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自" 英卷" 图书策划出版公司离职后,苏林就一直呆守家中。沈阳想让她到自 己的公司重新就职,却被她委婉拒绝。她想借此机会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从忙碌的工作之中坠入无际的安静。苏林感觉不适。这瞬间的调换如沉落海底 的力量来得突兀而急速。她还没来得及迎接这样的生活,只是像是探露水面的鱼, 时常窥望怀恋以前经营过的点滴。 花上超过十个小时的时间睡眠。早晨去大学里面的操场跑步,看篮球场的比赛。 每日去附近的小菜市场买来热气腾腾的早餐和新鲜的蔬菜,独自在家里对着菜谱学 习新的烹饪。晚上租来各类影片一张张地看,有时惆怅满怀,有时毛骨悚然。生活 循规蹈矩,再没有选择可言。 叙建因为越来越忙碌的工作,没再经常到苏林的住所来。但他依然每日给她电 话。他说,只要听到她的声音确认她是好好的就满足了。晚上苏林与他通完电话, 却有无限惊惧。她担心受格外的宠溺而会过早地失去这份爱。一如父亲的好。尤其 是在熄灯之后,她会无缘无故地流泪。 在这样的夜晚,苏林常常在梦里见到父亲,忆起一些童年的旧事。 画面里有许多许多的巷子。一个单身的老女人站在巷口张望着。那人是保姆奶 奶。 保姆奶奶的家就藏在像迷宫一样的巷子背后。不知道需要拐多少个巷子才能到。 苏林觉得保姆家特别远。 因为远,所以害怕。每次出门前,父母都要先把苏林哄得乖乖顺顺的,她才肯 听话地坐上自行车去保姆奶奶家呆上一天。 苏林记得第一个巷子的路口有棵大樟树,没有人知道它已经度过多少年岁;第 二个巷子口前,种着一排篱笆,里面搭了竹竿栽了长豆角和丝瓜;第三个巷子口, 有户人家在院子了种了许多月季花;第四个巷子里面,很多人家养了狗,它们喜欢 爬在门前的水泥地上睡觉。陌生人来了也不吠叫。 父亲曾经用两年的时间送苏林来这里。每天都经过这些巷子。他似乎没有找到 更好的路径,以最短的时间到达目的地。他的行进方式始终如一,以至她熟悉这里 每走一步的位置。 苏林在梦境搜索属于印记里的一间房屋。铺盖青褐色的瓦,缝隙里有疯狂滋长 的青苔,雨季哗哗的水落声,门前被锄头挖出一条深沟。保姆家的房子被周围统一 的三层新楼藏的严严实实。她的视觉需要拐弯,延伸才能看见。 她看见它,然后又看见屋子门前的一个点。点越变越大,直至变成保姆奶奶的 样子。父亲放她下来,把她的手牵给奶奶。他要走了。她哭,追着喊着要爸爸。而 父亲却冷若冰霜地对她说,你要听话。 她要听话。这是他们之间纯简的约定。 保姆奶奶把她牵回屋里,告诉她房子里有很多好吃的和好玩的东西。她给她讲 孙悟空打妖怪济公救苦救难的故事,为她做像果冻一样的鸡蛋,带着她和邻居的小 孩做朋友……可是苏林还是不开心。她总是不间断地哭。她说她要爸爸。 而父亲总是得下午下班之后才能来接苏林。所以一吃完晚饭的苏林就迫不及待 地在保姆奶奶的家门口搬着凳子站着。只要一看到父亲和自行车,她就高兴地跑进 屋里对保姆说,爸爸来了,爸爸来了。 那天是周末,父亲应该会早点来接苏林。保姆也就早早地做了晚饭。 屋内白剌剌的日光灯,阑珊而刺眼。白磁盘里的菜肴散发清淡的香味:农家小 炒肉,韭菜油豆腐,蒸粉肉,酸长豆角,火焙鱼,蘑菇汤。保姆摇着扇子赶苍蝇, 在等待中打起了瞌睡。苏林很饿,但她不敢动,一切都得等父亲来了才能吃。 这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几缕风从门缝里倏然钻入,渐渐听见拍打窗户的点滴 声响。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雨。苏林从高凳上爬下来,取出不同大小形状的瓷罐放在 窗台,储水。雨水打落在手心,她轻轻涂满整个手掌。 保姆笑着吓唬她说,爸爸今天晚上不会来了,要你跟我睡。苏林嚎啕大哭起来, 没有停止。一直等到父亲出现在她的视线里。父亲带着一个迟到者的歉意。