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不算是一种悲剧 青鸢驾着白鹿战车如电光般划过凤凰城外的旷野,风益发凛冽,她掩藏在黑布 下面的双唇紧紧抿着,眼睛警惕地四下张望。距离主人上一次遇刺不过几天时间, 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动作剧烈些就会沁出血来,却不顾周围人的反对,再次出城。 这一次,还是要去烟罗城,那个怅灯所在的地方。 她打醒精神,小心远远避开城墙高大的阴影。虽然明知道这一次不会再有夜魅 跳出来,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往远处行,多年跟随在丛惟身边,经历过无数的生死关 头,潜意识里,她知道此行之凶险,竟是前所未有的。 想到这里,她不由回头朝丛惟望了一眼。凤凰城主宽袍广袖,握着横栏,身体 标枪一样挺直。下颌微微抬起,风将他两颊边的紫色长发扬起,英俊端秀面孔上, 找不到可以揣测他心思的端倪。青鸢收回目光,不知怎么,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异样 的情绪。就是这个男人,那双修长优美的手,掌控着这个世界。他是世界的主宰, 却无法主宰自己,这算不算是一种悲剧? 他们朝西背着朝阳而行,太阳将他们的影子斜斜送到眼前。即使只是影子,也 笔直挺拔。无论何时,无论身体状况如何,只要站在这战车上,他的身影就永远如 此端凝庄重,凛然不可侵犯。青鸢想,有多少人知道,这个人的身体,曾经因为无 法承受巨大的痛苦而蜷缩若婴儿呢?她猛然拼了命摇头,要将刚才突如其来闯入脑 中的那影像甩脱。她不允许自己记得那样的情形,不允许自己心目中这个如神灵般 存在的身影,被镌刻上任何脆弱的标记。 下意识地,她使劲一抖缰绳,四头白鹿发出长长清鸣,脚下奋发,整驾战车刺 穿空气,飞一样狂飙。被搅乱的气流在他们周围尖锐嘶鸣,仿佛发了疯的魔鬼,要 将擦身而过的一切生灵拉扯撕毁。 “慢一点,青鸢。”冰湖雪水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青鸢惊诧地抬头。向来, 他都只嫌不够快,怎么如今却让慢一点? 这点疑问立即就被解开。丛惟让她停下车,耳边呼啸的风缓下来,便听清身后 传来的如潮水般金戈轻撞的声音。青鸢对这样的声音当然不会陌生,回过头,果然 看见一队约有千人的银铠武士骑着矫健白马,跟在他们车后。 绿色旷野上,红日银铠,光华四射,凤凰城高大的黑色城墙和向上刺入天穹的 云荒山似乎都被这一瞬间的光芒照亮。 见白鹿战车停下来,为首的银铠武士纵马上前,却是刚刚升任了梧桐宫护卫的 赫蓝。他行到战车旁,翻身下马,向丛惟行礼。 风卷过,响起一片甲片相击产生的轻微脆响。 丛惟垂首,洞彻的目光看着一言不发跪在自己面前的护卫,过了好一会儿才问 :“这是干什么?” “此行凶险,请城主允许属下率军扈从。” 冰蓝色的眼眸映着护卫身上银色的反光,黑袍城主突然问出一句不相关的话: “师项,现在人在哪儿?” 赫蓝抬起头,仿佛在吃惊眼前年轻的主宰竟然看破了师项的布置,一时间竟然 有点手足无措。 丛惟却也不期待他的回答,望向后面那一队银铠武士。锐利的目光如同有着魔 力,被他扫过的武士们都不由自主向两边让去,现出隐身在队伍中央的那个身着草 绿色袍服的儒雅男子。 师项脸上略有尴尬之色,脱口而出,道:“怅灯狡诈,我不放心,所以……” 丛惟不着痕迹地叹息了一声,道:“烟罗城本没有驻军,他敢有什么动作,那 定然是有了完全的安排,果真那样的话,这点兵力又有什么用?” 分明是小瞧银铠武士们,赫蓝大声道:“弟兄们誓死守护城主,管他什么龙潭 虎穴,有人要敢伤城主分毫,我们拼着性命不要,也一定要护着城主周全。” 青鸢一听这话就知道不妥。果然,丛惟眼中寒光一绽,发出一声冷笑,整个人 一瞬间好像变得锐利起来,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刀剑的锐气:“拼着性命不要?护我 周全?我什么时候要你们护我周全过?” 赫蓝一愣,语塞。的确,凤凰城主无论征战南北,从来不用卫兵护卫,他身边 有银凤朱凰和青鸢在,还从来没被任何敌人近过身。“可是……”赫蓝不服气: “可是银凤朱凰如今都不在,虽然有青鸢大人,万一有个疏忽……” “那就是我命绝之时。”