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1 大哥,你还要 林香雨躺在病床上。林香雪拎着许多东西进来说姐,好点没?林香雨说今天换 了一种进口药,觉得不错。香雪,你来得正好,我对咱妈在姐家不放心,你去看看? 林香雪说我还真想去他们家看看。就怕找不到?林香雨说那地方一直说要动迁,一 直没动,还是老样子,你肯定能找着。最好把咱妈接回来。 林香雪的手机响了,哪位?大闹?有事求我?我还正要找你呢,在哪儿?好吧。 大闹在街心公园里站着,旁边是他的摩托车。林香雪的车开来,停下。林香雪 下车向大闹走来说,像约会啊?大闹说,就是嘛!林香雪说,什么事,说吧?大闹 说,先说清楚喽,我要求你的事,是你给我找的麻烦。所以我不是求你。林香雪说, 好。我求你。说吧,什么事?大闹说,为姥姥,母亲眼睛看不见了不算。三鬼对象 也跑回娘家了。三鬼倒卖日本自行车被公安局逮去,罚款,交代同伙,不然就拘留。 二魔的三轮车也要罚款。林香雪说,我记得二魔是不心眼有点不全?大闹说,有那 么点。林香雪说,以后我再给他找点什么事做。三鬼的事,那辆日本自行车的确不 是他偷的?大闹说,不是。林香雪说,你敢肯定?大闹说,我弟弟我还不知道?林 香雪说,大闹,我们可是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朋友。我不能给你们办了事,你们反而 把我装进去。大闹说,这你放心。我大闹看着滑,实际不滑。三鬼看着鬼,本质好。 我们毕竟是工人阶级的后代。林香雪说,好吧。二魔、三鬼、风丫的事我都管了, 还怎么的?去你们家看看。 大闹说:去咱们家看看?你可别去。 林香雪说:什么意思?不欢迎是吧? 大闹说:不是不欢迎,是不敢欢迎。也不想欢迎。 林香雪说:欢迎,我去。不欢迎,我还去。今天就厚脸皮了。走吧。你骑摩托 在前,我跟着你。 大闹说:呀哈?还甩不掉了?小时候给我当过媳妇儿,可没说长大了也一定要 娶你呀? 林香雪说:就是这个原因我才一直没嫁出去。这回是跟定你了。 傍晚,工厂住宅区一趟趟的平房,平房接小房,小房接小房。烟囱都冒烟。瞅 着就乱七八糟,就龌龊。就闹心。加上秋傻子把路搞得泥泞,把天空搞得灰暗,更 让人心里堵。大闹的摩托和林香雪的轿车在大房接小房的狭窄街道上拐来拐去终于 到了家。大闹下了摩托。林香雪下了车,四下看着说,这么多年了,还这样啊?小 时候我觉得这地方可好了,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大闹说,就是多接了些小房。别 的没变。老喊动迁,也不动。 三鬼和二魔出来了。二魔乐了说:你,你是大,大美人儿? 林香雪说,是二魔吧?你还能认出我呐?二魔嘿嘿笑。大闹说,三鬼可是不认 得了。那时他小。林香雪说,三鬼要是不记得我,那可屈了。有一回我背他,他把 尿撒我后背上了。三鬼直摆手说,哎哎,咱三鬼可没干过那种丢人的事啊?大家笑。 林香雪进屋。大闹说,低头,低头低头,别绊了别绊喽。林香雪站下了瞅大闹。 大闹说,不欢迎,你偏来。怎么样?后悔了吧?更悲惨的还在屋里呐,还敢进去不? 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林香雪笑。大家进了屋,大闹领着林香雪参观一个个小屋说, 看看吧,悲惨不?这是三鬼和风丫住的地方。哎,咱哥仨还就人家老三混上个媳妇 儿。哎,就这么个狗窝似的地方,人家风丫还就怀孕了。