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院子里种满了修竹,修竹两边是一条并不太宽敞的幽径。这条幽径并非笔直, 而是蜿蜒着向前延伸的。穿过蜿蜒的幽径,常敬斋的眼前一亮,一座虽算不上宏伟 却也气派的建筑就呈现在他的眼前。这种青砖实木的建筑,看上去总是那么沉稳庄 重。那屋子的门同样是关着的,门上依旧有一对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铜环,驼背的老 人很吃力地才抓住了其中一只门环,他摇响门环的样子很滑稽,就像一只苍老的长 臂猿。响声迎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面容姣好的年轻女 子打开了房门,从她的装束上可以看出来,她是一个缅族女孩,她用节奏很快的缅 语与老人交谈了一通后,冲常敬斋露出了一个像栀子花开放一样的笑容,就带常敬 斋去见邝东来先生。 门内是一个大大的天井,天井里种了不少的盆景,还筑有假山,天井的中央竟 然是一个大大的圆形鱼池,池里养满了色彩各异的观赏鱼。邝东来先生正手握鱼食 站在池边喂鱼。他的怡然自稠和悠闲让常敬斋心生羡慕。 听到脚步声,他从鱼池边转过身子来,用并不热烈却又有几分老朋友似的亲切 的语气道:“来啦? ” “邝先生,我来了! ”常敬斋点点头说。 “你来得正好! ”他把手中的鱼食放回池沿上的鱼食盒里说,“这几天从你们 腾越还有广东和香港来了几个学玉雕的学生,正好可以组成一班,常先生,对不起 了,到了这儿你不再是玉石富商,你得学着做学徒。我的玉雕培训班是有规矩的, 就是无论高低贵贱,都是学徒,都是伙计,为了显示这种平等,大家必须吃住在一 起。” “没有问题的,邝先生。”常敬斋说。 “从明天起,不要叫我邝先生,叫师傅。” 邝东来先生严肃地说。 “是的,师傅! ”常敬斋毕恭毕敬地道。 “当然,”邝东来先生拍了拍手上的鱼食屑子道,“这种师徒关系,仅限于学 习玉雕的时候,其他时间里,我希望你把我当做朋友。” 常敬斋说:“中国有句古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从现在起,我是你一生的 学生! ” “中国还有句古话,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就是我对你的期望。”邝东来先 生说。 常敬斋说:“不敢。” “什么不敢? ”邝东来先生挥挥手说,“这不像你说的话,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你不敢? 如果这是你的真话,我不收你这个学生了! ” 听邝东来先生这么说,常敬斋笑了。 邝东来先生也笑了。 “麻稳稳,”邝东来先生冲带常敬斋来见他的那个女孩说,“你带他去后院学 徒住的地方。” “是的,师傅。”麻稳稳用中文答道。 她的中文说得如此好,让常敬斋很惊奇。 邝东来先生用爱怜的目光看看麻稳稳,又对常敬斋说:“你别看她人年轻,刀 法可是出奇地老到哩! ” “别听师傅的,师傅他总是言过其实。”麻稳稳冲常敬斋眨了眨眼睛说。她眨 眼睛的样子,让常敬斋内心一动。常敬斋觉得她眨眼睛的样子调皮而生动。 “我言过其实? 我什么时候言过其实? 我真的言过其实了吗? ”邝东来先生摊 摊手,冲麻稳稳发出了一大串问号。 麻稳稳忍不住笑起来,常敬斋也笑了。最后是邝东来先生开怀大笑起来。 邝东来先生的玉雕课很特别,开班的时候,常敬斋和另外几个学徒被集中到一 间安放了桌椅的屋子里。常敬斋坐在这屋子里,觉得像进了私塾一样。这屋子的正 前方,供着孔子的塑像,开班这天,邝东来先生带着常敬斋他们给孔子像敬了香烛, 还行了叩拜之礼。礼毕后,他也没说什么话,就给每个学徒发了一本印制很粗糙的 《唐诗三百首》,然后说给大家一周的时间,让大家至少背诵三十首唐诗。 所有的学生都不明白,为什么学玉雕要背唐诗。其中,来自香港的那个学徒终 于忍不住问道:“师傅,我们学玉雕的背唐诗干什么呀? ” 邝东来先生说:“你如果今后把这《唐诗三百首》都背一遍,我会回答你的问 题的。” 大家就只好摇头晃脑地背唐诗。 一周后,邝东来先生端一把椅子,坐在天井前,一边喝茶一边让学徒给他背唐 诗,直到每个学徒都背出了三十首,他才开始后面的课程。 接着的课程是看寺庙。邝东来先生领着学徒,去伊洛瓦底江边的缅寺去看寺庙。 他让学生认真地看,从白塔到金佛,从建筑到僧人们诵经禅坐的神情,逐一认真地 看,认真地体会。看过的寺庙,他会以问题的方式提问学生。他会问:“昨天打坐 的和尚是几个? 缅寺里供奉了大小几尊佛像? ”如果回答不出来或者答错了,学徒 就得自己再跑去看。但第二次的提问跟第一次不同。他也许会问:“寺院的住持脸 上有颗黑痣,痣在左脸还是右脸? ”如果依旧答错了或是答不上来,你还得再去缅 寺看。 这样又过去了一周。 再接下来是听弹曲,弹的是中国的古筝。有时是邝东来先生弹,有时是麻稳稳 弹。麻稳稳弹古筝的水平甚高,堪称行云流水。一个缅甸的女孩儿,能将中国传统 的乐器古筝弹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让常敬斋内心佩服不已。但常敬斋心里还是 不明白,这学玉雕跟听古筝有什么关系? 