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举报我? ”常敬斋疑惑地看着审问他的国军军官问,“谁举报我? 我常敬斋 在腾越城可没得罪过任何人,是何种歹人出此歹心害我? ” “举报你的人,我们暂时不会告诉你。”国军军官将桌上的卷宗拿起来扬了扬 后对常敬斋说,“这里面装着的,就是举报你的材料。” “那是诬陷! ”常敬斋说。 “是不是诬陷,那就不是你说了能算的了。我现在提醒你,如果确实干过对不 起国家和民族的坏事,最好还是从实招来。别存任何侥幸心理。 进了这间刑讯室的人,都知道锅子是铁铸的! ”那国军军官偏头看了看刑讯室 的老虎凳和电椅。他是想借此告诉常敬斋,这些刑具绝不是摆设。 “我没干过任何对不起国家和民族的事,我是一个本本分分的手艺人,做的是 翡翠雕刻和买卖的生意,不是什么汉奸! ”常敬斋解释道。 “常敬斋,你听好了,你是不是汉奸,你说的不算,我说的也不算,只有事实 说了算。现在有人举报你是汉奸,人家可是有证人证据的。你要证明自己不是汉奸, 你就得找出自己不是汉奸的强有力的证人证据来。我不知道你听懂我的话没有? ” 审讯他的国军军官用手敲了敲桌面说。 “我听懂了。”常敬斋觉得这军官说的有几分道理,回答的语气也显得心平气 和了许多。 “听懂了就好! ”那军官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上,吩咐在一旁记 录的年轻军人道:“小孙,你把举报人的材料逐条逐条给他陈述一遍,让他逐条逐 条回答。” 军官边说边将桌上的卷宗递给那个叫小孙的年轻军人,然后非常惬意地靠在椅 子上,吞云吐雾起来。 “常敬斋,在日军占领腾越城期间,你与日军腾越城防指挥部的小岛次郎中佐 过从甚密。这是事实吗? ”叫小孙的年轻军人边看卷宗边问道。 “过从甚密谈不上,但确实有过往来。”常敬斋如实地答道。 “小岛次郎与腾越城做洋纱生意的王老板的女儿王翠结婚,你去贺喜了,对吗 ?”叫小孙的年轻军人问道。 “我是参加了婚礼。”常敬斋答道。 “为了巴结小岛次郎,你亲自到小岛次郎的城防指挥部,为他做翡翠雕件,有 这回事吗? ” “有这回事,但并不是为了巴结小岛,而是去获取日军的城防图。”常敬斋回 答道。 “小岛次郎还发给了你特别通行证。你拿着特别通行证,大肆从事汉奸活动。 是这样吗? ”小孙手捧卷宗问道。 “小岛是给我过特别通行证,但我并没有拿它从事过任何汉奸活动。倒是利用 特别通行证,为腾越抗日游击大队护送过药品出城。”常敬斋说。 常敬斋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与小岛次郎的交往,举报人是如此清楚,几乎到了 如数家珍的地步。好在自己与小岛次郎的交往中,并没有见不得人的事,所以常敬 斋并不慌张,逐条问题均从容作答。 那年轻的叫小孙的军人问完常敬斋,就坐下了。一直都靠在椅背上吞云吐雾的 军官,突然直起身子,将手上的烟屁股往地上一扔,站起身来说:“常敬斋,你先 前说,你去小岛的城防指挥部给小岛雕翡翠,目的是获取城防图,你要日军的城防 图干什么? ” “我是接到了腾越抗日游击大队的黄剑峰副大队长的指示。他要我千方百计搞 到日军的城防图,这对国军的反攻意义重大。当时刚好小岛请我去为他雕翡翠摆件, 我觉得是个难得的机会,就带徒弟去了。我并不想巴结什么小岛次郎,是黄剑峰要 我跟小岛次郎往来的,目的就是打探情报。 黄剑峰还说,要我跟小岛次郎交往,不是他个人的意见,而是腾越抗日政府同 意的。”