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曲 苏睦言站在琴房的阳台上,白衬衫、灰色V 领毛衣,戴着不常戴的无框眼镜。 手里那一封来自维也纳音乐学院的邀请函,米白色信封,在阳光下却显得刺眼。 他低下头,手边是陶云漪精心照料的仙人球,冬天越来越深,其他的植物都略 显破败,只有这小小的仙人球,竟然在顶部又长出一个小球来。 范城的冬天真得深了。 F 大近旁的河边有许多掉光了叶子1 的枯树。 陶云漪最近总是独自坐在枯树下面,只是静坐,看人流从桥上经过,喧闹的鸣 笛声都无法打扰到这里的宁静。 手里紧握着一枚硬币,什么也不做,只是枯坐,仿若入定。 那是初中毕业的那一天,苏睦言在许愿池前给她的。那时许愿池刚刚在范城市 中心的街心花园里修成,铜色的女神雕塑在池中央伫立着。许愿池吸引了很多市民 和游客。陶云漪恳请苏睦言陪同自己一起去,于是两个人在毕业那天结伴来到市中 心。 他们坐在靠近池子的木椅上凝视女神脸上安详的神情,夕阳下的女神很美,让 人想起《少女的祈祷》。游客们渐渐散去,他们走到池子近旁,她兴奋地找出一枚 硬币握在手里,双手合十,微微仰视女神,闭上眼许了一个愿望。一睁眼,看见苏 睦言木木地站在身旁发呆。 “喂!你怎么不许愿?” “没兴趣。”冷冷的,“一切都应该靠自己,许愿什么的只是自我安慰。”脸 又拉长了。 陶云漪听到这话,蔫蔫儿的,再不说话了。 手插在袋子里,憋着嘴巴,低头数着地上的方格子。 他叹一口气,“硬币拿来!” “这儿呢这儿呢!”立刻又来了精神! 虽然是为了满足某人奇怪的小需求,但还是认真照做,默默在心里许下愿望。 “呐,我们用的是同一枚硬币,所以啊,如果我的愿望实现了,你的也会实现!” 她得意地看着他。 后来,她自私地没有把硬币投给女神,而是留在身边。 那一年,他的愿望是能够去往音乐之都维也纳,在金色大厅里演奏他的贝多芬。 那一年,她却只希望陪在他身边,不离不弃。 他的愿望即将实现,她的却已走到了尽头。 陶云漪紧紧握着那枚硬币,因为用力,骨节发白,硬币的轮廓深深地印在掌心 里。然而这样的印记远远不够,她想要抓紧的那一刻早就随时光流走,即使她保留 了那一刻的凭据,也无法左右现在。 苏睦言走进空无一人的画室,捡起丢在地上的背包和画板,向河边走去。 第一次,他看她坐在枯树下的背影,突然发现,她原来那么寂寞,她从不曾这 般仔细地凝视过她入定的背影。冬天清冷的空气里,她显得那么单薄,仿佛无处依 靠。 他安静坐到她身边,隔着一个人的距离。他陪她一起望着结了冰的河。很久很 久,谁都没有开口。 天空毫无预警地下起小雪,路上的行人不禁感叹。她微微抬起头,用手捧住一 瓣雪花,看着它,如何仿佛挣扎般地慢慢融化,消失在自己的掌心。 直到她起身,转身离开,他才叫了她的名字。 “陶云漪,我们谈一谈。” 她背对着他,心想,他还是开口了,却不知为什么,自己会那么难过,连转身 看他一眼都提不起勇气。 “这是当年的资料,”他递去一叠纸,“我母亲……她说的不全是事实。” 她有些不知所措,心中却早已猜到。 结局是一样的。 “记得初中毕业那天我们一起去过的许愿池吗?”苏睦言抬起头问她,她回到 刚刚的地方,安静地坐下,一语不发,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以为,我们都有既定的目标,”他停下来转过头来,找寻她的目光,一无 所获。 “你本该是专注于画艺的人,当年的愿望,你一定还深铭于心。”他端详着她, 她的嘴角轻轻地抖动,“漪,是我自私了,自私地把你留在身边。” “你知道我的想象里,未来的你是什么样子吗?” 