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妈的,常老板,你干啥? 老子帮你说话你还打老子! ”那靠窗的汉奸大叫起 来。 “弟兄们,这死老头子打我们兄弟,大家说怎么办? ”那刀疤撸起袖子问道。 “打死这老东西! ” 众汉奸就恶狼一样扑向常敬斋。 毕竟是习过武,有拳脚功底,常敬斋在以少打多的混战中并不完全处于下风, 没有出现寡不敌众的颓势。加之他已被充分激怒,拳脚出得就狠,屋子里不时响起 汉奸们的惨叫声。 等看守们打开牢门,提着马灯走进来时,屋子里已是一片狼藉,两败俱伤。七 个汉奸躺在地上,正爹呀娘地疼得直叫唤。常敬斋坐在墙角。他的拳头可能是因为 愤怒,用力击打在墙上,已变得血肉模糊。他的一颗门牙也被打掉了,鲜血从嘴里 流出来,把衣服的前襟都染红了。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披了衣服站在院子里大声问:“出什么事啦? ” 一个看守就在常敬斋他们的牢房里大声答道:“长官,没什么大事,狗咬狗了 !” “死到临头了,还改不了吃屎的本性。想打架手痒了是不是? 明天老子让你几 爷崽对练! ”那军官站在月光如水的院子里骂了一通后,就回自己的住处睡觉了。 常敬斋在地上摸索了一阵,终于摸到了那颗被打掉的牙齿。他像珍藏宝物一样, 把牙齿藏在了枕下。虽然手上传来钻心的疼痛,嘴里是咸甜咸甜的血腥味,但他身 上,却涌起了一种少有的痛快。听着那七个汉奸长一声短一声地呻吟,他苍凉的心 中竟有了一丝骄傲和自豪了。 一晃十几天过去了,牢里那七个汉奸,就是借二十个胆子给他们,他们也不敢 招惹常敬斋了。 常敬斋的地铺,也被他们主动调整到了远离马桶的地方。他们对常敬斋的称呼 也改了,成天“常爷常爷”地叫个不停。但这些汉奸发现,这备受尊敬的常敬斋, 脸色却一天比一天阴沉了。 常敬斋在等三宝找黄剑峰的消息,他内心焦灼得都快冒出烟来了。在一个下过 几丝冷雨的傍晚,看守告诉常敬斋,说让他去接待室,有人来看他了。 来看他的人正是他久盼的三宝。 三宝给他带来了几种御寒的厚衣服和毛衣。 常敬斋从三宝沮丧的脸上看出来了,他找黄剑峰并不顺利。但有思想准备的他, 在听说黄剑峰牺牲的消息后,还是像遭了晴天的霹雳那样惊呆了。 三宝看着师傅的背影消失在了局子里,才走出了探询室,牵了马准备回和顺古 镇的常家大院去。秋雨后的腾越城上空,乌云散去,天空却又密布了血一样的火烧 云。先前逃往乡下的许多城里人。现在回来了,有的在炸毁的宅子前哭天抢地,更 多的人选择了沉默。街上,卖稀豆粉和烧腊的街边摊子又摆了起来,无论经历多大 的创伤,生活仍要继续。三宝在街边的摊子上买了一碗稀豆粉泡饵块,稀里呼噜地 吃了,算是对付了肚子。但他骑马途经原先的范家宅子时,看见那个过去被杨吉品 点火烧掉的宅子前站着老老少少的一群人。 等近了三宝才发现,是盐商范茂才带着一家老小回来了。三宝看着无家可归的 范茂才,心里就生出些内疚和愧意来了。他看见范茂才胖胖的老婆像一只青蛙一样 扑在地上抽搐着的身子,又听到了这青蛙一样的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停住马, 想安慰一下这因无家可归而悲痛不已的女人。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盐商范茂才数落自己老婆的声音:“都说你们女人 头发长见识短,现在我算是领教了,一座宅子不在了,你哭得比你妈死时还伤心; 一座宅子就瞎了你的眼啦? 损失了一座宅子,换得老子一个抗日英雄的名声,值! ” 女人听了范茂才的话,就像一个充足了气的皮球一样蹦起来了,她一手叉腰, 一手指着范茂才说:“你要那些虚名干啥? 抗日英雄? 抗日英雄能当饭吃? 