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周期有多长(3) 酒吧里灯光幽暗的一角,坐着一个瘦削的白发老人,一杯酒,一支烟,一副独 坐、独思、独酌的模样,营造着一种喧嚣中的寂静。隔着烟雾,我认出了他是我中 学的语文老师郑先生,一个在我人生成长过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这个人曾经让我 爱恨交织。 有句名言“人生关要处只有几步”。和这句话相比,我更喜欢另一位建筑大师 的话——“魔鬼在细节”。的确,人生重大的转折,有时竟是发生在不经意的细节 之中。 郑先生是我初中二年级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他在头一次给我们班训话的时候, 就非常郑重地声明,希望大家称他先生而不是叫老师。后来我们才听说,郑先生原 来是大学教授,因为出身不好,文革中调到了这所中学。而文革前的大学里,一般 是管老师称作先生。 当年我上初中的时候,绝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常常让老师和我母亲 伤透脑筋。那时我的学习成绩马马虎虎,不落后也不争上游,还经常做出些离经叛 道的事情。比如在马路上滑滑板,被交通警扣留,比如踢足球砸破居民楼的窗户玻 璃,比如整夜趴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小说,却不做数学作业,比如上课时给那位 头发稀疏的地理老师画漫画。但值得自豪的是,我“博览群书”,作文成绩永远是 年级第一。 那年期末,郑先生布置了一篇题为“等我长大了”的作文。我开篇就来了一句 “天生我材必有用”。接着,口若悬河地声称要驾神马,驭东风,周游世界,搜集 中国流散在世界各地的文物,让它们回归故里。还要偷来达芬奇的画笔,盗走贝肯 鲍尔的金靴,重金收买普希金用于爱情决斗的手枪。还说要在一百零三岁的时候, 成为第一个登上月球的长寿老人。 一连好多天,我都在为自己才华横溢、妙笔生花的作品沾沾自喜。后来,这篇 作文果然被作为典型范例在课堂上宣读,但郑先生的结语是:“颜澍!你的作文构 思奇巧,与众不同,但却华而不实!而且通篇都是白日梦,不着边际,难道你的理 想就是想入非非、游手好闲地过一辈子吗?”郑先生的一席话引得全班同学哄堂大 笑,那笑声有如晴天霹雳,把我炸得灰飞烟灭。 母亲为这件事气得要死,认定我是一个没脑子、没出息、成不了大器的朽木之 株。从那之后,她几乎每天都给我上人生理想教育课,反复强调,人不能总想着脱 离地球吸引力,飘飘忽忽,要学会双脚落地,踏踏实实地走路,踏踏实实地做人。 她还整天拿外祖父和舅舅颜卓文打比方,说外祖父从五岁的时候就说他要学外科, 舅舅从小学四年级起,就确定要子承父业,做个出色的好医生。 铺天盖地的谆谆教导,终于挽救了误入歧途的我。一个暑假过后,我完全变成 了另一个人,从此学习努力,循规蹈矩,而且变得性格内向、近乎孤僻。 我一直认定,我人生的转折和性格的改变,都源于这篇作文。许多年之后我偶 然读了一篇有关建筑学的文章,其中提到二十纪世界最伟大的四位建筑师之一的密 斯·凡德罗,有人问大师,成功的秘诀是什么,大师回答了五个字“魔鬼在细节”。 这五个字也适用于我,可悲的是,这五个字是我人生失败的初始。 偶尔会想,好心有时也会扼杀一个天才。我是说如果万一我也是天才的话。假 设当时他们不把颜澍先生的奇思妙想看得如同洪水猛兽,假设他们能稍稍给他一点 鼓励和暗示,那么颜澍先生的人生就可能是另外的样子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 整天心情落寞地总想着改行。 少年时代的奇思妙想变成了一只候鸟,飞走了,又飞回来,再飞走,如此往复。 如今这个被纳入正常轨道,按母亲的意愿做了四年零五个月外科医生的颜澍先 生,在候鸟飞回来的时候,还会做他的白日梦。不过,不管是在梦中,还是在梦醒 之后,颜澍先生都不知道他到底该上哪儿了。 我端着酒杯朝郑先生走过去。 他见了我,并不意外也并不热情,只是礼节性地朝我点点头,那种感觉和当初 去他的教研室交作业本时,没什么两样。 我正不知道该对他说点什么,他突然问:“你现在是医生?哪个科?” “外科。” “外科不大好,风险大,而且需要非常好的体力。” “是这样。” “你怎么没想过当皮肤科医生?一个放大镜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要知道,任 何表浅的东西都是最好对付的东西。” “其实我根本不想做医生。” “可是你做了。” “是按照别人的意愿。” “不对,改变航向的不是风,是帆。” 我愕然。 “你觉得我很老吗?”他突然话题一转。 “没有,我觉得您变化不是很大。”如果我还会脸红的话,我现在应该脸红。 因为我此刻脱口而出的话,不是事实。十多年不见,廉颇老矣。 “您已经退休了?” “是,我现在研究佛学。” “那您一定是居士了?” “那只是形式,我不重形式。”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我有点班门弄斧。 “不错。世常有,世常无,世无边,世有边,命即身,命异身,如来死后有, 如来死后无,如来死后亦有亦无,如来死后非有非无。” “太深奥了。” “那就说些浅显的吧,一个叫迪伦·托马斯的人写过一首诗:‘不要温顺地进 入那个美好的夜,你要在白昼将近的时刻,纵情燃烧、激荡,顶住光明的消逝。’” “他在说什么?” “在说死亡。” 他说完话,也不向我告别,站起身,拄着手杖向酒吧的门外走去,留下一个苍 老又茫然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