活该咱妈是挨累命,生了 三个小子愣是没一个丫头。屋里屋外活就没帮手。可算来个风丫,宝贝似的,还怀 了孕。还跑了。林香雪说,三鬼,你把她接回来。不就是爱吃海参吗?我管她够。 大闹说,三鬼,妈不是叫你去接吗?还没去呀?三鬼说,我得等她消消火再去。大 闹说,她能回来不?三鬼说,要说有海参,她得飞回来。到了大闹的房间。大闹说, 这就是大闹装饰公司经理的卧室。你闻闻,除了男人的臭汗味和臭袜头子味,一点 女人味没有。悲惨不?你再看看。林香雪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笑说,大闹,你这 句话可没吹牛。实事求是。他们来到正房外屋,大闹拉开小倒搭的门说,这是二魔 的房间。宽500 ,长两米。林香雪把头伸进去,突然又把头缩回来。大闹哈哈大笑 说,别呛个跟头。林香雪用手扇着鼻子,笑。 大家进了谢天红的里屋。谢天红盘腿坐在炕上说:谁来了? 大闹说:四舅妈的妹妹,林香雪。 谢天红说:谁?大美人儿呀? 林香雪说:我是林香雪。 谢天红说,大闹,快叫你小姨坐呀?哟!我还忘了!你从小就不愿意他们叫你 小姨。坐吧。林香雪说,我也不愿意管你叫姐,本来我和大闹是一般大的嘛。本来 管你叫姨了着,我姐和姐夫结婚后姨就变姐了。叫起来别扭。要叫,我还叫姨。谢 天红说,可不是咋的。小时候你和你姐都叫我姨。那你姐叫姐,你叫姨,各论各的。 大闹说,那就啥也不叫。大闹给林香雪选了一个地方,林香雪坐下了,四下看着屋 子。谢天红说,记得大闹跟我说你全市选美大赛第三名。那时我还说,小时候香雪 还给你当过媳妇儿呢,这回你可高攀不上了。你从小就不是一般的漂亮。有孩子了 吧?林香雪说,还没人要我呢。 二魔赶紧说:大哥,你还要。 林香雪和大家都笑。 谢天红说:去你娘个屎的,真好意思。 三鬼说:有这么漂亮的嫂子,风丫就会越来越漂亮,我的孩子也会更漂亮。 林香雪说:为什么? 三鬼说:我让风丫天天盯着你看,多看美人儿自己也会变得漂亮,肚子里的孩 子就更漂亮。 大家又笑。 二魔说:我也天天看。 大家又笑。笑后,林香雪说:怎么没见着大姨娘? 谢天红说:可别提了!丢人!现眼!没把人气死! 林香雪说:怎么了? 谢天红说:他姥姥闹着要回老家梨花峪,三鬼借由子就给二魔出道,二魔就给 他二舅打了电话。他二舅八成也是想老妈想得闹心,电话一过去,打个出租就把老 妈接走了。可倒是麻利。就趁大闹带我去看眼睛的工夫。没把人气死。 大闹说:真是对不起,白瞎了你的番劝说,也白瞎了你凤凰大酒楼那么好的一 次贿赂,接来两个半天一个夜晚就给送走了。问题出在二魔比正常人少半个心眼儿。 三鬼比正常人多半个心眼。 二魔说:那也不怨我,是妈偏心眼儿,把我那半拉心眼儿偷着给三鬼了。 林香雪噗地笑了。大伙也笑了。 谢天红说:人家楚画不放心,在咱家陪了一夜,早上走前说下午带药来。人家 没下班就跑来了,老妈没了。楚画立马打车撵去了。我叫大闹赶紧给他二舅打电话, 告诉他姥姥有病,别再像我这样不防备,一下子眼睛就瞎了。还好。人家楚画搁那 呢。今天不回来。说是咱妈挺好,我还放心点。 林香雪说:现在看来,是我错了。大闹,医院说这眼睛能不能治? 大闹说:能治。得手术。 林香雪说:怎么没做? 大闹笑说:还用问嘛?囊中羞涩呗。 林香雪说:大闹,咱们去医院吧?钱我拿。 大闹说:妈,香雪要出钱给你治眼睛。你去不去?谢天红说,那可不行。林香 雪说,姨,你别多心。就不说我们是亲戚,就是小时候你没少帮我们,我今天条件 好了,回报一下也是应该的。