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是孱弱之梦幻 苏睦言和夏铭熏并肩坐在台阶上,从早上一直比到中午,又从中午一直枯坐到 傍晚。 因为体力不支而被迫停止的比赛,最终还是没有比出胜负。 夕阳是最美的颜料,将世界涂成金黄。 他们久久地坐在那里,没有说话。夏铭熏将头深深埋在胳膊里,苏睦言远远望 着夕阳失了神。 “走!”苏睦言拍了一下夏铭熏的后背,将他带到盥洗室。 找到水龙头,开到最大。 哗哗的水声,回荡在空旷的校园。 两个筋疲力尽的少年,额角带汗。 夏铭熏猛地将苏睦言的头按到水龙头下,冰冷的自来水从头浇灌,凉得透彻。 夏铭熏发出张狂的笑声。 就在他因为得逞而沾沾自喜的时候,苏睦言毫不客气地将夏铭熏的头一同按进 水池里,夏铭熏发出一声低吼,两个人随即扭打起来,然后同时体力不支,瘫软在 地上。夏铭熏依旧张狂地笑着,而苏睦言也因为刚才的胡闹难得的弯了嘴角。 夏铭熏用左腿从地上将自己支撑起来,踉跄了几下才站稳。咧着嘴露出一口白 牙,向苏睦言伸出一只手,两人重新回到台阶上坐下。 躲在楼梯间里看见两人微笑着坐到一起的陶云漪终于松了一口气。 本来很担心他们会发生冲突,现在看来上午的比赛只是两人的一出闹剧。 陶云漪循着夕阳,微微眯眼,嘴角挂着微笑,转身离开。 “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个星期。” 苏睦言沉默着点了点头。 “你怎么样?”夏铭熏笑着问。 “像你说的,还是老样子。”苏睦言苦笑。 又是一段时间的沉默。 “你觉得放任她这样下去可以吗?”夏铭熏收敛起笑容,变得严肃。 “你指什么?”苏睦言眯起眼。 “就是你先前说的,明明就是个画画的料,却偏偏和英语过不去。” 苏睦言低着头,用毛巾擦去脸上的水。没有应答。 “知道为什么伯母会反对,她会这么颓唐吗?”接二连三的提问,“苏睦言, 你真的觉得你很了解她吗?”夏铭熏怒目而视。 “不管是三年前的真相还是她的身世,你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下了定论。 “你最最高雅的母亲在极尽夸张之能事地讽刺挖苦过她之后,将她父亲盖棺定 论成一个流氓,并且言辞‘恳切’地请求她离你远远的,这些,你不知道吧?” 苏睦言猛然转过脸,紧锁着眉头,盯着一脸愤怒的夏铭熏。 “你什么意思?” “她为什么会一声不响地从你家离开,然后神志不清地出现在医院里,你一定 也不清楚。”夏铭熏开始冷笑。 苏睦言长年无表情的脸上,此刻是从未出现过的惊慌和心痛。 那种叫做悲伤的情感,是狂澜,把苏睦言整个吞没。 他怎么也没想到,他以为最最划算的交易,实际是一把利刃。 他以为母亲不会如此绝情,他还是太单纯。 苏睦言一个人枯坐在台阶上,仿佛会一直这样坐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朝如青丝暮成雪。 他终于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 三年前。 离开了苏睦言家之后的陶云漪一个人在街心公园里坐了很久。 直到星辰毕现,黑夜降临。 无论你对小言有着怎样的期许,他都无法给你。 那么,你会想一辈子陪着他,即使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共同语言? 如何能融入他的世界? 如果你们在一起,你的身世能不给他抹黑? 你以为你父亲是什么好人? 在艺界谋得一席之地?你以为会在纸上涂涂改改的都可以做画家? ………… 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放着睦言母亲的话。她尝试着从长椅上站起来,一步一步地 往前走,却感觉身体那么僵硬。 她原来有着这么不堪的身世。 她是劳改犯的丫头。 她的父亲原来不是什么大英雄。 他们原来这么不配。 是她不配。 贝多芬早年顶峰时期时创作的《悲怆奏鸣曲》,原来是预见了自己的命运。 那么,她在音乐阁楼的大门背后偷偷听完的《悲怆》,其实也预见了苏睦言和 自己的结局。 夜晚,范城的霓虹闪烁出繁华和妩媚,喧嚣和浮躁弥漫在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 呼啸而去的轿车。 繁忙堵塞的高架桥。 高声喧嚣的流行乐。 步履匆匆的行人。 她无处可去。 走一步都困难。 突然间感觉到眼前刺眼的光亮,她不由的用手遮住干涸的眼睛。 那是一辆奔驰而来的跑车。 刺耳的喇叭声响彻在耳边。 陶云漪感觉到身体飘浮在空中,像云朵一般轻盈。 灵魂被高高地抛起,脱离了身体,漫步在云端,俯视这个世界。 那种不用再挣扎地活着的快感,让人如此眷恋。 她身下的世界是那么喧闹,耳边那么多声音,却没有一个值得她为之醒来。 苏睦言,如果我抛下一切,仍然不能留在你身边,你不要怪我,我只能放弃。 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援救。 