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机舱广播里传出空姐清澈甜润的声音:飞机还有10分钟将抵达张家界荷花机场。 透过窗外,苏林远远望见漫山遍野的绿树,顿觉心旷神怡。旁边的日本男子已收起 了杂志,伸着疲倦的懒腰。 " 就要到了" !他说。 苏林微笑点头,飞了近三个小时,总算熬到终点。 脚一抬,出了机舱,远处绿色的青山翠树在视觉里满满当当,把浑蓝的天空镶 染了一道绿色的边。日本旅行者和苏林下了运送乘客的大巴车后急促告别。然后, 苏林看见了会议主办方的接待点。 来机场接待的是一个当地的导游。黝黑黑的脸,单瘦的身材,有典型的少数民 族味道。他介绍自己是苗族人。 统一运送完行李,苏林和其他会员上了旅行社安排的大巴车,前往凤凰县。很 多乘客因旅途疲惫顺势在车上打起瞌睡来。好在苏林在飞机上睡了一会儿,此刻精 神不错。在盘山的公路上,司机把笨重冗长的大巴车开得很霸道,让全车的游客觉 得惊险又刺激。 导游坐在车厢的最后一排空位,苏林坐他前边,交流几句算是认识了,索性和 她坐在一起聊起天来。导游很健谈,说起话跟开机关枪似的,普通话也很标准。一 路上他告之苏林当地必去的风景名胜和自己族人的风俗习惯,把少数民族爽朗热情 的特性发挥得淋漓尽致。两人在车上度过得非常愉快,车子也不知不觉开到了凤凰 县。 深秋的古镇凤凰,走在幽暗的古街道上,墙屋上明晃着温柔的阳光,凉爽的风 从一条又一条的小巷子呼啸穿过,具备抚摩的形状,沁凉至极。所有的建筑整齐林 立。屋顶,门窗,台阶,镂刻的花纹,统统浸染着岁月的痕迹。凤凰是原始的,是 古典的,是自然的,是淡雅的。凤凰没有一点娇贵。 到处是络绎行走的旅人:有提着行李袋寻找旅店的,背着硕大背包问路的驴族, 也有戴统一太阳帽穿白体恤的旅行团。这些人和当地人混合在一起清楚分明。湘西 人拥有一张愁苦而宁静的脸,似乎走到哪里都不会消失。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身份 印记。苏林站在巷口如痴如醉地瞻仰着古城的风貌。她恨不得马上脱离群体结束会 议直接纵身于这样天堂般的世界。 会议主办方安排与会人员住在县城惟一的一家三星级宾馆,该举措却遭来所有 会员的反对。他们更希望能住在离沱江最近的吊角楼上,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享受到 这次开会外的乐趣。后来组织方不得不和当地旅行社交涉最终解决了难题,为所有 会员租了一条小街的吊角楼。 悬在木架上的江边吊角楼都是私人办的家庭旅馆。木制结构的老房子,表层刷 了杏黄的漆,透出陈旧朴素的味道。走在楼上,可以听见脚步咯噔的声响。吊角楼 有着各色儒雅的名字,做成庄重大气的招牌。比如" 天涯客栈" 、" 迟来居客栈" 、 " 宜楚客栈" 等等。招牌上的题字都很有来头,有出自各行各业的名人之笔。 苏林就住在" 迟来居客栈" 。住的那间客房正好临江而依,沱江水欢快地从脚 底流过。对面是一座白塔和一间古朴又前卫的酒吧。那白塔就是沈从文《边城》里 的白塔吗?苏林心想。与苏林同住一间房的是来自江苏一家出版社的年轻代表。她 也是独自一人前来参加这次会议,很快彼此就熟络了。 晚上,两百来会员齐聚凤凰惟一的那家三星际酒店的餐厅,推杯换盏,高谈阔 论,互相赠送名片。宴席上还邀请了某著名作家莅临现场,做了一番浮夸的预祝词。 丰盛热闹的酒会一直持续到很晚。苏林想早点抽身退出都没有机会,名片发不完也 接不完。但工作还是第一,况且黎娜还在千里之外期待着她的工作成果呢。 深夜,一行人扭扭歪歪地回吊角楼旅馆。此起彼伏的皮鞋声踏破了古城的宁静。 几个黑影人忽然不知从哪条巷子跃身而出,低头不语,然后迅速穿进人流里。