谢天红说,那时候你父母过世早,门挨门住着谁用不 着谁?那时候老蔫七级工,我也是工人,纺织厂景气。帮点不算啥。林香雪说,当 时对你们来说可能是这样。可是对我们来说,就大不相同了。记得初中一年五月一, 学校组织旅游,一个学生就拿5 角钱。姐就拿不出。不去的还得在家劳动,除校园 草。我就跟姐哭。后来是姨给拿了两块钱。我高兴得一夜没睡。 2 同床异梦 这是梨花80寿辰后的第16天早晨。 母亲、谢天浩、谢天犁、兰芳、楚画躺在一铺炕上,开着灯,在唠闲嗑。西屋 一铺大炕,闲着。三林一个小楼,闲着。大家就爱挤在一铺炕上。 屋地扣着一个大铝盆。底朝上。盆底放一大盘火绳。火绳一夜没灭。白色的余 灰一圈圈地画出燃烧过程。有旋转感。细细的烟柱开始是直直的,升到炕沿高后与 老青烟汇合成淡蓝色的烟云,袅袅地沉浮。 外边个公鸡领袖喊了一嗓子之后,整个山乡的公鸡都叫起来喊起来演奏起来。 楚画闭着眼睛听,是个交响乐团。 谢天浩正把下颏抵在枕头上抽老旱烟,鸡叫声使他抬下头:哟喉,鸡都叫了? 母亲说,咳,多少年没听到鸡叫了。 谢天犁说,是啊,多少年没睡老家的火炕,也没听过老家的鸡叫了?谢谢老妈。 谢天犁这一夜的思想过程千回百折,最后停在一点上:他终于找到了他和楚画 第一次见面时的感觉。那种感觉是他和她必定要睡在一铺炕上。他说谢谢老妈的意 思是感激老妈把楚画收在身边。谢谢老妈。 然而,楚画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她在想从认识老妈妈到现在,老妈妈是最高 兴的时候了。故土这片山水人情对大娘是太合适了。环境对老妈妈肯定起着重要的 作用。楚画第一次去狐仙台的时候就想写一篇《环境对老年精神病患者的心理影响 》。这回到家再把这次的体会加进去。 谢天浩说,哎呀,我得给天红和天书去个电话,省得他们不放心。 打完电话,谢天浩说,老疙瘩,吃完早饭,我和你二嫂张罗办事情,乱哄哄地 你也插不上手。咱干妹妹头回来咱们梨花峪,你也好久不回来,你就带咱干妹妹到 处走走,看看咱们家乡。 3 根 今天的秋傻子像雨又像雾。不注意时则没有。扬起脸,闭上眼睛呆一会儿才感 觉到它存在。空气湿漉漉的。山野湿漉漉的。人也湿漉漉的。情绪是不是也湿漉漉 的?楚画和谢天犁的鞋都已经湿透了,一步一扑哧一个水声。他们就这样扑哧扑哧 地趟动着山坡上的青草和野花。不过楚画的脚总是尽力绕开小花再落下。她说这都 是什么花呀?这么漂亮?谢天犁说山菊花。楚画说多美呀,踩倒了怪可惜的。谢天 犁笑。楚画问笑什么?谢天犁说小时候我常常在这个山坡上放牛。从坡顶一个跟头 一个跟头地往下翻。翻不动了就往下滚,压倒一片片野山菊。楚画笑了说,那也是 大山里男孩子对花、对大自然的一种爱。一种爱的方式。非常有意思。 他们走到一棵大杨树下。 谢天犁望着树顶说,小时候我不管我二哥叫二哥,叫小名。我二哥小名叫常锁 子。我喊常锁子,二哥就不高兴。那年春天,二哥在这棵大树上掏到一窝鸟蛋,我 一高兴,第一次喊二哥。楚画扬头望着树顶。谢天犁说,那天大南风吹得呼呼响, 二哥在树顶上随着树摇来摇去。春风一年一度,把我们摇大了,摇散了。 楚画说,我看你们家族很有凝聚力。核心是大娘。 他们下了山坡来到小河前。谢天犁说三岁那年,妈在这块大石头上洗衣裳,我 在水里玩。妈洗洗衣裳发现我撅在水里不出来。妈一把把我拎出来,我都差点淹死 了。妈问我,你咋回事呀?我说,我看二哥、四哥都这么凫水。妈就笑了,搁我屁 股上拍一巴掌。 楚画也笑了。 