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楸木花开 1 楸木花开的时候,常敬斋结束了自己的玉雕学徒生涯,准备回腾越去办一个玉 雕厂。 按照原来的计划,常敬斋本想在告别邝东来先生后,回帕敢去看一看他的搭档 黄剑峰和王鹤亭的,但密支那像候鸟一样聚集的腾越民工们,加重了常敬斋思乡想 家的情绪。“楸木花开,游子回家”,多少年来,走夷方的人都沿袭了这个习惯。 楸木花开了,缅甸就将进入酷暑季节,野外作业几乎成为不可能。没事做的民 工们开始往腾越的方向走,他们赶回去后,正好是腾越的犁田播种的农忙时节,作 为家中壮劳力的他们,正是派上大用场的时候。 所以,楸木花开的季节,也是游子思乡心切的时候。义无反顾的腾越民工们, 背着行囊,踏上万水千山的归程。在这个时候,也是匪患频出的季节。土匪们瞅着 这些走夷方回来的人身上或多或少的那点银钱,就起了歹心,就埋伏在那些荒野、 深谷和幽涧边,打劫民工们的血汗钱。于是,这个季节也是关于杀人越货的消息频 传的季节。在那些中国人开的小旅馆里,民工们相互传播着让他们胆战心惊的消息, 整个密支那都笼罩在了一种恐怖气氛中。但这些消息不仅不能阻止游子归家的脚步, 而且还进一步刺激了他们的乡愁。回家是一种谁也无法抵御和阻止的号角,它让游 子们像候鸟一样一如既往。这场景很像非洲大草原上迁徙的角马,尽管路途中密布 了凶残的鳄鱼,但对绿草幽幽的家园的向往,使原本胆怯的它们都变成了一往无前 的勇士。 常敬斋要在这个时候回腾越,这让邝东来先生和常敬斋的学徒朋友们都担心不 已。邝东来先生认为,像常敬斋这样的人,就是与腾越的民工们结伴而行,也不能 确保安全,漫漫旅程会让民工们心生邪念,旅伴也会成为他的敌人。在经过一番苦 思冥想后,邝东来先生建议常敬斋乔装而行。 在浓重的乡愁刺激下,常敬斋的虚荣心像春天拱出地面的乱草疯长,他在密支 那大量采购货物,货物之多足够请一支马帮驮运。衣锦还乡的梦想,把他变成了一 个购物狂。这个出身贫寒的小子,对物质的贪婪里,隐藏了一份为老母和妻子赢取 骄傲和自豪的野心。 麻稳稳在苦口婆心地劝说常敬斋不要急于归家未果后,从家里拿来了她父亲心 爱的英制双管猎枪。她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了常敬斋,希望他能借此驱逐路上的豺狼 虎豹和险恶之心。这个内心深爱他的女人忘了任何猎枪都需要弹药,好在常敬斋的 好友吴一天有着一份上海人特有的细心,他几乎找遍了密支那的每一家卖弹药的店 铺,最后终于在一个英国人开的店铺里买到了这种双管猎枪的子弹。当他搬着满满 一箱子弹来送给常敬斋时,常敬斋笑道:“吴一天,你是要我回家还是要我上战场 ?” 吴一天也笑了,他说:“敬斋,我是希望你成为猎人,不要成为猎物。” 在一个天未破晓的清晨,乔装后的常敬斋,独自踏上了归程。他不想告别,也 害怕告别,告别的疼痛,会让他的心无力承受。他在雾气深重的密支那的平原上匆 匆行走的样子,看上去更像一个狼狈不堪的逃兵。 但告别依旧是他生命中的宿命。当他走出十多里地的时候,他的身后响起了呼 喊他的声音。 那是麻稳稳的声音。 常敬斋回过头来,在仙境一样的密支那平原上,一匹白马正像离弦之箭一样奔 向他。在那匹白马上,是正急切地呼唤着他的麻稳稳。 她从马背上跃下来,泪水盈盈地看着常敬斋说:“狠心的人,你连再见都不说 一声就要走吗? ” 常敬斋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那样低垂了头,他的眼眶中也贮满了泪水。 “敬斋,你为什么这样懦弱? 懦弱得不敢爱,懦弱得不敢告别! ”麻稳稳痛苦 地摇着头说。 “稳稳,对不起。”常敬斋泪流满面地说。 “对不起? 说一声对不起就行了吗? ”麻稳稳问道。 “我请你原谅我! ”常敬斋痛苦地说。 “不,”麻稳稳重重地摇头说,“常敬斋,请你记住,有个叫麻稳稳的女子, 一生都不会原谅你! ” 麻稳稳说着,就扑在常敬斋怀里,失声痛哭起来。常敬斋像一截木头一样立着, 任麻稳稳撕扯着他,捶打着他。 麻稳稳边说边从包里掏出来一根红绳,她手拿红绳对常敬斋说:“敬斋,按照 你们中国人的习惯,系上一根红绳,就会平平安安的了。这根红绳,是我昨天夜里 专门为你编的。” 麻稳稳在常敬斋面前蹲下身去,她把红绳系在了常敬斋的腰上。常敬斋抚摸麻 稳稳的头说:“稳稳,下辈子,我一定要娶你! ” 麻稳稳突然伸手抱住了常敬斋的头,用力把他的头压下来,并踮起脚尖,用自 己的嘴咬住了他的嘴。 一个长长的吻,这一吻,吻得天昏地暗,吻得肝肠寸断! 最后,她放开了他, 跃上了那匹白马,像一道白色的闪电一样,消失在密支那的椰林和翠竹之中…… 和顺古镇春耕的季节是一派忙碌的景象。新翻的田地散发出一种浓烈的泥腥味, 在田里犁地的汉子不停地吆喝着在冬季里闲懒的耕牛,把手中带了响绳的鞭子挥出 清脆的响声。白鹭悠闲地在新翻的田地里啄食着小虫子,对响鞭充耳不闻,在田地 里露出一副闲庭信步的气派。跟白鹭一样悠闲的是孩子,他们在小河边用细细的竹 竿垂钓小鱼。河堤上的柳树抽出了黄茸茸的嫩芽,裹了小脚的妇女沉默着在柳树依 依的堤边浣衣淘米,只有她们头上的簪花泄露了她们如花的心事,迎回了远方男人 的那份欣喜,含而不露地藏在她们的眉间,在面对悠悠流水的时候,才偷偷地开放 出花朵一样的笑容。但昙花一现的笑容之后,她们又恢复了那份带着矜持的庄重。 只有当她们端了重重的木盆,让盆沿靠在腰的一侧,蛇一样地扭动着细腰,穿过火 山石铺就的巷子的时候,你才会惊异地发现,这些沉默了的女人,骨子里是如此风 情万种。 而今天的和顺古镇,过去的一切似乎都不再是风景,真正的风景是那个衣衫褴 褛的乞丐。这个乞丐似乎走了很长的路,他一身汗渍和尘土,纠结成股的头发犹如 刺猬一般,他似乎也很疲惫了,行走的步履显得沉重不堪。他首先吸引了在小河边 垂钓的孩子们的视线。那些垂钓的孩子们放下渔竿迎着乞丐跑了过来。大概是为了 表示友好,那个满身疲惫的乞丐冲孩子们露出了一个笑容。 但他肮脏的脸上呈现出的这个笑容既难看又可怖,并没有赢得孩子们的好感, 孩子们口里齐声喊着:“叫花子——叫花子——”并胡乱向他扔土坯和小石子。 乞丐显然是被孩子们不友好的举动激怒了,他冲他们扬起了手中的打狗棒。孩 子们见乞丐发了怒,就一哄而散了。乞丐于是又往前走,刚才哄然散去的孩子们又 像苍蝇一样聚拢来,欢乐地跟在乞丐的身后。当乞丐来到双虹桥上时,正手牵牛绳 肩扛犁铧的寸家老爹对着乞丐惊问道:“你是人还是鬼呀? ” 乞丐停住了脚步,他打量了一下寸家老爹说:“寸大爹,我是常敬斋呀! ” “不都传闻你死了吗? ”寸家老爹摇摇头说,“敬斋,你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 呀? ” “寸大爹,一言难尽啊! ”常敬斋道。 但寸家老爹没再跟常敬斋唠叨,他看着沦落为乞丐的常敬斋,苍老的脸上浮现 出了一丝轻蔑和厌恶,就头也不回地牵着牛打他身边走过了。 轻蔑和厌恶像刀子一样刺入了常敬斋的内心。