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影随形 直到跟随于增前往巴黎,入住了于增在巴黎的房子时,陶云漪才知道,原来云 拓一直跟随的那个老师就是于增。 云拓一副英伦学生打扮,白色衬衫,藕荷色毛衣,黑色领结。从前云漪只知道 阳光的男生穿学生装好看,却不懂原来成熟男子穿上稚气的学生装是另一番韵味— —好像成熟中又带着点俏皮和孩子气。 云拓看着陶云漪看见自己后痴傻的表情,禁不住笑起来。 “等你很久了。” 云拓将沉重的大行李箱从云漪手中接过,不多说就往楼上走去。复式洋房,清 新的地中海风格,以不同纯度的蓝色打底,白色衬托,点缀着精致却不喧宾夺主的 装饰物,马蹄形窗前挂着印有别致欧式花纹的窗帘,穿过道道拱形门,云拓将她带 到二楼一个南边的房间。 湖蓝色天花板上絮絮白云点缀其中,水晶吊灯闪烁着光芒。复古的铁艺床置于 靠近窗口的一边,一个圆拱形书架恰好嵌进凹进去的拱形储物间,布艺沙发是配套 的湖蓝色,不同花样的马赛克地砖恰好将工作区和休息区、阳台分割开来。房间一 角放着画板、支架颜料和一些画画用的杂物。陶云漪有点受宠若惊,站在门口一时 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云拓放下行李,一瞥身后没了那个瘦瘦的身影,再看向门边,某人正一脸惶恐 地站在门边,两瓣脸颊红扑扑的,两手不安地拽在一起。 “还不进来?”云拓没刻意隐藏笑意。 “噢……噢。”这才走进来。 “你以后住这间,收拾下就下来吃饭吧。”说罢向门外走去。 “等、等下!”陶云漪舌头已经开始打结了。 云拓回眸。 “呃,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你想怎么称呼?”云拓低头笑起来。 “嗯……师兄?” “噗——”云拓忍俊不禁,不禁仔细端详眼前的长发女孩儿。 “叫我阿拓好了。”云拓转身要走,走到一半不知又想起什么,转过身倚在门 边,“有需要就叫我,我就在隔壁。” “嗯师兄。” “阿拓!” “啊!对对,阿、拓。” 陶云漪开始整理行李:衣服折叠好放进衣橱、习惯用的画具放到杂物间、生活 用品分门类放进储物格,以前的各种素描、色彩书不舍得丢掉便放进了拱形书橱… …等一切收拾齐整,已经累得倒在沙发上。 云拓在门外敲了敲门,无人来应,犹豫着走进房间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陶云漪侧卧在沙发上,睡颜安宁。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顺手从床上拣起一条毛毯,为她盖上。 摇摇头,轻笑一声,又退了出去。 维也纳,旧城区的一栋豪华民居里。穆念琴精致的脸庞因为愤怒显得扭曲和狰 狞。 刚刚的一巴掌重重地打在苏睦言的脸颊上。响亮而空洞的声音回旋在屋子里。 苏睦言的脸上红了一片,却依旧面无表情。 穆念琴气得微微发抖,无意间瞥见沙发上的狼毫画笔,拿起来一个箭步冲到窗 前把笔扔了出去。苏睦言有力的双手刚刚拽住穆念琴的胳膊,笔就已经飞了出去。 苏睦言看着母亲,眼神中第一次闪现出反抗和果决。母子俩就这样对峙地站着, 彼此都感觉到对方手上的力量和眼神里的决绝。 好一会儿,苏睦言才松开抓住母亲的手,颓颓地走近窗前。 穆念琴却依旧高贵而美丽,发丝都柔顺而整齐,一身淡紫色华服雍容华贵。 她努力克制不断爆发的怒火,平静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赶走 小眠气死你妈都是为了那个画画的小妖精。”穆念琴咬牙切齿,对其恨之入骨。 “别这么叫她,她有名字,她叫陶云漪。”苏睦言转过身,表情隐忍。 “哼!”穆念琴轻哼一声,不屑的神情已经说明一切,“我告诉你,我决不允 许你再和她来往,不要妄想我和你爸会接受她。” 女人脸上是骄傲而坚决的神情。 苏睦言突然觉得很无力,他的宽容、他的顺从、他的沉默竟然成为母亲攻击自 己、伤害云漪的武器。他站到母亲身前,眼神渐渐变得可怕,他已成长为一个有担 当、有追求的男人,而不再是母亲手中的玩偶,他有爱的人,更想要全力保护她。 “所以,你就可以背着我伤害她,捏造她父亲的罪行来攻击她,让她离开我吗?” 苏睦言低沉的怒吼在屋子里回响,紧握的拳头重重地打在墙上。 穆念琴的面具仿佛被撕破,怒不可遏道:“怎么,她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向你 告状?” “告状?迫不及待?!妈,你三年前找她,而我现在才知道这一切,你觉得这 也叫迫不及待的告状吗?更何况她根本对此事只字不提,如果不是夏铭熏,我到现 在还被蒙在鼓里!”