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有多种模式(4) 一记直拳让我一夜之间成了医院的名人,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变成了咬人家耳朵 的泰森。 我已经停职反省两天了,一个人关在医生休息室里写检查。听说那个王大宇的 父亲还在纠缠不休,一会儿说要上法院起诉,一会儿又说要让媒体曝光。 我心里憋着一股怒气,对着桌上的一摞白纸发呆。我不想写什么检查,满脑子 想的都是一些不相干的事。这很糟糕,心理学家说过,一个人要是总沉浸在一种对 抗和仇恨的情绪之中,很容易造成性格冷漠甚至会加速心脑血管的硬化。 我想起我们科的老主任,他很不幸,在临近退休时的一次胆囊切除手术中不小 心划破了手指,那个病人澳抗阳性,是乙肝病毒的携带者。手术后二十天,病人痊 愈出院,而老主任却患了急性重症乙型肝炎,险些丢了命。被传染的过程又偶然又 简单。 此刻我也成了一个被感染者,感染的不是乙肝病毒,是更可怕的精神毒素。当 那些恶意中伤的话像箭一样刺伤我的同时,毒素已经进入了我的血管,损伤了我原 本健康的肌体。 下班后我落寞地走出医院,在一家小饭馆里吃了一碗兰州拉面,然后形只影单 地走在华灯初上的大街上,想着我在做外科医生四年零五个月的时候,填写了这段 走麦城的历史,我忍不住直想放声大哭。都说七十年代出生的这一代人很实际,把 利益看得重于荣誉,以前我也是这么想,但现在,我觉得荣誉对我很重要。 手机嘟嘟地响了几声,是康小妮发来的短信。写的是:世上本没有沙漠,只因 我想你一次,上帝就丢下一粒砂,从此便有了撒哈拉。 康小妮好像是要安慰我,又像是在向我表示感激,一连两天都在不断地往我的 手机上发短信。真感谢现代化科技,让谈情说爱变得如此省时、省脑、快捷、便利, 但惟一让人遗憾的是,这些千篇一律的套话,也让情感变得扑朔迷离,似是而非, 真假不分。 我在月坛附近的那家花鸟市场里转悠了很久,颇有兴致地看人家怎么把一盆六 百八的君子兰侃到二百,又挤进人群去,听一只黑色的小八哥说英语。那只八哥的 英语说得字正腔圆,还是地道的美国音,它一会儿说“How are you!” 一会儿又说“ Kiss me!”逗得所有人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可笑完了, 心境变得更凄凉。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徘徊,不知不觉来到舅舅居住的小区前。这是位于复兴门 外的一片老式的高层建筑,建于八十年代,虽然建筑设计有些单调过时,但因地处 市中心的黄金地段,仍然不失为市区内最好的住宅。 我走进25楼,坐电梯上了十二层,来到1207门前,正准备按门铃,一声 玻璃破碎的巨响从房间里传了出来,紧接着,女人又高又尖的叫骂和女孩儿的哭喊 乱成一片。我知道,这个家庭频繁不断的内战,又开始了。 舅舅是海湾战争爆发那年结婚的,距今已经有十二个年头,在这十二年里,他 们夫妻间的恶战远比中东的局势更紧张。 没有人相信像我舅舅这么一个温良恭俭让的老实人会和人打架,但世界上的事 情就是这么让人不可思议,老天爷好像专门喜欢和人开玩笑,偏偏让一个走在街上 被人踩了一脚都会对人家说对不起的男人,娶一个随时随地都会叫骂连天、拔剑而 起的女中豪杰。 我站在门外,听不到舅舅的一点声音,但我敢肯定舅舅就在房里,没有他这个 靶子,舅妈冯彩云就不会有这么力拔山兮的气势。 当年我在舅舅的医院实习的时候,看过舅舅好几台手术,无论是胃切除、肝切 除还是胆切除,他都做得那么干净利索,一点都不拖泥带水。病人出现危重险情的 时候,他也从来不会有一丝的慌乱,用大将风度形容手术台前的颜卓文,一点都不 为过。可舅舅偏偏最怕冯彩云,一回到家里就像被人抽了筋,摄了魂,打不还手, 骂不还口。 舅舅在同事和病人眼里,是个医术高超的专家,可在冯彩云眼里却是个连木匠 都不如的穷光蛋。俗话说,道不合不相谋,我不明白舅舅为什么会在这么一个女人 面前逆来顺受。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把他划入让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一群。 里边的吵闹声越来越大,门突然一下子打开,舅舅像支离弦的箭蹿了出来。他 的身后,冯彩云手举着一把菜刀,紧追不舍。房间里,我那个可怜的小表妹双手抱 着脑袋,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赶忙上前拦住歇斯底里的舅妈,拼尽全力抓住她举刀的手。冯彩云瞪圆双眼, 大喊着:“你给我起开”话音未落,重重的一巴掌已经打在我的胳膊上。那一刻, 我真想可着嗓门大喝一声:“欠揍呀臭娘儿们”然后把一记响亮的耳光摔在那 张满是黄褐斑的柿饼脸上。 可话冲出嗓门的时候变成了:“现在已经快十一点了。” 冯彩云翻了我一眼,气哼哼地退回门里,用手里的菜刀朝墙上连连砍了好几下, 又扭回头朝着大哭的小表妹直着脖子大喊:“哭丧什么!你那个混账爹还没死!” 接着,狠狠地摔上了门。 舅舅瘫坐在楼道的地上,两只光着的脚上只有一只拖鞋,另一只,肯定是在激 战中跑丢了。舅舅苦着一张脸,黯然无光的眼神像一潭死水,那种神情,是成年男 人遭到无端的羞辱之后才会有的哀莫大于心死。 尽管他与冯彩云之间的恶战早已成了见怪不怪的家常便饭,但如此丢盔卸甲、 狼狈不堪地暴露在我的面前,却还是第一次。我和舅舅像朋友,无话不谈。可这一 刻,我不知该对他说点什么,设身处地地想,他现在最怕的,肯定是我的同情和安 慰。 沉默相对的场面让人难受,我忽然想起前几天刚看过的一部外国小说《兔子, 跑吧!》,于是我对舅舅说:“兔子,跑吧!” 舅舅先是一愣,随即朝我会心地一笑。我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舅舅光着一只 脚,跟着我从楼梯上一阶一阶地走下来,走出楼门,走出小区。我们没坐电梯,原 因自然不言而喻。 舅舅在小区门口的夜市上买了一双条绒布鞋穿在脚上,又向卖鞋的小贩要了一 个塑料袋,把那只已不成双的拖鞋放进去,拿在手里。然后问我:“咱们去哪?” “还能去哪儿?你今天大概只能在我那儿过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