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崇尚武力的藏重康美大佐,与大力宣扬怀柔政策的行政班部长田岛寿嗣之间, 一直是矛盾重重。在藏重康美大佐看来,日军不费一枪一弹,大步流星地就占领了 在军事上有重要作用和意义的边城腾越,是威武的结果。而田岛寿嗣则认为,占领 一座空城毫无意义,对一个地方的征服,不仅是武力上的,更重要的是文化上和心 理上的征服。 所以,他不停地向上方打报告,批评这支由九州矿工组成的一四八联队滥杀无 辜,过分野蛮,不利于皇军宣扬大东亚共荣的政策。 田岛寿嗣的告状起了作用,藏重康美大佐受到了上方的批评。田岛寿嗣开始在 一四八联队里鼓吹他的怀柔政策,他还教那些兽性十足的士兵如何面带微笑地向那 些被占领的村镇的孩子们分发糖果。最初的时候,小岛次郎中佐对田岛寿嗣的怀柔 政策是抵制的,他认为田岛这一套会削弱他“黑风”先遣队的战斗力。但作为一个 有文化受过高等教育的军人,他深知怀柔政策的重要。但小岛次郎接受怀柔政策的 原因,是因为他腾越城防指挥官的身份,他知道,如果老百姓不重新回到腾越城里 来,美国盟军飞虎队的炸弹早晚有一天会像撒豆子一样将腾越城夷为平地。 怀柔政策还真起了作用,一些逃离的腾越城居民又携家带口返回来了。瘫痪冷 清了多时的集市又热闹起来,关闭的店铺又重新开张了。为了更有效地掠夺腾越城 的财富,日军开始在腾越城发行军票。 听三宝跑来说,腾越城又可以做生意了,常敬斋就放下手中的闲书,让三宝备 了马,往城里的石头商行去。谢天谢地,石头商行除了后面的院子被“寻宝队”翻 了个底朝天外,商行内部并没受到太多的破坏。在这之前,商行贵重的翡翠成品和 毛料都被常敬斋转移到了和顺古镇常家大院的密室中了。 常敬斋店门开了不多一会儿。杨吉品就领着几个“维新社”的人进来了。他手 里握着一大把日军军票,要买常敬斋店里的翡翠饰品。常敬斋拒绝收取杨吉品的军 票,这让杨吉品大为不满。他对常敬斋说:“你常老板胆子也太大了,公然拒绝皇 军的军票,我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杨吉品转身离去后,就进了小岛次郎的城防指挥部。小岛次郎听说有商行拒绝 收取日军军票,心中大为恼火,就带着几个日本兵,由杨吉品引路,来到了石头商 行。 小岛次郎来到石头商行的时候,常敬斋不在店铺里,他在石头商行的后花园里, 看着被挖得乱七八糟的后花园,正寻思着找人来重新填平它。 只有徒弟三宝在铺面里,正卖力地用抹布清理着长时间没开店落在柜台上的灰 尘。 小岛次郎迈着重重的步子进了石头商行。他用娴熟的汉语厉声问道:“是谁拒 绝收取大日本皇军的军票的? ” 三宝抬头一见是日军军官,吓得手中的抹布掉在地上了。 “是我。”在后花园里听到响动的常敬斋,掀帘子就走进来了。 小岛次郎扭头一看,愣住了。 几个日本兵上前,三八大盖的刺刀就顶在了常敬斋的胸口上。 “放肆! ”小岛次郎冲日本兵吼了一声,那些日本兵又退了回来。 “你? 你是……”小岛次郎眯着眼一边端详常敬斋,一边用力将指挥刀插入刀 鞘里。 “我是这个商行的主人,我叫常敬斋! ”常敬斋回答道。 “你……你……你真的是敬斋哥哥吗? ”小岛次郎兴奋地迎上前去。 “你是谁? 我可不认识你! ”事实上,当小岛次郎报出他的姓名时,常敬斋已 经认出了他。 “敬斋哥哥,你真的忘了吗? 当年在大理,你还带我去捉过泥鳅哩。真没想到, 会在这里遇到你,这正应了你们中国的一句古话,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 ”小 岛次郎依旧深情地说。 “不,对于你来说是他乡,可对于我,这是家乡。”常敬斋冷冷地回敬道。 杨吉品插话道:“他拒绝使用日本军票,中佐阁下,你应该命令你的人把他抓 起来! ” “啪”的一声,杨吉品话还未说完,脸庞上就重重地挨了小岛次郎一巴掌。