前面是一片红高粱。谢天犁说,这就是石人沟。沟口有一个用石头雕的人像。 我还清晰地记着父亲、二哥、四哥、姐在这里割高粱的情景。记得妈挑着担,拉着 我来送饭。 楚画说,你们有那么多美好的童年,我却没有。现在我才发现,城里的孩子没 有童年。 谢天犁说,梨花峪,这片故土,是童年的天堂。生命中最美丽的地方。 楚画说,昨天,是我和大娘接触以来,大娘最高兴最幸福的一天,也是我最欢 乐的一天。现在我才理解大娘为什么总是闹着回梨花峪,从精神上讲,折磨了大娘 一生的故土,真是大娘的乐园。我从来也没有这么哈哈大笑过。在笑声中,我好像 看到了这个民族淳朴而美丽的根。在你们家那个古老的摇车子里,我看到家族的根, 像谢老师这样很有名气的艺术家、教授,还有你们,都是从这个摇车子里悠出来的。 谢天犁说,往上追溯几代,可能大多数都是农民,这是我们的根。我们的故园。 就像妈妈,不管故土怎样折磨过她,不管在故土经历了多少饥饿、战乱和苦难,最 终还是要恋着这个地方,因为那里记载着妈的人生,这里有妈的奋斗,有妈的拼搏, 有妈的挣扎。无论故土怎样折磨了母亲,妈毕竟是依靠这片土地生存下来,并且使 她生儿育女。这里有她的恨、怨、爱。有她对儿女,对亲人,对土地,对牲畜,对 山水草木的感情。 楚画说,大娘坐在阳台上,眼前展现的常常是故土。 谢天犁说,母亲是在她精神的圣地里体验自己挣扎与苦斗的人生,体验自己的 生命历程。 楚画说,我在大娘的身上,看到一个旧中国伟大的母性。同时反射出我们现代 人的浅薄和浮躁。楚画的手机响了,哎,这里有信号哇?拿出手机,我是楚画,好 的,我赶回去。收起手机,单位找我。 谢天犁说,那就回去吧。我也走。 4 还鬼捣地挺乏 楚画临走向谢天浩交代:她已经给妈吃了两遍药,我走后过半小时再给妈吃一 遍。别忘了每隔6 到8 小时吃一次。有什么事一定要给她去个电话。 楚画走了不久,谢天犁也接到电话,日本那边来了客人,他也走了。 谢天浩继续组织人搭棚子,砌炉灶。兰芳让三林开拖拉机去买菜。三林让喜鹊 看一下鸡场。三林走了以后喜鹊也去了鸡场。兰芳分配来帮忙的姑娘媳妇们摘菜的 摘菜,杀鸡的杀鸡,淘米的淘米。梨花伸不上手,就在一边的小板凳上坐下来看着 大家忙活。 喜鹊又回到院子里,问兰芳她干啥?兰芳说不是叫你看鸡场吗?喜鹊说鸡蛋都 捡完了,大鸡、小鸡也都喂了。水也都给上了。兰芳就说那你就帮着把收拾完的菜 都归拢起来吧。 她们俩的对话梨花都听见了。她从小板凳上站起来,一边往大门外走,一边咕 哝:鸡没人看哪行啊,奶奶去吧。她咕哝的声音很小,没人听见。大家都忙着,也 没在意,梨花出了大门。来到饲养场,看看小鸡雏乐了,这些小东西!哟,毛上都 沾些啥?多埋汰,咋不洗洗呢?说着就把水盆端过来,抓住小鸡崽一个个放水里洗。 都洗完了。小鸡崽水淋淋的挤在一起嘀嘀叫。梨花这看那看,发现了那些种蛋,这 不放坏了吗?咋不腌上呢?她找盐,没找着,梨花往家走。谢天浩家院里大家正忙 着,梨花进来转来转去,最后拿着咸盐罐子走了。回到鸡场,把咸盐倒进水桶里, 用手搅,然后把种蛋一个个放进去。放完了之后直起腰说,都腌上了,就等着八月 节吃咸鸡蛋吧。还干点啥?她摸摸索索地打开了鸡网门说,哟!还有这么多鸡?这 整天圈着能下蛋哪?山坡上有的是虫虫、蚂蚱叨去呗。梨花钻进去张开双手往门外 哄野鸡说,克吧,上山克吧,上山坡克刨虫虫吃,逮蚂蚱吃,吃饱了再回来。出克 吧,出克吧,可不许把蛋拉落到外头哇?有蛋回来下。出克吧,都出克吧……先是 有几只野鸡出了门,接着一个接一个地往外飞,最后都争着往外飞。 