擦身 而过才看清是当地人。许多酒醉的男士,一下子被吓清醒了不少,正正经经地走路。 毕竟是出没过土匪的地方,一切都得小心。 明月高悬,沉静的天空像波光粼粼的大海,几颗缀着银子般的星星浮游在这无 垠宽广的海面。山城大地上是静谧的,静谧得流泻出一股清幽的夜香来。走过悬挂 在古墙上的白灯下,人的影子被灯光拉的好长好长。不知附近哪条巷子的狗无故叫 了一声,立即引出几声回应。狗鸣声在阡陌的巷子里传得很远很远。 苏林紧随一群人的脚步,像是在急忙赶回旅店,又像是在悠然散步。心情随着 步伐一下子复杂起来,既疲倦又恋恋不舍。毕竟在这样如水的夜晚,聆听脚步敲击 石板街的声音确实是件非常幸福的事。 回到驻点,门口的土家族老板娘坐在狭窄的巷门口等归来的旅客。待大伙散去 回到各自的旅店,巷子渐渐平和起来。苏林轻声地上了吊角楼,鞋子擦在敦实的阁 楼上,依然发出朗朗的声。她干脆把鞋脱了提在手。 开门。拉灯。那位来自江苏某出版社的女子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显然被灯刺着 了眼。她咕哝了声,不再说什么,重新蒙过毯子睡去。苏林迷迷糊糊地回来,差点 不记得这是两个人的房间了。晚上她们是一起去参加晚宴的,她和一个老男人在特 别嘉宾的那张桌上吃饭,却不知她回来的这么早。她立即熄灭大灯,开了自己床边 的小台灯。屋子里顷刻浸染一片柔和。 洗了一个澡,苏林穿着纹胸和短裤走到窗台边,从床头柜的行李箱里取出一包 红双喜香烟,抽一支吸了起来。纱窗外的河风扑嗒扑嗒把缱绻的烟雾送走。吊角楼 对面是斑斓的灯火。那片聚集着咖啡吧,酒吧,KTV 厅等一系列现代西方文明的产 物。与刚才夜色中走过的古镇完全不同,它们之间陌生得仿佛没有任何关联。 不知谁在唱张学友哀怨的情歌,声韵里带着无奈的凄惶。这是在千里之外凤凰 听到的。听着这首歌,苏林想起沈阳来。是的,她今天似乎没有想起过他。因为旅 途的疲倦,直至现在他伴随一阵歌声飘忽到自己的思绪里。她想打电话给沈阳的愿 望强烈起来。但是当她拨通对方号码,手机却关机。思念他的道路仿佛突然被堵塞 起来。 第二天,全国出版工作会议正式召开。地点还是在那家三星级宾馆的宴会厅。 上午八点半在宾馆统一早餐。九点会议。十一点四十散会。就餐。 昨夜那位发表演说的著名作家今天又一次坐在了会议主席台上,陪同的还有省 新闻出版总署的某位领导。苏林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缓慢地移动着步伐。不时地还 有人冲她点头微笑,叫她的名字。她叫不出别人的名字,却只好点头回应。周围的 面孔都是昨天夜里只见过一面的,记忆一下子装不了这么多人。 一个英俊的男子友好地招呼她坐到他们那张桌子。他很绅士地给她移了椅子。 苏林陌生地说着谢谢。他一定是自己昨天接过名片的,可对他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苏林心想。好在这位绅士再次给了苏林一张自己的名片,苏林双手接过。他们的行 为似乎对这一桌子的人起了模范带头作用。大家都互相递起名片来。苏林侥幸地微 笑着。 忽然,苏林对面的一个人站起来朝苏林背后喊:" 叙老师,叙老师,坐这!" 同桌的人边站起来边指着自己身边的座位。 那人绕过苏林的座位坐到了招呼他朋友的身边,与她刚好相对。他西装笔挺, 没有打领带,袖口上伸出洁白的衬衫。一张中年男子的脸,浓眉大眼,嘴唇丰腴。 很多人向他恭敬地递送自己的名片,他也一一回赠,客客气气的样子。发完名 片,他和身边的会员侃侃而谈。与他说话的人不断地打着哈哈恭维。可能是个什么 领导,苏林猜疑,只是不知道明天的书会上,彼此是否会有合作。