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1 罗兰 第二天上午,林香雨又雇个保姆,叫罗兰。 谢天书说:第一个保姆,母亲一看见就想起笑笑:第二个保姆胆子太小,被母 亲吓跑了。你是第三个保姆了。 罗兰说:我可胆大,啥也不怕。 谢天书说:其实母亲没什么可怕的。就是有时候夜里会把你当成是孙女摸摸。 罗兰说:咱随便摸。 谢天书说:那好。 林香雨说:我提一下要求。首先,对母亲一定要好,要耐心,要和气,要尊重。 她是我们的母亲,是经历了千辛万苦把我们两代人拉扯大的母亲。你能理解吧? 罗兰说:理解。谁没有父母? 林香雨说:其次,除了正常的伺候母亲之外,每天晚上要给母亲洗澡,要注意 洗下身。我们女人都应该明白的。我想你也明白? 罗兰说:明白。我都25了,啥不明白?不就是那什么嘛?明白。 林香雨说:母亲的内衣内裤要三天换一次。母亲特别利整,尤其是头发,一定 要保持整整齐齐。可以吧? 罗兰说:你就放心吧。 林香雨说:还有一点要特殊说明,我母亲有时会往阳台外面爬。如果爬过去就 没救了。另外,稍不留神,母亲自己就会出去。一出了大楼,就很难找到。你可千 万要小心。 罗兰说:没事呀。我看紧点就是了。 谢天书拿过粮袋给罗兰看说:这是专门给母亲预备的粮袋,如果母亲说没粮了, 你就把这个粮袋捧给她看。母亲看到粮袋以后,就相信有粮了。明白吗? 罗兰说:明白。就是糊弄老太太呗。 林香雨说:那好。以后可就多麻烦你了。我们事先已经说过了,我母亲年纪大 了,糊涂,神经不好。所以我们才比一般的保姆多加钱。希望你多体谅。 罗兰说:没事呀。放心吧。 有人敲门,是大闹。 大闹说:四舅!来财啦!又来财啦!这回可是来大财啦! 谢天书说:中国银行给你了? 大闹说:你看你看你看!四舅就是对外甥的能力估计不足。 谢天书说:哪里,我外甥吹牛还是有两下子的嘛。 大闹双手抱拳作揖说:四舅饶命。说真格的四舅,你看见刚盖起来的那个银河 宾馆了?那可是全市最大的宾馆了。我把银河宾馆的内部装修拿下来了。咋样? 谢天书说:那可是吹牛。你没那么大的装修实力。 大闹说:哎!实力是实力。咱忽悠的实力还是谁也比不了的。先把它的装修活 拿下来再说。 谢天书说:真拿下来了? 大闹说:那还有假?看看,图纸我都拿到手了。不过…… 谢天书说:一“不过”就完。 大闹说:不过人家是招标。谁设计得好,用谁的。 谢天书说:那不是谁都可以设计吗?怎么能说你把装修活拿下来了呢? 大闹说:咱不是有四舅嘛。不是我大闹吹牛!有咱四舅的设计水平,再加上四 舅的名气,再加上我大闹的闹腾劲儿,这个装修活,非我大闹莫属。 谢天书笑。 大闹一把拉住谢天书说:走吧!赶快去现场看看。先下手为强呵!说着拉谢天 书出去了。 林香雨说:罗兰,我也得上班去了。 罗兰说:你走吧。你只管放心走吧。 林香雨去阳台看看母亲,然后出去了。 罗兰各个屋看看,然后拿起电话拨了好一阵子,通了说:喂?她忽然变成了四 川口音,你是四川省,度口市,宾江村哪?呀?太好了。我是尤妹。哎,对对对! 我是……对对对。麻烦你找一下我妈呀?远哪?远不怕。我比你远多了?我在中国 的最北边哪。哎,我等着。别撂电话啊?哎哎。谢谢啦!她坐下来等着。 