娘和你们一家。 我每次见到大娘以后都会想起很多。我已经写了几篇文章,虽然都是专业论文,但 是也掺杂了许多感情。我感谢大娘和你们全家。 谢天书说,看来谁应该感谢谁这笔账我们还算不清了。楚画,你28了吧?为什 么还不结婚? 楚画说,别人问我,我就说我是独身主义者。跟您只能说,还没有遇到合适的。 谢天书说,什么样的合适? 楚画说,说不清。 谢天书说,就没有一个感觉不错的? 楚画说,怎么?谢老师想给我找一个,以此作为对我的感谢? 谢天书笑了说,弗洛伊德把人造就得这么精于心理分析? 楚画突然看表,站起来,对不起谢老师,上网的时间到了,我得走。我那位网 上的朋友是条狼,我们有固定上网的时间,晚了就咬我的手指头。真的对不起。 谢天书说,哎?刚说到紧要处? 楚画说,谢谢您的咖啡。她匆匆地走了。 5 我害怕。我走了 梨花和小保姆睡着。 梨花醒了,她习惯地向身边摸着,上上下下地摸。没摸着什么。她下了地,走 到小保姆的床上去摸。她摸到了小保姆的身子,再往上摸,摸到小保姆的脸,同时 还弯下腰,把自己的脸贴近小保姆的脸细细地看着。小保姆被摸醒了,吓得妈呀! 一声惨叫,跑了出去。 梨花轻轻地说:笑笑,笑笑哇? 小保姆抱着衣服悄悄地出去了。一张字条夹在门缝上。 我害怕。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