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女作家黄影在C 城逗留了五天后,黎娜,小郑,苏林到机场送行。 公司赠给黄影一套这座城市的风光记录片,为满足她还没有游玩够的瘾。黄影 换上了在这个城市购买的一身像乡里村姑的民族服,但穿在她身上显得既时尚又可 爱。她的经纪人照旧成了她的搬运工,除了拉着红色的旅行箱,手里还揣着几大塑 料袋的零食--都是本地的土特产。 回去的时候是黎娜自己开车。小郑坐在副座,苏林坐后面。她翻阅着黄影的赠 送的那本《上海夜来香》。 " 你这次干得很不错!" 黎娜看着后视镜对苏林说。 苏林抬头看了一眼那面镜子,却看不到黎娜。 " 你这次能把黄影的采访还有接待工作都完好地拿下来不容易呀!" " 你过奖了!" " 我之前看过她那本《上海红旗袍》,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小说家,通篇的情爱 描述,而且特别露骨!" 小郑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大堆,却无人回应。 窗外下起的小雨,啪嗒啪嗒地滴打在玻璃上,黎娜开了雨刮器。小郑觉得说话 没人附和,索性闭了眼小睡起来。 " 苏林,下个星期在湘西的凤凰县有个全国优秀出版工作的会议,我恰巧有个 紧急会面不能去。我希望你和陈一晨代表我去!" " 黎姐,这不太好吧,我来公司才没多久。" 苏林很诚恳。 " 这和员工来公司多久没有关系,我看中的是你的能力,你可以代我做好!" " 这,我看还是让小郑去吧。她来公司也比我早,对公司业务都比较熟悉。" " 我还是不和你争了,黎姐肯定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我做,那些事你才做不了呢! " 她把身体往上挪了挪,望着黎娜说。 黎娜专心开车,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表情,她明白小郑话里的意思。苏林觉 得小郑说话尖刻,便不再多言。和她争吵既是不领黎娜的情又似乎是刻意贬斥自己 的能力。 " 好的,黎姐,我去!" 她干脆欣然接受。 当天晚上,苏林约小惠见面。小惠把地点定在新开张不久的" 氢氧化钠" 酒吧。 一下班的苏林按小惠说的地址赶往。 下午的雨一直持续到晚上,C 城的天地间显露出湿漉漉的绚丽。空气里氤氲着 一股热浪浇灭后的清爽气息。一些老农摆了新鲜的花朵和水果在街边,馥郁洁白的 百合,鲜红欲滴的玫瑰,清冷修长的马蹄莲,深红烂熟的李子,大而香甜的蜜桃, 金灿灿的香芒……清香在路人行往穿梭的缝隙蔓延。 一个小女孩快步穿越人群,扑通一下跪倒在苏林面前挡住去路。苏林被吓了一 跳。她知道这是一个乞讨者。小女孩赤脚,穿着浅绿色的小马裤,上衣只有一只袖 子。她抬头仰望着苏林。苏林赶时间,立刻从皮夹里掏出一个硬币,俯下身来丢在 她手捧的搪瓷碗内。她凑进她的脸打量着:她的下巴生得好看,一双水灵的大眼睛, 眼神焦急而落寞,但女孩的脸上尽是指甲印,像是和别人打过架。 苏林转身刚要走,忽然身边围绕了一群小孩。他们都是乞讨者,一个接一个地 下跪,手里拿着搪瓷碗,而那个刚获得施舍的小女孩已经不见踪影。遇上大麻烦了, 苏林自言自语。身边走过的人无不注视这个被众多小乞丐团团包围的女人。她听见 有人嘲笑她正掉进陷阱里,有的人则隔岸观火。 没时间和任何人争辩了,苏林又丢下两个硬币拨开一个缺口,拦上一辆出租车 逃之夭夭。当她坐在车内再回头看见刚才那一帮乞讨的孩子时,发现他们正在互相 打斗。