丛惟闪着寒光的冰蓝眸子扫视周遭,一众人只觉刹那 间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至,心中一凛,人人肃穆。 见银铠武士们面上骁勇好狠的神色褪去,丛惟才放缓了口气,道:“你们从来 没有跟我出征过,大概不知道我的规矩。青鸢,你告诉他们。” “是!”青鸢站在战车上,居高临下,黑夜般的眸子避开众人的注视,平视前 方,不带感情地朗声道:“无论何时,在战场上,不得为了保护城主而伤一人。” “什么?” “怎么这样?” “开玩笑吗?”武士们一阵大哗,不可置信。哪里有如此不合情理的规矩?不 管在哪里,只要凤凰城主出现,都一定是敌人攻击的目标,不能为了保护他而伤一 人,那就是说,根本就不可能保护得了他。 赫蓝也不信,问师项:“师项,这是真的吗?有这样的规矩?” 师项有些犹豫,终于勉为其难地点点头:“所以城主身边只有青鸢,别的护卫 一概不要。” 丛惟淡淡接着他的话说:“而青鸢,我从不许她上战场。” 赫蓝张大嘴,从没听说过这么不近情理的事情,也顾不得失礼,愣愣望着丛惟 发呆,半晌才磕磕绊绊地问道:“那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赫蓝!”师项使劲拽他袖子:“不得无礼。” 话一出口,赫蓝就知道错了,连忙跪下来请罪。丛惟却认真地回答:“一直侥 幸没死,就活到现在了。” “可是,”赫蓝不理在旁边使劲使眼色的师项,索性追问下去:“为什么呢? 那还怎么打仗?” 丛惟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怎么回答,他只回答了后面一个问题:“杀敌, 只为达到目的,不能为救我的命。” 师项趁机劝说:“城主,就算不需护卫,要对付怅灯,也要有人杀敌啊。” 这话似乎起了些许作用,丛惟望着凤凰城黑色的城墙,考虑了一下,道:“你 不要跟着我,也不要带着这些人,就你自己,比我晚半日到烟罗城吧。” 烟罗城遥遥在望,丛惟让青鸢停下战车,从她手中接过缰绳,“就到这里吧, 我自己去。” 青鸢黑色的眼睛盯着自己的主人,却不动。丛惟看了她一眼:“怎么,你什么 时候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主人身边必须有人。以前有银凤朱凰,现在他们不在,我必须跟随身边。” “你不能上战场,这是上古传下来的规矩,我不能改。” “难道主人已经认定那里有一个战场在等着您吗?”青鸢一时语快,不假思索 地问道。 丛惟微微一怔,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原来自己已经把烟罗城当作是生死之 地了。看着这个永远将自己隐藏在暗影中的忠心部属,他忽然觉得想说些什么。 “青鸢……” “是,主人。”半天没有更进一步的指示,青鸢耐心地等着。 “你和师项一样,是上一代留下来的。可是你从一开始就跟着我,比他们都早。 那是什么时候?” 一丝不易察觉的波纹从她黑夜般的眼中闪过,这样的时候,怎么叙起旧来了? 这么怀疑着,她却仍然一丝不苟地回答:“那时主人七岁。” “七岁……”丛惟看着远方的烟罗城,城墙上面似乎升起一面旗帜,他一边仔 细辨认着,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那时,我是这世上唯一的孩子。你是我唯一亲 近的人,青鸢,在他们之前,我身边就只有你。” “唯一的孩子……”青鸢默默念着,心头一动,脑中闪过的,是那个七岁的孩 子愤怒不甘的质问:“为什么只有我不同?你们都跟我不一样!”那时,那双孤独 的眼睛,是天空的颜色,澄蓝中有着阳光的热意。那时她想,多幸运的人啊,从一 出生,就拥有了世界。可是…… “每个人都有努力的目标,为什么我没有?”两年后,九岁的男孩困惑不解地 问她,“他们都有存在的意义,为什么我没有?” 那个时候的青鸢,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就是现在,她也不知道答案。所以, 在男孩的面前,她只能一如既往地沉默,并且一直沉默下去,眼看着这个逐渐长成 的少年脸上,渐渐多出了冷峻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