梨花腋下夹着一双鞋从阳台过来走到门前去开门。 罗兰放下电话跑过来说:你做什么? 梨花说:回家轰家雀去。咱家西沟那片高粱啊,通红通红的,全叫家雀给弹光 了。 罗兰说:回去!一边说一边跑回去拿起电话听了一下,又跑回来。梨花还要开 门,罗兰一把拽住梨花说回去!你给我回去!说着一把把梨花抡得差点摔倒。 梨花撞在墙上说:哟,咱家进来胡子了?老头子,你快拿铡刀! 罗兰又跑回去拿起电话说:喂?喂喂?放下电话,跑过来拽住梨花,去!坐着 去!老老实实地给我坐着!她连推带搡地把梨花推到阳台上去了。再跑回来,喂? 喂喂?没有声音,她转过身对着镜子挠挠自己的头发,喂?喂喂?继续挠头发,电 话里好像有了声音,她急忙把话筒放到耳朵上,喂?是妈妈呀?呀妈!我找到工作 啦!当保姆。还是保姆。人家不要外地口音的,亏得我会说东北话。哎!这就是他 们家的电话。以后我有时间就往家打。哎哎!你们可别来电话。要是赶上主人在家 可就麻烦了。哎。 梨花又夹着鞋走出来去开门。 罗兰说:妈,你等一会儿,别放。她放下电话过来一把拽住梨花说:你又干啥? 梨花说:快跑吧!你听这枪放的,像炒豆似的!快跑哇?那些大兵见着姑娘媳 妇就撵哪? 罗兰说:撵?我还巴不得叫他们撵呢!回去!给我坐着!老老实实地坐着!这 老死婆娘!打个电话也过来搅和!再不老实就掐你!回去坐着!梨花又被推搡到阳 台上去了。罗兰跑回来拿起电话说,妈呀?家里怎么样?啊,啊啊,啊……妈呀, 这家我也不想长干。这老疯太太可闹人了。干两天我就走人哪。好了好了。罗兰又 在拨电话说:喂?你是四川省西昌市……呀?你听出来啦?老妹呀,姐又换了一家。 这家可好了。人家可都是念大书的,一说话呀,文质彬彬的。啊?是个老婆娘。老 糊涂。神经病。呀!说说又来了!你等一等别撂啊?她放下电话跑过来。 梨花夹着一双鞋,正在开门。 罗兰跑过来一把抓住梨花的胳臂,喊说:你干啥! 梨花吓了一跳说:哟,不是又没粮了吗?剜点苦妈菜克。 罗兰说:谁说没粮啦? 梨花说:不是你刚才说的吗? 罗兰说:我什么时候说来着?你要气死我呀?回去! 罗兰拽梨花,梨花挣说:孩子还没吃的呢?哇哇叫呢! 罗兰咬牙切齿地掐梨花的大腿说:回去不?你回去不?你回去不? 梨花还是挣说:妈哟!孩子没奶哟,饿的嗷嗷叫哎!孩子他奶奶哟,让俺掰一 棒青包米嚼嚼甜水喂喂孩子啵。妈呀,你可别掐啦。罗兰越听越气,越是使劲地拧。 梨花越是拼命地挣,孩呀!妈是豁出去啦!妈给你偷着掰一棒青包米吃。妈嚼了水 儿喂你!那青包米水顺甜顺甜的!哟!孩子他爹哟!你就看着你妈掐我呀?罗兰干 脆把梨花拖进了屋。对着梨花的屁股踢了几脚。然后又拿起电话说,你听见没?你 说气人不气人啊?你跟她说什么她也不明白?你说这钱挣的容易不容易?你可不知 道哇?当保姆是什么气都得受?哎!这回好。这老婆子糊里糊涂。说啥他们家人也 不能信。等他们要回来时,我再把她收拾得利利整整的。她看看钟,呀!他们真要 回来了!她赶紧收拾屋。 林香雨开门进屋,这时罗兰正在给母亲梳头。林香雨一下子就乐了说,罗兰, 母亲怎么样?罗兰说,哟!你这老娘啊,一会儿说没粮了,得去剜什么苦妈菜?一 会儿又说要哄家雀,说是高粱通红通红的都叫家雀给弹光了,一会儿又叫快跑,大 兵来了见着姑娘媳妇就撵。可有意思了。