梨花又回到院子里,拍了拍身上又坐在小板凳上了,自言自语:还鬼捣地挺乏。 三林买完菜急忙到鸡场看看。鸡舍里全是空的,野鸡没了。鸡崽水淋淋的全蔫 了。种蛋都泡在水里?尝尝水,是咸的!种蛋给腌上啦! 三林差点昏过去。 5 下跪 天已经黑了。谢天书、林香雨、笑笑在医院病房里吃饭。一边吃一边说母亲在 二哥家的情况。昨天晚上林香雪从大闹家回来谢天书才知道老妈又被二哥接走了。 他和香雨都不放心,决定今天起早去接母亲,刚要动身,二哥打电话报喜。接着大 闹来电话说他也接到二舅的电话。林香雨认为不能乐观,妈是好一阵,坏一阵。因 为我们总是盼望咱妈的病能好。有这种心理取向的作用,妈一好,我们就相信妈好 了。也许这次是因为回到老家,妈的精神好,结果还是误事。多少次的经验教训了。 大闹、二魔、三鬼一人抱一大包东西扑扑隆隆地进来,进来就一个挨一个地给 林香雨跪下了。大闹说,我们哥仨替咱妈向四舅妈,预备——说!哥三个一起喊说, 下跪!赔礼道歉——大闹说,我们哥仨替咱妈向四舅妈下跪!赔礼道歉!给林香雪、 给笑笑妹妹,预备——说!哥三个一起喊,一个满意—— 大家全愣了一阵子。 一个护士扶着谢天红进来。护士说:就这屋。然后走了。 大家全回头看。谢天红说,香雨呀?你在这屋哇?姐就在这眼科住院等立脚点 做手术,大闹他们就不让我知道你也在这住院。香雨,姐错怪你了,姐给你下跪, 姐给你叩头。说着就往下跪。大闹一把扶住说,哎哎!老妈,是咱们哥仨。你给咱 们哥仨下跪可要命了?谢天红说,你们哥仨?二魔说,妈,咱们是来替你下……三 鬼喊了一声妈,把二魔的话盖下去。谢天红说,咋是你们三个哟?妈就想给你四舅 妈下一跪,叩个头,咋是你们呢?大闹说,这不咱们也来看四舅妈来了?晚了。人 家出院了。谢天红说,晚了?大闹,领妈上你四舅家,妈非得给你四舅妈下一跪不 可。妈要是早给香雨下一跪呀,妈这心就早好受一天。 林香雨憋不住哭出声来。 谢天红说:谁?是香雨吗?姐给你下跪了。说着下跪。林香雨跳下床,跑过来 一下子搂住谢天红说,姐!你可别这样!谢天红说,香雨,是姐不好,是姐不对, 是姐对不起你。谢天书把她们俩扶起来。 大闹的手机响起来。他拿起手机,是二舅打来的,听了几句脸色就沉下来了。 收起手机说,二舅说了,姥姥挺好,就是今天三林和喜鹊的订婚饭没吃上。 谢天红说:咋的呀? 大闹说:三林饲养场的野鸡全放跑了,刚买的一批种蛋都用咸盐水腌上了。刚 进的小野鸡崽都用水洗了,死不少。不知道是谁干的。 谢天红一拍大腿说:得!准是妈干的好事 谢天书急了说:香雪,明天你去把妈接回来。 林香雪说:我找不着哇? 谢天书说:叫大闹领你去!早点去。明天我陪你姐做手术,让姚院长亲自到场。 就这么定。 香雪,你送他们哥仨回家。 6 讨宿之二 林香雪的轿车在谢天红家门前停下来。邻居刘大娘说她看见大闹爹在马葫芦里 睡觉,就是给暖气管道地下阀门留的那么个地方,一人来深,疯子、傻子和捡破烂 的盲流有时候往那里钻。里面铺着编织袋和破塑料布。可潮了,一股霉烂味,刘大 娘说你爹现在是不还在屋挠呢。林香雪、大闹、二魔、三鬼进屋,揭开老爹的衣服 一看,后背全身是湿疹,许多地方已经挠破了。 张老蔫说:啊就,别,别让你妈知道。 林香雪把大闹拉到一边说:大闹,我真是对不起你们一家。赶快上医院吧。一 切还是由我来承担。 7 不谈爱情 天刚亮,林香雪就开车来接大闹,两个人奔梨花峪。轿车很快上了山路,车速 也降下来。林香雪一边开车一边说:大闹,叫你姥姥这么一闹,你妈眼睛看不见了。 