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废墟之上 1 正义的长剑终于在1944年的5 月拨开了笼罩在怒江以西的入侵的乌云,和平的 晨曦开始照耀在滇西沦陷了两年的大地上。在怒江的东岸,与日军长期对峙的远征 军第二十集团军和国军五十三、五十四两个军,下辖5 个师、15个团的庞大部队, 强渡怒江,兵分两路向高黎贡山和腾北向日军发动了声势浩大雷霆万钧的大反攻。 经过一个多月的浴血奋战,收复了腾越县城和郊区以外的全部失地。入侵腾越的日 军,被铁桶一样围困在腾越城和城郊的来凤山上。 腾越城又名“石头城”,当年,城边的先人们为了防止敌人进攻城池,用巨石 修筑了坚固的城墙。 原本为抵御外敌修建的城墙,如今却成了敌人负隅顽抗的屏障。国军发动的多 次攻城,均以失败告终。 陆上攻城未果,只能求助于空军,援华美军“飞虎队”,担任了轰炸腾越城墙 的重任。数十架编队的美军“飞虎队”战机,鹰一样扑向腾越城的上空,将重磅炸 弹雨点一样倾泻在腾越城里。为彻底消灭困兽,多少代城边人修建的腾越城,在狂 轰滥炸中成了一片废墟。但坚固的城墙,依旧岿然不动,它的抗轰炸能力,超出了 “飞虎队”的想象。 城墙牢不可破,这让垂死挣扎的日军又看到了一线生机。大量日军依旧龟缩在 城墙的工事里,等待突围逃生的机会。作为城防指挥官的小岛次郎,别出心裁地让 日军敲掉了城墙上的城垛,这让“飞虎队”投下的重磅炸弹,在从空中落到城墙时, 就弹开,在别处炸响。看着“飞虎队”的炸弹奈何不了城墙,小岛次郎就向藏重大 佐夸下海口,说“飞虎队”的炸弹不过是向日军献上的礼炮,他要让攻城的中国军 队尸横腾越城外,并且血流成河。 常敬斋回到了和顺古镇,搬了把躺椅像看鸟群一样仰望着“飞虎队”的轰炸机 群从自己的头顶上空掠过。炸弹爆炸后巨大的响声让离腾越城八里地的和顺古镇的 人们清晰可闻,大地的颤动让和顺古镇的木房子都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 轰炸刚开始的时候,日军在来凤山上组织的防空火力让轰炸机群不敢低飞,但 当“飞虎队”的重磅炸弹将来凤山顶掀了个底朝天后,日军的防空火力就荡然无存 了。那些技艺超群的“飞虎队”员,不无炫耀地将轰炸机飞得越来越低,低得有一 天喜欢看热闹的三宝回到常家大院时欣喜地告诉常敬斋,说他在田畴上清楚地看到 了飞机驾驶舱里头戴护盔的飞行员了。 美国“飞虎队”的轰炸机,彻底地扑灭了骄横自负的日军的嚣张气焰。他们像 蚂蚁躲在蚁穴里那样躲在城防地下工事里。过去曾当面指责小岛次郎建工事像建宫 殿一样的藏重大佐,而今不得不佩服小岛次郎这个帝国军校高才生的深谋远虑。 如何在城墙上炸开一个缺口,这成了国军上层和“飞虎队”都倍感头痛的问题。 国军一九八师组织了数个爆破队,准备再次实施陆上爆破。但腾越城的东西北三面, 都是大盈江流域坝区的水田和纵横掺杂其中的河流。此时又正值水稻蓬勃生长的季 节,翠绿的水田,平展展一片,成了日军极易防御的开阔地,要接近城墙,只有南 门外及东南,西南的两处城角。作为日军城防指挥官的小岛次郎,不仅是一个进攻 的好手,更是一个防御方面的专家。他早在城垣之上,步步为营,精心修建了几百 个小堡垒和防御工事。为防止空军的轰炸,他在每一所房屋的下面,都用坚硬的大 石块修筑了牢固的防空洞和交通壕。 一九八师的数个爆破队,除了让十余名经验丰富的爆破手成了日军的活靶子最 终壮烈牺牲外,一无所获,他们甚至连冰冷的城墙都没触摸到。这样,炸开城墙的 任务又再次落到了“飞虎队”的身上。