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1 不抢救了 梨花昏迷不醒。 姚院长组织会诊后,对谢天书说,根据CT、彩超和抽血等检查结果和临床诊断, 找不到能够使你母亲突然昏迷的原因。也就是说,你母亲没有大病。可能就是你母 亲太老了。就像一盘机器,各个零部件都接近不能工作。 林香雨说:再没有什么办法了? 姚院长说:恐怕只能维持。建议你们准备后事。 听了这话,林香雨哇地哭了,谢天书的眼泪也刷地下来了。 谢天书和林香雨把母亲的事告诉了二哥和姐姐。谢天红、谢天浩、兰芳、三林 跑进抢救室,谢天红喊了一阵妈,见母亲还是昏迷不醒,扑到母亲身上大哭起来。 谢天浩流着泪,看看母亲是不行了,便和谢天书商量通知老疙瘩。谢天书说打了两 次电话,说是出国了,还没回来。谢天浩又和谢天书商量是否马上送母亲回老家。 母亲说过要死在老家,也要葬在老坟。谢天书不想放弃抢救。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 能放弃。谢天浩说只怕没抢救过来反而误事。凭他的经验,妈是不行了。况且姚院 长也让准备后事。 谢天红突然喊了一嗓子:妈!妈醒啦! 大家都糊上去看,梨花果然缓缓地睁开眼睛。谢天红告诉母亲二哥、二嫂和三 林都来了。梨花气息微弱,张张嘴,说出回家两个字。谢天浩问回咱们老家呀?梨 花又说出香雨两个字。林香雨说,妈,您说吧?把耳朵对着母亲。梨花说断断续续 地说……先回家……再回……梨花…… 林香雨解释说:妈的意思是先回楼房,然后再回梨花峪。 谢天浩说:那就赶紧走。先回楼房看看,然后回咱们老家。天红,天书,你们 看呢?谢天红说:长者为大,听二哥的吧。 谢天书还是犹豫:不抢救了? 谢天浩果断地说:按姚院长和咱妈的意思办吧。说完这句话突然呜呼呼地哭起 来。就哭着又说,老四,听哥的吧,这事哥比你有经验。再犹豫就来不及了。 谢天书的眼泪霎时间涌了一脸。他要把母亲从死亡的深渊拽上来,现在松手了。 母亲一生的苦难,母亲的恩情,都在松手的刹那放弃了,他无可奈何地看着母亲向 死亡的黑洞里坠去。无可奈何,无可奈何啊。 2 一个小时后上网 谢天犁从日本回来,闫嫣开车到机场把他接到公司。谢天犁看看表,固定上网 的时间到了,他一进总经理室首先打开了电脑,上网。老巫婆在网上等他: 老巫婆说:瘸狼,你得狂犬病了?还是被狗熊咬伤了? 谢天犁敲键盘: 瘸狼说:听说东洋有个母狼挺漂亮,我去瞅瞅。想我了吗? 老巫婆说:告诉你个不幸的消息,我的老妈妈病了,病得很重很重。 谢天犁一惊,急敲键盘: 瘸狼说:老妈妈怎么了? 老巫婆说:老妈妈终于在渔人洞找到了桑葚,谢老师和林老师找到老妈妈的时 候,桑葚已经死在老妈妈的怀里。老妈妈把桑葚葬在自家的祖坟里之后,昏死过去, 现在还昏迷不醒。我想会有两个结果,一是老妈醒来后,精神病好了。二是跟桑葚 去了。 谢天犁痛苦地大叫了一声,眼泪崩出来了。 闫嫣跑了进来说:怎么了?她看了看谢天犁,然后便看电脑屏幕她明白了。 谢天犁说:闫嫣,马上给我买张机票,越快越好。 闫嫣走了。 谢天犁敲键盘: 瘸狼说:老巫婆,过一个小时后上网。千万。一个小时后你一定要上网。千万。 千万。 老巫婆说:好吧瘸狼。一个小时之后。 