他 冲杨吉品和带来的几个凶神恶煞的日本兵吼道:“还不快给我都滚出去! ” 常敬斋对愣在一旁的徒弟三宝说:“去给这位先生上茶。” 常敬斋没有陪小岛次郎一起喝茶,小岛次郎感觉到了常敬斋对他的冷淡。他看 着常敬斋背对着他在货架上摆放他的翡翠雕件。就放下茶杯,起身走到常敬斋身边, 一边端详这些雕件一边夸奖道:“这些雕件可真是巧夺天工啊! ” 三宝说:“我们师傅,是出了名的玉雕师。” 小岛次郎点头道:“那是那是。敬斋哥哥,在玉石上的心得,我也有一些,愿 意与哥哥您一起分享。” 常敬斋摆弄着他的雕件,头也不回地道:“可惜我是生意人,要忙着做生意, 没时间听你的心得。” 常敬斋的话让小岛次郎感到遗憾。自讨没趣儿的他脱下了手上的白手套,一边 玩弄着手套一边说:“敬斋哥哥忙于做生意,我就不打扰了。” 常敬斋依旧头也不回地说:“那就恕我不能相送了。” 小岛次郎悻悻离去。他原本遇上老朋友的那份喜悦荡然无存。他出门后,对杨 吉品和那几个等他的日本兵说:“今后,谁也不准再骚扰这个商行,违者格杀勿论 !” 在这国难当头的时候,与昔日旧友重逢,而旧友竟是侵略者,这让常敬斋心里 真是五味俱全。 常敬斋心里清楚,这个小岛次郎现在已不是自己的朋友,而是敌人。任何恻隐 之心,最终都会酿下人生的苦酒。如果小岛次郎不是一个军人,不是一个侵略者, 那么,今天的重逢会让他激动不已,甚至会被他当作是上天对他的恩赐。他一定会 与小岛次郎促膝长谈,会满怀思念地打听其父小岛正雄的安康。他并不是一个不讲 情感的人,在未与小岛次郎重逢之前,他时不时会想起这对热爱着中国文化的日本 父子。小岛正雄的儒雅,他的热心肠和乐于助人;儿子小岛次郎的聪明、顽皮,都 曾深深铭刻于他的记忆。但过去美好的这一切,被这尴尬的重逢彻底毁灭了。战争, 如此残忍地撕碎了原本可以珍藏的友谊。 就在常敬斋伤感不已的时候,多日不见的黄剑峰急匆匆地找来了。他风尘仆仆 的样子,不像一个老板更像一个战士。事实上,黄剑峰自从打缅甸逃回腾越后,就 没把自己看作一个老板了。 他回到腾越后,消沉了几日,就在与张问德等腾越志士们的接触中重新燃起了 抗日救国的激情。他告诉常敬斋,撤到界头的腾越志士们成立了抗日临时县务委员 会,张问德被推举为县长,自己已做了委员。临时县务委员会看在他曾在腾越起义 军中做过管带的经历,决定由他来组织成立抗日武装——腾越游击大队。现在已经 拉起了三百多人的队伍,但l 临时县务委员会资金困难,而游击大队的粮草、枪支 都需要钱,所以,不得已就找上门来了。 已经五十多岁的黄剑峰,说起话来像打机关枪一样,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就像一 个不足三十岁的年轻小伙子。这个原本丧失了革命激情、想挣点钱就回归山林做隐 士的人,在国破山河碎的严峻现实面前,重新燃起了心中如火山一样喷薄的火焰。 他对常敬斋说:“我们要抵抗下去,腾越儿女是戍边人的后代,现外敌来犯,我们 必须同仇敌忾! ” 常敬斋点了点头,他说:“别说是支持抗日政府,就是支持像张问德先生和你 这样的腾越志士,我已义不容辞。我在和顺古镇的自家宅子里存了些金条,你随时 可以派人来取。” 黄剑峰握住常敬斋的手说:“我们兄弟之间,感激的话就不说了。敬斋兄的义 举,抗日政府会永远铭记的。敬斋兄,你看上去脸色很不好,是不是石头又惹你生 气啦? ” 常敬斋笑了笑,但黄剑峰看出来了,那笑容僵硬在一身的愁绪之中。他摇摇头 说:“这回倒不是石头惹我生气,石头这孽子,不知跑哪去了,我好长时间没见他 了。我这回是生日本人的气。剑峰兄,你是否还记得当年张文光大人在大理做提督, 他的那个喜欢中国翡翠的日本朋友? ” “当然记得! ”黄剑峰回忆说,“当年他常来找张大人下围棋,两人一战就是 大半天。他叫小岛……小岛什么的。” “小岛正雄。”常敬斋补充说。 “小岛正雄,对,小岛正雄,你生他的气啦? 他不会也来腾越了吧? ”黄剑峰 问道。 “我生的不是小岛正雄的气,生的是他儿子的气! ”常敬斋愤愤地说。 “小岛正雄的儿子? ”黄剑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儿道,“我想起来了,小岛 正雄是有个儿子,非常淘气,喜欢翻箱倒柜。有一回还打碎了张大人的明代花瓶。 那时小岛正雄带他来找张大人下棋,张大人总是让你带他去玩。小时候他很崇拜你 哩,总是左一个敬斋哥右一个敬斋哥地叫个不停。你生他的气了? ” 常敬斋点点头,他叹了一口气说:“刚才他来了。带领‘黑风’部队占领腾越 的就是他,现在当上了腾越城防指挥所的指挥官。” “这太不可思议了,怎么会是他? ”黄剑峰摇了摇头,但他眉头一皱,计上心 来,他对常敬斋吩咐道,“你要好好利用你过去跟他的关系,从他那儿探听到鬼子 的动向,这对抗日政府非常重要。今后,我会派游击队的交通员随时和你保持联系。” 常敬斋摇摇头说:“他不会来了,今天他来我这里受了冷遇。像他这样趾高气 扬的人,是受不得气的。” “我看不一定。”黄剑峰分析说,“这小岛呀,占腾越立了头功,不免骄傲, 这样就会招来其他日军军官的嫉恨。就很容易在日军中被孤立。 常言说,出头的椽子先烂,就是这个道理。在异国他乡,最怕的就是被孤立, 没有朋友。到那个时候,他自然会来找你。” 常敬斋点了点头,心中也认为黄剑峰的分析有道理,他对黄剑峰说:“如果他 来找我,我会利用好机会的,只是同日本人交往多了,会被腾越城里不明真相的人 误认为是汉奸的。” “敬斋兄,你的忧虑大可不必,今后谁是汉奸,谁说了都不算,只有抗日政府 说了算,到时抗日政府会为你说话,会还给大家以真相。”黄剑峰说。 “有剑峰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常敬斋充满信任地说。 送走了黄剑峰后,常敬斋就进了自己的雕刻工作室。面对去了皮壳的翡翠,常 敬斋一点创作的欲望也没有。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好乱,就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 常敬斋坐在工作台前的凳子上发了一会儿呆,纷乱的思绪中就出现了儿子常石 头的样子,这让他心里一惊。自己已经好些日子没有了儿子的消息。这在过去是很 正常的事情,哪怕十天半月没有常石头的影子,他也不会担心,倒是常石头经常出 现在他面前,还常让他感到心烦。但现在不同,现在是非常时期,儿子要有个三长 两短,自己怎么向列祖列宗交代。虽然儿子不成气让他恨铁不成钢,但作为常家唯 一的香火,要真有个闪失,问题就严重了。这样一想,常敬斋更加忧心忡忡。 他唤来了徒弟三宝,要他去打听儿子常石头的消息。这让三宝感到为难,他抓 耳挠腮的样子让常敬斋很不高兴。他没好气地说:“让你去找个大活人,怎么就把 你难成这个样子了? ” 三宝一脸为难地说:“师傅,这兵荒马乱的,你让我到哪里去找。石头就像你 说的那样是个大活人,身上长着腿,谁知道他会躲到哪里去? ” 常敬斋说:“三宝,说你没脑子你还真笨了。 常石头这孽子在腾越城里那么多狐朋狗友,我就不相信没有个知道他下落的。 你难道是要让师傅我赔上这张老脸去找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家伙去打探不是? ” 三宝第二天就开始按照常敬斋的吩咐,在腾越城里到处打听常石头的下落。三 宝几乎转遍了腾越城的每条大街小巷,找了常石头过去的许多玩友和熟人,但他们 不是摇头就是摆手,都说没有见到过常石头。 就是三宝认为常石头不在腾越城里,准备回石头商行去给师傅汇报的时候,他 看到了几个鬼子兵正押着一队肩扛铁锹、板锄的民夫朝自己走过来。那些劳累过度 的民夫,走路的样子无精打采,步伐凌乱不堪,他们被烈日灼得焦黑的脸上写满了 麻木。面无表情地走着的民夫在三宝眼里更像一截截移动的木头。 