还行。我一说,就回屋坐着去了。这不? 跟腚洗脸,梳好几回头了。你这老妈可真干净啊!林香雨说,是呀,我从认识咱妈 那天开始一直到现在,总是这么干净。对了,家里电话怎么总是占线?罗兰说,是 电话没放严。 谢天书回来了。拿着很多图纸。他说,今天可是轻松了,一点儿也不惦着老妈。 如果这样,你评职称影响也不会大。 午饭后,谢天书和林香雨都走了。 罗兰打电话,她拨了好几次终于拨通了说:喂?听出我是谁了?你来呀?马上 来,快点。没事儿。保证没事儿。他家就一个男的,刚走,上课去了。两节课呢。 还剩下一个疯老婆子,啥也不明白。没事。保证没事儿。三室一厅呐。快呀?我告 诉你怎么走…… 大约过了一刻钟,罗兰扒猫眼向外看着,一会儿,开门,进来一个中年男人。 罗兰没让那男人说话,拉着他进来到各屋看了一遍。那男人乐得一下子搂住罗兰就 啃。 他们在床上滚着。 梨花腋下夹着一双鞋走出来想去开门。她开不开,搞得门锁喀喀响。罗兰披散 着头发跑出来,拉住梨花就向阳台上拽。梨花挣扎着。罗兰连掐带拧,还是把她拉 到了阳台处。然后急忙跑回了卧室。 梨花坐在藤椅上全身哆嗦着。她不断地用手抚摸着那只被掐被拧过的胳臂。梨 花的两只眼睛渐渐地溢出干涩的泪水说:孩子他爹呀,我从6 岁到你们家,你妈从 6岁开始就掐我,掐了多少年哪?你咋不可怜可怜我呀?天浩哇,天红啊,天云哪, 妈妈活不起了。没有卤水,妈投井吧…… 她夹着鞋光着脚,悄悄地往门处走。 电话铃响。 梨花转回来接电话说:天红啊?小点声啊!叫他们听道了打我,掐我,就像你 奶奶那样掐我呀?天红啊,快来呀! 罗兰出来了。 梨花丢下电话歪歪斜斜地往门处跑,急忙开门。罗兰光着身子,围着一个毯子 跑出来一把把梨花从门外薅回来。咣地关上门。咬牙切齿地掐。 梨花忍受不了,突然大叫了一声说:天红啊!妈遭罪啦——电话在电话机旁边, 并没有放上。罗兰和梨花撕拉着。那个男人一边穿衣服,一边从卧室里跑出来。他 急忙穿鞋。罗兰还要留他,他生气地一甩,把罗兰弄得一趔趄,出去了。门咣地关 上了。罗兰气得一跺脚,还要拧梨花,可是她发现自己还围着毯子就跑进屋。 楼梯上,林香雨往上跑。那个男人从上面下来。他们擦肩而过。林香雨跑了几 步之后停下来想着什么,回过头去看那男人。这时那个男人也正回过头来看他。一 见林香雨在看他,就慌忙走了。林香雨想了想,开始把脚步放轻,一阶一阶地上着。 林香雨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里面隐隐约约传出罗兰辱骂的声音。她悄悄地开锁, 轻轻地开门,然后把头伸进门缝向里面看着。罗兰正在掐梨花说:你个死老太太! 啥好事都叫你给搅和了!你恨人不?你进屋去!进去!梨花疼得又叫了一声说:笑 笑啊?你没奶奶啦! 林香雨冲进屋去。 林香雨的母性突然暴发了,她狂叫一声抓住罗兰连抓带打。开始,罗兰被打得 蒙头转向。后来,罗兰突然变得狂暴,没了对主人的惧怕,竟然大叫了一声反过来 打林香雨。罗兰比林香雨有劲,林香雨明显打不过她。母亲扑上来挠她,罗兰抄起 一个茶杯砸在母亲的脑门子上。鲜血从母亲的额头上流下来。林香雨疯了,扑上去 厮打,却被罗兰打个鼻青脸肿。 母亲倒在地上。 林香雨也倒在地上。 