谢天犁马上给楚画打电话。 3 梳头 谢天浩让三林去把住院的东西全拿着,他也出院。 林香雨让林香雪上学校把笑笑接回家。 救护车到谢天书家楼下时,大闹、二魔、三鬼和风丫已经在楼下等着。大家从 车里抬出担架上楼。担架进了屋,林香雨问母亲是上床,还是上阳台?母亲说上阳 台。大家把梨花轻轻地放到藤椅上。梨花微睁双目,望着前方。 秋傻子还在下,那个现代化的大城市还在,立交桥上的车流依旧在旋转,旋转。 梨花把眼睛闭上了,头靠在椅背上,说:老,疙瘩。 谢天书急忙打电话,这次老弟弟接电话了,他告诉老弟弟,妈可能是不行了。 叫他马上回来。晚了恐怕要赶不上了。谢天书放下电话,跑过来对母亲说,妈,老 弟弟说马上坐飞机回来。 梨花要看装老衣裳。林香雨把母亲的寿衣拿来,母亲摇头,要林香雨给她新做 的那套白绸子衣裳。林香雨把妈那套白绸子衣裳拿出来放在妈的膝盖上,胸襟上绣 的桑葚正好露在上面。母亲用手抚摸着。 林香雨掉着眼泪问母亲:妈,您老记不记得存折放哪儿了? 母亲摇摇头。过了一会儿,要说句什么。林香雨把耳朵递过去,听明白了。她 跑进母亲房间,从小柜的抽屉里拿出小包,跑到阳台把小包放到母亲手里。母亲打 开小包。是小牙、小手镯、连心锁什么的。 林香雪到学校找到老师请了假,笑笑上车时对奶奶的事还一无所知。到了车上, 林香雪才把事情说了。笑笑不信,奶奶不会死。笑笑跑上楼,跑进屋,跑到阳台, 跑到奶奶跟前看了看,说,奶奶!您怎么样?奶奶挺好的?奶奶还能坐着哪?奶奶 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后来,侧过脸,把左面脸对着笑笑。笑笑眨眨大眼睛,明 白了,在奶奶的左面脸上轻轻地亲一下,奶奶又把右面脸给她。笑笑又在奶奶的右 面脸上亲一下。奶奶把小包放到笑笑的手里,笑笑看看,想起她曾经向奶奶要这些 东西,奶奶说等奶奶死了以后你再看吧。看到这些就会想起奶奶。这回笑笑怕了, 问,奶奶,你这是什么意思?奶奶拼着好大力气用双手捧起笑笑的脸说,笑笑,奶 奶……要走了……奶奶,给,你……梳梳头。笑笑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瞅着奶奶,咕 了一声不!不——突然抱住奶奶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喊不!不——不不不不! 林香雨拿来梳子放到母亲手里,把笑笑拉起来,让笑笑侧跪在奶奶跟前,奶奶开始 给笑笑梳头,老人的手颤抖得厉害。笑笑的眼泪一行行地落下。全家人都站在后面 一边流泪一边看着。奶奶抖动的手给笑笑编小辫。笑笑哭得上不来气。肩就一耸一 耸。头一挺一挺。辫扎好了。扎得丑巴巴的。奶奶说,好了。让奶奶看看。笑笑转 过来面向奶奶跪着。奶奶看着看着,脸上有了笑意,说,奶奶的好笑笑,奶奶不知 道临了这么不中用……笑笑一下子扑上说,奶奶你不能走!奶奶,笑笑不让您走! 奶奶走了笑笑可怎么活呀?奶奶是要跟桑葚去吗?奶奶,是桑葚亲还是笑笑亲啊? 你跟桑葚去了笑笑怎么办?没了奶奶笑笑学习会突然下降啊奶奶…… 4 你就是瘸狼啊? 楚画没有关机。她一边准备急救包,一边注意着电脑屏幕。一个小时后瘸狼准 时上网了。 瘸狼说:老巫婆你在吗? 