能顶房 子住? ” 范茂才摇着头说:“你这婆娘家呀,真的是鼠目寸光! 我做了抗日英雄,今后 政府还不让我干个商会会长什么的? 当了商会会长,不就可以控制洋纱、茶叶,到 那时,老子范茂才就不再仅是什么盐商了,那就是雄商巨贾了。你别成天哭天抹泪 的,让别人看了笑话你一点觉悟都没有。今后张县长接见咱们,你可不许哭,不许 提房子的事,否则,我跟你没完。” 三宝怎么也想不通,这范茂才日本人一来,他比兔子还快就逃到乡下去了,怎 么回城就成了抗日英雄了呢? 这时三宝看见有人骑马过来了,来人见了范茂才,就 翻身下马来,用充满无限敬重的语气对范茂才说:“范老板,你这腾越城的大英雄, 过去还真看不出来,你有如此好的枪法,一杆猎枪杀了好几个鬼子哩。” 三宝这下全闹懂了,自己师傅杀的鬼子,现在功劳却记在了范茂才的身上了, 而这范茂才也就厚颜无耻地将错就错了。原本一心都是内疚和愧意的三宝,这下心 里挤满了鄙夷,他冷眼扫了一眼范茂才,就牵马打他身边过去了。 庆祝收复腾越的大会,是跟公审枪毙罪大恶极的汉奸钟镜秋、杨吉品父子的大 会一起举行的。 用枪毙汉奸的枪声来做收复腾越城的礼炮,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大会被安排在 东营大教场举行。 大会那天,整个腾越城万人空巷,纷纷拥向了东营大教场。 而钟镜秋和杨吉品父子,在头一天傍晚就知道了自己的末日。那天夜里,知道 自己末日来I 临的钟镜秋是被两个身强力壮的看守架回牢房的,他在知道判决结果 时小便失禁尿湿了裤子。人也被吓瘫了。杨吉品父子听了判决结果,都装出了一副 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杨吉品还嚷着向锄奸队的军人要酒喝,锄奸队的军人满足 了他的要求。还为他父子备了一桌酒菜。这父子俩就坐着海吃山喝起来。当第二瓶 酒见底的时候,杨吉品将酒杯端起来,对坐在自己对面的儿子小六九说:“儿子, 明天咱爷儿俩就要一同上路了。干! 下辈子我们再做父子! ” 但小六九却没把酒杯端起来,他哽咽了一下,喷一口酒气说:“爹,下辈子, 我们还是各投各的生算了,下辈子我不想做你儿子,下辈子我想投生到规矩的人家, 我想多活几年。” 听了儿子小六九的话,杨吉品彻底蔫了。他把满满一杯酒泼在地上,然后站起 身来,迈着迟缓而艰难的步子,回自己的牢里了。 庆祝腾越城收复的大会选了一个好日子,那天秋阳高照,碧空如洗,鼓锣喧天。 人们也像这好天气一样,一洗笼罩在心里长时间的阴霾,露出了茶花一样美丽的笑 容。但这一天对于常敬斋而言,是如此残酷而又漫长,漫长得超过了一生。 在这一天,他和其他小汉奸一样,陪钟镜秋、杨吉品父子这样的大汉奸接受公 审。对于常敬斋而言,今天被枪毙的不仅是钟镜秋、杨吉品父子,还有他常敬斋。 唯一不同的是,他常敬斋是被眼睛杀死的。 押送汉奸的车队还没进入东营大教场,就被愤怒的群众包围了。排山倒海的群 众拥向汽车,石头土块雨点一样倾泻过来。他们把沦陷的耻辱,家破财失的愤怒, 通通发泄在了这些卖国求荣的汉奸身上。如果不是荷枪实弹的国军的阻拦和劝说, 这个押送汉奸的车队,会被愤怒的狂涛瞬间吞没。 那几个罪大恶极的大汉奸,身上背了斩标,排在了队伍的最前面。常敬斋被放 在了最后,胸前挂了一块“嫌疑汉奸”的牌子。常敬斋有点想不通,既然把他当成 “嫌疑汉奸”,那就是说他的案子还未搞清,他可能是汉奸也可能不是汉奸,既然 还在模棱两可之间,就不该把他跟那些认定的汉奸一起示众。理是这个理,但到哪 里去找说理的地方? 坐在主席台上的县长张问德,也看到了常敬斋。他先以为是自 己老眼昏花看错了人,就把秘书长唤到身边,问那站在汉奸队伍最后排的老头是谁。 秘书长告诉他,那是“嫌疑汉奸”常敬斋。 张问德说,汉奸就是汉奸,怎么会有嫌疑汉奸? 秘书长就说可能是事实还没完 全搞清楚吧。