这次黎娜派她来 开会不就是为和全国的出版界的同行们加紧联系吗。她觉得自己应该好好认识一下 这位不知来头的" 领导" 。她是这一桌唯一的女性,于是她便显得很拘谨,吃饭夹 菜都特别小心。 晚宴快结束时,菜肴都已上尽,桌子上有几个人喝高了,脸色酱红,一声不发。 这一桌最老的一位--孙编辑这时站起来捧起酒杯,首先发言:" 来,来,来,各位。 我们算是有缘聚首在这美丽的古镇凤凰,为这次会议的成功举办干杯,为我们彼此 的深入合作干杯!" 听到这一袭话,大家" 唿" 得都站了起来,拿着各自的杯子往桌中心靠。大伙 有的喝完了一杯,有的只喝了一小口。苏林从一开始倒的那杯葡萄酒还没有喝完, 始终只是小饮。她刚打算落座,却被喝高的孙编辑" 逮" 着了。 " 小苏同志,今天你是我们这桌唯一的一个女性,这,这可是我们的荣幸呀! " 他狡黠地说。其他人一片哄笑,苏林被弄得满脸潮红。她没经验,一时间不知怎 么幽默地去接这位喝高了的老编辑的话。 " 所以呀,你今天得赏脸,陪老夫喝完这杯酒。" 他从桌上拿出一口杯装上五 粮液,递向她:" 来,给老夫赏个脸!" 苏林发怔地望着他,从他的醉态中读出一丝兴奋。 " 来,来,来,拿着!" 苏林顿觉自己被陷害了一样,进退维谷。酒品看人品。为了公司,为了女上司 待她的好,苏林只能豁出去!她内心澎湃着各种壮胆的想法,然后直直拿过递来的 杯子,看得不看,一饮而尽。 什么感觉都没有,嘴巴里火烧吧唧的。她正欲坐下,可又被孙编辑的另一个理 由挡住。 " 小苏呀,这位是巨文出版集团的总裁--叙建。你得叫叙老师了。" 他低迷地 望着身边一脸严肃的中年男子。 巨文,天哪!自己眼前坐着的居然是该公司的老总。怪不得刚才大伙一副下属 讨好领导的表情。巨文出版公司在苏林工作的那座城市。多次被评为优秀出版单位, 所出版的图书屡屡获得国家大奖。这家公司是黎娜在公司会议上多次提及的,也是 自己公司的强劲竞争对手之一。 苏林沉浸的思绪被孙编辑一个破音的怒吼惊醒:" 所以!苏林同志,你也得陪 叙老师喝一杯!" 他以为他是谁呀,借花献佛,把我当成他拍马屁的工具了。真是没有见过这样 脸皮厚的人!苏林堵了一肚子愤慨。 " 好了,孙老师,你喝高了,不要吓唬小孩子呀!" 身边不知谁插了一句。 " 小苏呀,孙老师喝高了,你别跟他一般计较!" 不知谁又补充了一句。 这些安慰的话,苏林一点也不在意。她只担心正等待她敬酒的那个人的态度。 虽然他和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但毕竟得罪一个人不好。况且还是在外地出差。苏林 极不愿意一些工作上的误会以讹传讹地飞到黎娜的耳朵里。 而叙老师的眼睛一眨不眨,神情笃定地望着桌上的菜肴。似乎在生气。是不是 一个小姑娘家也太不给他面子了!可是,这面子也不是苏林能给的呀。她觉得自己 没有资格和一个这么优秀的领导干上一杯酒。他们彼此不认识,从某种程度上说, 他们还是竞争对手,是" 冤家" 。她今天忽然能和这么一个人物搭上关系都是拜孙 编辑所赐。不过这样也好,刚才不是还一直想找个什么机会认识他吗,现在知道了 他的真实身份,不是更好认识了。况且孙编辑给了一个这么好的机会呢……不知是 不是喝了酒的原因,苏林也一下子想得好多好远,脑子飘忽不定,但又感到一股清 爽。 " 小苏,小苏呀!你听到了吗,快和叙老师干呀!" 孙编辑还在一个劲地催。 苏林立刻为自己倒上一杯五粮液,一个满饮。显然,叙建没有想到对面这个姑 娘会敬他酒。他全当孙编辑喝高了在乱侃。 此刻,看到她喝完酒晃悠地颠坐在凳上,叙建似乎有点感动了。不知道哪一桌 突然有人发起酒疯,砸破了碗,还大声喧哗叫嚣。这已经不像是高级知分子的聚会 了。 孙编辑看到苏林喝完了酒也很高兴。他甚至想再来一个什么理由让苏林再给自 己敬一次酒。