老巫婆说:瘸狼,我在等你。我有急事你快说。 瘸狼说:老巫婆,明天我要见你。 老巫婆说:瘸狼,我没时间,也没那心情。明天凌晨,我将跟随老妈妈的儿女 们一起回梨花峪去,老妈妈要死在故土。 瘸狼说:老巫婆,明天见面后,我对你说,老巫婆,你就是我的媳妇了。你说, 啊?你就是瘸狼啊?你只要说了这句话,就证明你同意嫁我了。就这么定。明天见。 楚画还没反应过来,瘸狼已经关机了。这条瘸狼!他倒记住了大哥对桑葚说的 话。 5 如果不同意她和你结婚呢? 机场,闫嫣在送谢天犁。 谢天犁说:闫嫣,如果楚画同意和我结婚,我考虑将我们公司以最优惠价格给 你和莱尔,我和楚画办老年精神病康复中心。 闫嫣说:如果她不同意和你结婚呢? 谢天犁说:没有如果。 闫嫣说:假如您母亲已经要去世了,你还办康复中心吗? 谢天犁说:要办。即使我的老妈没了,还有更多像老妈那样的老妈,老爹…… 6 存折! 这是梨花80寿辰后的第20天凌晨。 三林和大闹用担架抬着梨花。谢天书、谢天浩、张老蔫、谢天红、林香雨、楚 画、二魔、三鬼、笑笑、风丫大家拥着,将梨花送上救护车。楚画也上来了。谢天 书说楚画,你就别去了?楚画说我带急救包,路上出什么问题可以随时处理一下。 车要走了,林香雨对谢天书说:你们先走,她随后撵去。 谢天书问:还有什么事? 林香雨说:妈的存折还没找着呢。妈要是不行了,存折的事必须有个交代呀? 谢天书说:是啊是啊!妈在临终必定对这笔钱有个嘱托。我们也得有个交代。 没有存折怎么行?这事非常重要。这样吧,把香雪朋友的车给你留下。可别赶不上 啊?林香雨说:你放心,我不去,咱妈不会走。 救护车走了。谢天浩、兰芳、张老蔫、谢天红上了林香雪的轿车,也跟着走了。 林香雨抹身跑进楼。她跑上楼,就穿着鞋跑进屋,进母亲的卧室找存折。她急得满 头大汗,接近疯狂地翻着,把家里的东西扬得哪都是。 电话响了。她跑过去一下子拿起电话说:来不及了吗?啊?你你是谁?天犁? 你是天犁呀?我,我是你四嫂。你在哪儿?下飞机了?他们都回梨花峪了。妈要回 老家。就我自己在家。哎哎!你到我这!和我一起走,我有车。啊啊!她放下电话 怔了一会儿又开始翻。 7 你是谁? 在救护车上,谢天书一直不甘心就这么放弃了对母亲的挽救。他问楚画,现在 母亲只有靠自身的力量抵抗死亡了,你看母亲会怎么样?楚画说,最后这三服药都 给大娘吃了。如果不出现渔人洞桑葚的事,今天正应该看到这次用药的结果。现在 很难说了。我想会有两个结果,一是老妈醒来后,精神病好了。这段精神失常,就 像一场噩梦。但是看大娘的身体状况和姚院长的态度,大娘的生命已经接近尾声。 我的一切努力告吹。谢天书想,如果母亲的病好了,又去世了,更是遗憾。他再次 想到母亲是用疯的形式来办完她一生中没办完的事,办完了,也就走了。这很可怕, 也更可悲。 救护车在谢天浩家门前停下。车后跟来一些乡亲。大家把梨花抬进屋。兰芳和 谢天红上炕把褥子铺好,梨花被轻轻地放在炕上。楚画摸摸老妈妈的脉说,让大娘 休息一会儿。笑笑哭着说:奶奶,到梨花峪了。 奶奶没有反应。 大白梨、老茄种家的、大奶头、笑眼佛家的都来了。他们没敢说什么,在外屋 看着。 笑笑又哭着大声说:奶奶,到梨花峪啦。奶奶您醒醒!奶奶您醒醒啊! 奶奶渐渐地睁开了眼睛。 笑笑叫了一声:奶奶醒啦! 