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听了这个麻脸野人的话,掸族人向导面如死灰,他用一种愤恨的目光盯着常敬 斋说:“都怪你,我为什么要给你带路呢? 我的心被什么蒙住了,为了一头牛的钱, 我的命都搭上了。” 看着面如死灰的掸族人向导,常敬斋不想与之争辩,到了这样的境地,争辩又 有何意义? 常敬斋想,如果早知道掸族人向导选的这条近道是如此杀机密布,险象 环生,自己也断然不会走这样的路的。 当常敬斋他们被押到寨门口时,有人放了铳,铳声招来了一个长发齐肩,面容 狰狞的汉子。 此人就是山寨的鬼师,他不是走来的,而是跳着一种怪异的舞蹈来的,他一边 跳舞,一边举刀乱砍,口中念着喃喃咒语。他在进行着一种“开鬼门”的仪式,开 了鬼门,陌生人才能进到寨门里来。当寨门打开,那群围观他们的人就舞蹈起来, 一时间,铳声、链声、鼓声和咿咿呀呀的歌声就响起来。那些身挎长刀的汉子也握 刀在手,边舞蹈边用刀相互击打,长刀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金属之声。一时间,原 来安静得像什么都没有的丛林里山鸣谷应,震耳欲聋。 祭鬼仪式完毕后,野人们将捕来的马鹿肉悬于架上,任众人自由割取。割了肉 的人就在野地里燃了柴的火塘边烧食。有人搬来了用木桶装的酒,人们蜂拥而上, 用竹筒取而饮之,直到酩酊大醉为止。 常敬斋和掸族人向导被绑在了树上,眼睁睁地看着这热闹而又混乱的场面。常 敬斋的肚子在烤肉的香味里变得越来越难受,越来越响,他冲着那些正在暴饮暴食 的野人大叫他要解手。 但他的喊叫野人们充耳不闻,只是自顾享用着他们的佳肴美酒。忍禁不住的常 敬斋屎尿拉了一裤子。屎的臭味熏得跟他捆绑在一起的掸族人向导用最恶毒的话去 诅咒他。 傍晚,天边上露出大片的火烧云的时候,常敬斋和掸族人向导被鬼师领着,几 个大汉押着,来到这村寨里最大的一棵树也是最大最好的一栋房屋前。迎接他们的 是一个年龄在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人,她出众的气质和咄咄逼人的美丽就像乱草中 开放出的一朵野花一样出色。她不像寨子里其他女人那样蓬头垢面,显得干净而清 新。她酡红的面颊上还涂抹了一种黄颜色的植物防晒粉。她跟山寨里其他女人一样, 上身赤裸,但她的下身围着一张花纹美丽的金钱豹皮。 在她长而纤细的颈项上,挂着一颗绿得透亮的翡翠。 鬼师见了她,没有了先前的趾高气扬,变得恭敬而谦卑。她用冷冷的目光看了 常敬斋一眼,又看了掸族人向导一眼,仍旧冷冷地问道:“不是说第一个经过这条 路的人吗? 怎么带来了两个? ” 押着掸族人向导的那个麻脸汉子将掸族人向导往前推了一步说:“报告主人, 这是第一个路过这条路的人。这个中国汉人跟他是一伙的,我们把他顺便捕来了, 没准今后老主人再生病还用得着用他来祭鬼。” “中国汉人? ”她用惊讶的目光打量着常敬斋问道,“为啥他身上发出令人恶 心的臭味? ” 麻脸汉子说:“他吓破了胆,拉稀拉了一裤子。” 麻脸汉子的话让常敬斋感到羞辱,他愤怒地转头瞅一眼麻脸汉子,然后分辩道 :“谁吓着了? 人家是吃了箐鸡,闹肚子才拉稀的。” 听了常敬斋的话,这个美丽的女孩咯咯咯地笑开了,她的笑声清脆得就像银铃 一般。常敬斋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那么开心地笑,难道自己的话有什么好笑的吗? 鬼 师似乎觉得受了冷落,他指了指掸族人向导说:“主人,你不能只关心这个中国汉 人,我们该考虑什么时候把这个又丑又黑的家伙的头砍了,挂在寨门上,让老主人 早日康复。” 女人好像对砍禅族人的头兴趣不大,她用一种无所谓的口气回答鬼师说:“那 不是我的事,那是你的事。” 听说要砍掸族人向导的头,常敬斋冲鬼师大声说:“有人生病了,应该找药治 病,为啥要砍别人的头? ” “药? 什么是药? ”女人一脸诧异地问。 让常敬斋不可思议的是,这世上还有人不知道药这个字。 “就是可以把人的病治好的草。”常敬斋解释说。 “草也能治人病? ”女人的表情更加诧异。 “你别听这个中国汉人胡说八道! ”鬼师摆了摆手说,“病是人得罪鬼才得的, 祭了鬼,让鬼满意了,病就好了。草能祭鬼吗? 用草祭鬼,鬼会生气发怒的。” 女人端详了一阵常敬斋又看了一眼掸族人向导,然后用手指着掸族人向导对常 敬斋说:“中国汉人,你真治好我父亲的病,我就放了他。” 现在常敬斋终于弄明白了,这个美丽的女人是山官的女儿。 山官的住房前挂满了牛头,那是拥有财富的象征。山官的女儿领着常敬斋,走 上了吱呀作响的木梯,进得房官去。山官似乎病得不轻,时不时就发出长一声短一 声的呻吟,他躺在屋子里的一张草席上,头插鸡尾,身穿蟒袍,脖子上挂着一串红 得扎眼的珊瑚珠。他的这身打扮是他作为山官的标志,就是在重病躺倒了他也不肯 将其褪去。常敬斋凭着少时跟父亲学的那点中医的医术,去给山官把脉。摸着山官 烫乎乎的手,常敬斋知道他正发着高烧。从他紊乱的脉搏上,常敬斋找到了山官的 病根,他不过是遇了风寒,久未医治才导致身体虚弱,高烧不退的。他于是就在那 些野人汉子的监视下,到山里采了一些退烧祛风的草药,用罐子在火上熬了让山官 服下,不出三日,山官高烧退去,人也渐转精神,嘴里也嚷着要吃东西。常敬斋药 到病除的“绝技”,让那些野人佩服不已。 听说山官病愈,整个山寨就沉浸在了喜庆的氛围中。野人庆祝,皆在游戏场上 举行。游戏场被叫做晏房。官有官晏,民有民晏,庆祝时不能相混一起,民不敢入 官晏祝贺,官也不屑与民同乐。常敬斋非官非民,又医治好了山官的病,就得到既 可人民晏也可入官晏的“特权”。掸族人向导不行,他只能在民晏里与山民们狂歌 乱舞。 以为必死无疑的他,靠着常敬斋捡回一条命,就变得兴奋不已了。兴奋的他, 胆也大起来,跟着先前要砍他头的人们一起狂饮纵歌,他出色的歌喉甚至赢得野人 年轻女子的青睐,要不是被常敬斋警告,他差点就干下了偷情苟合之事。 官晏里要讲究得多,房里不仅备有野果、香蕉、菠萝,还有煮熟的大块牛肉和 新酿的米酒。 那个大病初愈的山官,仿佛是要把生病时没吃的东西再吃回来,他埋着头不停 地咀嚼着大块的熟牛肉,样子贪婪至极。他身边的两个长相可人的年轻女子一个操 刀为他割肉,另一个不停地往他的空竹筒里加米酒。常敬斋上前,告诫他大病初愈 不能这样暴饮暴食,这让他很不高兴,但对疾病的畏惧还是让他不无遗憾地将手中 握着的熟牛肉又扔在了桌上。 鬼师因常敬斋的到来受了冷落,他蜷缩在角落里,有气无力地吹着芦管。他的 吹奏水平很低,芦管里发出让人生厌的声音。倒是那个敲打腰鼓的管家身手不凡, 他击打出的有节奏的鼓点充满了韵味。陪着山官的那两位年轻女子,在鼓点的感召 下站起身后,像蛇一样地舞蹈起来。上身赤裸,丰乳高耸,杨柳细腰的她们让人心 旌摇动。山官年轻而美丽的女儿不知因为什么迟迟没有出现,一直到了人们唱得嗓 子嘶哑舞得瘫在地上时常敬斋才看见她推门进到官晏来。她今夜是经过刻意打扮的, 在她的发髻上,别了一种怒放的让常敬斋叫不出名字的花朵。她的耳朵上,戴了一 个小碟子般大小的银质耳环,在黑色的髻云下晃动如生动的眸子。她走到管家身边, 耳语了两句,管家便用手击打出了欢乐的鼓点。 她席地坐到了常敬斋身边,样子温柔地开始了经》的野人的做法充满了不满, 认为他在亵渎上帝。常敬斋搞清楚了,这个山官在山里抓到了一个牧师。 这个牧师和那个又黑又矮的缅族人被关到了一个低矮的茅屋里。那个用树枝举 着《圣经》的野人在其他人好奇的目光中,将厚厚的《圣经》抛向了火塘。常敬斋 见状,慌忙扑将上去,将它从火中抢出来。那个野人对常敬斋没让他将书烧掉很不 满,挥舞着树枝冲常敬斋大喊大叫。山官上前,制止了他,并对常敬斋说:“你喜 欢就送给你做礼物好了。” 晚上是欢迎常敬斋的晚宴。常敬斋作为贵客被安排了与山官并排而坐。山官献 了常敬斋一个煮熟的鸡蛋,这是把常敬斋待为上宾的仪式。他对常敬斋说,杀一只 鸡招待客人,一只鸡虽大,却未必能全部被客人吃到肚子里;一个鸡蛋虽小,但它 是全鸡。常敬斋听了这话,也忍不住笑了。山官说:“我要是先前看到你笑起来那 么好看,我就会像关那西洋人一样把你关起来,来年我们田里的谷子一定会有好收 成。” 常敬斋不解,问笑容与收成有何关系。