张问德说:“这人我认识,按理说他不会当汉奸的。” 枪毙了钟镜秋和杨吉品父子,算是给了这些小汉奸一次“杀鸡给猴看”的震撼 教育了。枪声的威慑力在停止以后依然继续。那些小汉奸在枪声中都变成了木偶。 呆若木鸡的他们被押解的士兵一个个又扔进了车厢。 三宝在拥挤的人群中看到了面无表情的师傅被士兵推上囚车去的情景,他还看 到了许多群众冲着师傅的背脊吐口水,嘴里还一个劲地骂他“狗汉奸”。三宝说, 你们搞错了,他不是汉奸,他是我师傅,吐口水的人群中就有人说,他不是汉奸你 是汉奸呀? 他说什么,汉奸是他师傅? 汉奸的徒弟也是汉奸! 揍他! 见有人要揍自 己,三宝拔腿跑了。庆功会在枪毙完大汉奸后热热闹闹地结束了。东营大教场里都 是蚂蚁一样散场而去的人群。跑出教场门的三宝,守候在教场门外,手里攥了一块 写着“冤”字的白布,准备在这里拦截县长张问德。 张问德县长是在众人散去后,才在众护卫的陪同护送下走出东营大教场的。张 问德刚一出东营大教场,三宝就双手举着写了冤字的白布条奔过来了。他奔到张问 德县长面前,就扔了布条“扑通”跪下并双手紧紧抱住了张问德县长的双脚,嘴里 一个劲地叫着:“张县长,你要为民做主。”任那些护卫怎么拉扯,三宝就是死死 地抱住张问德的脚不肯起来。 “年轻人,有什么冤屈好好说嘛。”张问德说。 “不是我有冤屈,”三宝说,“我是为我师傅鸣冤。” “你师傅有何冤屈? ” “他被锄奸队错当汉奸抓了。” “你师傅是谁? ” “腾越城的玉雕艺人常敬斋。” “年轻人,”张问德低下头说,“你是常敬斋的徒弟? ” “我是他的徒弟三宝。”三宝说。 “起来,起来,你师傅我认识,今天我坐在台子上也纳闷,他这样的人怎么会 做汉奸呢? ”张问德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把三宝扶起来。 三宝向张问德详细讲了事情的经过。 “张县长,过去黄剑峰指示我师傅与小岛接触,都说是请示了抗日县政府的。” 三宝提醒张问德县长道。 张问德县长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黄剑峰是曾向我汇报过,但他没说是你师傅 常敬斋,他只说是他过去一个做玉石生意的朋友。” “黄剑峰过去做玉石生意的朋友,就是我师傅呀。”三宝说。 张问德笑了笑说:“三宝,这不用你说我都知道。我过去口头上同意过黄剑峰, 但空口无凭呀。” 三宝说:“张县长,你这么大的官,你说一声我师傅不是汉奸,我师傅不就出 来了吗? ” “三宝,”张问德又笑了笑说,“这世上的事情哪有那么容易的。何况锄奸队 是国军的部队,我这县长管不了他们,只能跟他们商量。” 张问德的话让三宝叹了一口冷气,失望的他站起身来说:“我师傅上辈子到底 作了什么孽,这辈子要受这天大的冤枉。你说这日本鬼子进了腾越城,我师傅的儿 子被鬼子砍了头,跟鬼子结下了血海深仇。我师傅单枪匹马,用一杆猎枪,杀了个 鬼子人心惶惶。按理应尊为英雄才是。但现在功劳却落在了盐商范老板的头上,那 也就罢了,但还落一个汉奸下场,冤哟! ” “三宝,你说什么? 你说过去那在腾越城里用猎枪射杀鬼子的不是盐商范茂才, 是你师傅常敬斋? ”张问德吃惊地站了起来问。 “当然是我师傅。我师傅在小岛次郎的新婚之夜射杀了日军城防指挥所的哨兵, 回到石头商行后把猎枪藏在了墙的夹层里。被我发现了,我怕夹层不安全,就想到 范茂才的宅子是空的,枪藏在那儿比较安全,就是搜出来了,也找不到枪的主人, 我于是就把猎枪藏在他家宅子的屋梁上了。” 三宝头头是道地说。 张问德细心地听了,他叫来了秘书。他对秘书说:“请你通知一下县政府的其 他领导,表彰腾越抗日英雄和支前模范的大会延期举行。就说我说的,个别人的事 迹还需进一步查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