罗兰拿起自己的东西去开门。林香雨从地上跃起来,扑上去却被罗兰一推,摔 在地上。罗兰出了门,回过头又朝林香雨狠狠地吐了一口呸!走了。 母亲坐在地上闭着眼睛两只手恐惧地乱划拉。林香雨从地上爬起来,趔趔趄趄 地去扶母亲。母亲却两手乱划拉。 谢天红跑进来,她惊叫了一声说:妈!扑上去,一把把林香雨拉起来。看着母 亲,妈!啊?出血啦?啊?这全身都是伤?这是怎么啦? 母亲叫了一声说:天红啊——就哭起来。 谢天红站起来怒吼:香雨,我和二哥一直觉得不对劲,一直怀疑你们给咱妈气 受,原来你竟敢打我妈!我要不是亲眼看见还不敢信。伸手叭地打林香雨一个嘴巴 子,自己的眼泪也下来了,我就这么一个老妈,你知道我这老妈在旧社会受过多少 苦哇?你知道我这老妈是怎么把咱们带大的?你竟然背着咱们虐待她。好狠心啊! 又是一个大嘴巴。 林香雨一直没有反应过来,既吃惊又痛苦地瞪着眼睛看着谢天红说:姐你委屈 我了。 谢天红指着香雨说:我要是真冤枉了你,到那天姐姐给你下跪。姐姐给你磕头! 你给我滚!天书要不跟你离婚,我就跟他对命!说着把林香雨推了出去。 林香雨捂着脸,大哭着跑了出去。 谢天红坐在地板上一边掉眼泪,一边气得呼呼喘。后来她用手四下划拉,她的 眼睛又看不见了。 谢天书回来了,他大吃一惊:怎么啦? 谢天红说:天书,你要是不和林香雨离婚,我就不是你姐姐! 谢天书急了:到底怎么啦? 谢天红说:你媳妇竟敢打我妈!你回去看看打成什么样子啦?上回二哥说咱妈 要跳楼我还不敢信,这回是我亲眼看见的,叫我打跑啦! 母亲还靠墙坐在地上。谢天书跑过去看看母亲,摸摸母亲的额头,又看看母亲 的胳膊和身上。他把母亲扶起来,送进母亲的卧室。 谢天红这一动气,眼睛彻底看不见了。她不想让四弟知道,趁四弟忙活母亲, 自己摸到门走了。 一边给母亲的额头上了药,一边问说:妈,罗兰呢? 母亲说:叫你媳妇打跑了。 谢天书说:叫香雨打跑了?她打她干什么? 母亲说:她带回来一个野汉子。 谢天书没听懂说:带回来一个野汉子?谁带回来一个野汉子? 母亲说:谁?还有谁?谁能往咱们家领野汉子? 谢天书的脸一下子红了说:什么时候?我怎么没看着? 母亲说:还能叫你看见哪?你回来前那个汉子早跑了。 谢天书已经给母亲上完药,烦躁地在屋地走了一阵,想再问,又没问。他开始 打电话说:楚画,你今天是什么班?休息呀?我到单位去一下,你能不能替我看一 会儿母亲?那好。先谢谢你了。他又挂电话,约定和蔺院长谈话。 2 油布包 林香雨离开家后在街心公园里徘徊了一阵,心里平静了一些。她又回了楼房。 家里没人,母亲躺在床上,细看却没有睡。林香雨轻轻地叫了一声妈。母亲坐起来 看了她一阵子说:哟,香雨呀?母亲说着下地,有些晃晃悠悠的,是吃了镇静药。 林香雨扶住母亲,看着她脸上和身上的伤。母亲打了一个咳声说,咳,妈知道,乌 拉草死了,死了就再也活不了了。想也白想。妈就不想了。天云回来了。就剩天奎 和桑葚了。天奎不知天南海北,可桑葚就在狐仙台。妈想去找哇,老了,腿脚不灵 了,走不动。香雨,你替妈找找哇?天奎和桑葚总堵在妈的心坎里是块病。 林香雨问:妈,要是找到桑葚,您老的病就能好哇? 母亲说:妈这些日子一直不悠作,不就是想桑葚吗?你要是能替妈把桑葚找回 来,妈这病就一准好了。