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为一个人心碎(9) 得知我翌日就进隔离区,母亲的反应出人意料的平静。 整个一晚上,她一直陪丁咚画画,没跟我说一句话。 丁咚用蜡笔在纸上画了两只长腿、红嘴的仙鹤,一大一小。一看就知道他画的 是他妈妈和他自己。 母亲哄丁咚睡着之后来到我的房间,她在床边上坐了下来,拉着我的手,长长 地叹气。 “妈,你放心,我们现在有最好的隔离设施和隔离衣,不会有事的。” 母亲点点头。 我已经很久没这么近、这么仔细地看过母亲了,她的白发又多了。由于担忧, 她的脸显得比平时温和了许多。 在我整个童年的记忆里,从来没有感受过母亲的温情。我说过,她严厉有余, 慈爱不足。但此刻,她却用一种真正母亲的方式,流露着自己的感情,这让我有点 陶醉,甚至有点受宠若惊。我握着她的手,傻乎乎地看着她,竟然想不出说什么来 宽慰她。 “对不起,我的感情太自私了。”她忽然说。 “你是说你一向对我很严厉?我知道那是为我好。” 母亲目光慈祥地摇了摇头。 “我很少在你面前提到你父亲,我一直对你说他死了,那是因为我恨他,有时 候,我甚至把对他的怨恨迁怒于你。对不起。” “他……没有死?”我惊讶地问。 母亲点点头:“他现在在美国,这次为你出国留学提供机会的就是他。” 母亲的话太让我意外了。我实在不相信哪个女人能像她这样,把怨恨和秘密埋 在心里,二十多年守口如瓶。 “他也是个医生,你不到一岁的时候他就走了,为了出国深造,毁了家庭,不 择手段,我恨他。我一直希望你能做个有责任感的男人,我不希望你像他那样。” 我很想知道父亲为什么离开我们,又是怎样的不择手段,但我不敢追问,我不 想再去碰母亲心上的那块伤。 “也许人老了会变得宽容,现在,我原谅他了,而且还多了一点理解。” “妈……”我想说,我希望他们这样。普天下的儿女,谁不希望自己的亲生父 母彼此和和睦睦?哪怕是不再生活在一起了,也不愿意他们相互憎恶。 “他又成家了吗?”我问。 “他离开我们之后很快就又结了婚,就是那个女人带他出了国,他才有机会读 了博士,成了专家。” “后来呢?” “他们的婚姻维持了不到两年,没有孩子。和那个女人分手后,你父亲一直独 身。他曾经来信向我表示过歉意,说他自己生来就是一个不该有家庭,不配做父亲 的人,他的生命属于医学。这些话曾经让我气得发疯。可后来,我却渐渐地认同了。” “他真是个特殊的人。”我惊诧自己竟然有这样一位个性张扬,敢于主宰自己 命运的父亲,我也暗自遗憾他怎么没把他的棱角遗传给我?我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样, 但我相信他一定比我酷得多得多。 “实际上,你的外祖父,你的舅舅也都爱事业胜过爱家庭、爱孩子,或者说他 们爱更多的人甚于爱家人和自己。只不过你父亲的做法更偏激、更极致。” 这一刻,我被母亲的胸怀和深刻所震慑。她竟然比我更懂得医生二字的分量。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从心底里对母亲,对这位老教育工作者心悦诚服。 “你就要进隔离区了,我知道很危险,可谁让你是医生呢?做医生本来就和其 他职业不一样,从你选择了这个职业起,你就已经属于更多的人了。我只希望你多 加小心,平平安安地回家。” 母亲的话让我惭愧,我甚至觉得自己不像生长在医学世家里的医生。这么些年 以来,我始终徘徊在女人和男人的困惑里,整天想的是热恋、失恋、艳遇和结婚。 不是故作潇洒,就是无病呻吟。总之,在我生命二十八年中的三百多个月份、一万 多天的日子里,我一直都是只为自己活着,为自己高兴,为自己悲伤,为自己喝彩, 为自己迷茫。 我忍不住哭了,很难堪地哭了。这点,也一定不像我的父亲。 这一夜,我辗转反侧,直到黎明时分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我梦见了外祖父,一个白胡子的瘦老头,他拉起我的手看了又看,点头说: “好一双天生做外科大夫的手!手指匀称修长,关节有力,好好干吧。” 他把一本书放在我的手上就飘然离去,那是一本厚厚的布面精装的《外科学》。 我看了看外祖父夸赞过的双手,用手指去触摸《外科学》封面上的三个烫金大 字,那三个字竟在我的指尖突然隐没,接着另一行血红的字渐渐显现出来,那行字 是:“不再为一个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