救护车从事故现场火速赶往医院。一路上止血、量血压、心肺复苏忙个不停… … 她从担架上抬出来的时候已经辨不出原来的模样。殷红的鲜血从四肢不断涌出, 浸湿了她淡紫色的裙摆,染红她苍白的面颊。 担架一路野蛮地横冲直撞,好不容易进入手术室。 值班的医生都忍不住打颤,那血肉模糊的样子在以前的解剖课上都没看到过。 还没来得及通知任何人,医生就宣布已经死亡。 大队人马正准备从手术室里撤出。 陶云漪一声微弱的哼哼。 医生才从门口折回,试图挽救这个看似已经无救的生命。 在那场长达二十个小时的手术中,陶云漪始终做着一个梦。 那是他们一起去看日出。要爬上一座望不到顶的山。 苏睦言说天气不错,快一些的话应该能看到日出。 两个人于是便在夜色中徒步前行。 山路崎岖不平,先前的大雨让山路变得很难走。 一路泥泞。 苏睦言拿着手电筒走在自己前面,有时回头来叮嘱她小心路滑。 苏睦言带头沉默,一路谁都不说话。 只有身边丛林中不时传出微小的声音,有时是蝉鸣,有时是树叶摩擦发出的声 音。 陶云漪其实心里很紧张,身旁一片漆黑,黑暗处还不时发出耸人的声响,只有 前方苏睦言手中的手电筒发出微弱的光芒。 他却不说话,搞得她心里毛毛的,汗毛全部竖了起来。 “那个……”终于忍不住。 陶云漪微弱的声音。 “怎么了?”苏睦言回过头。 “啊——” 就在陶云漪一边等着回应,一边往上爬的时候,脚踩空了。 顺着陡峭的山路,滑出去几米远,裤子在泥水中湿透。泥水溅了一身,灰头土 脸的。 脚崴了。 她不敢哭,心里却囧死了,居然被他看到她这副样子。 苏睦言听到他这一声尖叫,立刻绷紧了神经,一把抓住她乱舞的小手,跟着她 滑下去。 还好两个人都无大碍。 苏睦言哭笑不得,只能走到陶云漪身后,双手架在她咯吱窝里,将她从地上扶 起来,又半拉半抱地将陶云漪扶到最近的一棵大树旁。 等两人都在大树下坐下,陶云漪的心突然噗通噗通地跳个没完。 苏睦言主动握着她的手,居然一直没松开。 嗯——他的手很温暖,跟他冷冷的表情一点也不同。 修长的手指。大大的手掌将她的包裹起来。 很安定。 还不松开?还没松开诶! 陶云漪心里偷偷乐开了花。 “就知道你,没事在那里傻笑,不摔跤才怪。”苏睦言看到某人从刚才开始就 一直抽搐的脸,不觉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她的手怎么这么冷? 不觉望向陶云漪在黑暗中依旧显得苍白的脸颊。 下巴又尖了一些。少了些从前的婴儿肥。 腿脚都细细长长,整个人还是瘦瘦小小的。 衣服松松垮垮地耷拉在身上,倒还是从前的风格。 手还是冷。 不禁再用力一点,用手掌包裹住她的小手,掌心的纹路感受到她细细的骨节, 细微之处难以言表。他的心竟然也会有这样一刻的迫切,迫切地希望能给她温暖。 就这样等了一会儿,两个人各自心怀鬼胎…… “没有哪里受伤吧?” 陶云漪心虚地摇头。 “那我们就继续往前走!”这回要牵好她的手…… 苏睦言果断起身,陶云漪却在站起来的一瞬间又跌了回去。 “啊——” 苏睦言的心在那一刻沉了。 “怎么了?”不似从前的、焦急的语气。 “没事儿没事儿……”陶云漪连连摆手,“我——”吞吞吐吐。 “说!”苏睦言几乎在吼。 “可能——”陶云漪闪烁着两颗黑宝石一般的大眼,无辜道:“脚崴了……” “脚崴了不早说!”依旧不客气的语气,心里却松了一口气。 苏睦言重新坐下。 “左脚右脚?” “右脚。” 苏睦言在陶云漪面前蹲下,着温柔的力度,轻轻拉起云漪的右腿放到自己的膝 盖上。 小心翼翼。小心翼翼。 不敢触碰似的,慢慢靠近她的脚踝。 帮她脱下运动鞋。 呼吸声清晰可闻。 当指尖触碰到她纤细的脚踝,如同触电一般,全身几乎是一瞬间就僵硬了。 原来女孩子是比钢琴更神奇的存在。 假装镇静。 “这里痛吗?” “不痛。”无辜地摇头。 “这里?” 摇头。 “这里?” “啊——轻点轻点。” …… 树枝的间隙处,陶云漪眯着眼,看到被弥散的雾气折射得朦胧的月光…… 不知不觉就入了眠。 梦里繁花似锦、春暖花开。 醒来的时候陶云漪已经在山顶了。苏睦言就坐在身旁,安静地指给她日出的方 向。 血红的色彩,金黄的阳光,从云层中一点点喷薄而出,是世界上任何一种颜料 都描绘不出的绚烂和壮丽。 她哭了。 他一定是在夜色里背着她一步一步地从半山腰爬到了山顶。 只为了让她看到这个世界上最美的日出。 陶云漪被纱布一层一层包裹的脑袋里反复地回放着那段回忆。朦胧的月光、壮 丽的日出。 苏睦言宽大的肩膀。 她甚至都不愿醒来。 那一首《梦幻曲》,好像变成了梦魇。 热恋中的舒曼写信告诉克拉拉:“你说过:有时你在我面前就像个孩子。” 因为这一句话创作出三十首有趣的小品,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这首《梦幻曲》轻 盈融情,层层递进。 乐曲里的世界好像一个遥远的梦境,深远得遥不可及,却美好得让人舍不得放 手。 温暖、甜蜜的回忆,如今也只是个梦。 睦言,有时我会自私地想,如果没遇见你,该有多好? ——陶云漪 2006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