香雨,妈求求你,把桑葚找回来。啊? 林香雨说:好吧。我去。 林香雨相信如果能够找到桑葚,妈的病的确能好。只要妈的病好了,一切都烟 消云散。她打了车来到原桑葚家。闵老太太还认识她。听牛地他妈说,上回你们真 就搁瓜窝棚那找到老妈了?林香雨说是,并且对闵大娘表示了感谢。然后说明来意。 闵老太太说,桑葚啥也没留下呀?这一阵子,牛地和牛地他妈也老来打听。 林香雨问:牛地和牛地他妈?他们是谁? 闵老太太说:哟?你还不知道哇?人家可是对你们有恩。 林香雨说:对我们有恩? 闵老太太:嗯呐。上回你家那丫头来这儿找奶奶,过小桥前正涨水,你丫头趴 小桥上哭了一夜,叫秋傻子雨拍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正赶上牛地上学,救了她,还 把她救回家打了好几个钟头滴流。临走,你丫头还给牛地500 元钱。 林香雨想起了那个又高又瘦的大男孩。想起车开时,林香雨问他是谁?笑笑把 头往椅背上一靠,闭上了眼睛没回答的情景。笑笑趴小桥上哭了一夜,叫秋傻子雨 拍了一夜。这是怎么样的情景啊?林香雨心里一阵寒冷。第二天早上正赶上牛地上 学,救了她。这事笑笑一字没提过。笑笑绝对不会只给他500 元钱就完了。林香雨 突然意识到笑笑长大了。笑笑有了自己的心事。也是她最近只顾老妈,忽略了笑笑 的心理成长。林香雨明白,作为母亲,从今以后,她心里应该有个又高又瘦的大男 孩。他叫牛地。 据闵大娘说,当初有人揭发谢天奎当了国民党兵,桑葚死等他谁也不嫁属于反 革命,被斗得死去活来,一天夜里偷着搬走了。谁也不知道她的下落。林香雨上下 琢磨这屋子发现不了什么。她到外头看看。她围着房子看,在窗框旁边的墙处发现 有一块砖显得特别大。林香雨扭头问闵大娘。闵老太太说,那里原先八成是天祖牌, 后来不信迷信就封上了。林香雨问是你们家封上的吗?闵老太太说咱搬来前就这样。 林香雨仔细看,用手在砖上抹了抹,好像有字。她掏出手帕掸了掸,字迹有些清楚 了。她用手指顺着凹下去的沟划动,竟然写出了天奎两个字。她一惊。说,大娘, 对不起,我想把这块砖起下来。您老看行吗?闵老太太给她拿来了一把韭菜镰子。 林香雨顺着砖缝把泥抠掉,然后一点点把砖提出来。 里面是空的。 林香雨把手伸进去,竟然摸出一个油布包。 林香雨没有打开那个油布包,她想应该当着母亲和丈夫的面打开它。她相信它 一定是桑葚留给天奎大哥的信物。那里必定有非常宝贵的东西和信息。 林香雨回家开开门,谢天书在门里说:我不想让你继续陷在家庭泥潭里。你解 脱了。星期六让笑笑一个人回来陪母亲睡一宿。从现在起,你不能走进这个家。他 说完咣的一声关上门。 林香雨一哆嗦,潸然泪下。她晃晃摇摇地下楼,几次要摔倒。 她回到租房处一头扑到炕上哭起来。 3 爹,你得老年痴呆症啦 林香雪第一次到姐姐的租房处,一看像贫民窟,就火了。进屋子一看姐姐趴在 炕上眼睛都哭肿了,更火了。问什么也不说,她来找谢天书。 谢天书也在闹心。一见林香雪一脸怒气,也没说话,拿起笔来想画画《奶奶》, 也画不下去。林香雪坐在沙发上没好气地看着他。 林香雪问:有件事问问你…… 谢天书边画边抢着说:你姐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这一猜中,倒是出乎林香雪的意料。