但此时的他管不了这些,他的步 履变得急促起来,他似乎已经嗅到家的气息了,他的心此时已狂跳不止,仿佛就要 蹦出喉咙一样。 当他来到家门口时,看到腐朽的木门紧闭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悬挂在门 上。 妈呢? 翠儿呢? 常敬斋摇了摇那把大锁。声音惊飞起了围墙上乱草中的麻雀, 它们叽叽喳喳地从他的头上掠过,一飞老远了。 在巷口远远地围着他看的孩子们,见他摇着常家门上的铁锁,就有孩子对一个 流着清鼻涕的孩子说:“石头,叫花子在砸你家的老屋哩。” 那个被叫做石头的流着清鼻涕的孩子用力吸一下鼻子,转身就跑了,不一会儿, 他领着一个怀里正奶着孩子的妇人赶来了。 孩子又用力吸一下鼻子,把流出的清鼻涕又吸进了鼻孔里,他用手指着常敬斋 说:“就是那个叫花子,他砸我家老屋。” 妇女显然是生气了,她搂着怀里正吃奶的孩子急匆匆地向常敬斋走去:“你这 叫花子是不是瞎子? 这样一贫如洗的人家你也想讨到什么物件不成? ” “翠儿! ”常敬斋冲急急地走近自己的妇人叫道,手中的打狗棍也掉在了地上。 “敬斋,是你? 真的是你吗? ”惊讶不已的妇人差点把怀中奶着的孩子掉在了 地上。 “是我,常敬斋。”常敬斋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翠儿怀里的孩子说。 “敬斋呀,不是说你死了吗? 这些年,你到底去哪儿了,一点音讯也没有啊! ” 翠儿摇着头跺着脚说。 “我没死,我去缅甸了。”常敬斋说,眼睛依旧没离开翠儿怀里的孩子。 “妈,你怎么跟叫花子说那么多话呀? ”那个叫石头的孩子抬着头问翠儿道。 “他是你爸! ”翠儿推了石头一把说,“快叫爸爸。” “他不是我爸,他是叫花子! ”石头后退两步,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地说。 “他是我儿子? ”常敬斋看着石头问道,“翠儿,他真的是我的儿子? ” 翠儿点头说:“他是你的儿子! ” 常敬斋迎着石头走过去,他招招手说:“儿子,过来,让爸爸抱抱。” 石头吓得转身跑了。巷口看热闹的孩子也跑了,他们边跑边喊:“常石头的爸 是叫花子。常石头的爸是叫花子! ” 石头见小伙伴们这么喊,就一屁股坐在巷口。 委屈地放声大哭起来。 “翠儿,妈呢? ”常敬斋问道。 翠儿被常敬斋这一问,抽泣起来。她边哭边说:“她老人家听说你遇难的消息, 哭瞎了双眼,不久就去世了。” “妈——妈——”常敬斋蹲下身子,跪在门前,一边用力捶打着木门一边撕心 裂肺地喊着。 他哭够了,喊够了。突然转过头来,指着翠儿怀里的孩子厉声问道:“这是怎 么回事? ” 翠儿不吭声,她低下头说:“钥匙在门头上的缝隙里。” 她说完就抱着孩子匆匆地走了。 常敬斋从门头上的缝隙里找到钥匙,费了很大的劲,才打开了那锈迹斑斑的铁 锁。当他扑进院子去时,怎么也不敢相信,这就是他多年来朝思暮想的家。 院子里长满了荒草,门上和窗上都密布了蜘蛛网,破旧的家具上落满了厚厚的 尘埃,几只肥硕的老鼠正趴在天井里晒太阳,大概是听到了常敬斋的脚步时,它们 尖叫着逃进了屋子里。屋顶上的瓦片已多年未拾捡,大概是下雨时漏的雨浸泡的缘 故,屋子里弥漫了一种朽木腐蚀的味道。这种令人作呕的味道,让常敬斋的内心比 这庭院还要荒凉。他呆呆地看着这一切,眼中的温情尽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