身边的路人都立即躲开。苏林内心不免黯然。 " 氢氧化钠" 酒吧名副其实。里面霓虹纷飞,音乐爆炸般的响亮,空气沉闷而 干燥,与外面的洗尽铅华般的澄净完全两个世界。还未退去工作服的白领男子,化 着浓妆的女子,在小吧台上交杯换盏。迷离的灯旋转在每个人的脸上,流露出暧昧 而轻浮的表情。 小惠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一盏灯频频闪烁,映得小惠面若桃花。她的桌上放 着一瓶芝华士,倒在加冰透明的饮壶里,旁边是调伴的绿茶和一包她常抽的520 香 烟。她借着这气氛痴迷地望着苏林,深情款款地说话。苏林根本听不清楚。只见她 的嘴巴一张一合,她还一边比画着,像极哑语表演。前面一群性感的舞女围绕一群 公司的老总们搂抱在一起跳舞,嬉闹声音融进喧腾的音乐。 这环境特容易让人沉浸。苏林忽然也来了喝酒的欲望。她拿了桌上的小酒杯, 给自己倒上一杯,一饮而尽。马上,第二杯,第三杯,第四杯……喝洋酒似乎不容 易醉,反而愈发地清醒。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舒适。 " 你慢点!慢点,慢点。" 小惠这样喊着。接连喝下六杯,苏林开始有点飘忽 忽的。她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小惠。是黄影亲笔签名的《上海夜来香》。 她专让黄影给小惠签的。 小惠接过书有点亢奋,跨过小桌台,拥着苏林亲了两口。苏林也亲热地回应她。 这时那群搂着舞女跳舞的老总们随着音乐的高潮,一边悄悄地把手伸进舞女们的短 裙内,另一只手往她们丰满的胸口塞鲜红的钞票。 苏林在璀璨的灯影里看着他们彼此狰狞的面容,不露声色的笑了。她接着喝酒, 像是拼比一场竞赛。她迅速抵达一个兴奋的高潮。 深夜十一点的时候,几位性感的女子爬上吧台大跳艳舞。男人在下面起哄,女 人拥抱男人,浓厚的烟雾缭绕,乱成一团。偶尔还来回着几个穿治安制服的管理员, 同样在舞池里欲仙欲死地享受。 凌晨以后,苏林和小惠两人互相搀扶着从酒吧出来。她们拒绝门口停靠的的士, 像清醒的疯子在空寂无人的大街上奔跑,发出弃绝般的大笑。互相为对方点上一支 烟,清风吹拂发梢。这个城市只剩下庞大寂静与清凉。两个可以肆意放纵的女人, 在疲倦负累的层层剥落下宣泄喘息。 她们来到城市的中心广场。 广场上灯火依然,花草树木散发沁人的雨露香味,欧式的长椅零落地坐着热吻 的情侣,躺躲在公共厕所屋檐下的乞讨者发出喃喃的鼻酣声,凌晨时分的保洁员把 广场扫得哗哗响……这个城市在最寂静的时刻展示了它最温和柔情的一面。 两个女子坐落在广场的水池边。音乐喷泉已经停息,水底的五彩灯把水池映照 艳丽无边。苏林趴下看着水中自己的容颜,像瞬间凋零萎谢的花朵。 一股酸味直抵小惠舌尖,翻腾在胃里的食物伴合胃液止不住排泄,发出呛鼻的 腥臊味。小惠双腿跪立在石子路上,汗水浸湿了她的头发。呕吐完,似乎人也清醒 了。她干脆席地而坐,背靠水池,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 宝贝,你没事吧?" 小惠反手拍了拍苏林。 她不说话,身体微微在抖动。 " 你怎么了?" 小惠爬起来,看见俯望在水面的苏林已是泪流满面。 苏林的哭泣被发现后,她似乎哭得更厉害了,像儿时面对突如其来的委屈无法 终止。 小惠小心地轻抚她的背。她的背颤动不已,仿佛她整个生命的能量在一点一点 地坍塌。她的哭泣成了唯一的释放,不留余地。 她们相拥坐下,小惠点了一支烟递给苏林,苏林伸长腿摆了个舒服的姿势,互 相依偎在彼此的肩膀,全身放松开来。 " 苏林,我和唐亚东已经分手了。" 小惠吐了一口烟。 " 我早就猜到会这样!" " 你凭什么这么说!" 小惠似乎有一点生气。 " 因为他不适合你!" 苏林猛吸了一嘴,火光在湿润的空气里凛然跳跃,接着 说," 知道吗,小惠,你一直爱自己胜过爱任何人,那个唐亚东只不过又是你青春 纪念册上的一道装饰,过时了,也就不配你了。" 小惠被点穿:" 你真懂我!" 她咧嘴嬉笑。 " 小惠,你知道吗,你让我如此羡慕。从小一直活在父母万般宠溺里,无忧虑, 无牵绊,你永远比我提前接近幸福。" 苏林的语气里跌荡着自己的无奈。 " 苏林--" 小惠又给自己点了一支烟,袅袅的烟雾笔直升腾。说," 虽然我永 不失父母亲人给予的疼爱与眷顾,可是除了他们,我却连一个值得爱的人都无从寻 觅。父母是永远根植在我血液里的依赖,而之外再也没有。" " 我和你不同,因为我太缺少这样那样的爱,所以我比任何人更容易丧失爱的 能力,难以乞求得到我所渴望的包容依赖和安全感,你知道吗?" 苏林的眼泪簌簌 直下。 小惠把她的头揽在自己的肩上,叫着她的名字,一遍一遍地安慰。 " 我喜欢沈阳。" 苏林说," 他似乎从一开始就俘虏了我,他扮演了我生活中 不能制造的角色,他轻易地攫取了我。我是那么迫切地需要他在我身边,如此可靠 和一点都不能缺少。" " 我知道,我知道。" 小惠的手在苏林的耳鬓上厮磨起来。 她又怎么能不知道呢?这个在大学里和苏林一起成长过来的女孩,从同学到无 话不说的闺中密友,苏林将自己成长的故事和所有心事都向她倾吐--小惠是在大学 同学中惟一知道苏林成长在单亲家庭丧失父爱的朋友。她悉心聆听,抚慰知己,充 当对方的镜子,映照内心天地。 " 但是,我总感觉我和沈阳之间存着一层无法靠近的隔膜,不知道是谁在有意 摆置,还是谁在故意退让。彼此之间能否逾进始终是未知。" " 你们会走到一起的!" 小惠自信地期待。 苏林停止了哭泪,小惠顺着她张望的目光望去,一对年轻的情侣在长椅上纵情 接吻。保洁员扫地的轮廓慢腾腾地划过,空酒瓶和易拉罐相互撞击,发出突兀的声 响。 " 小惠--" 苏林抬起头,她的眼睛湿吧嗒的,仿佛镶嵌了两颗沉落落的水晶, 容易破碎。" 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来越害怕一个人。每当晚上关灯躺在床上,我感 觉压力就朝我袭来,它们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我想象不到它的形态,只知道 它如此黑暗混沌,却有千万般的沉重。我无力承受。我太渴望身边能有一个人,可 以随时抓住的手,随时触及的幸福,我就很满足了。" " 亲爱的,你还有我呢,我们是彼此一生的伴,我们要永远作对方的镜子。苏 林,我们一定可以找到守护自己终生的人。" 小惠又像突然想起什么,补充说," 你还记得给我们看相算命那位老先生的话吗?" 那是大学二年级结束的暑假,苏林和小惠相约去庐山旅行,她们在三叠泉瀑布 邂逅了一位神秘老人。那位老人鹤发童颜,一截银白带灰的长胡子,穿得一身洁净 的丝绸白衣裤,黑色的千层底鞋,手上撵着一团摞得筒圆的书。他说话时总夹带着 洪亮的笑声。他看过苏林的手相,准确无误地猜算出苏林曾经守过孝,说她将来会 有一段美满幸福的姻缘--只是在这段姻缘之前必有一段情感的挣扎,她需要经历这 段磨难才能认真把握自己最终的情感……。小惠像是情急之下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娓娓回顾了那段往事。苏林沉默下来,她在认真听。 " 所以呀,你一定可以找到最适合自己陪伴自己终生的那个真命天子的,他可 能是沈阳,也可能是别人!" 小惠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苏林的表情。 " 我现在所历经的算是磨难吗,我还要等多久呢?苏林的神情开始天真灿烂起 来。 " 是的,是的。快了,很快了。" 小惠假装快乐不已地说,心底庆幸自己扭转 了苏林悲伤,大吐一口气。 苏林看着小惠绽开的笑颜,似乎对小惠的解释认同。 " 我真是太不争气了!" 苏林为刚才自己所流的眼泪感到后悔。她有点玩世不 恭地说," 不就是这么点磨难吗,我一定能克服的。那位算命先生的话一定会兑现! 我和沈阳一定可以在一起的!" 而事实上,苏林瞬间情绪的转变正说明,一个人在最悲观无助的时候,有关唯 心主义的理念就会变成一股强大的力量解释人生。 凌晨两点,天漆黑而墨蓝,空气里漾荡着干净凉爽的风和花草的清香,夜色中 的航班划过城市的几何天空,像火星一样闪着点点光斑。两个女子并排攀坐在广场 的栏杆上,唱着歌,抽着烟,互相吞吐着浓浓的烟雾。 醒来,苏林看见睡在自己家的床上。窗外的阳光柔和地播撒进来。她已经换下 了昨日的衣服,穿着松垮舒适的睡衣。她把枕头垫在背后,坐起身。 " 小惠,小惠?" 苏林朝着敞开的房门喊去。 她看见一个熟悉而令她目眩的身影。 " 沈--阳!" 苏林惊诧万分,下意识地把铺盖在身上的薄毯子往上拉了拉。 " 你醒了。" 他的手上拿着一杯水。 " 你--" 。 " 哦,是我送你回家的,昨天你喝醉了,在中心广场那里吐了一地,后来是小 惠给我电话。" 他说话的语气很自然,没有一点帮了忙卖弄和犒赏的姿态。 " 原来是这样。" 苏林努力地想去回忆什么,可是一上劲就觉得自己的头又疼 起来。她瞥了一眼墙壁上的卡通挂钟,已经上午十点多。 沈阳看了看她,知道她还在回想昨晚的事,说:" 别想了,先吃点东西。" 沈 阳走到床对面的桌子,桌上摆了小笼包,油饼、煎饺、玉米圈,苹果、豆浆、红豆 粥、易装牛奶、绿豆稀等。苏林发现自己还真有点饿了,胃里空空的。 " 小惠呢?" 苏林这才想起她来。 " 哦,我已经把她送回家了。是先送她回家的。她还好,比你清醒很多,毕竟 开始就吐了,酒也醒了。" 沈阳把手里姜片水递过来。苏林喝了一小口,感觉嘴里 没味。 " 你干吗买这么多的早餐呀?我吃不完的。" " 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样的,所以就到下面的小摊点各选了一样。" 沈阳很 诚恳地说。 苏林忽然嗓子哽住了,什么话也不说,看着沈阳正背对她的身影。沈阳一边为 她挑选早餐,一边嘀咕着:" 喝牛奶呢,豆浆,还是红豆粥,不,还是绿豆稀吧, 挺凉的!" 他像个保姆仔细斟酌。 苏林再也坐不住了。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巨大的暖意包容,并且束得紧紧 的,她急促地呼吸告诉她接下来要做什么。她不顾一切地投向她多次的幻想。只是 这一刻即将真实。 当沈阳一转过身来,苏林将他紧紧地拥着,她的手用力地将他的后背锁紧,她 的头发贴在他结实的胸脯,透过洁白的衬衫嗅到他散发的荷尔蒙气息,她被一千个 一万个沈阳安全地包围了。她愿意永远沉浸在这刻静止的画面。这是一个久违的拥 抱,这个拥抱似乎在历史中错过了千年。 沈阳一时间手足无措,把手举得高高的。他的一只手上拿着绿豆稀,生怕会溅 到苏林的睡衣。他什么话也不说,急促的呼吸和苏林的拥抱一起沉坠。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