他叫着 苏林的小名,清晰的话语里有一丝轻微掠过的调皮。苏林耸了一下鼻子,把刚才哭 过的痕迹立刻掩藏起来。 眼前是这个男人湿漉漉的身影。他的头发被钝重的雨水淋得一丝不苟,军黄色 的夹克上渗着大面积雨水的痕迹,裤脚惹着大块小块的泥泞。身前与背后,上身与 下身,窘迫又狼狈。苏林无法想象他骑自行车穿越大雨时躬身的姿势与火速拼赶的 神情。 他把苏林抱上自行车的前杠与保姆告别。她安分地躲在橡皮雨衣里。光线从一 个小洞孔穿袭而来。她窥见笼罩在雨帘里父亲局部的脸,隔夜的胡渣延伸至两鬓的 脸颊。父亲很喜欢把她捧在怀里,用浓密的胡渣摩挲她幼嫩的脸。她发出咯咯的笑 声,十分享受这顽皮的爱抚。 梦醒后,苏林往往抓起身边的笔和纸把刚才的梦境记录下来。她不明白自己为 何突来这样的冲动。而且这样强烈。 笔在自己的手下没法停止一样刷写着画面。父亲的身影像碎裂了几千年的陶瓦 重新粘合拼凑在一起。可是苏林很不满意,她总是怀疑遗缺了什么画面,再也回不 到刚才的画面。记忆似乎在一点一点地消失。 苏林把发生的梦告诉沈阳。是的。她只能告诉沈阳。亦只有沈阳懂得她的梦。 从某一点上,他们可以彼此放大对方,映照对方,盛放对方。 我总是梦到自己八岁以前的许多事情,稍微往后长大一点的却始终不记得。苏 林说。 或许在你八岁之前感受到的爱,是父亲给予最多的时候,你的印象深刻。爱是 随时间改变的。爱也有老的时候。沈阳说。 是因为我们人的老而老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爱会因为时间,越来越多的时间,让我们变得非常稀薄, 或者非常深刻。 沈阳,请告诉我,你对那些流逝的爱是愈来愈记得,还愈来愈遗忘了? 苏林说,六岁的时候,父亲带着母亲和她去北京旅行。那是全家惟一一次集体 旅行。苏林很高兴自己第一次坐上了长途火车。火车带着一家三口去到省城再转其 他列车去到北京。苏林在出租汽车里看到了书本上真实的天安门。她兴奋地唱起了 学前班老师教的儿歌《我爱北京天安门》,《祖国是花园》。她骄傲地想,回去一 定要告诉所有班上的小朋友自己亲自见到了雄伟的天安门。 父亲带她去钟鼓大街走深深的北京胡同,到雍和宫看八百罗汉,在北海划船, 游颐和园长廊,在天坛放风筝。在游览的路上,苏林撒娇不愿意走路,总是由父亲 抱在自己的脖子上。她吃着冰糖葫芦,母亲在一旁为她留影。父亲在长城为女儿买 了一一个手工捏造的泥菩萨。是照苏林的样子捏的。父亲和店家争执说,把女儿捏 丑了…… 后来,那个泥人在回家的火车上,被一个急匆穿过的人撞坏了。苏林哭了。父 亲抓着那个人很不客气地说了许多责备的话。对方道了歉,又赔了钱。父亲还是不 愿放那个小伙子走。泥人坏了伤了苏林幼小的心。没有什么可以赔得了的。 我的父亲以前是这样的娇宠我!我像上了瘾一样地贪恋父亲赋予的溺爱,害怕 一天都看不到他。当他握着我的手睡时,我觉得自己是安全的,是暖的。 沈阳,你能懂这种暖吗? 能! 为什么? 因为我们都没有饱全的爱和情感。 上了小学后,与父亲的时间渐渐少了。但他从不忘记一有时间就履行陪伴苏林 的承诺。苏林每日起床去上学,都是父亲为她打的水洗脸,挤好的牙膏。苏林睡意 朦胧,动作迟缓,不免屡屡迟到。一快要到上课时间,苏林就紧张起来。父亲没有 办法只能送她。 一个下了连夜雪的冬天。城市的街道铺上了冻结的薄冰。迟到的苏林被父亲载 着急速往学校赶。在一个拐弯处,父亲没有控制好速度和刹车,他和苏林从自行车 上一并摔落下来。苏林的书包散落一地。父亲急忙从压着的自行车下起来,跑到落 到一侧的苏林面前大声地喊问,你有没有摔到哪?他瞪大眼珠神情紧张地望着她。 他的额角一缕有不断渗透出的血迹,却浑然不知疼痛。 苏林被吓到了,她迅速地用哭泣表达此刻的情绪。周围开始聚集了人群。有人 说,送孩子去医院检查一下。有人说要父亲自己去附近包扎伤口,在流血。 苏林没有受任何伤却哭泣不止。后来父亲问她,那天哭的原因。她说自己看到 父亲的血…… 他当时在流血,我感到自己身体的某处有极度的疼痛,仿佛亦有血液流出。我 来不及清理脑海里的恐惧。