你爹睡马葫芦起了一身湿疹。二魔三轮车被没收,还要罚款。三鬼把对象气跑了, 自己还惹了一身官司。我都觉得对不住你们。可是你们对你姥姥没一句怨言。你们 这一家对你姥姥是真好哇? 大闹说:你可不知道,我们哥仨都是姥姥带大的。小时候为了争挨姥姥睡觉没 少打架,也没少挨妈揍。在我们的心目中,姥姥是最善良,最勤劳,最能忍受痛苦 的女性了。无论姥姥到什么程度,我们都不会烦,都不会影响我们对姥姥的感情。 前面的路要穿过一条小河。水深半尺,车下了水,走不远,停下来。 大闹说:误住了? 林香雪说:心误住了。 大闹说:心误住了?哈!你是说这小河挺美,想在这儿呆一会儿? 林香雪笑说:你这人从小就能猜透别人的心思。她说着脱了鞋,光着脚下车。 大闹说:哎!你的脚那么漂亮,别扎了。我下去背你吧? 林香雪说,好吧。她闭上眼睛美滋滋地等着。大闹脱鞋,下车,趟着水走过来 开了门,见林香雪闭眼睛等着,就笑了说,你还真以为我会像小时候那样背你呀? 没那便宜了。自己下吧。林香雪睁开眼睛说,你以为我在等你背呀?说着提起裙子 下了车,呀!好凉。她下车后转过身往车上撩水。大闹也往车上撩水。洗完车,林 香雪从车里拿出两听饮料和两个座垫,上了岸,在一片草坪上坐下来。大闹在她旁 边站着。林香雪说,坐呀?大闹笑了笑,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来。林香雪递他饮料。 两个人喝着。后来林香雪躺在草坪上,望着天空说:哎,坐着和躺着的感觉是不一 样的。你躺下试试看?大闹挪远一点儿,也躺下来,仰望着天空。林香雪说,怎么 样? 大闹说:小雨打在脸上有点像过电。 林香雪说:想起什么没有? 大闹说:没有。 林香雪说:13岁那年春天,我们俩跑到郊外去放风筝,正赶上那天没有风,你 拽线,我把风筝往上一扔,你拉着风筝就跑,我在后边跟着。后来跑累了,风筝也 掉下来了。你就这么躺在草地上,我跑过来躺在你身边。那时,我们就是这样望着 天空的。玩起来没感觉有雨,一躺下才发现天是下着雨的。你说小雨滴打在脸上像 过电似的。你当时就是这么说的。我就闭着眼睛让小雨滴打这儿打那儿,打一下凉 酥酥一下,一直酥酥到心里。我说,真的有点像过电。当时我们就是这么说的。你 想起来没? 大闹闭着眼睛不作声。 林香雪说:后来你又拽线,我又把风筝往上一扔,你拉着风筝跑,我在后边跟 着跑。跑跑脚就崴了,是你把我背回来的。记得吗? 大闹闭着眼睛不作声。 林香雪说:那时候不是跟在姐的后屁股后边跑,就是跟着你的后屁股后边跑。 是你们俩的大尾巴星。一高兴就让你们俩背。记得你最后一次背我,是我14岁那年 冬天,我们大家去看露天电影。散场时我说我腿冻麻了走不了。姐背不动我,我硬 让你背。你就傻乎乎地背,我趴在你背上吃吃地乐。其实我的腿没麻,就想让你背。 记得吗? 大闹还是闭着眼睛还是不作声。 林香雪说:想想那时候,天真无邪,两小无猜。看看现在,人和人之间就很难 说有多少真东西。人们都是根据自己的利益和欲望与别人交往,碰撞和周旋。真情 实在是太少了。心像云,飘忽不定,没有个着落。说来也奇怪,还就和你在一起的 时候,心里很踏实,也很舒坦。尤其是现在。大闹,你能不能说出这是什么原因? 大闹说:我能。 林香雪抬起上半身瞅他说:什么原因? 大闹说:你相信我不会抢你的钱。 林香雪啪地拍了他一巴掌。又躺下了。 林香雪说:呼呼啦啦地二十来年过去了。今天才来得及想一想,还是小时候最 好。 大闹说:我们不想长大,还是长大了。 