学徒们迟迟没有迎来他们想象的玉雕课, 渐渐地都有了情绪。晚上大家睡在一起,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了。有人甚至怀 疑邝东来先生是在挂羊头,卖狗肉,打着玉雕的幌子骗钱。那个从上海来的叫吴一 天的学徒,情绪最大,他用极浓的上海腔对其他学徒说,阿拉可是交了高学费的, 阿拉老爸托人交给邝先生的学费,在上海都能修幢洋房了。 有一天麻稳稳来上古筝课,发现琴弦断了三根。常敬斋想,这肯定是哪些学徒 因不满不教玉雕教古筝干出的蠢事。麻稳稳把有人扯断琴弦的事跟邝东来先生说了。 邝东来先生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进到教室里把三根扯断的琴弦换好,自己坐在古筝 前,专心致志地弹开了。邝东来先生弹的是《高山流水》,一首古曲,被他弹得畅 快淋漓,跌宕起伏。但心中充斥了不满情绪的吴一天,公然在这个时候打了一个极 响的呵欠。 大家心里都明白,吴一天是故意的。正弹到兴致处的邝东来先生,突然停下来, 厉声问道:“先前谁在打呵欠? ” 学徒们都紧闭着嘴唇,没有人回答。 “如果是有种的,就给我站起来! ”邝东来先生一掌拍在古筝上,几根琴弦拍 断了,发出了很响的声音。 吴一天“腾”地站了起来,他高声说道:“呵欠是我打的,我受够了! 师傅, 我们是来学玉雕的,不是来学弹琴的! ” 邝东来先生圆睁着眼睛,紧咬牙关,怒火中烧地怒视着吴一天,大声道:“麻 稳稳老师,把我的戒尺拿来! ”麻稳稳匆忙跑出门去拿来了戒尺。邝东来先生接过 戒尺,快步走到了吴一天面前。“把手伸出来! ”他冷冷地说。 吴一天没有伸出手。 “我再说一遍,如果你还想做我的学徒的话,请你把手伸出来! ”邝东来先生 说这话的语气中,有着不可抗拒的威严。 吴一天迟疑了一下,犹犹豫豫地伸出了手。 “吴一天,请把你的手板心打开。”邝东来先生又道。 吴一天将自己的手板心打开。 “吴一天,你违反了做学徒的规矩,你将受到二十戒尺的惩罚! ” 邝东来先生语音未落,戒尺就重重地落在了吴一天的手板心上。重重的戒尺击 打在手心上,发出“啪啪”的响声。吴一天紧咬着牙关,疼痛让他额头上沁出了豆 粒一样的汗珠,疼痛还扭曲了他的脸。 看着吴一天痛苦的样子,常敬斋劝道:“师傅,你少打他几板子,饶过他这一 回吧。” 邝东来先生刚扬起的握戒尺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用冷冷的目光看着常敬斋说 :“你违反了师傅惩戒学徒的规矩,你将受到十戒尺的处罚! ” 惩罚完吴一天的二十戒尺。邝东来先生让常敬斋到他的面前来。 “常敬斋,你违反了规矩,惩罚你十戒尺,你服气吗? ”邝东来先生冷冷地问 道。 “师傅,我服。”常敬斋说。 “是口服还是心服? ”邝东来先生又问道。 “心服口也服。但师傅,学生们真的不明白,这学玉雕跟弹琴到底何干? ”常 敬斋斗胆说道。 “常敬斋,把你的手伸出来,打开你的手板心。 你问的问题我会回答你的,也会回答大家的! ” 语音落处,戒尺声响起。 惩罚完常敬斋,邝东来先生把戒尺一扔,背了手气呼呼地离去。 第二天一早,学徒们来到了教室。邝东来先生已经早早地在教室里候着他们了, 一夜过去,邝东来先生的表情变得和善了许多,学徒们问他早安的时候,他微笑着 点点头,好像昨天的事从未发生过一样。 学徒们到齐后,他说:“我今天来是回答大家问题的。” 他边说边走到孔子的塑像前,凝视着孔子像背对着他的学徒说:“这个伟大的 圣人曾说玉有十一德,后来的人们认可了五德,这五德就是仁、义、智、洁、勇。” 这时有学徒问道:“师傅,前面的四德好理解,但后一德也就是勇,该如何来 理解呢? ” 邝东来先生回过头来,他说:“你这个问题问得好! 玉很坚硬,宁折不屈,俗 语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就是勇! ” 接着又有一个学徒站起来,他问道:“许多东西都讲求天然,特别是石头,都 以天然的形状为珍为美,为何玉石要雕琢? ” “这也是一个很好的问题。”邝东来先生微笑着说,“我想引用中国古代一个 贤君的话,这个贤君就是唐太宗。唐太宗说,玉虽有美质,在于石间,不值良工琢 磨,与瓦砾不别。所以,雕琢就是要把美玉与瓦砾区分出来。好的玉料仅仅是制作 玉器的基础,常言说,玉不琢,不成器。这充分说明了雕琢的重要,而玉石雕刻的 水平,其高下直接决定着玉器的品位。” 上海来的吴一天,因昨天被罚了二十戒尺,直到今天早上心中还有气,他粗声 粗气地问道:“师傅,那玉跟诗歌有何关系? ” “当然有关系! ”邝东来先生看了他一眼说,“吴一天,《诗经》中说,投我 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投我以桃李,报之以琼瑶。你知道这里的‘琼瑶’和‘琼琚 ’指的是什么吗? ” 吴一天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我现在告诉你,‘琼瑶’和‘琼琚’都是珍贵的玉器。吴一天,我再问你, 屈原你该知道吧? ” 吴一天说:“知道,他是一位浪漫主义诗人,也是爱国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