她沉默,他继续唱独角戏。 “屹立画坛。”他言简意赅。 四个字,她红了眼眶。 “别再让我继续自私下去了,我会恨自己,束缚了你。” “维也纳音乐学院寄来了邀请函,我会去。”他停顿,心里是悲痛的巨浪。这 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她抬起头,眼里除了泪,还有释然。 她会离开他的身边,她也有要去的地方。 有的人,因为已经爱得深刻,无论你在不在他身边,无论你们相隔多远,无论 隔着你们的是身份地位还是前缘后续,甚至生死,都已无所谓,你会守着那一份恋 慕,一个人也能天长地久。 “这样很好。”她终于开口,四个字,深沉宛转,仿佛已酝酿了一个世纪。 八个字,他们就可以各自离开。 她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悄无声息地泪流满面,眼泪如同全世界最美的琥珀。 他其实对她很好,处处为她着想。 他希望她完成自己的梦想。只不过,猜错了当年的愿望。 无人的河边,一枚硬币孤单单地落地。 睦言,你是我遇见的所有美好中,最让人心碎的一段。——陶云漪 2009 手机 上,夏铭熏传来短信:聚会地点中午十二点,地点是夏铭熏联络的高级餐厅。 所谓欢送会。 学生会文艺部、羽毛球社的成员统统到齐,不过是借欢送会的幌子光明正大地 狂欢而已。苏睦言想到这里就不自觉地皱眉。 餐厅果然豪华别致,夏铭熏把整个大厅包下来。山珍海味、飞禽走兽,一样美 味也没落下。一帮子穿着牛仔裤和破棉衣的穷学生在豪华的大厅胡吃海塞。 两三杯啤酒下肚之后,一群幺蛾子都露了原型,该吼的也吼起来了,坐不住的 干脆站到凳子上,刀子、叉子都是乐器……夏铭熏和两个羽毛球社成员在互相灌了 两杯红酒之后开始称兄道弟。 卢依眠、苏睦言、陶云漪三人坐在最旁边的桌子上冷眼旁观。 卢依眠坐在陶云漪右手边,褪去外衣之后是一身紫色蕾丝雪纺裙,手边一杯卡 布奇诺,随手翻着杂志。 苏睦言在卢依眠左手边,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个人,奇怪的氛围。 夏铭熏跌跌撞撞地走过来建议续场子。苏睦言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身边。 “你喝醉了,散了吧。” 夏铭熏满脸通红,一脸不满地挥了挥手“你小子别扫兴,我都安排好了,KTV 那儿都就绪了,真以为我醉了?” 于是续场。 等到了KTV 的超大包厢,一帮人轮流往厕所挤,吐得稀里哗啦,找不着北。过 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开始点歌,夏铭熏倒是清醒,一个人上来就吼了两嗓子。 萧敬腾的《王妃》。 周董的《爱在西元前》一新,一老。 文艺部的麦霸,抢过话筒一连五首,夏铭熏在一边就拼命切他的歌,最后又把 话筒夺回来。 五颜六色的灯光在舞池中间旋转,夏铭熏一米八五的大个儿拿着话筒站在舞池 中央晃晃悠悠,一开始唱得特别小声,基本不在调子上,到了副歌部分音量才提高 上去,陶云漪这才听懂歌词。 我以为我出现的时候刚好/ 你和他正说要分开我以为你已对他不再期待/ 不纵 容他再给你伤害我以为我的温柔能给你整个宇宙/ 我以为我能全力填满你感情的缺 口专心陪在你左右弥补他一切的错/ 也许我太过天真以为奇迹会发生他让你红了眼 眶你却还笑着原谅/ 原来你早就想好你要陪在誰的身旁我以为我够坚强却一天天地 失望/ 少给我一点希望希望就不是奢望…… 他渐渐动情,面红耳赤,眼眶里泪光若隐若现。 