大家呼啦一下围过来。 奶奶看了看说:这是哪儿?回老家了? 笑笑说:奶奶,这是梨花峪。二大爷家! 奶奶说:扶奶奶起来。 大家帮笑笑把梨花轻轻地扶起来。梨花盘腿坐在炕上,兰芳和谢天红给母亲后 面塞上被,让母亲靠着舒畅些。梨花看看大家问:香雨呢? 笑笑说:妈一会儿就来。 奶奶说:老疙瘩呢? 谢天书说:已经告诉他了。他坐飞机回来。差不多快到了。 母亲说:大林子、二林子和水水呢? 谢天浩说:已经告诉他们了。估摸都在路上。 母亲看看楚画,问:你是谁?我好像打哪儿见过你? 楚画有些吃惊,有些不解,有些奇怪地说:妈?是我。 母亲反复琢磨着楚画:妈?叫妈?你是谁呀?看着好像挺面熟?在哪儿见过? 楚画两眼胀满了泪水,说:妈,我几乎天天都陪着您哪?您怎么不认识我啦? 母亲上上下下端详着楚画,皱着眉说:乍眼看,我还以为你是天云呢?是有点 像我的天云。可岁数不对。那你是谁呀? 楚画强忍着泪水说:妈,您要是不记得我,那可是委屈死我了。说着眼泪就要 出来。她求救似的瞅谢天书。 谢天书也急了,急忙说:妈,楚画几乎天天都在护理您。一直在给您治病。 母亲说:治病?妈没病啊?治啥病? 谢天书有点急躁了,说:妈,是您一见面就说她是你女儿,逼着人家管你叫妈, 现在怎么又不承认了呢? 母亲又盯着楚画看了一阵,摇摇头。 楚画又叫了一声:妈。妈……她控制不住,想哭。 母亲说:一口一个妈。妈听了也挺亲的。那你是谁呢?叫妈的再也没有谁了, 要么你是妈的老儿媳妇儿? 楚画一抹身跑了出去,跑出了房门之际,眼泪喷涌而出。她跑出了院子,在一 个僻静处,哭出声来。而且越哭越伤心。谢天书追出来,站在大门外看着。林香雪 拿着两个凳子走到楚画跟前让楚画坐下,又给楚画一个手帕。林香雪也在她对面坐 下来。谢天书的心中突然升起希望。母亲不认识楚画这件事证明母亲好了。正常了。 对自己精神失常这一段没有记忆,这是好事。这是楚画的功劳!谢天书激动得热泪 盈眶。 谢天浩拍拍他肩膀,谢天书回转身一看是二哥,便说,二哥,你看咱妈是不是 好了?谢天浩说:妈是回光返照。 谢天书的心咯噔一下子又沉下来。他看一眼楚画,跟二哥进了屋。 屋里,笑笑和谢天红正扶母亲坐着。兰芳拿来罐头,舀了一小匙,要喂母亲。 梨花摇头说,天浩哇,克笑眼佛家克,把喜鹊和腊梅给妈找来。谢天浩说,哎。就 去。三林说爹,我去。说着跑了出去。大白梨说哎!三林,喜鹊和腊梅都在你家饲 养场呢! 笑笑揩揩泪笑着对父亲说:爹,看奶奶多好? 是啊。谢天书兴奋地说,妈应该能吃点东西了。 笑笑说奶奶,您吃点啥吧?梨花说小米粥。兰芳说哎哟!该说不说,就知道妈 爱吃小米粥,妈刚进门就做了。兰芳说着到外屋,不长时间就端过来一碗来喂母亲。 母亲吃了一小口说:咋这么没滋味儿?虾酱呢? 大家面面相觑。 谢天书说:对了!香雨要是还没动身叫她带来点。拿出手机。 8 虾酱 林香雨:妈!您放哪儿啦?怎么就找不着啊?绝望之余,站起来继续翻。她, 好像也不大正常了。 林香雨全身是汗,头发纷乱,发疯了似的翻东西。屋子全乱了,东西扬得哪都 是。她绝望地坐下来说,没办法了,怎么也找不着了?妈,您老人家帮了我二十年, 我也伺候您老人家二十年,咱们的心灵应该能相通啊?我怎么就猜不透您把存折放 哪儿了呢?妈,咱们的心灵要是能相通,您老人家就提示一下吧? 