常敬斋解释道。 那国军军官听了常敬斋的话,又燃上了一支烟,吸了一口后说:“常敬斋,你 提供了一个重要的人证,那就是你说的黄剑峰,你要证明你不是汉奸,要证明你跟 小岛次郎的交往是组织交给你的任务,就必须要找到黄剑峰。当然,我们锄奸队也 会帮你找。有了黄剑峰的证明,你才可以免去汉奸嫌疑。” “我已在你们锄奸队抓我时,吩咐我的徒弟去找黄剑峰了。长官,我可把你看 成青天大老爷了,你可要为我洗去冤屈呀! 这汉奸的恶名,我常敬斋背不起哟! ” 常敬斋的语气中,充满了恳求。 “等找到黄剑峰再说吧,”那军官依旧阴沉着脸威严地站起来,对等候在门口 的看守说,“把疑犯押回牢里去。” 常敬斋在拘留所里,等待三宝的消息。但时间一天一天过去了。三宝依旧杳无 音讯,这让常敬斋的心情显得越发烦躁和不安,他想,三宝一定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被拘留的汉奸,每天中午就在拘留所外那小小的院子里放风。所谓放风,事实 上也就是晒晒太阳,像钟镜秋、杨吉品这样的罪大恶极的大汉奸,放风时都带了沉 重的脚镣。这钟镜秋自从被抓进来以后,已是心如死灰,成天唉声叹气。昔日伪县 长的威风,早已荡然无存,对死亡的恐惧已将他一个红脸胖子折腾得面容憔悴,每 天放风的时候,他都赖在屋子里不出来,一定要等看守催得发了火,他才拖着脚镣, 懒洋洋地出来。 大汉奸杨吉品跟钟镜秋不同,每天放风,他总是第一个出来,而且有意地把脚 镣弄得哐啷哐啷响。他出来后,就会一屁股坐在院子中央,接受手下喽哕们的问候。 有时,也像在“维新社”时那样,冲手下喽哕们发号施令。他刚抓进来时,个别小 汉奸认为他完了,对他不理不睬,于是他就鼓动儿子小六九串通狱中的汉奸一起整 治这个小汉奸,硬是让那个小汉奸的小拇指骨折了才罢休。为了证明自己的余威仍 在,有一天放风时,他要原来“维新社”便衣队的小队长张麻子自己扇自己十个耳 光。这张麻子看了一脸杀气的杨吉品,硬是当着众汉奸的面重重地扇了十个耳刮子, 直将自己的半张麻脸扇得像掺了杂粮的发面馒头。 这拘留所里,杨吉品最恨的人就是常敬斋。 他恨常敬斋,是因为他固执地认为常敬斋打内心里看不起他。 杨吉品看到一个人呆站在院子角落里阴沉了脸晒太阳的常敬斋,就手提脚镣的 铁链哐啷哐啷地走了过去。近了常敬斋,就一脸怪笑地对他道:“常老板,你也进 来啦? 真没想到,常老板跟我杨吉品还挺有缘分嘞! ” 常敬斋将头扭在一边不理他,但死皮赖脸的杨吉品却不会轻易放过他:“常老 板,你这人啊,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不好。总以为自己是美玉,别人都是丑石。 常老板,你是做翡翠生意的,翡翠是什么,是美玉? 是珍宝? 但在我眼里,还不都 是石头! 现在,我们可是一样的了,都是石头,都是被人骂的汉奸。常老板,我们 可都同是天涯沦落人呀? ” “你是汉奸,我不是。”常敬斋冷冷地答道。 “那我问你,常老板,不是汉奸,锄奸队把你弄到这号子里来干啥? ”杨吉品 依旧一脸怪笑地问。 “这你要去问锄奸队。”常敬斋冷冷道。 “常老板,我问锄奸队干什么? 我杨吉品又没说我不是汉奸? 我做汉奸怎么的 ?不承认自己是汉奸的是你,你该问问锄奸队,是谁要把你弄这里来的?”杨吉品一 脸得意地道。 常敬斋没想到这世上会有如此不要脸的人,成了汉奸,心里一丝羞愧都没有, 还如此理直气壮。他厌恶地转了身,自个儿进了自己的囚室。 