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革命的另一种血 1 公元1913年,在滇西古城大理,人们已经习惯叫它为民国二年。是年的5 月, 正是大理春光明媚的日子,古城外农家的油菜花灿然地开了。那些围绕着洱海岸边 开放的油菜花,远远地望去,就像一颗巨大的翡翠镶嵌的金边。 没有了皇帝的春天最是春天,人们的心中就像洱海岸边的柳树,抽出些星星点 点的希望来了。在大理古城的茶肆里,人们喝着新鲜嫩绿的新茶,围绕着民主、共 和这些话题高谈阔论。街边上,那些穿戴美丽的白族少女,用汉白夹杂的语言叫卖 她们刚从苍山上采摘来的含苞欲放的杜鹃花。她们的叫声吸引了外出归来的常敬斋, 他翻身从马背上下来,一身戎装的他就被一群像山雀子一样的白族卖花姑娘给包围 了。一脸稚气的常敬斋看着举到他面前的花篮,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买谁的 好。看着他犹犹豫豫的样子,这群山雀子一样的白族姑娘叫得更欢了,有人竞对他 拉拉扯扯起来,一个调皮的姑娘公然拉开了他挎在身上的枪匣子,吓得他双手护着 枪叫喊了起来:“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会走火的! ” 他的叫喊显然起了作用,那群山雀子不再向他汹涌,也停止了唧唧喳喳。她们 不再紧紧围着他,而是退后了两步满脸惊讶地看着他。看着先前还活蹦乱跳此时已 呆若木鸡的卖花姑娘们。常敬斋动作夸张地把枪拔了出来,用炫耀的语气说:“这 可不是你们家里面那种打山鸡的铜炮枪,这是正宗的匣子炮,枪枪都会要命的。” 听常敬斋这一说,卖花姑娘们就像一群受惊的兔子一样跑了。常敬斋看着提了 花篮惊恐地跑开的姑娘们喊道:“有白杜鹃吗? 我要买白杜鹃。” 姑娘们不听他的,自顾跑远了。常敬斋牵着马站在阳光明媚的街上,一脸沮丧。 他不是要为自己买白杜鹃,而是为大理提督张文光大人买的。他想,张文光提督看 到白杜鹃,心情会慢慢好起来的。作为张文光提督身边的贴身警卫之一,常敬斋一 直为张提督这种糟糕的心情忧心忡忡。 常敬斋牵着马在街上转了一圈,也没有买到想要的白杜鹃,就独自骑马回提督 府去了。他进门去时,看到提督张文光大人正在跟小岛正雄在院中的树荫下对弈。 为了不影响他们下棋,常敬斋轻手轻脚地打他们身边走过,但还是被张提督发现了。 张提督厉声问:“敬斋,送个文件咋要那么长时间? 你是不是又开小差了? ”常敬 斋正欲申辩自己是因为想买白杜鹃耽误了时间,却被小岛正雄的话打断了。小岛正 雄说:“他还是孩子,孩子开点小差算不了什么? ”张提督冲小岛正雄摆摆手说: “他是个军人,不是孩子! ” 张提督的话音未落,屋子里就传来了一阵短促而清脆的响声。常敬斋一听就知 道是瓷器掉到了地上。小岛正雄慌忙起身,奔屋子里去。常敬斋也慌忙跟了去。进 屋见小岛正雄8 岁的儿子惊恐地站在一堆碎瓷面前。常敬斋想,小岛次郎的祸闯大 了,他把张提督的青花瓷瓶摔碎了,那可是张提督心爱的古董呀! 看见儿子闯了祸, 小岛正雄发怒了,他扬起巴掌向小岛次郎的脸上扇去,但他的手在空中被另一只手 阻挡了,匆匆赶进来的张提督抓住小岛正雄的手说:“算了,发什么火呢? 不就一 个花瓶嘛。” 小岛正雄低下身子,想收拾那些碎瓷片,当他拿起碎片时,手禁不住颤抖起来, 他说:“文光君,这可是珍贵的文物呀! ” 看着满脸歉意的小岛正雄,张提督挥了挥手说:“小岛君,打碎了就不是文物 了,孩子嘛,做错事是难免的,你又何必内疚? ” 小岛正雄站起来.