她张张嘴,最后还是闭上了。 谢天书说:有件事我问问你,我妈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林香雪说:什么?想了想到梨花的房间去了。梨花睡在床上,林香雪走进来, 哈腰仔细地看老人的脸。梨花的脸上也是伤。林香雪疑惑地回到书房,重新坐在沙 发上,蹙眉想着,摇摇头:不可能。 谢天书说:我也认为不可能。 林香雪说:我姐和大姨都不是这种人。 谢天书说:对。不过,自从我母亲得了老年精神病以后,不但母亲不正常,全 家都不正常了。一切都不正常了。 林香雪说:就剩你正常了。就你想的对?一般情况下,在艺术上有才气的人, 在政治和生活上往往是呆子。我还要问你一个问题,这回你再猜猜是什么问题? 谢天书说:肯定是政治和生活方面的问题,因为在这方面我是呆子,所以猜不 出来。 林香雪说:你们为什么分居? 谢天书说:以前是为了既照顾母亲,又培养孩子,现在又增加了新的内容。 林香雪说:有了新内容?这个新内容是什么? 谢天书说:新内容就是我妈和你姐脸上的伤。 林香雪说:该不是那个楚画吧? 谢天书摔了画笔说:你放尊重点! 林香雪笑说:哎?我还头一回见你来气。我就爱看你生气的样子。你生气的时 候才有点关东汉子的气味。不过摔画笔就不如举大刀……她的手机响了,姐呀?我 是在这儿。别难为他?我哪敢哪?人家正向我发脾气呢,画笔都摔了。什么?你要 是肯跟我说清楚,我还能来问他吗?人家都考虑要不要你了,你还护着他,贤惠过 分了吧?好了,听你的。关了手机。对谢天书说,走了。我姐不准我跟你吵。走到 门口又回过身说,不送送啊?来了不说话,走了也不送,生气了也要有点风度嘛。 美协主席,大学教授先生,你说是不是?说着咣地关上门走了。 谢天书坐下来生气。他想起波留洛夫的油画《庞培的末日》,一切都要坍塌。 电话响。谢天书拿起来说:什么?电话欠费623 元4 角?谢天书拿着电话发呆, 623 元4 角?怎么这么多? 林香雪下楼时遇见笑笑嘟嘟着嘴上楼。她甚至没有看到老姨便直接开门进去。 林香雪转回跟进来。她没有脱鞋,就站在门口看着。谢天书刚放下电话,扭头见笑 笑。女儿是哭泣过的样子,每个泪痕都是问号。 谢天书先问:笑笑,你回家打长途了?怎么欠费六百多元? 笑笑不回答,却问:爹,妈怎么脸上,身上全是伤?眼睛都哭肿了?怎么回事? 谢天书不回答,把放在门处的一箱方便面搬进厨房。 笑笑到奶奶屋看看说:咦?奶奶的脸上怎么也是伤?身上也是伤?爹,这是怎 么回事? 谢天书放完方便面进了书房,还是不回答。 笑笑走到书房门口问:罗兰呢?爹,罗兰呢? 谢天书说:问你妈去。 笑笑说:准是奶奶闹,罗兰不耐烦打的。我就说雇保姆奶奶就得遭罪。 谢天书说:那你妈的伤呢?也是罗兰打的吗?一个被雇用的小保姆有那么大的 胆量啊?胡说! 笑笑一下子答不上来说:对了!咱家的电话老占线。准是罗兰老打长途。 谢天书说:她?不能吧? 笑笑说:怎么不能?爹,你得老年痴呆症啦! 林香雪扑哧一下笑了:老年痴呆?不、能、吧? 4 邋遢儿子漂亮疯妈 谢天书搀扶着母亲走进街心广场。乍看,母亲脸上的青紫已经消失了。细看依 稀还有。