苏睦言咬着牙,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凶残的女人。他有多恨, 他为什么不是生长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 穆念琴背过身去,一阵沉默。苏睦言不懂,这寂静的沉默里又在酝酿着多么可 怕的阴谋。 “你知道也好,既然你知道我会有所行动,就别再有什么幻想,否则——别以 为她拿了什么破奖我就拿她没办法,要毁掉一个人,方法多得是!”穆念琴的眼光 变得犀利。 苏睦言凝视母亲,只觉得寒冷、疲倦。 穆念琴套上外衣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刺耳的响声,像是 在宣布这场战役的胜利。 他瘫坐在地板上,悲伤和回忆一同奔涌而来。 二月,维也纳依旧寒冷。 维也纳南郊,贝多芬的衣冠冢前。 苏睦言手执一朵白菊,欠身将花献到贝多芬的墓前。塔形的白色墓碑好像在沉 默地诉说着什么。塔身上一些金色雕塑还是无法弥补这墓给人的悲怆感。四周低矮 的黑色围栏外有一些游人献上的鲜艳花朵。 静谧无声。 百年来,无数游客在这里瞻仰了他们敬畏的音乐家,却从来无法打扰到这里的 宁静。 苏睦言爱上了这里,练不成曲子的时候总爱来。 他走出公墓,步行一段路程,坐上老式有轨电车回到城中,这已经是他第五次 来到公墓。他总爱在舒伯特、莫扎特和贝多芬的墓前沉思一些事情,巧得很,三人 的墓碑围聚在一起,相隔不到十米,想必是后人有心的安排。 和母亲争吵过后,他就火速搬出了老城区的公寓,在音乐学院附近找到一处专 对音乐学院学生开放的廉租房。房子虽不如从前大,却干净舒适,采光很好,配上 了一架不错的三角琴,有这些,他已经很满足。每天从住处步行七、八分钟去到音 乐学院,还能和从前一样享受琴声。乐曲分析和人物分析课对他来说都不太难,辅 导老师交给他拉赫曼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他苦练一个月,诠释得还算令 人满意。 为了交房租,他接了一份家教,教一个十岁的奥地利男孩儿钢琴,男孩儿缺少 天赋却又脾气暴躁,实在不适合弹琴,睦言耐着性子教,下课之后就像风一样地逃 离。他告诉自己,要脱离父母的控制他必须忍耐、必须坚持。于是后来又多接了一 份家教,有时很累,会不自觉趴在桌上睡着,可他没有恼怒和不平,这样的生活他 踏实又心甘情愿。 他唯一苦恼,原来跟一个人在一起久了,她就成了你的影子。你习惯她在你身 边,即使她什么都不说你也会安心。当有一天,她突然不在,你的世界就会变得可 怕。 贝多芬在维也纳的旧居公寓门洞口,他穿行其间,看到依附在白色墙壁上绿意 盎然的藤蔓,竟一不小心唤了句:“云漪,你看?”刹那间,他以为陶云漪还站在 他身后,微笑着听他的脚步,然而当他转过身看到黑漆的门洞,他从来不知道,他 还可以如那一刻一般失望。 有时候,忍不住走去维也纳艺术博物馆,多是来路堂皇的宫廷收揽:丁托列托 《沐浴的苏珊娜》、鲁本斯《维纳斯的盛宴》、劳伦• 佐• 洛托《圣 母子与圣凯瑟琳和圣雅各》……他就站在那些画面前发呆,想象她就在身边,看到 这些画,在他耳边大声地赞叹、惊呼,睁大着黑亮的双眼在画前流连,揽着自己的 手臂问他知不知道这、知不知道那…… 最严重的时候,他走在圣斯蒂芬大教堂前,维也纳旧城区最繁华的段落,人流 中黯然走过,原本要去Domgasse 5号——莫扎特故居,却突然像疯了一样地逆着人 流往回跑,不断撞开身边的人群,遭到路人的咒骂和白眼他却还不停下,依旧红着 眼往回跑,挣扎着发出低沉的怒吼,回到圣斯蒂芬教堂。 他以为他把她落在那里。 在人群中随波逐流的时候,忽然觉得落下了什么,他看向身后,只有陌生的面 孔,恍惚间,他以为他把她落在教堂里,才疯了一样地往回跑,脑海里只剩嗡嗡的 响声和巨大的恐惧。 回到教堂的那一刻,他才回过神来,突然沉默,无力。 他时常想,若能再见她一面也是好的。再看一次她微笑时的眸子,看她如何执 笔认真地描摹,带她一同去莫扎特或是舒伯特的故居,一同在圣斯蒂芬大教堂中听 取暮色般的圣歌,确认她会过得幸福满足,他便会离开。 人,有时对感情的交付也只是如此简单罢了。 谁教过去如此漫长的岁月,他对爱情不曾有过顿悟。以为不说出口,对她最好。 贪恋朝朝暮暮的厮守,以为如果不能长久,就不要开始。 他错得如何离谱? 总自以为是、总冷漠深沉、总教她失望、总令她受伤、总看不懂她双眸里的期 待、总读不懂她沉默里的无奈。她寂寞的姿态,他到分离的一刻才看得透彻。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