林香雪说:是啊,不想长大也还是长大了。记得你比我大两岁,今年应该是三 十了。对了,林香雪坐起来看着大闹,大闹,你都三十了怎么还不结婚? 大闹说:我结婚?我要是不结婚,那些漂亮女孩就都有嫁我的希望。我大闹一 旦结婚了,得使多少女孩子伤心呐?再说了,我看中的,一定是最漂亮最优秀的女 子。 林香雪说:到现在为止,一个优秀的女子没遇上? 大闹说:最优秀的女子倒是有。 林香雪说:谁?说说看? 大闹说:姥姥和你姐姐,我的四舅妈。 林香雪说:我呢? 大闹说:你?二十八岁还没嫁出去的我能要吗?那不叫咱妈笑掉大牙了。哎? 可真的,他也坐起来,你怎么还不嫁人呢?再过两天你可就徐娘半老了?说不定明 天早上起来一照镜子就大吃一惊,昨天还和大闹过家家玩来着,今天头发怎么就白 了呢?赶紧嫁吧!只争朝夕! 林香雪叹了一口气。 大闹说:是不是追你的人太多,拿不准了?我帮你拿主意?一个一个说,别着 急。 林香雪说:回头一瞅,黑压压一片。从有权的到有钱的;从没文化到有文化的 ;从年轻的到年老的;从已经结婚的到没结婚的;从白道到黑道。有一部分人瞅你 时眼睛都发绿,你会感到那目光是在扒你的衣服,恨不得一下子把你扒光。这些人 大部分属于或有钱或有权的。有一点相同,就是看上去道貌岸然,心黑手狠脸皮厚, 缺少人格。还有少数人不仅有文化,也有些人格魅力,只是一味的清高,一股子酸 臭,和社会格格不入。到现在为止,我还没发现有谁不是为了我的钱,我的美貌, 我的美名才接近我。我得绞尽脑汁,用尽心计才能既在他们中间生存,又不掉进他 们的陷阱。刚才我说心像云,飘忽不定,没有着落。真的,还就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心里很踏实,也很舒坦。我问你是什么原因?你说是相信你不会抢我的钱。这句玩 笑其实真对。真的,你不算计我什么。 大闹笑了:我现在开始算计也不晚。 林香雪也笑了:跟你在一起真轻松。大闹,你不知道一个漂亮女人要保住自己 的清白是多么不容易。即使你清白,人家也不会相信。上次我把楚画弄到咖啡厅想 警告她。她不但知道我的身世,而且不喝我的酒和咖啡。原因是怕我买咖啡的钱脏。 这件事对我刺激相当大。我真得好好想想自己了。 大闹说:不想自己想想我也行。 林香雪说:真的大闹,你怎么不结婚?别嬉皮笑脸的,正经点? 大闹说:结婚?笑话。谁嫁我?就是有人肯嫁我,我也不能让人家跟我遭罪呀? 那多不道德?你看看我们家,耗子洞似的,搁这屋钻那屋就像地道战。再看看我? 咱一下生就踹妈两脚。妈一眼就看出我不是个好东西,要么咋叫大闹呢?大丈夫三 十而立,在解放军大学校里都没立起来,到了地方,干两天又辞职单干,弄了一屁 眼子饥荒。要不是前些天四舅帮我设计得一笔钱,我还得叫债主撵得可哪儿跑呢。 再看看我这人,除了一米八的个子……不用看人,就看我这脚丫子吧?看着没看着 没?大拇脚趾和脚后跟永远在袜子外头。上有钱人家都不敢脱鞋。说着举起来脚, 舞蹈着脚丫子。林香雪瞅瞅就咯咯笑。大闹说再看咱家那几口人。咱爹啊就啊就大 好人一个,用睡马葫芦的方式来孝敬他老丈母娘,别的啊就不会。咱妈猴厉害一个 大好人,特要强,命不济,只好天天打鸡骂狗。二魔,少半个心眼。就三鬼一个好 人还下岗了。现在又多了一个姥姥。过去,姥姥对于我们来说只是一个美丽、慈祥、 充满爱的名字。现在我们必须承担一部分义务。不能再让四舅一家承担了。姥姥把 我们哥仨带大了,现在是我们回报姥姥的时候了。我得支撑这个家,要治好母亲的 眼睛,要给二魔找个饭碗子,也得给他成个家。