那一刻血液如同逼近死亡一般的突兀离去。那血液似有 一股流尽的劲头。我惊恐自己睁眼看到的是一滩鲜红的血污。我们的血液联结在一 起,他流尽了,我亦会奔向死亡。无人能够阻止和解救。 就这样,沈阳不间断地会到苏林的住所悉心聆听她的梦和往事。他知道这一刻 苏林极其地需要他。他是惟一可以充当安慰者的角色。每次来之前,沈阳总要问叙 建是否在,因为他不想给他们二人造成任何的误会。他知道,叙建对苏林的真挚是 稀少难得的。这情感不容破坏和污染。 两个男人给予苏林的是不一样的真挚和疼爱。缺一不可。 苏林说,她最近读到的一些旧书与回想的旧日往事似乎有无数雷同和关联。她 忽然有种想记录的欲望。她想把父亲的故事变成文字,像那些旧书一样留存下来。 这样,记忆才会被自己凝固,而不容易消失。 这是我可以长留父亲惟一的办法。苏林说。 黎娜某天下午出现在苏林住所门外是她始料不及的。她穿着一身紧身皮绒棉袄, 配条淡红色短冬裙。与平常那个着职业套装,化淡妆,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黎总距 离遥远。 苏林不明白黎娜来这里的目的。自己已被公司解雇,关系撇清。想不到自己还 有什么事情和公司有关联。 " 你和公司是没有任何关系了。你不必顾虑。我今天来,只是想和你好好谈谈! " 黎娜干脆地说。 " 黎姐,你别误会!虽然我们没有机会再共事,但我们依然是朋友。我是这样 想的。" 黎娜直直走进房间,站在窗边苏林看书的椅子旁。她抽出烟来抽,一直望着窗 外,并不说话。 苏林倒了两杯开水,放了一杯在她面前。招呼她喝水。 " 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和叙建在一起!" 黎娜背朝苏林问道。 " 我不知道。" " 你不知道吗?!" 黎娜反转身看着苏林,将烟灰弹在茶几的烟缸,顺身坐在 椅子上," 那谁知道?我吗?还是叙建?" " 或许你真可以问叙建。" " 我现在问的是你!" 黎娜被苏林的回答弄得恼怒," 你明明知道我是叙建的 妻子!" " 那是以前,你们现在并无婚姻关系。" " 可我还爱着他!" 黎娜用力摁灭烟蒂,烟缸滑落茶几,脆然碎裂,灰尘洇染 一地。 " 可他并不爱你了!" " 那我也不想成全你!" 黎娜歇斯底里,她觉得自己已在这个女人面前丢尽了 颜面," 你是我的员工,我无法容忍你和我的丈夫有任何关系!" 苏林突然觉得黎娜是个非常自私而横霸的女人。她记起叙建曾说过那些开始让 她无法相信的黎娜形象。那时侯叙建的每一句话在她看来都是欺骗。她亦记得黎娜 亲口对自己说过自己婚姻上的失败。当时她为这么一个优秀的女人丢掉了家庭而感 到惋惜。可今天她像忽然查出真相一样而感到失望。 " 是你自己放弃他的!" " 我没有放弃他!他也没有放弃我!" 黎娜冷笑了一声," 你以为他经历我之 后,会爱上你吗?" 苏林眼里的黎娜形象彻底给毁了。 " 你和他以前的旧事,我没有兴趣。你要说,请找他去!" 苏林也开始不客气。 黎娜站起来,指着她说:" 你最好不要再和叙建有任何关系!" " 那是我的事情,也是他的事情!你插不上手!" 苏林不想再给她任何脸色看。 黎娜上前一步,一个巴掌狠狠地扑在苏林的左脸颊上。苏林顺势踉跄几步,几 欲扑倒。耳边火辣辣的,一片嗡嗡像吹萧般的余音。 " 我劝你不要自不量力!" 黎娜夺门而出。 晃荡一声,门没有关紧,楼上的邻居好奇地走下楼,假装经过窥看。苏林坐到 床沿,自我安慰地笑了笑。眼泪立刻扑嗒下来。世界在眼前一阵阵地黑漆,像潮水 一般推打胸口,如同窒息。 沈阳来的时候,苏林依然呆滞地坐在那里。听到邻居的形容,他大概知道了发 生什么事情。他关了门,把房间稍稍做了清理。然后一语不发地坐在苏林的对面。 沈阳看见苏林的脸上有一道细长的划痕。应该是被黎娜的指甲划伤的。他从抽屉里 找来云南白药和创可贴,坐在苏林身旁,为她上药。 苏林一动不动,眼泪倾流不息。他知道苏林受的委屈。 很多时候,我们有爱,有痛,有寂寞,都只能隐瞒在心底。谁也不说。