副歌一遍遍重复,夏铭熏唱得声嘶力竭,一首好听的情歌给他唱出了生离死别 的味道,还不许别人切歌,非要一口气唱到结尾。 陶云漪听懂歌词,低头不说话。 苏睦言目不转睛地看着踉跄的夏铭熏,双手交叉在胸前,若有所思。 几个星期,苏睦言都在准备入学考试,整个人瘦了一圈。 陶云漪更是画室、图书馆两头奔波,焦头烂额。 他们好像都在逼迫自己适应没有对方的生活,如同早该如此一般。 陶云漪从吵闹的包厢里逃出来,静静站在河边吹着冷风。这个晚上让她想起三 年前,为了欢送夏铭熏离开,苏睦言和瘸着腿的自己被夏铭熏拉拖到私人会所灌了 很多酒,烂醉如泥。 也是这样胡闹的夜晚,只不过这一次要送走的,是苏睦言。 她没有哭,离开他,她开始坚强了。 天空晴朗,苏睦言扣上黑色风衣的纽扣,提起行李走进机场。穆念琴优雅地提 着手袋陪在儿子身边,一袭黑色裘衣高贵典雅。 另一边,夏铭熏载着陶云漪在高速公路上超掉一辆又一辆奥迪、奔驰。陶云漪 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看上去焦虑不安。 “放心吧,我查过了,他的航班还有三个多小时呢!” “都是你,没事喝什么酒?喝酒误事懂不懂啊?” “又怪我?你也没快到哪里去吧!”夏铭熏打量一脸疲惫的陶云漪笑出了声。 好不容易赶到机场,兜了一大圈儿才找到苏睦言。 来送行的人不少,除了穆念琴还有一竿子大学同学、文艺部、羽球社、学生会 ……当然也包括卢依眠。 夏铭熏和陶云漪到时,大家都来齐了。学生会的众人不管男的女的都上前索了 一个拥抱,苏睦言一边苦笑一边应付着离别的场面。 一边,穆念琴正握着卢依眠的手聊天。 直到陶云漪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不禁笑出了声,这个傻丫头一定是太着急了, 帽子胡乱套在头上,手套一只蓝色一只红色,脸色还是苍白,神情慌张,可是他的 视线就是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世界上大概只有她,能让他在离别时微笑。 他将所有人一一拥抱,然后狠狠地在肩膀上给了夏铭熏一拳,两个人重又扭打 在一起。 最后的最后,他才来到她面前。他看见她鼻头上细密的汗珠和眼眶里若隐若现 的水光。 如果他问她,她一定会说那是迎风泪。 他上前抱住她,比抱任何人都认真,抱得比任何一次都紧,用尽他所有的力量, 她默默承受。 他要教自己记住,这一刻抱在怀里的这个小小的身体里,是自己最爱的灵魂。 “你答应我的,为自己活着。”他在她耳边低声沉吟。 他们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拥抱了好久,却没有人看懂这个拥抱的意义。 苏睦言讨厌此刻眼眶里的湿润,他低下头,隔着毛线织成的帽子,轻轻地吻住 她的额头,馨香入鼻,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拉起行李,头也没有回地离开。 他没有让她等他,没有给任何承诺。 他们是彼此一生的羁绊。早就无路可逃。 这世上有很多种离别,有默默祝福对方幸福从此不再相见的离别,也有期许能 再见而恋恋不舍的离别,更有从相遇的最初就注定了的离别。苏睦言和陶云漪的离 别就是这样。 夏铭熏打开新收到的短信,微笑着合上手机,轻轻牵住云漪的手,载她离开。 “帮我照顾她——苏睦言。”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