谢天书虽然穿着西服也系着领带,却显得邋遢且精神不振。相形之下,倒 是母亲的一头银发和一身白绸子衣服显得高雅而漂亮。 秋傻子无处不在地给城市带来一种阴霾的情调。一群群鸽子或于广场上捡食, 或于广场上空盘旋。谢天书扶着母亲在凉亭里坐下来。望着外面的秋雨。谢天书历 来不喜欢城市的秋傻子,它会让他产生一种乡愁。他想起了家乡的秋傻子。想起小 时候跟妈割地、捡蘑菇,想到后来到外边念书,工作,结婚到今天。今天他陷入了 魔藻。他已经决定辞职。从今以后只有三件事,画画、和大闹搞装修设计、护理老 妈。 5 老年精神病康复中心之二 谢天犁和闫嫣来到中国精神卫生研究中心,接待他们的是一位白发学者商主任。 这位老学者说,精神疾患不仅是一个重要的公共卫生问题,而且是一个突出的社会 问题。根据预测,进入21世纪后我国各类精神卫生问题将更加突出。在2020年的疾 病总负担预测值中,精神卫生问题仍将排名第一。老年精神病是更重要的社会问题。 他牵动许多家庭和整个社会。而且不分国家,不分民族,不分人种,只要有父母, 就有个老人问题。如果碰上有老年精神病的老人,就更复杂。 谢天犁说:能否建立一个专业性质的医院,比如老年精神病康复中心什么的。 这对治病和解除儿女负担都有好处。 商主任说:这个问题提得好。事实上,我们已经建立了一个,名字就叫老年精 神病康复中心。一切审批手续都齐全。场所也有。我们想做一下试点,有了经验后 再扩展开去,只是一直苦于资金。万事俱备,只差两个条件。一是资金;二是观念 更新。 谢天犁说:观念问题,到了病老人把儿女们都折腾垮了,都挺不住了,都伤透 心了的时候自然就更新了。由专家和专业人员来治疗和护理老年精神病患者,把儿 女们解脱出来,要比消极的护理更为理智和有效。至于资金问题,我们可以考虑。 商主任说:那就太好了。我们得先感谢你们对精神卫生工作的支持。 谢天犁说:请商主任先草拟一个计划,然后商量一下。 这天夜里,谢天犁给家里挂了电话,是个女的接的。谢天犁问,四嫂吗?对方 说,四嫂?您找谁家?谢天犁说,挂错了吗?我要谢天书家。对方说对呀?您是哪 一位?谢天犁说,我谢天犁。您是哪一位?那边笑了说,老疙瘩呀,我是楚画。谢 天犁奇怪,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我们家?是母亲出什么事了吗?楚画说谢老师有点 急事出去了,今天夜里可能不回来,请我护理大娘一夜。谢天犁明白了,是这样… …不是雇保姆了吗?楚画说,保姆不在。谢天犁问,怎么了?楚画说不清楚。谢天 犁问我母亲怎么样?楚画说,不好。谢天犁问怎么不好法?楚画说大娘精神不好, 脸上和身上还有一些伤。谢天犁说脸上和身上还有一些伤?怎么回事?楚画说,不 清楚。谢天犁说好吧,再见。放下电话,想,怎么脸上和身上还有一些伤呢?家里 没人应该让四嫂和笑笑回来陪伴老妈呀?怎么回事呢?看来四哥家已经出了矛盾。 必须加快成立老年精神病康复中心的步伐。 6 崩溃 楚画放下电话继续写日记: ……人世间最亲切的词是妈妈。妈妈是什么?妈妈就是割下自己生命中最美丽 的一段埋在土里,再用自己全部的血浇灌,最后将自己腐烂成肥料,埋在小树根处 的女人。 