他突然飞起一脚.将小岛次郎重重地踢了出去。被踢了一脚 的小岛次郎哇哇地大哭了起来,常敬斋慌忙过去把他扶起来。张提督看小岛如此粗 暴地打孩子,脸上有了不悦的表情。他责备小岛正雄道:“你看你看,这像什么样 子嘛,一个花瓶,打碎了就打碎了嘛,怎么能这样惩罚孩子呢? 小岛君,你这样我 倒真生气了,你这分明不把我当朋友嘛。” 看着张提督如此宽宏大量,小岛正雄面有愧色了。张提督拍了拍小岛正雄的肩 膀说:“下棋下棋。” 小岛正雄没动,他看着小岛次郎。张提督明白小岛正雄的心思,他分明是怕调 皮捣蛋的小岛次郎再做下什么错事来。张提督于是冲正在安慰小岛次郎的常敬斋说 :“敬斋,你带次郎到洱海边捉虾子去。” 听说去洱海边捉虾子,先前还一个劲地号啕着的小岛次郎不哭了,他欢天喜地 地跟常敬斋出了提督府。常敬斋把他抱上马,自己也纵身上了马背。小岛次郎依偎 在常敬斋怀里,任常敬斋策马飞奔。他佩服地对常敬斋说:“敬斋哥哥,你骑马的 样子真是太威风了。” 常敬斋拍了拍小岛次郎的肩说:“你这个小中国通,就会拍别人马屁。” 小岛次郎说:“我拍的不是马屁,是人屁。” 他的话逗得常敬斋哈哈大笑起来。 小岛次郎说汉话的水平,得益于他的父亲小岛正雄。小岛正雄是日本有名的珠 宝商,不仅珠宝生意做得好,而且对珠宝文化很有研究。他有一句至理名言:营销 任何一种珠宝,都是营销一种文化。小岛正雄与张文光相识,是辛亥年也就是1911 年春天的事。那年春天,张文光正在边城腾越秘密酝酿腾越起义的事,小岛正雄从 日本经缅甸来腾越考察腾越的翡翠文化,因在日本时,他曾与中国同盟会的要人黄 兴有私交,到缅甸仰光后,与黄兴不期而遇。黄兴当时正为如何向远在腾越的张文 光传达指示而煞费苦心,听说小岛正雄要去腾越,他就委托小岛正雄给张文光带封 密信。小岛正雄答应了这桩差事,把密信带给了张文光,从此,他们成了朋友。 小岛正雄来到腾越,就被腾越的翡翠文化深深吸引了。在他看来,腾越的翡翠 文化,是东方的珠宝文化中最富魅力的部分。它的博大精深,它的深不可测,它的 变化无穷,它负载的东方审美特质,它寓意的中华古老文明,都让他在研究中找到 无数兴奋点却又力不从心。他深深明白,要彻底而完整地研究翡翠文化不是他一个 人能完成的,甚至不是一代人能完成的,它需要几代人的努力,这就迫使他想到了 他的儿子小岛次郎。 要把小岛次郎培养成为一个翡翠专家,小岛正雄清楚,他必须先把他培养成为 一个中国通。 而成为中国通的第一步就是必须学会中国话。 对于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学习语言的能力要比小岛正雄想象的容易得多。小 岛次郎在短短的两年内就把一口滇西话学得跟本地孩子一样了,如果不说他的名字, 谁也不会怀疑他是一个地道的中国孩子。 农历1911年的九月初六,张文光为配合武昌起义,在孙中山先生和同盟会的领 导下,发动了腾越起义。起义成功后,张文光被公推为滇西军都督。作为云南之首 义的腾越起义,比省城昆明的重九起义早了三天,张文光在无意中抢了头功,这就 让省军政府的主要领导人耿耿于怀,张文光成了他们的众矢之的。嫉妒和仇恨的结 果,致使腾越起义遭到了分化、瓦解和镇压,张文光领导的滇西军政府,在省军政 府的高压下,被迫撤销。为了顾全大局,张文光同意省军进驻腾越,他自己接受了 省府授给的有名无实的协都督兼大理提督的空衔。