他的骄傲让杨吉品觉得自己受了伤害,杨吉品在他身后大叫道:“常敬斋,老 子杨吉品明人不做暗事,就是我把你弄到这里来的! 你以为你高尚了? 你跟老子一 样,成不了美玉,生就是做石头的命! ” 听着气急败坏的杨吉品像疯狗一样狂吠不止,常敬斋“哈哈”大笑起来。沮丧 的杨吉品提着铁链走到院子中央,对凑到他身边的儿子小六九说:“把跟常敬斋关 一屋的那几个弟兄给我召来。” 夜里是狱中最难熬的日子。蹲过号子的人都知道那漫漫长夜的滋味。白日里, 打打牌,看看外面太阳如何来到院子里,又如何从院子里溜走,一天也就对付过去 了。夜里却不同,夜里不能打牌,夜里虽然偶尔也会有月光,但看外面久了,就觉 鬼影憧憧,闹得你后半夜一身冷汗。所以,打发下半夜的最好办法就是讲白话。讲 白话是腾越方言,就是讲故事,拉家常什么的,有点像北方人说的讲“段子”。 几乎所有的犯人都喜欢在夜里讲白话,或者听他人讲白话。白话是囚犯夜里的 “盛宴”。而最诱惑人的“盛宴”自然是男女之事了,常敬斋虽然不与这群小汉奸 同流合污,不跟他们讲白话,但耳朵却不争气地听上了他们讲白话,言语的入侵不 是心能挡住的。这讲得好的白话,就是那种能挠痒痒的白话,他将人的欲望含而不 露地就给撩拨起来了。这白话,有的精致,有的粗俗,有的含蓄,有的露骨。白话 讲的好坏,跟修养密切相关。 要这群下三滥出身的小汉奸讲好的白话,自是痴人说梦。每天都这样,从靠窗 的那个小汉奸开始讲,因为他的口才最好。今天夜里小汉奸咳嗽了一声开始讲白话 :“前两年,我们寨子里有一头牯牛,这狗日的牯牛太厉害了,为了跟邻家的母牛 偷情,把牛厩都掀翻了。硬是冲到了邻家牛厩里去,把那母牛搞得哞哞直叫。邻家 的人听到牛叫声,就拿把快刀出来了,把那骚牯牛给阉了。但这阉了的牯牛夜里还 是掀了牛厩去找那母牛,那母牛还是被这阉了的牯牛搞得哞哞直叫……” “小子,不对吧,那玩意儿都没有了,还能? ”被叫做麻哥的汉奸咂了咂嘴不 相信道。 “麻哥,你听我讲嘛,那阉牯牛还有嘴嘛。” 众汉奸是一阵哄笑。躺在床上的常敬斋知道这些汉奸的话都是冲自己来的。 这时,睡在常敬斋旁边的汉奸道:“弟兄们,我也来讲一个没鸡巴的故事。从 前,我们家住的巷子里有条白狗,跟另一条黑狗打架,被黑狗把东西咬了。这白狗 先前有一相好的,是条黄母狗,自从白狗的东西被黑狗咬后,就不理会白狗了,就 跟黑狗姘上了。” “这故事没意思。”那麻脸汉奸道。 “麻子,有意思的在后头呢。那黑狗后来总是当了白狗的面,日那条黄狗。后 来,那白狗被活活给气死了。” “就是人,也会被气死的! ”一个汉奸掀了掀背子说。 刀疤说:“讲的都是没鸡巴的牛啊狗的,讲个没鸡巴的男人的故事来听嘛。” “没鸡巴的男人是太监,你想听太监的故事? ” 那个靠窗的口齿伶俐的汉奸问。 “哪个说要听太监的故事了? 这太监是没鸡巴,但没鸡巴的不一定都是太监。” 刀疤阴阳怪气地说。 众汉奸就响起一阵怪笑。 “够了! ” 忍无可忍的常敬斋翻身起来,愤怒地制止道。 “怎么了,常老板,我们说的是没鸡巴的男人,又没说你,你跟谁生气发火呀 ?”刀疤依旧阴阳怪气地道。 靠窗的那口齿伶俐的汉奸也来插科打诨,他说:“疤哥,你没说人家常老板, 那人家常老板为什么生气? 这世间的事千奇百怪的多得很,万一人家常老板真没那 玩意儿呢? ” 这家伙的插科打诨激怒了常敬斋。愤怒的常敬斋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一样扑向了 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