山官说,猎一人头,如果面带笑容,用 其祭谷,来年一定丰收。他还说他今天进山,差点把那个西洋人当野物给打了( 事 实上他手举长铳给了那西洋人一枪,只不过枪法太差没击中罢了) 。后来发现不是 野物,是人,就把他们抓住了。那个被抓住的西洋人冲他笑,他发现他的笑容像阳 光一样好看,就把他抓来了。 “来年拿他带笑容的头来祭谷。”山官对常敬斋说。 他的话惊得常敬斋半天没把张开的嘴合上。 山官今晚兴致勃勃,心情不错。他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看他吃东西简直就是一 种享受。常敬斋没有多少胃口,总是心猿意马,那个西洋牧师的形象总是不时在他 的脑子里反复呈现,让他的内心深感不安。山官说,从今往后我们是兄弟。 常敬斋说,是兄弟。山官喝一口酒说,汉人和野人本来就是兄弟,汉人是兄, 野人是弟。兄弟分家的时候,汉人用布袋装银钱,野人用篮子装银钱,篮子有眼, 野人的银钱都漏了,没有银钱,只好住在深山里了。但分鬼时,野人吸取了分银钱 时的教训,就用篮子去跟汉人换袋子。这下可好,汉人的鬼全从篮子的眼里漏掉了, 而野人提回家来的全是鬼。从此,野人山上鬼多。听了山官的话,常敬斋刚喝到嘴 里的一口米酒就喷了出来。山官的话逗得他哈哈大笑起来。 夜深酒酣,常敬斋向山官告辞,准备回屋睡觉。但管家告诉常敬斋,今夜他必 须在准备好的官房里睡觉,山官要用最隆重的礼节款待他。 常敬斋被管家带到了官房,在官房里迎接他的是山官年轻漂亮的女儿。她今夜 显然精心打扮了自己,身上好像还特意抹了香粉。她的脸上,挂着妩媚的笑容。当 她看到进屋来的常敬斋,羞涩和兴奋,让她好看的脸上泛起了让人心醉的红晕。 常敬斋以为自己走错了屋子,他的脸上生出了充满歉意的笑容。他扭回头问身 后的管家,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房间。管家摇了摇头说:“这就是你的房间,今夜, 小姐陪你过夜。” 管家的话让常敬斋大为意外,正在常敬斋不知所措之时,管家已经退下去了。 看着还愣在门前的常敬斋,山官的女儿露出了一个比鲜花开放还要美丽的笑容, 她冲常敬斋说:“你愣着干什么? 你撞上木头鬼了吗? 你过来呀! ” 常敬斋迟疑了一下,犹犹豫豫地走过来,在山官女儿对面的树墩上坐了下来。 常敬斋想,自己是不是遇到传说中的趸人了? 过去,听和顺古镇走过夷方的老辈人 讲,缅地野人山上有一支叫趸人的民族,是野人的一支。当客至家中,必以妻女陪 宿,称为款客,三宿而止。三宿后,若客人仍逗留其屋,客在熟睡之时,主人就会 潜进屋来,将客的衣服拿走。若客依旧贪恋美色,无去意,就将其杀掉,用其祭鬼。 若客人拒绝妻女陪宿,视为看不起主人,同样会招来杀身之祸。 常敬斋问山官的女儿:“你们是趸人吗? ” 山官的女儿点点头。 知道自己是进了趸人山寨的常敬斋,心里清楚自己不能选择离开这个屋子了。 这倒让他犯愁了,他不知道自己如何与这个年轻而美丽的女人一起共度这漫漫长夜。 他想了想用缅语说:“我们聊天吧。” 让常敬斋感到意外的是,这个年轻而美丽的女子的缅语讲得很好,不像其他的 野人,只会他们部族的语言。她对常敬斋为何误人野人山充满了好奇,她说:“中 国汉人,你不会是鬼迷了心窍,才来到野人山的吧? ” “不要叫我中国汉人,我的名字叫常敬斋。” 常敬斋说。 “我叫纳诺。”山官的女儿说。 常敬斋对这个叫纳诺的女子讲述自己如何来到野人山的经过。他说自己想到勐 拱的玉石厂去寻找赚钱的机会。听常敬斋提到勐拱,纳诺的表情逐渐变得冰冷,继 而就有了愤怒。纳诺告诉常敬斋,他们趸人过去就居住在勐拱,上苍赐予了他们那 些绿色的石头,但就是那些绿色的石头给他们带来了灾祸。那些高鼻子蓝眼睛的英 国人来到勐拱,要他们为那些绿色的石头交岗税。他们搞不明白,那些绿色的石头 世世代代都属于他们,为什么还要交税,于是就和那些高鼻子蓝眼睛的人发生了冲 突。那些高鼻子蓝眼睛的人握有比长铳还厉害的火器,呼呼地放一阵火器,就把他 们撵到深山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