她抽出软盘,关了电脑,打个哈欠,进母亲屋里看看,进了谢天书的卧室上床 睡了。大 约过了两个小时,谢天书回来了。他见楚画睡在自己床上,便到母亲屋,在笑 笑的床上睡了。 这一夜林香雨几乎没睡。开始,她对油布包做种种猜想,有时候眼前还会出现 那个又高又瘦的大男孩。后来是无序地乱想,包括从母亲过生日到现在发生的一切, 包括分析存折在哪儿?包括笑笑和牛地。想得最多的还是她和天书的关系。他们之 间好像有了雾障。她早早起来昏昏沉沉地做好饭,然后拿着油布包昏昏沉沉地回家。 她轻轻地开门。看见一双女士牛仔鞋,这使她的神经紧张起来。她悄悄走到卧室前, 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见楚画睡在床上。林香雨低下头,再次向楚画看去时,两眼已 经蓄满了泪水。她向外走,身子晃了晃,靠在墙上闭上眼睛想了好一阵子后,轻轻 地出了门,再轻轻地把门带上了。然后向楼下走。她显得晃晃悠悠,下了一层以后 终于支持不住倒下去。这一倒,便顺着楼梯往下滚。直滚到两个楼梯的接头处时才 停下来。 她一动不动。 大闹从下面上来。他看见一个人躺在楼梯上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 后来他又小心地走上去看了看,林香雨的脸背着他,看不着。他又转到另一面。再 看。他一惊:四舅妈!他把她抱起来摇了摇,四舅妈!四舅妈!林香雨醒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说:大闹哇? 大闹说:四舅妈,你怎么了? 林香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不小心,跌了一下。没事儿的。她站了起来。 大闹问:摔哪儿没? 林香雨说:没。没摔着。 大闹问:是刚从家里出来呀? 林香雨摇摇头。想说刚从租房那来,还没进屋。没说出来。 大闹问:是刚上来,还没进屋子呀?我扶您进去吧? 林香雨:不用了。我就不进去了。叫你四舅看了说不定又认为我怎么的了。林 香雨扶着楼梯往下走。 大闹又想下去扶她,却又没动,只是疑惑地瞅着。直到看不见之后,他才上楼 按门铃。 谢天书起来开门。 大闹说:四舅,怎么还没起来呀? 谢天书看看手表:噢,可不是嘛?睡过头了。进来吧。 大闹进屋问:四舅,银河大酒店的设计怎么样了? 谢天书说:草图出来了。色彩稿也画了一些。 大闹说:草图出来了就行。昨晚11点半他们来电话,说是今天早上一上班就要 看草稿,因为太晚了,就没给您来电话。我就知道四舅办事从来是认真的,只要答 应了准办。四舅,咱们现在走行不行? 谢天书有点犹豫:我是怎么都可以,只是你姥姥…… 楚画伸出头来:谢老师您走吧。大娘我护理。 谢天书:你不上班? 楚画说:不。您只管忙您的。 谢天书说:那好。大闹,你等我一会儿。说着,他去洗漱。 自从楚画出现,大闹就有些吃惊。他半张着嘴一直盯着楚画出现的房间看了好 一阵子才到姥姥的房间看看。然后就在姥姥的对面床上坐下来,好像是看着姥姥, 实际是在想着别的。眼睛还时不时地溜着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