连著名的“飞虎队”的司令陈纳德将军,也 不得不亲临轰炸机队,要其手下多动动脑筋。后来,办法终于想出来了,那就是在 重达一千磅的炸弹上安装上巨大的铁钉,让从飞机上扔下的炸弹能够牢牢地钉在城 墙顶的台面上。 小岛次郎中佐怎么也没想到“飞虎队”会独出心裁地使出这么一招,他眼睁睁 地看着巨型的炸弹纹丝不动地落在城墙顶上,将城墙炸开一个又一个的缺口,看着 憋足了劲的中国攻城部队,狂涛一样呼啸着涌向腾越城的城墙缺口。 自知大势已去的小岛次郎中佐,用一块日本的膏药旗扎在头上,踉跄着步子登 上腾越城墙,将脖子伸得像一只吊在火炉上的烤鸭那样遥望了一下东方,然后跪下, 就举起军刀,深深地扎进了自己的腹中…… 中国远征军攻下腾越城的消息,伴随着扬花稻穗的清香在腾越大地上传开来了。 和顺古镇上,许多人家自发燃响了爆竹,随即,锣声、鼓声也响了起来,整个和顺 古镇成了欢乐的海洋,尽管在八里地外的腾越城里,攻入城内的远征军部队,仍在 进行着残酷而艰巨的巷战。 常敬斋也来了精神,他先是站在常家大院内,扯开尖尖的嗓子唱了一段大戏《 打虎上山》,接着就大声唤着三宝,要他去镇上的铺子里买几个大灯笼来。 就在常敬斋扶着梯子,指挥着徒弟三宝悬挂红红的灯笼的时候,一群荷枪实弹 的国军闯进常家大院来了。 “你们这是要干甚? ”领头的国军军官用浓烈的北方口音问道。 站在梯子上专心地挂着红灯笼的三宝回过头来,低头看了一眼那个操北方口音 的国军军官说:“报告长官,我们正张灯结彩庆祝国军攻克腾越城。” 那军官仰头看了一下刚挂上屋檐的红灯笼,又低下头来,看着扶着梯子的常敬 斋问:“谁是常敬斋? ” 常敬斋松开扶着梯子的手,恭敬地说:“在下就是。” 那军官听了常敬斋的话,手冲他的部下一挥说:“把他给我抓起来。” 几个士兵迅速扑过来,不由分说就将常敬斋捆了个结结实实。 被五花大绑的常敬斋觉得一切来得太突然,突然得让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奋 力挣扎着说:“长官,你们凭什么抓我? ” 那个操北方口音的军官瞪一眼常敬斋说:“咱明人不做暗事,实话告诉你吧, 咱们是远征军锄奸队的,有人举报你是汉奸。” ’“汉奸? 长官,你们肯定是 搞错了。我一个手艺人,怎么会是汉奸呢? ”常敬斋说。 三宝这时也赶紧从梯子上下来,他说:“长官,你们肯定是搞错了,我师傅与 日本人有血海深仇,可以说是不共戴天,他怎么会是汉奸呢? ” “小子,你给咱说这些没用,是不是汉奸,让他到队部说去! ”那军官重重地 推了一下常敬斋说。 “你们这些瞎了眼的,别抓我师傅,他不是汉奸! ”三宝大声叫唤起来。 “臭小子,你别跟我瞎嚷嚷,小心我连你一起抓了! ”那军官用手指着三宝的 额头警告说。 “三宝,”常敬斋制止道,“你也别为难这个长官,他也是奉命行事。这世间 之事,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我走后,你马上去找黄剑峰黄副大队长。” 那国军军官显然是有些不耐烦了。他又挥了挥手说:“带走。” “且慢,”常敬斋站定说,“长官,我跟你商量一件事,你们别这样五花大绑 我,别这样押着我。这和顺古镇上都是乡里乡亲的,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我乖乖 地跟你们走,出了和顺古镇你们再绑我押我,行不? ” “没看出你这老家伙还挺要脸面的,现在知道要脸面,过去就别做汉奸! 不绑 你,你想得美! ”那国军军官大声吼道。 “我不是汉奸! ”常敬斋也高声道。 “他娘的,嗓门还怪高哩,我看你还理直气壮呢? ”一个士兵边说边举起枪托 要揍常敬斋。 那军官挥手制止了那举起了枪托的士兵,阴沉了脸说:“别跟他哕唆,带走! ” 常敬斋被锄奸队推搡着出了常家大院。在古镇深深的巷子里,挤满了看热闹的 人。握了枪走在前面的士兵,一边驱赶着人群一边吆喝道:“老乡们,让开让开, 别妨碍我们抓汉奸! ” “我不是汉奸! ”常敬斋跺着脚分辩道。 “你再嚷,小心我掌你的嘴! ”那军官冷冷道。 “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是汉奸! ”常敬斋一脸委屈地说。 “这个呀,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 “就是,这常老板平日里看着挺清高的,怎么要去做汉奸? ” “清高,清高八成是装的! ” “这常家在古镇上,也是有名望的人家,这下可好,八辈子的脸面都丢尽了! ” 这些议论像一把把匕首,把常敬斋的心里划得鲜血淋漓。 “老天,你怎么要让我受这样大的委屈? ”常敬斋的内心呼喊着。 常敬斋被锄奸队的军人押着,走进了残垣断壁的腾越城。腾越城里,搜杀日军 残兵败将的战斗仍在进行,时有或激烈或疏落的枪声传来。瓦砾一样的腾越城,让 常敬斋触目惊心。他看见文星楼前的省主席龙云的铜像,被炸弹削掉了头颅,只剩 下一个无头的躯干。整个腾越城里,弥漫着的都是呛得人直咳嗽的硝烟的味道。从 战事未结束就开始锄奸这点可以看出来,无论是远征军或是腾越的民众,对汉奸犯 下的罪行已是深恶痛绝。 三宝在师傅被锄奸队抓走后,已是心急如焚,他骑一匹快马直奔界头,去找腾 越抗日游击大队的黄剑峰副大队长。当他赶到界头时,得到的是黄剑峰不久前阵亡 的消息。 常敬斋被带到了原警察局用来关犯人的拘留所。在这个原本就不大的拘留所里, 关满了汉奸。 常敬斋在这里见到了伪县长钟镜秋和杨吉品父子和其父子手下的喽哕们。看着 常敬斋被带进拘留所来,杨吉品的脸上生出了一脸怪笑,他对跟他关在一起的手下 喽哕们龇了龇牙说:“老子杨吉品,就是死也要找个垫背的,看见了吧? 就是被抓 了,我也要让腾越人害怕,我只要恨谁,我就咬谁,也让他像我一样蹲到号子里来 !” 在常敬斋看来,这拘留所简直就是个地狱,和这些大小汉奸们关在一起,就是 和鬼关在一起。 常敬斋住的那间牢房,一共关了八个人。在常敬斋没有进去之前,那七个人都 是杨吉品“维新社”的小汉奸。曾为争夺远离马桶的地铺而相互大打出手。现在常 敬斋进来了,马桶边自然也就成了常敬斋的地铺。常敬斋在地铺上坐下来,就闻到 了浓烈的尿臊味。 提审常敬斋是在夜里,两个看守押着常敬斋进了过去警察局的刑讯室,被安排 坐在一个不苟言笑的国军军官的对面。在常敬斋的头顶上,亮着的是一盏美式高倍 汽灯,那汽灯的光线贼亮,亮晃晃的光线照着常敬斋的头顶,常敬斋的脑子里顿时 就空白一片了。 那汽灯光线还特热,烤得常敬斋的额头上直冒汗。就在常敬斋伸手往衣服口袋 里掏手帕准备往头上抹汗时,那个表情严肃不苟言笑的军官突然张嘴问话了—— “姓名? ” 常敬斋慌忙把拿出的手帕又装了回去,赶忙回答道:“常敬斋。” “年龄? ” “50岁。” “职业? ” “手艺人,做玉雕的。” “为什么要做汉奸? ” “我没做汉奸! ” 这句话常敬斋不是说出来的,他是叫出来的。 那审问他的国军军官被他的叫声吓了一跳,但他马上镇定下来,双眼圆睁,直 视着常敬斋说:“但有人向我们举报,说你是汉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