可是他实在是喝高了,说了一大堆话,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什么。嘴巴 像长在他身上,又好象不在他身上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语言。很快,他倒在了座 位上,身子像泥鳅一样滑到了地上。 而苏林正在醉与未醉之间徘徊,还能清醒几分地看到孙编辑倒戈地上的情景。 眼神随处飘悠,飘到了对面那双沉静的眼睛里。她看见他的眼神里是他认真看着她 的模样。 我还没醉吗?苏林嫣然一笑,便趴在了桌上。 从下午两点一直睡到晚上十点半,很沉实香甜的一个觉。苏林贪婪地吸了一口 气。如同一个人长时间置身海底,倏忽浮出水面透气般的松弛惬意。另一张床边的 小台灯亮着,床上叠得齐整的被褥--那个女子还没有回来。苏林起身,想给自己倒 杯水。走到饮水机旁,看见小书桌上放着一杯姜片水,外加一个橙黄的梨。被拆开 的红双喜烟盒上写着像女孩子一样的娟秀字迹: 苏林: 给你弄了杯醒酒的姜水,醒来就喝。还有解酒的梨。另外,少抽烟,爱惜自己。 祝美梦! 没有署名。苏林瞥见散落在桌角落的最后几支香烟。捡起,全部丢进垃圾筒。 她反复阅读留在烟纸盒上的文字,用着不同语气。一遍遍地读着,倒坐在床沿。她 忽然感到怆然。因为这张载着别人温暖呵护与关怀的纸片让苏林检验到了自己的孤 独和忧伤。 这是她多年来隐藏的孤独与伤感。她一直小心翼翼地藏匿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内心,眼神或独立自主的言行之中。她用一种近乎残酷的任性对抗自己必须接受 的现实。她拒绝缺失在她生活里造成的阻碍,她厌恶所有完整家庭里充满的娇宠和 溺爱。 当时父亲刚刚去世,而苏林却还活在惯有的关怀和余温里。她觉得父亲是还在 的,哪里都没有去,就在身边。你亲切地叫喊一声,他便慈祥地回应着你,并叫你 一声宝贝。直至有一天夜里,她突然噩梦惊醒,哭着喊着寻找父亲。她奔跑于黑夜 里的每一个房间,走进每一张床,看见叠得整齐的被单,空空荡荡。这才发现父亲 真的不存在了,她跪在父亲睡过的床头哭泣。她的哭声像与朋友吵完架般的委屈。 爸爸,爸爸,你在哪里?她心如刀绞地问空荡的房间,问墨黑的夜,问懵懵懂 懂的自己。此刻的父亲或许只是空气里一道阴风,在某个角落心痛地看着她。或许 什么也没有。人就是这样:生如蝼蚁,死若尘埃。 人小,任何事情都想得简单。当苏林看见自己想念父亲哭成泪人的时候,母亲 却不哭。她本能地感觉母亲是不爱父亲的。哭泣在她眼里是对于一个死去的人爱与 不爱的评介标准。 直到渐渐长大,苏林才明白,面对生活的大起大落,有些人能够秉承一种自持 的坚硬。它是感性和理性在殊途力量上的彼此冲突。一如感性容易出卖自己的七情 六欲,暴露遗缺,理性则在与感性的对峙上,形成一股质的牵制与抗衡。它是隐藏 的,难以被发觉。却始终表现一个人在大事件面前的从容和淡定。即使苦痛剧烈。 它仍可以掌控一个人的情感崩溃界限,使其设防,不轻易将人最自私和柔弱的一面 呈现他人面前,丧失自我,并得到克制。 但是母亲隐性的坚强与包容并不能承载苏林巨大的空落与遗缺。苏林无从向母 亲赤裸裸地索要。只有父亲,父亲才能充当她的依赖,她的坚强,她的安全,她的 包容和原谅。拥抱父亲等于获得了所有。 苏林遥望着窗外清冷的月光,无意搜寻到记忆中遍体鳞伤的苦痛。她感到全身 像穿了一个洞,夜风呼啸而过。真希望有个拥抱能堵堵这把风。她的眼睛疲倦地扫 过书桌上的便条。 这一刻,纸片和字迹不经意地变成了可以触摸的拥抱。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