三宝突然眼睛一亮,他看见了走在民夫队里的常石头。兴奋的三宝忍不住高声 叫道:“石头——石头——” 常石头听见有人叫他,就停住了脚步,晃动着脑袋寻找叫他的三宝。三宝从街 边奔了过来,抓住常石头的手说:“石头,你咋啦,怎么会进民夫队呢? ” “我被小六九那狗杂种害了! ”常石头咬牙切齿地说。 就在三宝对常石头充满无限关切的时候,押送民夫队的鬼子兵向三宝冲了过来, 他抡起三八大盖就重重地从身后给了三宝一枪托。 “你的,街边的去! ” 三宝用手捂着被揍得生疼的腰,看着常石头被鬼子推搡着进到民夫队伍里去。 三宝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就拔腿跑去给常敬斋报信了。 听说常石头被抓进了民夫队,常敬斋是又急又气。他在商行的屋子里踱来踱去 绕了好几个圈圈,嘴里不停地说:“孽子,这下安逸了,看日本人怎么收拾你。” 常敬斋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有了心痛的表情。 三宝看着师傅这样子,就道:“师傅,你别一个劲儿地骂石头了,越骂心里越 痛。现在我们应该想办法,如何去把石头救出来。” “办法? ”常敬斋摊了摊手说,“我还不晓得要想办法,他在日本人手上,我 能有什么办法? ” 三宝说:“师傅,你不是认识那个叫小岛的日本军官吗? 找他求求情,不愁不 能把石头给救出来。” “不行! ”常敬斋摆摆手说,“给日本人低三下四,我做不来,别说还是他小 岛次郎了。” 三宝跺了跺脚说:“师傅,这个时候你还清高,救人要紧嘛! ” “救人也要讲原则! ”常敬斋黑着脸对三宝道。 夜里,常敬斋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常石头的脸,这张 脸从可亲可爱的脸逐渐变成调皮捣蛋的少年脸。对于常石头,常敬斋的内心是复杂 的,这复杂的内心里爱、愧疚、失望交织在一起。作为父亲,他体会到了失败, “子不教,父之过”呀,常石头从一个单纯的孩子变成一个玩世不恭的成人,这里 面隐藏着性格的因素,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自己教育的责任。 这些年来,对翡翠雕刻的投入,使他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工作狂,这让他失去了 许多与成长中的常石头交流的机会。 现在他被日本人抓进了民夫队,那日子可想而知,从未从事过体力活的常石头, 真够他喝一壶的。但常敬斋想,民夫队又不是集中营,虽然免不了流汗,受些皮肉 煎熬,但安全却无大碍。这样一想,他似乎焦急的内心中稍微平静了些。他披衣走 出来,站在漆黑的夜里,他看见来凤山上日军的探照灯,剑一样地划过黑夜,将安 静的夜划得支离破碎。 清晨,三宝牵着马,驮着一夜未眠的常敬斋从和顺古镇去腾越城时,老远就看 见城门口围了大群人,直到他们来到了腾越城门口才幡然醒悟,那些把脖子伸得像 鹅一样的人群正在城门楼下仰望城楼上挂着的一颗人头。 三宝说:“师傅,那城楼上挂着一颗人头哩。” 常敬斋揉了揉眼睛说:“好像是一颗人头,三宝,把马再往城楼下拉近点。” 三宝往前走了几步,他万分惊讶地发现,那是常石头的人头。身上顿时打了个 冷战。当他抬起头来看师傅的时候。他看见马背上的师傅大张着嘴,呆呆地凝望着 儿子挂在城楼上的鲜血淋漓的头颅,目瞪口呆。 “师——”三宝“傅”字没吐出嘴,常敬斋就重重地从马背上摔下来了。 ’三宝后来听人说,常石头在工地上用那把从远征军的逃兵手上买的手枪,打死了 那个总是牵着狼狗威胁他的日本人,当然,生来就怕狗的常石头还在那只凶恶的狼 狗扑向他的时候,镇静地击毙了狂吠着扑向他的狼狗和另一个日本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