手机响了。她慌乱地拿起来说:来不及了?啊?什么?虾酱?妈想吃虾酱?好 好!她收起手机,跑到厨房拿起个小罐看看,呀,这罐吃了啦?新买一罐放哪儿啦? 她拍一下前额,跑到阳台,把几个小罐挨个揭开看。一边揭一边叨念哪个是呢?我 这脑袋全乱套了,她拿起了母亲放存折的小罐,打开一看,大吃一惊: 那个小包。 她急切地拿出来,打开小包,呀——两个存折和500 元钱! 这回林香雨疯了:找到啦!妈!您老人家可得等着我呀! 手机又响了。她拿起来说:找到啦!找到啦!啊?是天犁呀?在哪?到楼下了? 我马上下去! 9 逝世 自从父亲昏倒以后,三林就一直跟着进城护理父亲,鸡场的事也完了,也没工 夫想。现在奶奶要找喜鹊和腊梅,他才跑到鸡场,到那一看,一笼子野鸡,见喜鹊 在孵种蛋。腊梅在烧炕。这才知道他走后这姐俩一直在替他管理鸡场。才知道大野 鸡是它们在这里生活惯了,是自己跑回来的。种蛋腌的时间短,等于消毒了,孵化 没问题。三林乐了,给喜鹊赔了不是。喜鹊扑哧笑,烟消云散。 三个人跑进屋时,林香雪已经拉着楚画站在屋里。楚画还是默默地掉眼泪。笑 面佛家的正问梨花哪儿不悠作?梨花摇下头说不难受。哪儿也不难受。 三林走到奶奶跟前小声说:奶奶,喜鹊和腊梅来了。 梨花说:腊梅,你过来。二魔,你也过来。 腊梅过来了,二魔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只知道乐,叫大闹推过来。 谢天红咬着牙说:我整你个死娘的!到裉劲儿的时候你还秀咪上了。 梨花说:腊梅呀,他就是我给你定的二魔,我外孙子,照平常人少半个心眼。 二魔呀,这是姥姥给你定的媳妇儿,叫腊梅。你们俩相互看看。 腊梅瞄了二魔一眼。二魔却低着头。 梨花说:腊梅呀?你愿意不? 腊梅点点头。 笑面佛家的说:咱腊梅愿意。 梨花说:二魔,你呢?你老低个头,也没看腊梅呀? 二魔说:姥姥,从她进院到进屋我一直盯着她来着。 大家哗地笑了。 梨花说:你愿意不? 二魔说:我怕她不愿意。 大家又笑了。 梨花说:喜鹊,三林,你们俩也过来。 喜鹊和三林走到梨花跟前。 梨花说:喜鹊,三林,你们俩的亲事是奶奶给定的。腊梅和二魔的亲事也是姥 姥给定的。我是看不着你们成亲了,给奶奶行个礼吧?就算我看见你们成亲了。 大家闪开,喜鹊和三林并排站了,腊梅和二魔并排站了,四个人站齐,一起给 梨花行了礼。 梨花说:好了。大闹,你过来。 大闹过来说:姥姥,你也给我找媳妇呀? 梨花说:姥姥要问你,二魔和三鬼都有媳妇儿了,你是老大呀?你到底有没有? 大闹瞅林香雪说:哎?姥姥问我呐,我有没有? 林香雪说:大姨娘,您老看我和大闹行不行? 梨花说:小时候你不就是他媳妇吗? 林香雪说:现在我要还给他当媳妇还差点啥不? 梨花说:你是说差辈儿呀?你是说从你姐那论,他该管你叫姨呀?是不是? 大家都吃惊。 谢天红说:哎呀妈呀,咱妈咋这么明白? 梨花说:香雪,你原先本来就管天红叫大姨。你是你,你姐是你姐。又没有骨 血关系。我要走了。临走之前说行。走了之后谁也不准说不行。你们俩给姥姥行个 礼吧。 大闹和香雪给梨花行了礼。 梨花说:行了。笑笑哇,扶奶奶歇一会儿。你们都出克吧。就笑笑留下。笑笑、 谢天红扶母亲躺下。 大家都出去了。 一辆轿车停在大门外,林香雨下车。