所残酷 抗衡的不是别人,正是我们自己。沈阳抚着她的脸说。 而叙建所看到的误会,恰恰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当他掏钥匙进门,苏林被沈 阳拳握着手。苏林的无声恸哭更像电影情节一样描绘着背叛。 叙建的理智像被洪水冲垮了,他几大步跨到沈阳面前,揪起他的衣服,挥臂一 拳。沈阳立刻倒戈在地。苏林拉扯他,他不听她的解释,依然顽固执行。叙建大吼 :" 我对你这么好真是瞎眼!" 他气愤,失望,决绝。 听到这句话,苏林已无心再为自己辩解,在这一刻她似乎才懂,原来他们之间 的信任如同奢侈品,这么稀少。这或许是他们之间最后走的一步棋。彼此有缘,无 奈受不起考验。瞬间她作出决定,不再用力挽留。 苏林淡淡地说了句:" 你走吧!" 他们像立即划清界限一样,明朗清晰。 叙建把她屋子的钥匙砸在了茶几上,忿忿离去。苏林把沈阳扶起来,自己却再 也坚强不起来,扑在他的怀抱大声哭泣。 事情过去一段时间,沈阳劝慰苏林与叙建澄清误会,重新开始。他觉得自己无 意成为了他们情感里的一颗沙砾,内心负罪。他不愿看到叙建对苏林的一直仇视, 更不愿苏林日夜因着悔意僵直冷漠自己。他能看出她在极力掩藏自己的伤悲,仿佛 一种不能外透的羞耻。只能在一种绝对寂静的环境中默默忍受一切委屈。她像接受 犯罪制裁一样主动甘愿,毫无怨言。 几周后,苏林没有通知任何人悄悄地离开了C 城。没人知道她的去向。她停了 自己的手机,失去和一切人的联系。 我最真挚的朋友沈阳。她在信里说。 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在我走之前,我思量了许久,是否该写这封信。但我 还是写了,写了很久。写的时候仿佛被一种力量贯彻到底。这可能是我对你的倾吐 从不掩饰,所以想说的话可以没有目的,没有章法,没有节制地随时倒露出来。这 种表达一直让我对你产生一种亲人一般的感觉,我非常珍惜!你不要问我现在在哪 里,亦不要找我,但请相信,过上一段日子我会回来找你。 这段时间你总是劝我重新修复与叙建的关系。我知道你的心意。我和他之间的 事,你无须自责。真的。当初迟迟没有确立和叙建的关系,只因我看到了彼此之间 生活细节中磨砺出来的细小齿轮。这齿轮在叙建盛大温暖的关怀下熹微得了无痕迹。 只能通过漫长的扪心摸索与自我的清醒对答才能窥见。将那些生活中细小的差别放 大开来,我发现那是我们之间无论如何也填补不了的沟壑。彼此相隔不甚千里,只 能隔岸观览,却无从泅渡。他待我的好与暖似乎有一天会必会成为对我索取与偿还 的筹码。与他相识是上天对我的恩赐。但他注定不能成为盛放我的容器。我们自始 只是挨近,却终究没能在一起。殊途不能同归。 而我与你不同。皆因我们彼此有过欠缺的过往童年,以至带来难以驱除的阴影 与伤害。我们才能如此近距离地靠近,并且无法设防。这是需要经历才能体会得到 的世间情谊。那份珍惜从不轻易降临一个人的身上。因着这共性,我们阅读到了彼 此真相,收获相知相融的默契。这亦是我们命定的缘分。我们可以无限亲近却不亲 热。我能感受你身上一种类似我父亲留驻过的气息。这大概也就是当初我们在酒吧 认识时所产生的微小作用吧。你带给我的不是好,是远甚于好的安慰。我至为感激。 此刻,我已是一个无心恋战的逃兵。只求拥得一片稀小的僻静。没有大城市的 繁华喧腾,没有红尘男女的恋事。有的只是芳草碧连天的悦目赏心,和独来独往的 悠闲惬意。 记得我对你说过关于父亲的事吗。事实上,我决定开始为我的父亲写一本书, 将他的生平撰写出来。这是我惟一可以为他再做的事情。我明白时间在记忆面前的 无情,往事在岁月面前的脆弱。只求用简单的笔墨保存这记忆,不让丢失。 再说说叙建,他真是一个难得温暖的男子。遭遇他或许是我的劫数,但劫数已 解除,我又是一个人。 你一切都要好好的! 苏林 沈阳把信放回信封,站在公寓的窗台,叹息良久。日式阳台上搁的几盆茉莉抽 拨出新的枝桠和嫩叶。那一簇簇的盎然绿意告诉着,阳春三月就这样来了。 -------- 虹桥书吧