不管怎么说我比他和三鬼强,我得 先顾他们,不然我怎么做哥哥呢?怎么做儿子呢?怎么做姥姥的大外孙子呢?一个 大男人生下来首先做儿子和孙子、外孙子,然后有了弟弟当哥哥,再后来才给人当 丈夫,当爹爹。没有当好儿子和外孙子之前,就消消气儿,别当什么丈夫了吧。 林香雪说:大闹,你这人嘻嘻哈哈的没个正经,没想到这么好。 大闹说:别夸我了?再夸我还以为你要嫁我了呢。我可是饥又饥,渴又渴的。 这回林香雪没笑,只是很认真在看着大闹,然后叹了口气,望着小河。大闹也 不再说什么,也望着小河。 细小的雨滴把河水打出许多小点点。 林香雪似乎想起了什么说:大闹,你好像在争取银河大酒店的装修工程?是吧? 大闹说:已经中标了。 林香雪说:是嘛?门路不小哇? 大闹说:不是。一点门路也没有。是四舅的设计太超群了,人家一眼就选中了, 不过真正拿到手还很难。 林香雪说:差什么? 大闹说:人家要到我们公司来考察公司实力。我们公司狗屁没有,就一个空牌 子。 林香雪说:需要什么? 大闹说:至少得租个像样的房子,进一些设备,招几个工作人员,让人家看了 是那么一回事。 林香雪说:得多钱? 大闹说:怎么也得十万二十万的。 林香雪说:这钱我拿。 大闹说:拉倒吧。你能把妈的眼睛治好,再给二魔、三鬼找点事干,你就是我 们家的上帝了。 林香雪说:我说了就算。 大闹说:拉倒!看姥姥去吧,再说下去你八成真的要嫁我了。赶紧甩,再晚了 甩不掉了。 他蹦了起来。走吧? 8 一头扎下去 谢天浩夫妻俩一夜没睡。 母亲睡了。谢天浩闭着眼睛靠在墙上。兰芳在掉眼泪:大鸡都飞了,鸡崽都死 了,种蛋也都腌上了,订婚饭也黄了。这是咋回事呀?咱得罪谁了?该说不说,咱 也没得罪过谁呀?谢天浩也想不明白,鸡舍门没关,有可能是喜鹊忘了关,或者是 没关牢,可是她不能把小鸡雏都用水洗了,更不能把种蛋腌上啊。 老两口坐炕上发愁。兰芳突然想起来:哟,咱干妹妹临走前不是说过半个点给 咱妈吃药吗?没给妈吃呀?谢天浩说,妈好好的吃啥吃。 大白梨慌慌张张跑进来说:兰芳啊,快去看看你妈吧。 兰芳说:咋啦? 大白梨拍手打掌地说:你妈可街要饭呐!见谁跟谁要哇!可堡子砢碜你们哪! 谢天浩一急从炕上站起来,突然晃了晃。兰芳说,呀!他爹别急!说着急忙去 扶。谢天浩靠在墙上说,快把妈接回来。兰芳想走又顾着丈夫。谢天浩镇静了一下, 坐在炕沿上穿上鞋,刚往外走,三林扶着奶奶进来了,后边跟着大奶头。三林说, 爹,妈,奶奶自个要走,都走到堡子头了。兰芳说,哎哟!去哪儿呀?咋不吱一声 就走了呢?母亲说,妈要回梨花峪克。谢天浩说,回梨花峪?这不就是梨花峪吗? 母亲说,你糊涂了?这哪是梨花峪呀?谢天浩说,妈,这可不就是梨花峪咋的?母 亲说,这是梨花峪?是梨花峪咋没见天奎呢?也没见小瞎马和四眼狗呀?对啦!小 瞎马叫你给杀了。你个死老头子! 谢天浩哆嗦了一下:妈!你说什么? 母亲哭了:死老头子!那小瞎马把咱们全家打北大荒拉回梨花峪。累趴下多少 回呀,都累得起不来了,你也忍心把它杀了。那天云才五岁,你就背着我把她给了 皮货商!你好狠心哪! 兰芳说:哎呀妈呀!咱妈不是把你当成孩子他爷爷了? 谢天浩问:妈!我是谁呀? 母亲说:你是谁?老头子!你还我的天云! 谢天浩说:妈!我是你的二儿子呀!妈!你咋……谢天浩晃了晃,一头扎下去。 三林一把抱住。兰芳一看,谢天浩已经昏迷。她大喊一声孩子他爹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