大家都迎了出去。林香雨急着往屋里跑, 被谢天书挡住说:咱妈累了,刚躺下。林香雨松了一口气说:天书,存折找到了! 对了天犁! 这时谢天犁从车里出来,和谢天书、谢天浩、兰芳、谢天红、张老蔫,还有三 林、大闹、二魔、三鬼、风丫都见了。他问,妈呢? 谢天浩说:刚躺下,先别进去了。 天犁说:妈怎样? 谢天浩说:妈刚才特别明白。刚给三林、大闹、二魔定完亲。对了,这是香雪, 你四嫂的妹妹。 大闹说:你明天的外甥媳妇。 天犁说:香雪?我们小时候一起玩过的? 林香雪说:是的。我们上大学以后就再也没有见着。 天犁说:二哥,四哥,我想看看咱妈! 谢天浩说:等一会儿吧,叫咱妈歇一会儿。咱们也都喘口气。 天犁说:二哥,姐,四哥,来的路上,四嫂把家里的事都和我说了。在咱们兄 弟姊妹中,我念书最多,花的钱最多,受的苦最少,孝敬老人最少。咱妈我是一天 也没伺候着。没别的,这次因咱妈病所造成的一切损失和费用,都由我出。包括三 林的饲养场,姐治眼睛、二哥这次住院和四哥家的消耗。妈的后事,二哥、四哥、 姐、姐夫张罗,钱我出。还有什么困难只管说,别客气。他的手机响了,您好!我 在东北老家呢。公司的一切事务都由闫副总负责,不要再找我。关机,再拨说:闫 副总?我天犁。通知各部,凡事不得再找我。好了。收了手机。向楚画走去。 楚画一直委屈地靠边站着。她没想到她和老妈妈是那么开始,这么结局。一开 始老妈妈就说她是女儿,就逼着她叫妈,不叫妈就要给她跪下。她叫了妈,大哭了 一场。现在老妈妈不认识她,不承认她这干女儿。又让她哭了一场。如果没有这么 多人,她会号啕大哭的。老妈妈叫她天云只是病态的反应。干女儿是她自己自封的。 老妈妈对她的一切感情都是对自己的女儿天云,而不是对她。她懊丧,她委屈,她 伤心老妈妈不要她。会有那么一天,她要大哭一场,作为一种缘分的终结。现在, 她还是要认真地想想老妈妈。老妈妈不单单不记得她,也不记得自己曾经精神失常。 而且非常清醒,这说明老妈妈基本好了。如果能熬过这一关,还需要巩固一段时间。 需要药物治疗和心理治疗,加上精心护理。如果这样,她楚画还会成为精神正常情 况下的天云。可是看样子是不行了。老妈妈不会再给她这个机会和时间。楚画不甘 心她的努力半途而废,也不甘心老妈妈再不承认她,不认识她,不接受她的情况下 离开她。她接受不了。她会遗憾一生。这么一想眼泪又止不住,她扬起头面对秋傻 子雨中的青山,感觉心在萎缩。 谢天犁走到她跟前,小声说:楚画,请你过来一下。 楚画跟着谢天犁走到大门外离大家远一点的地方。谢天犁盯着楚画看了一阵, 说: 老巫婆,你就是我的媳妇了。 啊?你就是瘸狼啊? 谢谢你同意了。走吧,跟我一起去见妈妈。 楚画不由得又啊了一声。愣了少许,中了魔似的跟着谢天犁往院里走。她糊里 糊涂地走着,迷迷瞪瞪地走着,眼前胡乱跳跃着一些零乱和往事。楚画要出门,谢 天犁要进门,两个人几乎同时扑哧一下笑了。笑后,楚画侧着身子想出去。谢天犁 侧着身子想进来,两个人都侧着身子挤在门处。谢天书瞅着他们俩笑了说,怎么像 我大哥和桑葚的故事似的?天犁捧着楚画走到河心,楚画的一只鞋掉到水里。楚画 “呀”的一声惊叫,下意识地去抓鞋,这一突然动作使天犁失去平衡,于紧急中挣 扎几步终于摔倒了。她被两只大手举出水面,水从楚画身上哗哗地流。