张文光到大理赴任后,小岛正雄 也跟了来。当然,小岛正雄来大理,不完全是因为张文光做了大理提督,而是他在 研究翡翠文化中发现,作为滇西重镇,大理在翡翠贸易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特 别是大理周边的白、藏、纳西等少数民族,不仅是翡翠饰品的重要消费群体,而且 他们还将自己本民族的文化有机地与翡翠结合起来,形成了极富特色和个性的滇西 翡翠文化,这对小岛正雄而言,无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年幼的小岛次郎不像他的父亲小岛正雄那样对翡翠文化有如此浓厚的兴趣。在 小岛次郎的眼里,那些冰冷的红红绿绿的翡翠不过是一些石头而已。小岛次郎不喜 欢石头,年幼的他更喜欢小鱼小虾等活蹦乱跳的小动物。每每总是这样。当小岛正 雄带着小岛次郎来到张文光的府上,张文光为了能安静地与小岛次郎对弈或谈话, 总要让贴身侍卫常敬斋带小岛次郎到野外或洱海边捉鱼抓虾追野兔。而常敬斋捕鱼 捞虾的本领,让小岛次郎佩服得五体投地,小岛次郎亲切地称他为敬斋哥哥。在小 岛次郎的心里,常敬斋分明就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 张文光提督决定辞了大理提督之职东渡日本。那天晚上,张文光把自己从腾越 带来的亲信召到提督府,把自己的决定告诉了他们。听说提督大人要辞职,亲信们 顿时炸开了锅,这群跟着张文光出生入死的人,像失去了主心骨一样为自己的前途 忧心如焚,他们中有人竟然在提督府里大声问:“张大人,你不能这样,我们的腾 越起义就这样完了吗? ”这样的问话让张文光无言以对,事实上,问话的人同张文 光一样心里清楚,在腾越起义军二十余营,被省军政府强行裁撤为七个营,滇第一 军都督府被撤销,从张文光被调离腾越开始,腾越起义也就失败了。但他们固执地 以为,无论那些自称为“同志”的省府要员们如何捏造事实诬陷和攻讦张文光,说 他滥作威福,纵兵扰民,诬他野心勃勃,贪念功名,唯我独尊,与同盟会“驱逐鞑 虏,建立共和”的宗旨背道而驰…… 只要张文光大人还稳坐在大理提督的位子上,那些所谓的“同志”就奈何他们 不得。现在张文光要辞职东渡,那不是拱手让出宝座,落一个树倒猢狲散的下场。 有人忍不住痛哭起来,他们诅咒省军政府的别有用心的所谓“同志”,为了维护和 保住既得权力,不但不准他人继续革命,还处心积虑恶意排斥异己,同室操戈,煮 豆燃萁,干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但张文光坐在八仙椅上,一脸木然地看着闹哄哄 的人群,一言不发,但心里清楚,他们的愤怒是真的,他们列举的都是事实,自己 辞了职,他们也就失去了前途,迟早要遭受被打击的命运。但如果自己不辞职,不 仅要造成革命军中的内讧,而且会与省军政府造成针尖对麦芒的态势,最终要断送 了革命。这样的窝里斗,岂是光明磊落的张文光能做的,所以,他知道如果还要待 在大理提督的位子上,他就是那些暗箭的活靶子。 突然人群中有人高喊:“张提督,你不能走,你是我们的领袖! ”他的话马上 得到了其他人的响应,众人附和了高喊:“你是我们的领袖——” 张文光大惊失色地站起来,重重一掌拍在面前的八仙桌上,把泡了茶的茶杯都 震得掉在了地上,也震住了那些喊叫的人们。 “刚才是谁带头喊的? ”张文光厉声问道。 “是我! ”人群中一个粗壮的汉子拍拍胸站了出来,张文光一眼就认出此人是 腾越起义军第4 营管带黄剑峰。 黄剑峰挤出人群,站在张文光的面前,理直气壮地说:“张大人,你领导腾越 起义,扫除帝制,复我民权,你不是我们的领袖谁是领袖? ” 张文光紧皱眉头看着黄剑峰,没有回答黄剑峰的话,而是要黄剑峰把他的衣服 脱下来。黄剑峰不明白张文光为什么要让他脱衣服,一下子竟然给搞蒙了。他愣了 一阵后说:“我是大丈夫又不是小媳妇,脱件衣服也羞不死人! ”他边说边把衣服 脱了下来。张文光伸手接过衣服,他指了指那满是汗渍的衣领和袖口说:“大家看 到了,一件衣服就这两处最脏,这领袖,你们谁想当谁去当! ”他说完将衣服扔到 黄剑峰怀里,转身就进了屋子,进了屋子后他低声对跟在身边的常敬斋道:“把屋 子的门关了。” 张提督闭门不出,人们黯然神伤一阵后,就各自散去了,提督府又恢复了那种 衙门特有的森严和寂静。张文光坐在书房里,一遍又一遍地写着同样的一个字: “忍。”但此时的他怎么也写不好这个字,他写一个,就揉成团扔地上一个,常敬 斋就从地上捡一个放进书房门前的字纸篓里。 不一会儿,就装了满满一篓。 最后,忍无可忍的他,把溅了墨汁的毛笔重重地扔在了桌子上。那些墨汁溅了 他一身,常敬斋见状,赶忙跑到提督大人的卧室,拿干净的衣服给他换。 “敬斋,”张文光提督边换衣服边说,“你跟我去日本。” “我? ”常敬斋有些不敢相信,在他的心里,日本是一个遥远的地方,远得连 想都不会去想的地方。但现在提督大人要自己去,作为侍卫,他也习惯了忠诚和服 从,他帮张文光提督拉了拉压进后颈的衣领说,“提督大人去哪里我去哪里,到哪 里我都是提督大人的侍卫。” 张文光伸出手,对常敬斋道:“敬斋,把你的手伸出来,握紧我的手。你听我 说,你还不满18岁,我也才30多岁,一切都还来得及,我们发誓,为了祖国为了民 族,我们要做好学生。” 常敬斋紧紧握住张文光的手说:“提督大人,我听你的,做个好学生! ” 回到腾越后,常敬斋和张文光都忙着为东渡日本作准备。听说唯一的儿子要远 走日本,常敬斋的母亲成天以泪洗面。常敬斋的父亲自从采药坠入山崖死后,儿子 成了她这做母亲的唯一寄托。靠着丈夫生前做草药医生留下的微薄的积蓄,她把儿 子送进了和顺古镇最好的清河私塾,那是从缅甸回来的华侨兴办的私塾。私塾里不 仅教四书五经等中国的传统文化,还开设了英语课和缅语课。作为一个乡下女人, 她的目光是长远的,她相信“好男儿志在四方”的话,希望儿子今后见多识广有出 息;但作为母亲,她又不忍心儿子背井离乡远走异国他乡。腾越起义那年,儿子偷 偷跑去当了兵,就让她那颗心成天悬在了嗓子眼儿,生怕儿子有个三长两短。现在 儿子回来了,那颗悬着的心才刚刚在胸膛里放安稳,就又听说要去日本,这怎么能 不让她这做母亲的操心劳神呢? 她看着儿子也长大成人,嘴唇上有了黑色的胡须, 就想趁儿子离开之前,在和顺古镇人家为他相一个媳妇。这个想法鼓舞了她,她到 处托媒,终于在古镇里物色到一个长相让她满意而又愿嫁到她家的姑娘。但常敬斋 却不领母亲的情,他说他根本没有结婚的打算,何况自己马上就要启程去日本。但 常敬斋的话说服不了母亲,她固执地认为,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总是要结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