她、老妈妈、 谢天梨在小河里洗脸。楚画洗了几下,还是把脸扬给他看。天犁说还是有。楚画说 替我揩一下。天犁用手沾一下水,在她的脸上抹了两下……楚画糊里糊涂地走着, 迷迷瞪瞪地走着。谢天犁拉着楚画进屋,走到母亲跟前仔细地看着。大家也跟了进 来。 梨花睁开眼睛说:老疙瘩?是妈的老疙瘩回来了吧? 天犁哭着说:妈,我回来了。 梨花说,扶我起来。天犁、笑笑和林香雨扶梨花起来。梨花坐好了,瞅着天犁 说,媳妇儿带回来没? 天犁说:妈,其实她几乎天天都在伺候您。只不过您老人家不知道,她自己也 不知道。大家都有点吃惊。 梨花说:天天都在伺候妈?谁呀? 林香雨瞅楚画。 笑笑说:咦?该不是……她瞅楚画。 楚画如梦如痴地站在屋地上。谢天犁回头看了看,把她拉过来说,妈,这是您 的老儿媳妇。 梨花看着楚画。 大家全愣了。 谢天犁说:楚画,叫妈。 楚画懵懵懂懂地说:妈。老妈妈,您老人家可别不认识我呀?说着,眼泪就哗 哗地下来了。 梨花说:闹了归齐是妈的老儿媳妇呀?怪不得就觉着面熟,就觉着是亲人,真 是妈的老儿媳妇儿呀?妥了,给妈行个礼吧。 两个人给妈行礼。 梨花说:好了。妈能闭上眼睛了。有件事你们记着,别以为妈死了,你们就不 再找你大哥和天云了。妈死以后你们还要找。听见没? 大家齐答说:听见了。 梨花说:桑葚有没有信儿? 谢天书说:妈,桑葚前几天已经去世了,她死在您老人家的怀里。她的坟就在 小瞎马的旁边。 梨花想了一阵子,说:给桑葚立个碑,写谢天奎之妻桑葚之墓。 大家说:记住了。 梨花说:行了。妈的心事算是都了了。开始摸兜。 林香雨把包递给母亲说:妈,存折。 梨花接过来打开看了看,又还给林香雨说:你替妈拿着。你们四个,天浩跟我 受的苦最多,念的书最少。兰芳十六岁到咱家,扑扑腾腾四十多年,好累没少挨。 这五万块钱,给兰芳两万。 兰芳说:妈!有您老人家这句话,我依足了。就掉眼泪。 梨花说:香雨,妈没用这20年,都是跟着你。妈要是不摊着你这样贤惠的儿媳 妇,活不到今天。你两万。算妈对你的一点情意。 林香雨说:妈,我不要,给二哥和姐吧。哭得说不下去。 梨花说:还剩下一万,你们别的孩子别挑,我把这钱给二魔。不为别的。就为 他活人的能力不抵你们。大闹、三鬼、三林你们说话? 大闹和三鬼一齐说:姥姥做得对。 三林说:奶奶,我没意见。 林香雨将母亲兜里的五百和存折一起放到母亲手里。梨花说:风丫,姥姥看不 着外重孙子了,这一千元,就算姥姥给我外重孙子的。风丫接了说,谢谢姥姥。梨 花又说,风丫呀,你妈刀子嘴豆腐心。你爹窝囊,心眼好。眼下就你一个媳妇,会 精贵你的。你也要孝敬你爹妈。风丫说,是姥姥。 梨花拉过笑笑说:笑笑,奶奶对你最大的希望是啥? 笑笑说:上大学。 梨花点头说:笑笑,奶奶看不到你们上大学了。奶奶真想看到你们上大学那天 再走。到了那一天,你们到奶奶坟前说一声。 笑笑哭着说:记住了。 梨花摘下那双银手镯说:笑笑,这双镯子是奶奶年年秋后给人家摘老桃子攒下 的。奶奶把它留给你,算是个念想,想奶奶的时候就看看。笑笑哭着双手接过银镯 子。梨花说,亲奶奶一下。笑笑在奶奶的左脸上亲一下,在右脸上亲一下。亲完奶 奶又大哭起来。 这时呼啦啦拥进来一大群人。他们一见这情景都没敢吱声。 谢天浩说:妈,大林子、二林子和水水他们回来了。 进来的人喊了一声说:奶奶! 梨花说:行了。妈从六岁给你们家当童养媳妇,十三岁才穿上衣裳,如今给你 们谢家滋生了这么一群子女,妈也该走了。妈呀,最怕老了死不死活不活地拖累你 们。还好。妈没得疯疯癫癫的糊涂病,也没瘫巴在炕上,这就行了。 大家听了梨花的话怔怔地相互看着。 梨花说:弄点泔水和榆树皮,给妈洗洗头。 谢天红说:妈,咋还用泔水洗头啊? 喜鹊说:我有洗发露。 梨花说:妈就要泔水和榆树皮。 谢天红说:那就急溜整吧。 林香雨、兰芳和谢天红到外屋,谢天红小声说:泔水搅子又酸又埋汰,就用这 水。说着端进里屋给母亲洗头。刚要洗,梨花把盆推开了。 梨花说:这不是泔水。妈要泔水。 谢天红瞅瞅林香雨说:老妈这么明白,还糊弄不了。那就换泔水吧。 三林跑进来说:榆树皮来了。 谢天红说:放热水里泡上。 林香雨端来水说:妈,这回是泔水。洗吧。林香雨给母亲洗头。谢天红把泡的 榆树皮放盆里。洗完头,林香雨给母亲盘头。盘完头,谢天红用榆树皮给母亲抹头 发,把头发抹得锃亮。林香雨又给母亲的发鬏上插了一个小纸葫芦和桃叶。 梨花用手摸了摸说:行了。给妈穿衣裳。 大家怔怔地不动。 梨花说:给妈穿装老衣裳。香雨给妈做的那套白绸子。 谢天红、兰芳、林香雨哭着给母亲穿上新做的白绸子衣裳。穿好了之后,梨花 说:香雨,把小包打开给妈看看? 林香雨从换下的衣服里掏出小包送到母亲面前。梨花看着。 那颗弹壳、乌拉草、头发。 梨花说:给妈揣兜里吧。 林香雨把小包揣在母亲兜里,用三个别针别上。 梨花说:照张全家福。 大家搬凳子呼呼啦啦到大门外,谢天书和谢天犁把三角架和相机已经支好了。 村里的人都闪到一边。 梨花坐在一把高背的太师椅上。前后三排,依次是谢天浩、兰芳、谢天红、张 老蔫、谢天书、林香雨、谢天犁、楚画、大闹、林香雪、大林子夫妇和孩子,二林 子夫妇和孩子,水水和孩子,二魔和腊梅、三林和喜鹊、三鬼和风丫。笑笑在奶奶 后面,扶奶奶的双肩。不算梨花,总共27口。 这一家人的后面是梨花峪的青山和一片片大豆、玉米和红高粱。山峰没入云层。 山谷被雨雾所笼罩。秋傻子雨以千年不变的姿态和模样沐浴着梨花的故土,沐浴着 万物和生灵,沐浴着谢家老坟,也沐浴着谢姓家族。 谢天书按动自拍快门,跑到自己的位置。 相机咔的一声。 谢天书说:好了。二哥,你看?各家分别和咱妈照几张。 谢天浩问母亲:妈,您老累不累? 梨花坐在椅子上没动。谢天书和林香雨几乎是同时惊叫一声说:妈!妈妈!梨 花已经溘然长逝。她扬着脸,闭着眼睛,表情安详。细小的雨滴落在老人脸上,现 出这一点,那一点的明亮。 谢天浩捶胸顿足地大喊一声:妈!您老人家一路好走哇——随着喊声,谢姓家 族27口人面向梨花,面向梨花峪的青山哗地跪倒。27口人的哭声从谢家老宅大门前 向山野弥漫,嘹亮在秋傻子雨中。80年前,一个伟大的女人诞生在秋傻子雨中,疯 婆样的女人在土炕和乌拉草上用镰刀割断了脐带。5 年后,疯婆样的女人于秋傻子 雨中将这位伟大的女人拉进谢家老宅,然后背着一袋高粱走了。秋傻子来来去去80 个循环,这个伟大的母亲去了。身后留下27个孙男弟女,以及与秋傻子粘连在一起 的哭声。 漫山遍野。 2004.10.15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